上篇:故事與傳奇(第一部)
1.美感與意味
日常生活的本身充滿著偶然、無序、無意義的狀態,而回憶和講述卻通過文字的金手指將其重新安排和修飾,使心理上的困厄、失重和迷茫重新找到適當的位置,找到價值、意義和理想的所在。這正如尼采所說的,人生是沒有意義的,而人卻可以賦予她價值和意義。
這就是瓊瑤小說的話語系統獲得成功的關鍵。
對於人生、社會,瓊瑤有著本質和直覺的高度悟性,有著一種獨特的切人角度。瓊瑤小說的話語系統,不過是她自己獨到的世界觀、方法論的感性的闡述和解釋、這也就使瓊瑤所有的作品:小說、散文、詩歌、回憶錄,都具有了一種高度的統一性。重複性、強迫性、深入性。
有一些文論家,將通俗小說的標性,界定為可歸納和複製的話語模式。這樣的批評,一方面是切中要害的,一方面又是掉以輕心和偏執的。
一個真正的文學藝術家,他的成功所在,必然是找到了一種符合於他內在性格的成功,有效而獨特的話語模式,他通過這一種話語模式,秘密地操練著波德萊爾所謂的“怪癖的劍術”,去解釋和發現人生,社會的價值和意義。
僅對我所著重研究過的一些卓異優秀的文學家來說,金聖嘆、李蟄、金庸、古龍、柏楊、李敖、高陽等等,他們的成功,無一例外的都是建立了一套在自我意義上可以重複的話語模式,並且通過它去認識世界和人生。
這樣的重複,是文學藝術家生命的手印和指紋,可以自我重複,卻是他人所絕不可能去模仿的。
如果僅僅因為瓊瑤的幾十部作品表面上的簡明和一致性、重疊性而輕視瓊瑤內在的深刻性,無疑是沒有經過深思熟慮的,是鸚鵡學舌和人云亦云的。
我已經太多次地在不同的場合中,特別是在一些文學修養極為優異的詩人和作家那裡,不止一次地聽到對瓊瑤小說作出的“膚淺”的盲目批評。所以我在這裡必須再一次嚴肅地強調,瓊瑤所具有的內在和本質的深刻,對人生和世界充滿靈性和高度智慧的洞察,是我們必須給予正確認識的。
對於一種深思熟慮的世界觀、方法論,因其時代和背景的差異,你可以不認同,但你不可以輕視其高度智慧的價值上的意義。
瓊瑤通過她在其作品中建立的話語模式來熟練地把握人生和世界,在她的小說式的回憶錄《我的故事》中,她當然要按照自己的哲學來重組人生,重點的凸出,重點的簡化,一切困形式的美感而富有意味。
在《我的故事·後記》中、瓊瑤作出了坦白而真誠的說明:
真實人生中的我,就是這樣的。
回顧我的一生,我的所作所為,有對有錯。我的遭遇和經歷,有的是
天意,有的是人為,不管怎樣,都充滿了戲劇化,使我至今深信,“人生
如戲”。我生命裡的每個人物,都有他們不同的個性,不同的背景,在我
生命中,扮演不同的角色。我寫這本書,不可避免地要寫我生命裡的人,
我儘量求真,記載一些真正發生過的事。由於發生過的事實在太多太多,
我必然作過刪減和選擇。我想說明的一點是,在我寫的時候,我筆端心底,
滿溢著愛。但願我生命中的每一個人:愛過我的,不再愛我的,關心過我
的,不再關心我的,仍在我身邊的,已遠離我而去的……都能懷著一顆寬
容的心,原諒我的“錯”,包涵我的“真實”!
以上引文中,瓊瑤在錯與真實兩詞上都加上了引號,這正是瓊瑤認識上的深刻所在。
而事實上,不僅是瓊瑤,任何一個作家的回憶錄,或任何一位傳記作家的傳記,以及任何一位歷史學家眼中的歷史,都具有這相同的情況。那就是,必須通過自己的獨特話語系統來重組。闡釋事件和材料。如果沒有一個有效的深刻的話語系統(或符號系統),那麼就算是真實的材料和事件,都會是零亂和缺乏意義的。
同樣,就讀者而言,他們所關心的也並不真的是事件物理學上的真實,而是事件構成的意義、價值和可以理解的內在邏輯關係。
瓊瑤的小說,寫的是大悲大喜的詩意人生,而其源頭活水,正是瓊瑤自己對人生大悲大喜的詩意的深刻體驗。
瓊瑤坦言道:
“我真不相信自己已走過這麼長久的歲月,歷經了這麼多的狂風暴雨,目睹過生老病死,體驗過愛恨別離。至於人人皆有的喜怒哀樂,在我的生命中也來得特別強烈!我的過去,原來堆積著這麼多的汗水和淚水,這麼多的痛苦和狂歡,這麼多的相聚和別離,這麼多的寂寞和掙扎,這麼多的矛盾和探索,這麼多的錯誤和抉擇……還有,這麼多的“故事’和‘傳奇’!”
就這樣,我們看到了瓊瑤的小說和她的生命之間本質的血肉聯繫,看到了生命在某一種獨特切人角度上驚心動魄的深刻。
2.血緣和浪漫
在瓊瑤傳奇的生命之旅中,她的血緣和先天的稟賦中,就已經可以找到浪漫的詩意。
首先在瓊瑤父母的結合上,就傳奇浪漫,有如一部瓊瑤寫的小說。
那是三十年代充滿懷舊氣息的北平,在一個叫“兩吉女中”的學校裡,有一個美麗、高貴、聰明和富有個性的20歲的女生,還有一個客居獨處的才華橫溢、儀容如玉的27歲的青年男教師。他們在教室、操場、美麗的風景中不知不覺地雙雙墜入愛河。女生是一個富家小姐,身處名門望族,當然這個來歷不明沒有根基的男教師不能被女生的家庭接受。遠在湖南的男教師的父親,就寫了一封長信給女生的父親,代子求婚。女生父親一讀此文采斐然、氣韻不凡的長信,立時慨然許諾了這門婚事。
這位男教師便是瓊瑤的父親,叫陳致平,祖籍湖南衡陽。
這位女生便是瓊瑤的母親,叫袁行恕,祖籍江蘇武進。
這裡要特別指出的是,瓊瑤的母親是一個非常特別的母親,瓊瑤的性格,瓊瑤的氣質,瓊瑤的天才,與她母親的所賜有很大的關係。
瓊瑤回憶她母親的故事:
“年輕時代的母親,非常好勝,非常要強,學習力也非常旺盛。結婚後,她仍然不想放棄學業,所以進入北平藝專,開始學畫。事實上,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是母親自幼不曾間斷的家庭課程,她對於繪畫和詩詞,愛之如命。
“在我出生前後的許多事,我都只能用‘據說’兩個字來開始。據說,母親和父親結婚時,就有個附帶條件:婚可以結,學業不能停!所以,母親一點也不想當“母親’,她還要繼續唸書。可是,母親的願望被破壞了,她結婚後沒多久,就發現她懷孕了(那並不是我)!據說,母親當時非常惱怒,一心想要拿掉孩子。但,在那個年代,如此‘不道德’的行為和思想,簡直是荒唐的,決不允許的。母親懷著她的第一胎休學了,心裡實在不甘心,也實在不開心。”
瓊瑤的母親是一個非常特異的超越了時代的開明知識女性。她的血液中有著高傲、不拘、叛逆、天馬行空般獨來獨往的詩人的秉賦。
她和瓊瑤的父親從相識、戀愛到結婚,確實是一個浪漫有趣傳奇的事件,這個事件對於瓊瑤來說,就更具有不平凡的意義。
可以想象,千里來風始於青萍之末,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一個事件對瓊瑤來說有著深刻而長遠的內在影響,這個故事從小就在瓊瑤的心靈深處生根發芽,甚至侵人了她潛意識中最深的層次。
瓊瑤父母的傳奇浪漫的故事還遠沒有結束,隨後瓊瑤還親歷戲中扮演角色,這個故事進一步地影響和塑造瓊瑤的生命。
3.不平凡的母親
瓊瑤的母親聰明而富有個性,由浪漫之戀而結婚。20歲年青的妻子,沒有當母親的準備,她甚至還有強烈的讀書願望,但隨即而來意外的懷孕,帶來小夫妻之間的衝突和矛盾,繼而是劇烈爭吵,動了胎氣,意外地將一個五個月的成型男胎給流產掉了,生活急劇地失衡。
這很像我們在瓊瑤小說中所看到的故事,在這裡我們必須要指出的是,瓊瑤在父母事件中,是如何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內心是如何地受到劇烈震盪和秘密的創傷,以致在後來的生命之旅中不能擺脫它的陰影。
瓊瑤對於父母之間的傳奇浪漫事件,從小就已耳熟能詳,這樣的推論,可以從瓊瑤的回憶中看到。
比如瓊瑤在談母親第一胎流產時說:
“提一提我這位早夭的哥哥,只因為,他在我們家庭的傳說中,似乎是永遠存在的。”
瓊瑤在回憶中經常使用“傳說”和“據說”之類的詞,這可以看到,瓊瑤所著眼的,不是事件靜止的真實,而是事件動態的解釋意義。
分析一下瓊瑤父母的性格,無疑會發現瓊瑤在性格上繼承了母親的稟賦,而在智力上繼承了父親的才情。
瓊瑤的母親,其性格形象也很像瓊瑤的那些小說中經常描寫的人物。
瓊瑤的母親是一個性格上很不平凡的人,比如在三十年代的北平,就敢於發生“師生戀”的女性,確實要具有相當的個性、勇氣和氣質。
無疑,瓊瑤母親的性格是善感和激烈的,追求幻美和激情的。她甚至敢於在第一次懷孕時一怒之下就要離家出走,後來再度懷孕時又要去醫院要求墮胎。在三十年代的北平,這樣的女性,真是難以想象的!
後來瓊瑤已經成名,因其小說《窗外》拍成電影的緣故,她的母親絕食了六天。瓊瑤母親性格上激烈的程度,由此可以想見!
不平凡的女性,造就和影響了另一個不平凡的女性!母親的性格具有激情焚燒的獨裁和毀滅的美學,那是瓊瑤潛意識中的榮耀和隱痛。
瓊瑤的父親是一個富有才華的正直、善良、有著高度責任感的好人,他更為忍耐和勤奮,追求理想的光榮而又時刻順應現實的處境,腳踏實地。瓊瑤母親第一胎流產的那天,他“在祖母的遺像前掉了一夜的眼淚”。父親的形象栩栩如生。
4.聽來的故事
瓊瑤的出生地在四川,那是“七·七事變”之後,瓊瑤的父母為避戰亂,遷移到成都旅居。
這一次,瓊瑤的母親雖然仍沒有做好當“母親”的準備,但當醫生告知,她懷了一對雙胞胎時,她所有的母性在瞬間覺醒,她開始全心全意地準備當雙胞胎的母親了。
就是這樣,瓊瑤的母親還是與眾不同的。那時普遍的心理都是想生個兒子傳宗接代,她卻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一定想要女兒,而且固執地將所有的嬰兒用品都準備成女嬰的。
那時候,瓊瑤的外祖父母都留在北京,而瓊瑤的一些舅舅和阿姨和瓊瑤的父母一樣,為避戰亂已紛紛移居四川。瓊瑤的父母和瓊瑤的五舅及三姨,在成都暑襪街布袋巷中租了一幢房子合住。
聽說瓊瑤的母親懷了一對雙胞胎,瓊瑤的舅母和姨媽們,都幫著母親準備雙胞胎的衣物——都是粉紅色的,而且全是女孩子的用品。
因為,瓊瑤的母親堅持說:
“女孩子才好玩,我要一對女兒,不要一對兒子!所以,我‘一定’會生一對女兒!”
瓊瑤的母親個性那麼強,自信心又那麼重,誰都不敢提醒她,生兒子的可能性也很大。至於瓊瑤的父親呢?
瓊瑤在《我的故事》中回憶說:
“我們後來一致猜想,他大概是希望生兒子的。一來,他尚有傳統的思想,二來,他對前面失去的那個兒子,餘痛猶存。可是,當母親強烈地表示,她要生一對女兒時,父親可不敢說什麼,就怕掃了母親的興,又去臥室搬箱子!”
1938年4月20日凌晨一點多鐘,這一對雙胞胎中,瓊瑤先出世了,兩個小時後,瓊瑤的弟弟也出世了。瓊瑤和她的弟弟都是早產,所以體質很差,醫生甚至差點認為瓊瑤活不了了。
雙胞胎兒女的出世,當然令父母歡喜之極,父親又開始賣弄才情了,因他們夫妻相識於“兩吉女中”,所以就給瓊瑤取名為“吉吉”,給弟弟取名為“王玉”,隨後,又給瓊瑤取了乳名叫“鳳凰”,給弟弟取乳名為“麒麟”。
瓊瑤的父親在此躊躇滿志,又寫了一首打油詩以資紀念。
一男一女同時生,喜煞小生陳致平。
待到男婚女嫁後,一聲阿丈一聲翁!
這首詩,“至今還被我們全家津津樂道”。這些“傳說”的回憶,很早就潛在地影響著瓊瑤的內心生活。
瓊瑤在談到她4歲之前在成都時說:
“這段童稚的年齡,我幾乎沒有任何記憶了。所有的事,都是我‘聽’來的,小時的我,是個安靜的、依人的、喜歡聽大人談話的孩子。據父母說,小時的我很“乖’,但是,非常害羞,怕見生人,家中一來客,我就會把自己藏起來。”
5.挫折和創傷
聽來的“傳說”很多很多,瓊瑤對4歲之前在成都的回憶,只有親愛的奶媽和門前那一片金黃色的給人以無窮遐想的油菜花。
瓊瑤出生後從醫院抱回家,先是母親和奶媽輪流一個月地哺奶,也許是奶媽愛瓊瑤如命的關係,也許是其他偶然原因,六個月後瓊瑤只認奶媽哺奶了,所以瓊瑤是由奶媽喂大的。瓊瑤4歲的時候,由於四川成了抗戰大後方,到成都避難的人越來越多,引起了物價飛漲,瓊瑤的父親決定帶全家去湖南老家,這樣,瓊瑤就必須和奶媽分手。
離別之際,奶媽抱著瓊瑤哭得天翻地覆,瓊瑤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放奶媽走,但奶媽終於離開了,瓊瑤為此哭了好幾天,而且接下來的許多日子裡,瓊瑤半夜哭醒,都摸索著找奶媽,這是瓊瑤童年中最早的回憶。
許多心理學家都指出,童年時生活遭受的挫折感和內心的創傷,那將是最為致命的,必將嚴重地影響一個人性格的發展,甚至造成其終生性格上的嚴重缺陷。
對於天賦異稟的瓊瑤來說,這次童年的心靈創傷,無疑留下了深刻印象。
弗洛伊德認為,藝術創作的奧秘,在於滿足藝術家一個人得不到滿足的慾望,藝術作品本身是這些未能滿足的願望的“代用品”,而藝術家得不到滿足的願望主要來自童年時期的經驗。
儘管對這樣的看法,還有許多爭議,但無論如何,童年的經驗對於藝術家的成長是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的。
瓊瑤童年的這次心靈創傷,是值得重視和分析的。當時奶媽和瓊瑤之間的親密關係,可謂是瓊瑤的另一個母親,而且是關係更為緊密的母親。
失去奶媽幾乎是失去一次母愛,自戀、懷疑、不安全、敵意………等等影響性格的重要因素,都必將可怕地深入,沉澱到瓊瑤的潛意識中去。甚至更進一步地說,後來瓊瑤的愛情危機及與家庭之間的對抗,都必將在潛意識中與童年的心靈創傷相聯繫。
6.醜個鴨的自卑
瓊瑤童年生活中對性格影響嚴重的第二件事,是她自卑感的形成,這對於一個作家的成長,也是有著致命意義的。
瓊瑤坦誠自己的自卑感:
“談起‘自卑感’,我覺得這三個字,一直到現在,還常常纏繞著我。我常常會莫名其妙就犯起“自卑感’來,此症一發作,總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做什麼都錯!”
自卑感當然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來自外界的挫折。
瓊瑤童年時就知道自己不漂亮,這當然是別人告訴她的,她從別人的無意識的談話中,知道了自己“眼睛不夠大,鼻子不夠挺”,而就是“五官中勉強只有嘴巴合格”,也在母親的誇張中變了味,變成了嘲諷和懷疑的一句話:
“你們相信嗎?鳳凰的嘴,小得連奶頭都放不進去!”
更讓瓊瑤喪失自信的,是在她面頰的右上方,有一塊麵積頗大的胎記,瓊瑤的那些口無遮攔的姨媽或舅母甚至還要反覆刺激童年的瓊瑤說:
“糟糕,臉上有塊胎記,將來一定嫁不出去!”
瓊瑤6歲時,摔了一個大交,從此她的鼻子上又多了一道疤痕。這更是雪上加霜,因為那些有口無心的親友又開始對瓊瑤大表同情了:
“糟糕,糟糕,臉上有胎記,鼻子上有疤痕,將來一定沒人要,一定嫁不出去了!”
“嫁不出去”,這對於一個小女孩來說,是多麼可怕和嚴重的事!從此自卑感深深地鑄人了瓊瑤的性格中,使她憂鬱、悲哀。多愁善感,使她自我隱藏,使她內傾而習慣去過一種內心的精神生活。
瓊瑤後來的戀愛、婚姻,都將不可避免地受到了這種自卑感的誤導。
其實,女大十八變,長大後的瓊瑤,已不再是醜小鴨,依然具有正常女人特有的風度。只不過真正意識到這一點時,她已經為之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瓊瑤鼻子上的疤痕,長大後已經完全不留痕跡了,而臉上的胎記,雖然一度還是令她煩惱,但二十多歲時,她已學會用化妝技巧來淡化它了。
7.天才特異的神話
瓊瑤說自己體驗過比別人更多的生老病死,狂風暴雨,愛恨離別,這並不是誇張。她的童年確實是苦難多歡樂少,流離多安定少。
痛別奶媽,瓊瑤跟著父親和全家人來到湖南老家衡陽縣渣江鎮的祖屋“蘭芝堂”,度過了她童年時期比較幸福的兩年。
瓊瑤的祖父陳墨西,算得上是一個頗有名氣的鄉紳,他曾跟隨孫中山先生留學日本,參加北伐,見過大世面,有著豐富的傳奇人生,是有來歷的人。
瓊瑤兩歲時,家裡又添了一個弟弟,因其生日為陰曆七月初十,正好是七巧後的3天,所以小名取為“巧三”。那時抗戰已進行了4年,全國上下渴望勝利,所以瓊瑤的祖父寫信來,代巧三取名為“兆勝”。
這一次回到湖南老家,便是全家五口了。
對一個孫女兩個孫子,瓊瑤的祖父是喜極愛極,特別是瓊瑤,雖然是女孩子,祖父卻視為掌上明珠,至於瓊瑤臉上胎記什麼的,祖父認為根本不損瓊瑤的容貌。這一點尤為重要,總算給了童年瓊瑤以自信。
在湖南的兩年,瓊瑤一家在“蘭芝堂”只住了很短的時間,父親跟隨祖父去南華中學教書,母親也在南華中學教國文,瓊瑤一家五口和祖父都搬進了學校宿舍。
南華中學在衡山的山坳裡,優美的風景帶給了瓊瑤美好的回憶,在松林中撿松果,在竹林裡摘竹葉,在草叢中玩狗尾巴草,還有找鳥窩、放風箏,跟著祖父和父母認方塊字……
瓊瑤在文學方面的天賦,這時開始嶄露出來了。
據說瓊瑤九個月就會說話,會喊爸爸媽媽,兩歲半時就會認“國文”兩個字。天才的童年總會有一些特異的神話。
兩年的快樂童年,很快就被當時的戰火硝煙所吞沒。1944年,日寇的鐵蹄繼續在中國大地上恣肆和逞威。湖南開始告急,瓊瑤雖然不懂,但從大人們憂愁緊張的臉上,看出了危機的來臨。
童年的那一段驚心動魄的逃亡生活,瓊瑤不可能記得十分清楚和準確,但是父母的那一種“回憶”的習慣,卻使那些驚濤駭浪的日子銘心刻骨地記在瓊瑤的腦海中:
那些日子,父母總是不厭其煩地說,說到傷心處,說的人掉淚,聽的
人也掉淚。我總是坐在人群中,聽父母一遍一遍地說,我就一遍又一遍地
重溫這段驚濤駭浪、悲歡離合的歲月。所以,雖然當年我才6歲,這些往事
已深深地銘刻在我內心深處。
8.逃亡開始
戰火終於燒進了父母開始一直認為是安全的湖南,學校解散了,瓊瑤全家幾度遷移,東藏西躲。
一天夜裡,瓊瑤從熟睡中被炮火驚醒,她看到祖父和父母都聚在窗邊,凝望著衡陽城的方向,那兒是一片血色之光,夜空已被大火映成慘紅。
逃難的日子就這樣開始了。
第二天夜裡,瓊瑤又被人聲、炮聲、腳步聲、雞鴨犬吠之聲所驚醒,日本鬼子點火燒著了瓊瑤一家居住的農莊。祖父和父母拉著三個孩子匆忙摸黑逃出居所,跌跌撞撞向山裡奔去。瓊瑤雖然不完全明白,但是那種駭人的氣氛,已經深深地留在了她的內心。
日本鬼子一把火把農莊燒為平地,也燒掉了瓊瑤一家沒能帶走的行李。瓊瑤特別傷心的是,那裡面還有她童年歡樂象徵的一面最心愛的小錦旗,從此也就永遠失去了。
苦難就這樣開始了。日本鬼子大量湧入鄉間,擄掠、殺人放火無惡不作。
有一段時間,瓊瑤一家和祖父6人,整天躲在山溝裡,不敢出來。
然後是繼續逃亡。
逃亡之路充滿艱辛、曲折、苦難,甚至是絕望。這段家庭的歷史完全像是一部充滿傳奇的小說,而且在瓊瑤以後的回憶、傳說和講述中,瓊瑤又用大量的篇幅去複述這段故事。
這段故事,鑄造著瓊瑤的性格和靈魂,使她具有了一個先驗的深刻和豐富,使她在後來所寫作的愛情故事境界得以潛移默化的提高。
9.父母內在浪漫氣質的影響
關於小時4歲到6歲的那一段傳奇驚險的逃亡生活,瓊瑤在《我的故事》中已經寫得非常詳盡和豐富了。
童年的經驗對於一個藝術家的成長來說,的確是致命的和具有決定性意義的。
瓊瑤在回首前塵時,一再地強調,她“歷經了這麼多的狂風暴雨,目睹過生老病死,體驗過愛恨別離……”,這當然不是她有意的誇張或是製造天才藝術家的神話。
最起碼來說,她的心靈的確體驗到了這些風暴的肆虐。
這一段童年的歷險,對於當時還只有6歲的瓊瑤來說,當然不可能全盤理解其含義,甚至其中的大部分細節,都超越了一個六齡童所能理解的。
但是可以肯定,這兩年的童年經歷,卻盤桓了她整個的童年,遠遠超過了時間的侷限。
瓊瑤的父母,尤其是瓊瑤的母親,無異具有內在本質的藝術家敏感的氣質,正是父母的這種詩人般浪漫的氣質,從小就影響了瓊瑤,潛移默化地造就著瓊瑤的特異善感的藝術家的天才。
關於瓊瑤6歲左右的這一大段傳奇歷險故事,我們不需要在本書中去複述。本書所要談的,只是這一段經歷中有關於瓊瑤性格的發展,心靈的鑄造方面的幾件事。
10.童年的教育來自戰爭
瓊瑤的愛國主義、民族觀念的建立,當然與童年那一段驚心動魄的記憶有關。
有一次瓊瑤全家在山溝中躲藏,不料還是遭遇了日本鬼子,在幾乎是絕望的關頭,一個日本軍官站出來,制止了手下的暴行,使瓊瑤一家奇蹟般地躲過大難,這件傳奇有利於瓊瑤對人性的理解,對知識分子的尊重。瓊瑤在《我的故事》中回憶說:
我們驚魂未定,實在不相信就這樣度過了一場大難。我那時還不能了
解,即使是日軍,也有妻兒,也有子女,在他們殘殺無辜的當兒,也會有
幾個無法全然泯滅“人性”的軍人。這個戴眼鏡的日本軍官,想必也是個
知識分子吧!
在另一次全家逃亡的路上,數次遭遇日本鬼子的盤查都僥倖通過,最後卻栽在一個偽裝老農的漢奸特務手上。在全家絕望的關頭,那漢奸特務卻良心發現,放過了瓊瑤一家。這件事使幼小的瓊瑤困惑和思考:
我總是迷惘的想著,那“農夫”是好人還是壞人?是沒天良的“漢奸”?
還是個有人性的“中國人”?他為何在最後關頭放了我們?而且指示我們
正確的方向?
於是,我知道,即使一個“壞人”,也有一剎那的“良知”,即使是
“漢奸”,也不見得完全忘了自己是“中國人”。
我的國家民族觀念,就在這槍口下建立起來的。所以我常說,別的人
童年的教育來自學校,我童年的教育,卻來自戰爭。
瓊瑤一再承認這段記憶對於自己的意義,完全不在當時,而在於後來成長後的反思:
那時,在我們童稚的心靈裡,只覺得日軍是一群令人恐怖的劫掠者。但,對於父母們那種受異族迫害的恥辱及憤怒卻無法深深體會。(直到我長大後,童年點點滴滴的回憶,才帶給我更深的感受。)
還有一次,瓊瑤全家和她表叔一家及其他的鄉親藏在柴房中躲避日本鬼子的搜捕,為了不被發現,瓊瑤的表叔竟不得已要憋死自己那啼哭的幼兒。這一駭人聽聞的故事,在其他戰爭小說中多次出現過的情節,瓊瑤卻真的親歷過了,這種對她幼小心靈的撞擊和驚悸,可以想象是多麼的嚴重!還算萬幸的是:
又一次厄運被逃過了,又一次災難被避免了!我太小,還不能瞭解那
種死裡逃生的滋味。但是,當表叔知道危機已過,立刻就抱住表嬸,不顧
一切地,瘋狂般地吻她,又抱過那差點死去的兒子,含著淚,滿頭滿臉的
亂吻時,我才第一次體會到,人類的“愛”,是多麼複雜,多麼珍貴的東
西!
生與死的交鋒,在一個五六歲的幼童面前,上演著殘酷的悲喜劇,可以想象,這樣的經歷將怎樣地影響到瓊瑤心靈的成長。生與死、愛和恨,過早地在瓊瑤幼小的內心反覆演練,給予了她寶貴的人生體驗,給予了她其他任何言情作家所不能具有的內在的覺悟和深刻。
11.第一次體會生離死別
瓊瑤一家最初的逃難只能是夜行曉宿,以避免遭遇當時已在湖南農村中肆虐的日本鬼子。父母僱了挑夫,用籮筐挑著瓊瑤和她的弟弟,坐籮筐旅行,留給了幼小的瓊瑤奇特的記憶。
這一次告別了最親愛的祖父,幼小的瓊瑤才“驀然兜上一股難解的酸楚,第一次體會到那種‘生離死別’的滋味”。
瓊瑤一家計劃的逃難路線是,先僱挑夫把他們送到廣西境內,再在廣西搭難民火車到桂林,再乘湘桂黔鐵路的火車,越過廣西,穿過貴州,這一條路瓊瑤一家整整走了一年之久!當他們在一年之後終於抵達重慶時,已是抗戰勝利的時候。
瓊瑤從小就是一個感情豐富的孩子。在最初的逃難旅行中,瓊瑤的父母曾撿到一個叫“小娟”的戰爭孤女,小娟飄零的身世當時就讓瓊瑤感動得忘記了他們一家的艱難處境,瓊瑤乞求父母把小娟一起帶走。可是,身處內憂外患的瓊瑤的父母,已沒有能力和精力再負擔一個孩子去逃亡了,瓊瑤的父母把小娟留在了農村,留了錢給一戶認識小娟舅舅的農人,託付他們把小娟送回她的親人家裡。沒能留下可憐的小娟,瓊瑤哭了很久,她很長一段時間,都在為小娟的悲慘命運擔心。
“戰爭中,生死聚散,原是那樣不由自主的事!”
當瓊瑤一家逃亡已過日本鬼子的封鎖線,遇到了國民黨部隊時,他們才喘了一口氣。就在這時,瓊瑤人生經歷中特別值得一提的,給瓊瑤以很大影響的人物出現了。
這就是“曾連長”。
12.一生難忘的人物
“曾連長,那是我一生難忘的人物!”
曾連長叫曾彪,是第二十七團輜重連的連長,他“方面大耳,濃眉大眼,身材高大,肩膀寬闊”,“雄赳赳,氣昂昂,一個典型的,粗壯的軍人”!
這是一個俠骨柔腸的傳奇人物,他的出現改變了瓊瑤一家逃難的處境,他那粗獷的男子漢的魅力和風度,給幼小的瓊瑤留下深刻難忘的印象,使幼小的瓊瑤欣賞到了男子漢陽剛的美感。這樣粗獷的男子漢野性的美感,後來多次在瓊瑤的小說中出現。
那時,日本鬼子正沿著湘桂鐵路打來,國民黨部隊奉命保全實力盡量撤向廣西避免作戰。瓊瑤一家就夾在迅速撤退的國民黨軍隊中間逃亡,處境難難,經常弄得進退無路。
素昧平生的曾連長注意到了瓊瑤一家,又瞭解到他們是逃難的知識分子,很同情他們的遭遇,便主動提出來保護瓊瑤一家,讓他們跟著自己的部隊向廣西撤退,這樣,瓊瑤一家真是絕處逢生,成了曾連長保護下的老百姓,跟著他的軍隊走,“吃他的軍糧,喝他水壺裡的水”,甚至曾連長把自己的坐騎也讓給瓊瑤的母親,又給瓊瑤的父親找了一匹馬,而小瓊瑤呢?曾連長讓她和自己同騎一匹馬,保護著她。
“在我童年的印象中,這位曾連長是個使我又敬又畏的人物,他威武而神勇,粗獷而兇猛……”“在我當時的心目中,他像個神”。
瓊瑤對這個奇異的男性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體會到了與她那書生的父親完全不同的另一類男人的魅力和美感。這對於一個小說家瓊瑤的成長來說,無疑是重要的和寶貴的。
瓊瑤後來把曾連長這個傳奇人物,寫進了自己的小說,那就是《六個夢》中的一篇《流亡曲》。
瓊瑤後來回憶說:
曾連長,這奇怪的軍官,給了我太深刻的印象。以後,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所崇拜的男子漢,都是曾連長這種人物。若干若干年後,我寫《六個夢》,其中有一篇《流亡曲》,就以曾連長為範本來寫的。
13.慘痛的記機和驚悸
在曾連長保護下繼續向廣西進發,“大風坳”這座山的名字,在瓊瑤的記憶中,“留下極深刻,極慘痛的印象”。
深刻的印象是廣西那奇異的風景:
這“大風坳”一山之隔,竟是兩個世界。山下,一望無際的平地上,佈滿
了一座座的石峰。那些石峰形狀怪異,嵯峨聳立,有的陡峭尖利,有的圓
禿光潤,一座又一座,全散佈在平坦的、綠草如茵的大草地上,真怪極了,
也真美極了。
慘痛的印象卻是,瓊瑤的兩個弟弟“麒麟”和“小弟”竟走散失蹤了。因為行軍之時,瓊瑤被曾連長抱著同騎一匹馬,瓊瑤的父母各騎一匹馬,兩個弟弟和行李卻是兩個挑夫用籮筐挑著前前後後混雜在隊伍裡,不一定隨時在瓊瑤父母的視線以內,那時瓊瑤的父母對挑夫已很信任,又覺得有軍隊保護,不怕他們開小差,但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挑夫、行李、籮筐、兩個弟弟,一起都不見了。
這一件事,給瓊瑤幼小的心靈留下慘痛的記憶和驚悸。造物主似乎有意要反覆錘鍊瓊瑤那善感和深刻的內心,要給予瓊瑤以人間大悲大喜來鑄造藝術家的靈魂,這是瓊瑤的幸運還是不幸?!
瓊瑤的父母急得快要瘋了。
那天夜裡,瓊瑤和父母都整夜沒有閤眼,母親急著一邊哭一邊自怨自艾沒有看好兩個弟弟,父親紅著眼眶忍住悲痛還要不住去安慰母親,瓊瑤則是默默祈禱著天快點亮,天亮就一定能找到弟弟們。
這真是慘絕讓人流淚的一幕!那時才6歲的小瓊瑤是怎樣承擔著生命不可承受之重負!
然而接下來的第二天還是不見兩個弟弟的蹤跡,而部隊卻必須奉命開拔了,曾連長抱起瓊瑤就出發,想迫使瓊瑤的父母和他一起繼續前行。小瓊瑤在馬背上回頭,看到她那可憐的爸爸媽媽呆呆地坐在路邊像兩根木樁一樣一動不動。一種生命毀滅般的激情埂上心頭,讓她急、讓她疼,她競嘴裡狂叫一聲:“媽媽呀!”就從馬上掙扎著跳下來。曾連長沒來得及拉住她,瓊瑤早已摔了下來,戰馬一聲長嘶,早已絕塵而去。
真是奇蹟,小瓊瑤這樣摔下來,不僅沒有被馬踩死,而且也沒有斷腿或胳膊什麼的,她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爬到母親身邊。
生命的悲喜劇繼續在揪心地上演,讓人不忍去想、去看!
曾連長走了,兩個弟弟失蹤了,生命的歡樂和希望都已隨風而去,絕望已經伸出魔手,猙獰地撲了上來,緊緊扼住瓊瑤和她父母的喉嚨。
生既無歡,死亦何憾!死亡,死的陰影巨大地壓了過來。
當母親默默走向河邊之時,父親也仰天長嘆:“好吧,要死,三個人就死在一起吧!”
母親俯下身來問瓊瑤:“鳳凰,你要不要跟爸爸媽媽一起死?”
死?對於才6歲的小瓊瑤,她能明白這個字的意義嗎?
小瓊瑤一片茫然,哭著說:“好。”
瓊瑤和父母三個人抱頭痛哭,然後他們真地走向了河水深處!
這真是不忍讀不忍寫不忍看不忍想的慘痛場面!
瓊瑤的內心,有著多少生命痛苦的秘密體驗,有著多少愛和恨的釀造和發酵。不懂得瓊瑤的人生,又怎麼可能讀得懂瓊瑤小說中博大的仁慈和憐憫呢!
14.造化弄人
瓊瑤和父母的這次自殺,當然沒有最後完成。
那是在河水的深處,瓊瑤的恐懼、驚嚇和悲痛本能地使她哭著呼叫爸爸媽媽。正是小瓊瑤的呼喊喚醒了父母的理智。
“不能死,我們死了,鳳凰怎麼辦?”
從河水深處溼透了又走上了岸,瓊瑤的父母決定不死了,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
接下來的日子,父母把全部的愛給了瓊瑤,常常把瓊瑤背在背上。
瓊瑤後來回憶說:“我對親情的感受從沒有那時來得深厚。”
巨大的痛苦,巨大的愛,巨大的悲,巨大的喜,使幼小的瓊瑤驚悸和暈眩,使她深刻地切人生命的本質和秘密。
然後是巨大的覺悟。
“事實上,以後許多年,父母都常談起這次‘死後重生’,認為那是一生中最“海闊天空’的一剎那,對生與死,得與失,都置之腦後了。”
奇異的人生造就著瓊瑤奇特的家庭環境,也造就著瓊瑤的奇特的天才。
“在我那強烈的、對弟弟的想念中,更深切地體會到對日軍的恐怖和痛恨!”
“我暗中發過不止一千一萬次誓,如果我今生再能和弟弟們相聚,我將永遠讓他們,愛他們,寵他們……”
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在瓊瑤才6歲的時候,就已經加在了她身上,使她早熟,使她的思想早已超越了年齡的界線。
瓊瑤和父母繼續著逃亡生活,終於搭上了去桂林的難民火車。那又是一段艱苦、惡劣的日子,難民火車的環境之差,有如人間地獄。
在火車上,他們坐在那兒想弟弟,想來想去,挨著日子。母親常常啜泣,瓊瑤用手緊緊地環抱母親,父親再用手緊緊地環著母女兩人。他們知道,他們已再也不能分散。在那搭難民火車的日子,瓊瑤一家三人形影不離,下車時三個人一起下,上車也是三個人一起上,他們生怕再有一個意外把他們分開。
奇蹟終於出現了!
在快到桂林之時,他們在火車上遇到了一個曾連長部下的傷兵,他告訴瓊瑤的父母,兩個弟弟已經被曾連長找到了,現正在桂林等他們!
大悲大喜!造化是在怎樣地弄人!
父母在狂喜之餘,立時帶著瓊瑤跑下如蝸牛一般爬行的難民火車,徒步向桂林狂奔。
從早上跑到中午,他們終於到了桂林城,找到了曾連長後,瓊瑤的父親和他緊擁在一起,熱淚如雨下。
瓊瑤回憶說:
“沒有言語可以說出我們對曾連長的感激。我那時雖如此稚齡,卻也能體會到父母那刻骨銘心的感謝和激動。”
親人相聚的那一刻,正如親人失散之時一樣讓人激動得痛哭流淚!瓊瑤一家人擁抱著,哭成一團,抱得好緊好緊。
瓊瑤繼續在感受,在成長,在用生命的大悲大喜來灌溉著天才的靈性種子。
“什麼叫‘喜極而泣’?什麼叫‘悲歡離合”?我在那一瞬間全瞭解了。”
人生為什麼有那麼多的傳奇,那麼多的偶然和巧合,那麼多難以置信的事情。
瓊瑤回憶說:
“我們和弟弟,前後整整分散了7天。在一個大戰亂裡,分散7天而又重聚,像個傳奇,像個神話,像個難以置信的故事!後來和曾連長談起來,我們才知道,曾連長是當天才到桂林的,如果我們早到桂林一天,碰不到曾連長,晚來一天,弟弟們已被送到遙遠的地方去了!
“是誰安排我和父母遇到那熱心的老連長?在那小鎮莫名其妙地逗留了三天?為什麼是三天而不是四天?是淮安排我哭醒父母,從河中爬起來繼續求生?是誰安排我們搭上那班難民火車?剛好遇到連長的部下?人生的事,差之毫釐,就謬以千里!從此,我雖是無神論者,卻相信‘命運’二字!我和弟弟們的故事,我只能說,‘命運’太神奇!
“所以我常說,人生的故事,是由許多‘偶然’造成的,信不信?”
這就是瓊瑤小說的世界觀和方法論!
有這樣傳奇的人生的體現,瓊瑤後來怎麼不能寫“偶然”,寫“邂逅”,寫“巧遇”,寫“緣分”?真真幻幻,虛虛實實,造化弄人,誰又能以自己的經驗去代替和否定其他的經驗?
15.滅亡是那麼的真實
人生的旅痕正如平淡的生活只是一些過渡,而那些重要的苦難或歡樂,才是敘述中真正的命運主題。
瓊瑤6歲左右跟隨父母的逃亡生活,在瓊瑤的一生中所佔的比例並不大,然而卻意義深遠。
瓊瑤回憶說:
“我對曾連長,卻已有那份孺慕之情,總記得跟著他騎馬翻越大風坳的日子,總記得喝他水壺中的水的情景,總記得他把我失去的弟弟們帶口給我們的那種奇蹟!可是,我們終於離開了曾連長!”
生離死別,6歲的瓊瑤似乎就已司空見慣,她只是在內心默默地醞釀和發酵,將那些奇異的生命體驗,昇華為文學的天才。
瓊瑤和弟弟們都已經三跪九叩地拜在曾連長膝前,正式認曾連長為於爹,本來他們認為可以像以前那樣跟在曾連長的部隊中,受他的保護和照顧,但時局的變化,粉碎了他們的夢想。
桂林已經告急,而曾連長部隊卻奉命死守,為了瓊瑤一家的安全,曾連長安排了他們離開。
這一別就是永遠!從此以後,瓊瑤一家再沒有了曾連長的消息。雖然抗戰勝利後瓊瑤父母千方百計打聽曾連長的消息,但再也沒有聯繫上,這一巨大的遺憾,伴隨了瓊瑤直到如今。
隨之而來的是一次大規模的逃亡,瓊瑤至今閉上眼睛,還能回憶出崎嶇的山路中的難民群和那幅背井離鄉的淒涼景況。
可是,團圓在一起的一家,再苦再累,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一家人劫後重生的那一份對生命的感謝和喜悅。
苦難繼續在等著他們。
到達貴州的一個叫融縣的大縣城時,新的問題又來困擾著瓊瑤一家人了。
首先是錢的問題。太長時間的流亡,早已耗盡了父母的盤纏,在桂林曾連長曾接濟過他們,可是到了融縣,卻是囊中如洗,身無分文了。瓊瑤的父母現在到了必須去當鋪當首飾度日的困境。
然後母親又病倒。
當時貴州廣西一帶流行著瘧疾,難民中死於瘧疾的人很多,這個病當地人又叫“打擺子”。聽到“打擺子”,無人不為之色變。此時“屋漏偏逢連夜雨”,母親在太多的勞苦奔波之後終於撐不住了,染上了惡性瘧疾,病倒在小客棧裡。
沒有錢,沒有藥品,沒有食物,舉目無親,前途茫茫,對這種慢性病的絕望,比當初骨肉分離的驟痛還要讓人難捱難耐。
父親每天出去想辦法,小瓊瑤就負擔起看護母親的責任。
“死亡”的陰影,再次籠罩幼小的瓊瑤。
死亡在此時變得那麼真實,日日夜夜,瓊瑤就在母親的呻吟聲中細細地品嚐這份恐懼和痛苦。
有一天當母親問瓊瑤她死後她怎麼辦時,小瓊瑤再也忍不住了,她像崩潰一般地嚇得放聲痛哭起來,母親只好忍住病痛反過來把她摟在懷裡。
瓊瑤真的崩潰了。哭著哭著,她渾身抽搐而昏倒,原來,她也染上了瘧疾,現在再也撐不住了。
這樣,家裡又多了一個病人。
瓊瑤回憶說:
“那“打擺子’的滋味,至今還深深刻在我記憶中,它忽兒熱得你滿身大汗,忽兒又冷人骨髓,使你周身抖顫,再加上劇烈的頭疼,和渾身痠痛。6歲的我,畢竟無法忍受這些,我開始哭泣,不停地哭泣。後來,這病曾折磨我好幾年,忽好忽發,直到勝利後到上海,才完全治癒。”
山窮水盡,正當瓊瑤的父親束手無策之時,竟遇到了自己以前教過的一個姓蕭的學生。蕭同學慷慨相助,錢有了,藥品有了,食物有了,前途也有了。
對這種奇蹟,瓊瑤自己都感到奇怪:
“我們一家,總在危急關頭,有這樣的奇遇,也實在是很費解的事。或者,患難之中,人與人之間,更容易發揮潛在的互助之情吧!”
蕭同學不僅解決了他們當時的困難,又介紹瓊瑤的父親到廣西大學任教。
16.愈來愈耐得住苦楚
於是,瓊瑤一家跟著廣西大學集體行動,繼續向貴州撤退。
第一步,是瓊瑤一家搭乘一條小木船,沿著山間的一條激流融河,往貴州的榕江前進。在小船上驚險刺激的20天,給瓊瑤以深刻的印象。
他們坐的小船,“正像國畫中老漁翁垂釣江邊的那種小船,細細長長的,中間有一個半圓的篷,是用竹片編成的,篷的兩頭是船頭和船尾,篷下便是‘船艙’”。
就這“船艙”也是和另一家人共用,這一半的“船艙”,比一張方桌大不了多少,白天一家大小五口,圍坐在一起,中間用一床棉被蓋住腿說說笑笑,倒也容易捱過,到了晚上,這地方五個人就睡不下了,必須要有兩個人輪流睡到船頭的甲板上去。
瓊瑤回憶說:
“記憶中,我常常輪到睡在“甲板’上!(也許父母認為我比弟弟們年長一點,比他們更能忍受一點風寒。)記憶中,我常常被冰涼的雨水、河水、露水冷醒!記憶中,我還是倦極而入眠。”
船上的生活非常辛苦和無聊,只有船到了碼頭可以上岸,才有了許多快樂的事可作。
船靠岸時,瓊瑤最喜歡的就是在岸邊撿各種顏色的鵝卵石。
有一天,瓊瑤撿到了一些晶瑩可愛的白石塊,別人告訴她那是“打火石”,可把瓊瑤樂壞了,瓊瑤就常常蹲在船頭用打火石碰擊著玩,看著火星飛濺,覺得美極了,快樂極了。
可是有一天,瓊瑤在玩打火石時,船一個顛簸,把她摔進河裡。船伕眼明手快把瓊瑤給撈了起來,但那些可愛的打火石,已經落入水裡,再也找不到了。
小瓊瑤難過極了,她後來回憶道:
“當時,我覺得這些打火石比生命更可貴!我的童年沒有什麼玩具,可是到現在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我的小錦旗,和我的打火石!”
不斷的歷險,不斷的磨難,“終於,我們愈來愈耐得住苦楚了”。
小錦旗和打火石,那是瓊瑤童年快樂的隱喻。
瓊瑤在成長,在成熟,在豐富和完滿著她作為藝術家的氣質和性格。
17.傷心而悲涼的舞
瓊瑤一家到了貴州榕江之後,並沒有如願地安頓下來,廣西大學發生了財務困難,父親又失業了。他們繼續流亡,繼續受種種苦難。
在榕江,為生計所迫,他們一家人還“下海經商”,賣紅薯和餈粑,書生似的父親,大家閨秀的母親,當然幹不來這些事,最後,全家人吃了好些天的紅薯和餈粑。
瓊瑤一家和廣西大學另一個教師全家結伴繼續向重慶而去,在此行中,依然有許多困難和艱辛。
瓊瑤記憶中很深刻的一個故事,就是拾柴。
那時,他們每到一個地方,就要孩子們去拾柴,因為只有抬來柴,才能煮飯燒菜。
有一次,經過一個鋸木廠,父母叫瓊瑤去找一點廢材和木屑來。當時有許多孩子也在那裡搶廢木材,瓊瑤搶不到,又很著急,看見一堆劈得好好的木柴,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了一點,就被人逮住。那個人很兇、很生氣,瓊瑤嚇壞了,卻以孩子的固執不肯把木柴還回去,那人看見瓊瑤可憐,動了惻隱之心,就逗瓊瑤,要她唱個歌跳個舞,就把木柴送給她。
小瓊瑤很委屈,但還是做了。瓊瑤說自己從小沒有唱歌跳舞的天份,就一邊跳一邊唱了一首惟一會唱的歌:
弟弟疲倦了,眼睛小,
眼睛小,要睡覺——
這樣一邊唱,一邊忍著淚,她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傷害。小時候的瓊瑤,就已經非常善感和脆弱。
小瓊瑤一邊唱,一邊想到她另一次為了得到一面可愛的小錦旗為別人快樂而跳舞的事,又想到童年中失去的歡樂,幼小的心中充滿了悲傷,她唱著唱著,終於傷心地哭了起來,哭得那個人不忍心放了她。
這一件事,傷心而悲涼,還帶一個無奈的恥辱感,幼年的瓊瑤,就已經飽受人間的冷暖,她怎麼也忘不了。
後來,瓊瑤寫了一篇小說,題名叫《舞》,就是記敘這一次遭遇和心情的。
18.逃難告一段落
在通往重慶的途中,一件事又耽擱了他們的行程。
那是在貴州一個叫“劍河”的小縣管區內,他們遭遇了強盜,把他們的行李和外衣洗劫一空。
為了生計,他們居然還在街上搭台演戲,他們的演出雖然還算成功,但卻得不到多少捐助,所以也只好草草收場了事。
後來,“劍河”縣的縣長因他們遇強盜是在自己所管的境內而心懷歉然,就為瓊瑤的父親安排了一個工作。這樣,瓊瑤一家不得不在劍河滯留下來,先解決生計再說。
在劍河縣停留了約半年,生活略有些節餘,父母又帶著孩子們上路。當他們走到四川境內的一個小鎮時,抗戰勝利的消息傳來了。瓊瑤和父母聽到這天大的好消息,真是欣喜若狂,有恍若再生的感覺。全家人瘋狂地擁抱著,瘋狂地笑著,叫著:勝利了!
勝利了,瓊瑤一家逃難的經歷也告了一個段落,他們終於抵達了最後目的地重慶。
母親家是個大家族,重慶有她母親的堂妹等許多親戚,這時瓊瑤的三舅和三舅母收容了瓊瑤一家,四川其他的舅舅也聞訊趕來接濟。
這段時間,瓊瑤一家逃難的傳奇,成了親朋好友們的談資,瓊瑤的父母就一遍遍向他們講述,“說的人掉淚,聽的人也掉淚”。
生活終於安頓下來,接下來父親為了家庭生計,暫時離開他們去一個叫李莊的地方教書,而母親則跟著堂妹(瓊瑤叫她勳姨)去了四川滬縣。堂妹和堂妹夫在那兒辦了一所私立中學叫“滬南中學”,正缺師資,母親便去當教員。
19.6歲熟讀唐詩
滬南中學的那一段日子是瓊瑤童年中難得的快樂幸福的日子,瓊瑤說“我童年中失去的歡笑,在這兒又一點一滴地找回來了”。
在瓊瑤的印象中,滬南中學是一個有趣的地方,它是由一座大廟改建的,教室就是廟宇中的大殿,所以每間教室都有菩薩,相當有趣和好玩。
與前面慘痛的逃難經歷相比,在這兒定居瓊瑤覺得似乎是到了天堂。
在瓊瑤的記憶中,那一年真是快活極了,母親的學生們,都是男孩,而且年齡很大,都成了瓊瑤的大哥哥,他們總是帶著瓊瑤去玩,教瓊瑤養蠶,把瓊瑤扛在肩上摘桑葉,還帶她去河邊撿鵝卵石……
就在這個時候,母親驚奇地發現,自己上課時在一旁的瓊瑤,竟然絲毫不漏地聽懂了她講的課。
母親太得意了,就開始有意識地教瓊瑤李白、杜甫、白居易的名篇佳作。
瓊瑤7歲時,就已經熟讀了《樑上雙燕》和《慈烏夜啼》等唐詩。
瓊瑤說:“我想,我後來會迷上寫作,和這段背唐詩的日子大大有關。”
在滬南中學時期,瓊瑤又添了一個小妹妹,那是1946年2月的事,妹妹生在繁花似錦的春天,遠在湖南的祖父,給她取了個小名叫“錦春”,不過,在瓊瑤家裡,大家都叫她“小妹”。
20.貧窮會把歡樂從身邊偷走
1947年,父親接到上海同濟大學的聘書,於是全家去了上海。
在上海,瓊瑤一家住在外白渡橋一幢叫禮查大樓的同濟大學的教職員宿舍,雖然安定下來了,比逃難的日子好出了許多倍,但貧困還是圍繞著瓊瑤一家。
首先是住房,太小了,只有一間,一家六口,大大小小就擠在一起,房裡有一張床一個大書桌,白天父親在書桌上改作業,晚上鋪上棉被就是床,瓊瑤和弟弟們就在上面睡覺。
然後是父親的那一份微薄的薪水,顯然不夠支持全家六口人的需要,上海物價又高,小妹妹要吃奶粉,奶粉出奇的貴,而瓊瑤和兩個弟弟,都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衣食住行,哪樣都離不開錢!
母親的大哥和四妹都在上海,母親的大哥是個律師,生活很寬裕,看到妹妹妹夫如此窮困潦倒,力勸瓊瑤的父親改行,不能再教書了,再教書,孩子們都會餓死。一席話,很傷父親的自尊心。父親勃然大怒,拂袖而起:
“人各有志!我念了一輩子書,也只會教書。窮,是我的命!做了我的妻兒,就只好跟著我過窮日子。改行,是絕不可能的事!”
父親是一個地道的文人和書生,瓊瑤以有這樣的父親自豪。在瓊瑤後來寫的那些小說中,可以在一些人物中找到她父親的影子。
生活雖然艱難,但閤家團聚,總算是苦中有樂。安定之後,瓊瑤和兩個弟弟進了上海市第十六區國民小學唸書。
那時,瓊瑤已9歲,經過簡單的入學考試後,瓊瑤插班就讀三年級,麒麟背不出書,降到二年級,小弟讀一年級。
回憶小學的讀書生活,瓊瑤並不快樂的。
可以想象,瓊瑤和弟弟們都經歷過大逃難,身心有著與一般同齡兒童很不相同的地方,很難適應正常的學校生活。要安安靜靜坐下來,真是不容易。
而且,瓊瑤從四川來上海,講一口四川話,語言不通,自然與老師和同學都有隔閡。
再加上瓊瑤一直生活在鄉間,自然要顯出“土氣”,上海的孩子,精明,排外,瓊瑤當然就成了孩子們取笑欺生的對象。
上課第一天,在操場排隊,前面的孩子把她往後推,後面的孩子把她往前搡,瓊瑤傻傻地站在一旁,卻被老師看見,被痛罵了一頓,全班同學卻在一旁竊笑。
瓊瑤哭著口家說:不要上學了。
不上學當然不行,瓊瑤只有去痛苦地努力適應。
另一件令瓊瑤苦惱的是,她雖然閱讀能力很強,但數學糟糕,功課跟不上,痛苦極了。
厭學情緒就這樣開始了,後來瓊瑤考不上大學也不想去考大學,不能不說與這樣的痛苦經歷有關。
瓊瑤上學不順利,兩個弟弟也同樣如此。
有一天,訓導主任跑來通知瓊瑤:
“你今天不要上課了,把你兩個弟弟帶回家去吧,他們一個尿了褲子,一個打了架!”
瓊瑤帶著兩個弟弟回家,在路上又羞又惱,對兩個弟弟說:“早知道,你們兩個在東安城丟掉就算了,找回來幹什麼,這麼麻煩!”
話才說完,瓊瑤想到那段日子的傷心事,想到弟弟失散時的淒涼慘狀,心中一酸,忍不住淚水直流了下來。
兩個弟弟見姐姐這樣,也都哭了,說以後再不敢了。
悲慘的往事和回憶,成了瓊瑤心中永遠揮之不去的陰影和情結,使她有更多的愛,更多的恨,更多的仁慈和憐憫。
逃難生活感受到的是生命的修痛,而在上海的困厄生活,卻使瓊瑤第一次真正懂得人世間的辛涼冷暖。
正如瓊瑤自己回憶所說:
“說實話,從小,我就在困苦中長大。但是,只有在上海的這段時間,對困苦的感覺特別敏銳。”
快樂和不幸有時都要基於一種背景的對比。繁華的大上海,更映襯出瓊瑤一家那時生活的困苦。
“貧窮會把歡樂從身邊偷走。”
冬天的上海,冷得出奇,瓊瑤和弟弟卻缺少冬衣,冷得牙齒打顫,每天三個人手牽手去上學,看見賣糖炒栗子的攤子,是多麼的眼饞。當時學校裡流行跳橡皮筋,其他女生人人手中都有一大串,瓊瑤卻一根也沒有,瓊瑤的最大心願,便是有一串橡皮筋,可是直到離開上海,這個願望仍沒有實現。
21.習作變成整齊可愛的鉛字
在上海,“記憶中屬於歡樂的事情實在不多”。
體會著貧窮的悲傷,人世的冷暖,瓊瑤把歡樂寄託在閱讀和寫作上來了。瓊瑤才9歲多,就已經在文學才華上表現出不同凡響的地方。
在失落和憂愁中,瓊瑤寫出了她平生的第一篇小說:《可憐的小青》。這篇小說,僅看題目就能知道其中的情緒,“可憐的小青”,那裡面必然有著瓊瑤自己的童年生活的寫照。
父親看到這篇小說,既驚訝於女兒的才情又深為感動,他幫瓊瑤把小說寄給了《大公報》的兒童版。瓊瑤沒有想到的是,這篇小說居然被採用,在報紙上刊登了出來。看著自己的習作變成了整齊可愛的鉛字,瓊瑤快樂極了,興奮得整天捧著那張報紙,像是著魔一般。瓊瑤回憶說,那時,她恐怕把自己的這篇短文,讀了一百遍也不止!
藝術是一種天賦,它使作家成為它的工具,瓊瑤就很類似如此。9歲的瓊瑤,其實就已經被選中,被註定,她的一生必然要奉獻給文學,以她犧牲日常生活中的凡人的幸福作為代價。
自從在報紙上發表作品之後,瓊瑤更是迷上了寫作,每天下課回家,什麼事也不做,只是坐下來塗塗寫寫,構想著美妙的作品。
那時,瓊瑤的小四姨參加了話劇社,演出曹禺的《北京人》。瓊瑤的小四姨是戲中重要的配角,瓊瑤可以拿到招待券去看小四姨演話劇。那是瓊瑤在上海童年生活中最為快樂的事。
看完話劇,瓊瑤就夢想能當一名戲劇作家,而且付諸行動,於是就每天寫起劇本來了。
小瓊瑤寫得很是認真。因為她不會分場,就全寫“獨幕劇”,人物一多又搞不清,又全寫成了“兩人劇”,好長一段時間,瓊瑤樂此不疲。
對這件具有重大意義的事,父母並沒有當真,他們看了瓊瑤的“劇作”,只是笑,因為,瓊瑤“劇本”的取材,全是父親與母親之間的“對話”,所談的問題,全是逃難時的點點滴滴。
瓊瑤的這些“劇本”,當然沒有發表過和演出過,但這最初的演習,卻預示著一個天才作家日後的誕生。
22.再見大陸
時間推移,歷史也變幻著她沉著和不可抗拒的步伐。
少年的瓊瑤,此時對外面世界風雲的變幻似懂非懂,她從父母的臉上明白了:奔波和艱難在等著他們。
抗日戰爭勝利了,但戰爭並沒有結束,國民黨又挑起了內戰。
腐敗的政治,導致了腐敗的經濟,上海物價飛漲,金元券貶值,在商店中,發生了驚人的大搶購。
上海人心惶惶,氣氛又緊張了起來,瓊瑤父母所處的那種家庭,那種教育,他們又開始打算逃難。
先把瓊瑤的母親和四個孩子,送回湖南老家去,父親則繼續留在上海,把學期教完。
於是瓊瑤與母親和弟弟、妹妹們,又離開了她們剛剛才有些適應的上海回到了湖南。
祖父歡迎他們的到來,哽咽著說:
“生當亂世,大家還能團聚,真好,真好。”
當時誰也沒有想到,這一次的團聚之後,就是一次傷心的永別。
到了湖南衡陽,為了生計,母親毅然丟下兒女們,去一個離衡陽很遠的中學教書。
這是瓊瑤童年惟一的一次既遠離了父親,又遠離了母親。
瓊瑤雖然很傷心,但她畢竟已經大了,過早地成熟,過早地懂事,過早地分擔了人世間的艱辛和苦難,她已經學會了照顧弟弟妹妹們,已經能夠在他們淘氣時阻止他們,在他們傷心時安撫他們了。
在衡陽,瓊瑤和弟妹們由表姐王代訓、表哥王代傑照顧,他們租了幾間房,那是一個叫“怡園”的四合院。
那時的生活,依然是貧困而艱難的,母親留下的生活費實在不多,她們幾乎頓頓是鹹蛋作菜,吃得她們實在膩味,難得改善伙食做一次紅燒肉,舉起筷子時,卻發現鍋中沒有幾塊肉,全是荸薺。
在艱難的生活中,瓊瑤惟一的安慰便是書本,每天除了看書,還是看書,可是,她經常在書店看到想看的書,卻沒有錢去買書。
在衡陽,印象最深的是祖父的八十大壽,雖然生活窮困,卻依然過得轟轟烈烈,排場很大,瓊瑤這時才真正感到祖父在家鄉是如何的“德高望重”。來往祝壽的各地親朋好友,竟有一百多人,祖父居住的蘭芝堂張燈結綵,鞭炮聲不斷,流水席,戲台子,讓瓊瑤和弟妹們感到特別新鮮有趣,興奮不已。
在衡陽給瓊瑤留下深刻印象和美好回憶的,就是她的表侄兒唐昭學。那時唐昭學已讀高中,大約十七八歲,很憨厚很守規矩,學習又好,雖然唐昭學年齡比瓊瑤和她的弟妹們大了許多,但輩份上卻小了一輩,瓊瑤和弟妹們就興奮好玩地鬧著要唐昭學向她們這些“長輩”磕頭。
瓊瑤的祖父過完八十大壽之後,瓊瑤和弟妹們繼續回衡陽唸書,唐昭學每到假日,就到“怡園”來看她們,成了瓊瑤當時最好的朋友。
那一年,瓊瑤10歲,已經完全懂事,對當時的許多情況,記得很清楚,至今還歷歷在目。
瓊瑤最忘不了的,是唐昭學的笛子。
唐昭學有一支笛子,隨身帶著,一有空閒,就拿出來吹。他吹得非常好,瓊瑤就經常纏著唐昭學吹笛子給她聽,唐昭學也是有求必應。
瓊瑤看著唐昭學的那支美妙神奇的笛子,真是羨慕極了,就想唐昭學送給她,唐昭學不答應,因為這笛子是他的一位好友親手用竹子雕刻好送給他的,而那位好友已經和他分別了,所以這笛子就尤其具有寶貴的紀念意義。
唐昭學和他美妙的笛子,伴隨著瓊瑤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
可是,有一次,不知道為什麼瓊瑤和唐昭學吵了起來,瓊瑤竟做出了一件終生讓她後悔的事,她抓起唐昭學的笛子,用力往桌上敲去,笛子破碎了。
唐昭學非常生氣,拿著破笛子走了,隨後好長一段日子,都不再理瓊瑤。
其實,那時瓊瑤才10歲,小女孩任性,也是情有可原,雖然後來瓊瑤總認為“吵架的理由一定是我在無理取鬧,所以他對我不肯讓步”,但當時那種事,又哪裡能說得上誰對誰錯呢?
善感、多愁、細思量,10歲的瓊瑤,藝術家的氣質就已初備。
當唐昭學又和瓊瑤講和的時候,分別的日子又已經到來了。
1949年1月10日,歷時66的“徐埠會戰”結束,黃維、杜聿明等國民黨高級將領先後被俘,共產黨的勝利勢如破竹,國民黨“劃江而治”的打算已成了一枕黃粱,上海眼看要守不住了。
時局這樣緊張,瓊瑤的父親從上海匆匆趕回,母親也從學校辭職回到了衡陽,而衡陽城也是一片亂糟糟的,瓊瑤和弟弟們寄讀的小學也已經停課,父母和祖父又開始夜以繼日地討論,那沉重的臉色,是瓊瑤非常熟悉的。
1949年的春天,瓊瑤一家再次離開祖父,全家和祖父一一擁別,祖父叮嚀:等時局安定了,早日回來呀!
大家都認為,這一次的離別並不會太久,但沒有人想到,這一次竟是和祖父永別。
祖父、表哥、表姐、唐昭學都到車站送行,瓊瑤望著唐昭學,多想對他說一聲對不起,但千言萬語,離別的愁緒,都只化作一片令人揪心的沉默。
1988年4月,瓊瑤重返大陸,重新見到表哥、表姐和唐昭學,瓊瑤的這一句“對不起”,遲了整整39年,終於在武漢的長江大飯店內,對唐昭學說了。
23.新的世界,新的人主
1949年,瓊瑤一家乘火車到廣州,再搭船去台灣,終於在夏天到了台灣。
一切都在轉變,瓊瑤的人生在這裡翻開了全新的一頁。
瓊瑤回憶說:
“初抵台灣,所有的事物都很新奇。”
在台灣,瓊瑤的父親接受了師範大學的聘書,在中文系當副教授。他們一家分配到了一幢二十個“榻榻米”大的日式房子。
瓊瑤在《我的故事》中道:
“那時的台灣,才從日本人手中接收不久,街上的建築,都是日式的,住宅區的住宅,也完全是日式的。我們的住宅很小,但是小歸小,卻‘五臟俱全’。前面有小小的前院,前院裡有棵大榕樹,矮矮的圍牆下,盛開著杜鵑和美人蕉。進門處有‘玄關’,要脫鞋才能走上榻榻米。我們有三間房間,前面是八個榻榻米的客廳,後面有六個榻榻米的廚房,旁邊還有間四個榻榻米的餐廳,餐廳後面有小小的臥房,臥室後面有長廊,長廊盡處是廁所。然後,還有小小的後院,後院中高聳著兩株椰子樹。”
顛簸流離的生活,這時才真正地安頓下來了,悲傷和愁苦已成為過去,新的生活簡單而充滿了浪漫的詩意。
濃陰的大榕樹,高聳秀挺的椰子樹,盛開的鮮花和綠葉,這真是一個令人忘憂的世外桃源。
連瓊瑤的母親也為之興奮不已。他們終於有了一個“獨門獨院”的自己的家!
生活充滿了樂趣和新鮮,住日式房子,進門脫鞋,學著穿木展,地上鋪的榻榻米,對於孩子們來說,真是個極樂世界,大家笑啊鬧啊,蹦啊跳啊,一切都不同了,一切都有了新的意義。
然而,生活依然是清貧和艱苦的。
瓊瑤在《幾度夕陽紅》那篇小說一開始就寫李夢竹計算家庭開支:
“夢竹咬著鉛筆上的橡皮頭,無意識地凝視著窗簾上搖搖晃晃的黑影。然後,又低下頭望著桌上攤開的家用帳本:伙食、燃料、調味品、水電、零用、教育、醫藥、娛樂預算中的項目似乎沒有一樣可以減少,而這些零零碎碎的項目加起來竟變成了那麼龐大的一個數字,收支的差額彷彿一個月比一個月大。緊咬著鉛筆,她呆呆地瞪著帳簿出神,如何能使收支平衡?這似乎是一項最難的學問,做了將近20年的主婦,她仍然無法讓支出不超過預算。”
這完全是當時瓊瑤母親的真實寫照!瓊瑤自己也承認,她寫《幾度夕陽紅》中的李夢竹,完全是以母親作為模特的。
甚至在《幾度夕陽紅》中,李夢竹所寫的一首詩,也是瓊瑤母親的大作。
刻苦持家豈憚勞?夜深猶補仲由袍。
誰憐素手抽針冷,繞砌蟲吟秋月高!
那時,瓊瑤父親一個人的薪水,顯然難以支撐全家人的開支。
瓊瑤回憶說:
“母親每天在算帳,想辦法縮減開支。我們穿的衣服,縫縫補補,不知改過多少次,大人的改給孩子穿,姐姐的改給妹妹穿,哥哥的改給弟弟穿。母親一直親自做家務。家裡買不起木炭,都燒煤球爐,那煤球和爐子一樣大,中間有許多孔,一個接一個,終年不熄火。但是,煤球的氣味非常難聞,我一直睡在那四個榻榻米的餐廳裡,夜夜嗅著那煤氣,以至於直到現在,喉嚨都不好。”
在《幾度夕陽紅》中,也有類似的描寫:
“廚房,狹小得不能再狹小,煤氣瀰漫全室,使人一進去就要嗆得咳嗽不止。”
什麼是文學中的現實主義?什麼是浪漫主義?什麼是現代派?我們不需要多說,瓊瑤的小說,其實有著如此真實深刻的生活背景!
1949年秋季,瓊瑤插班進入台北師範附小六年級,繼續她那斷斷續續的學業,麒麟念五年級,小弟念三年級。每天,瓊瑤就帶著兩個弟弟會上學。
清貧的生活,有苦有樂。
台灣的夏天特別熱,別的同學都有錢買冰棒吃。瓊瑤和弟弟們沒有錢,只能在一旁羨慕地看。
學校規定穿制服,每星期有兩次“洗制服日”,同學們可以穿便服。
瓊瑤呢?永遠穿著一件由母親的;日旗袍改的裙子,沒有第二件。
這一個細節,在《幾度夕陽紅》中也有類似的描寫。
哪個少女不愛漂亮?瓊瑤沒有辦法,她理解父母的難處,可是她畢竟是小女孩,她回憶說:
“每星期最怕的事,就是‘洗制服日’”。
快樂的就是星期六可以到植物園看一場露天電影。票價非常便宜,只要一塊錢。可這一塊錢,在瓊瑤家裡也不是那麼容易。
瓊瑤每天幫母親洗碗,有時就能得到一角錢。瓊瑤就這樣積蓄了好久,才積到一塊錢。沒有錢乘汽車,瓊瑤便徒步走到植物園,要走整整一小時的路。看完電影,再走一小時回家。有一次,電影看到一半下起大雨來,電影看不成了,冒雨回家的路上,中途摔了一大交,膝蓋摔出血來,渾身溼透,腳破著一拐一拐的。母親大驚失色,心痛不已。
“童年,就是這樣苦澀的。”
太多的憂患和痛苦,沉澱在瓊瑤童年的內心,命運已經註定,這個有著不平凡經歷的少女,必須創造出一番不平凡的奇蹟來。
第二年夏天,瓊瑤12歲,從北師附小畢業,考進了台北第一女中。
童年的日子,就這樣過去了。
瓊瑤回憶道:
“細細想來,童年的天真活潑不多,捱過的風霜雨露卻不少。幸福的感覺不多,離別的經驗卻不少。歡樂的事情不多,痛苦的滋味卻不少。安定的日子不多,流浪的歲月卻不少。
“就這樣,我走過戰亂,走過烽火,走過苦難,走過童年。”
24.青春在憂鬱中黯淡地耗去
少年識盡愁滋味,太不平凡的經歷,太多生命中的隱痛,太多的苦水浸泡著的內心,早已使瓊瑤培養出了一個天才藝術家的獨特的性格和氣質,而這樣的性格和氣質,是註定不能適應正常的社會和有著鐵一般嚴肅規律的日常生命的。
瓊瑤的多愁善感,她的深深的自卑心理和相應而來的對光榮和夢想的渴求,使她的性格已完全不同於一個普通人、平常人。從世俗的角度去看,她已經是社會中天生的幼稚者或低能兒。
孤獨、憂鬱、自卑、自尊造就了少女瓊瑤奇特的自戀感:顧影自憐、感物傷春,她一方面在培養著偉大的文學才能,另一方面卻在日常生活中無能和枯竭。
從童年進入少年,瓊瑤的人生進入了一個悲慘的境地。
瓊瑤曾經坦言,她少年的生活,是她回憶中最不願意去面對的,那是她內心有過重創的傷疤,雖然現在傷口早已癒合,但哪怕是再去輕輕地一觸,也同樣會喚起那種心悸的痛苦感覺。
瓊瑤回憶說:
“那個時期的我,真是非常憂鬱而不快樂的。
“生活是安定了,流浪的日子已成過去。(我在那棟日式小屋中,一直住到我出嫁。)
“但是,我的情緒,卻一日比一日灰暗,一日比一日悲哀。當我安定下來,我才真正體會出生命裡要面對的“優勝劣敗’。原來,這場‘物競天擇’的‘生存競爭’,是如此無情和冷酷!我的心,像是掉進一口不見底的深井,在那兒不停止地墜落。最深切的感覺,就是‘害怕’和‘無助’。”
童年的生活,雖然困苦,但還可以幻想,可以在內心進行對未來理想的排演,但是到了少年,到了真真實實的現實生活,學業和競爭的壓力卻讓瓊瑤喘不過氣來。
這種情況,讓人聯想起台灣另一個文學大師柏楊,在學業上,他也一直是個低能的弱者,一直為學業的壓力憂心忡仲。
難道天才真的是必有一種缺憾?
進了第一女中,瓊瑤這才可怕地發現,除了國文,自己其他方面的教育,幾乎等於零,功課當然是一塌糊塗。
學習上最糟糕的是數學、理化等,每到考試,不是零分,就是20分。本來就因小時候相貌不佳而負有的沉重自卑感,此時的心情憂鬱和沉重,可想而知。
當時,瓊瑤的父親在大學教書,母親去了台北建國中學任教,父母怎麼也想不通,這樣的一個書香世家,孩子的功課竟會如此之差!他們簡直失望極了。
這樣的情況,同時也發生在瓊瑤的那個雙胞胎弟弟麒麟身上。童年時的那一段不平凡的經歷,使麒麟也同樣不能適應現在的正常生活。
初中二年級,瓊瑤留級了,就讀於母親所任教的建國中學的麒麟,不是和同學打架,和教官吵架,就是在訓導處咆哮。
而瓊瑤的小弟,就要好一些。
這也是可以理解的,童年瓊瑤一家的那段奇特經歷,其時小弟還小,尚不能影響他的性格和內心。小弟也淘氣、愛玩——但小弟卻有本領把每科成績考在80分以上。
而沒有經過那段奇特生活的小妹,那個在蜜水和安定的生活環境中長大的小妹,才進幼稚園,就展現了驚人的才華,認字飛快,寫字漂亮,能跳芭蕾舞,能彈鋼琴——進了小學,更是不得了,無論什麼考試,不是四分,就是100分。
這是一種強烈的對比,也是一種合理的對比。
家庭中的重心在轉移,愛心在重新分配。
瓊瑤回憶說:
“父親逐漸把他的愛,轉移到小弟身上去。母親一向強調她不偏心,總是“努力’表現她的“一視同仁’。但是,人生就那麼現實。當你有四個孩子,你絕不會去愛那個懦弱無能的,你一定會去愛那個光芒四射的!一天又一天過去,母親越來越愛小妹,父親越來越愛小弟。而且,他們也不再費力掩飾這個事實。一舉手,一投足,一個眼神,一個微笑——
“愛會流露在自然而然之中。我和麒麟這對雙胞胎,當初的一麟一鳳,曾‘喜煞小生陳致平’的,現在,已成為父母的包袱。”
父親和母親當然沒有想到,少年的瓊瑤內心竟有那麼多的波瀾,那麼多的傷感,那麼多的細膩,那麼多的脆弱——
瓊瑤天賦的異稟,就是善感而又感情內在地強烈,她表面上是害羞和文靜,內心卻驚濤駭浪。
瓊瑤說:
“我熱愛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也渴望他們每一個都愛我。如今回憶起來,我那時對父母的“需要’,已經到達很‘可憐’的地步。我功課不好,充滿了犯罪感,充滿了自卑,充滿了歉疚,也充滿了無助。我多麼希望父母能諒解我,給我一點安慰和支持。”
然而這一點點的安慰和支持也落空了。
瓊瑤的父母終於對這一對雙胞胎兒女失去了耐心,他們採取了嚴厲的措施,把麒麟轉學到台中一中去住校,把瓊瑤轉學到彰化女中去住校,他們希望以一種嚴格的要求來鍛鍊這一對兒女的獨立和自理能力。
父母的這一決定,瓊瑤感到悲哀極了,她又想起那一段不平凡的經歷,自己和父母投河不死,後來在桂林城一家團圓的事。她認為,既然全家吃了那麼多苦,共度那麼多的患難,他們不可能再“分離”!
去彰化女中住校,這無疑是“放逐”。
“我不要走,我不想走,我也不要麒麟走!”瓊瑤的內心在悲泣,“母親啊,別放棄我們!”
但是,這種悲泣只能在內心蝕刻出痛苦的刀痕,瓊瑤卻說不出口,因為她內心充滿了自卑和傷悲。
麒麟走了,他只有寒暑假才可能回到台北的家裡團聚,然而,麒麟這一去,卻真地學會了自理和獨立,學會了對社會的適應。
而瓊瑤呢?命運的鬼使神差,她卻沒有去成,因為彰化女中不同意收留瓊瑤,只得繼續在第一女中上學。
這次“放逐”雖然沒有成功,但“放逐”的陰影卻長期籠罩在瓊瑤的心中,給她造成揮之不去的情結。
從此,一瓊瑤失去了笑容,變得那麼的孤獨,那麼的憂鬱,那麼強烈的自卑,少女的青春,失去了生命的綠色,變得蒼白而灰暗。
瓊瑤這時更加迷戀於讀書(文學書),拚命地寫作,寫作。
瓊瑤惟一的安慰,便是她塗塗抹抹的一些短文,寄到報社去,偶爾登出來,變成鉛字,還能獲得一點菲薄的稿費。
就這樣,青春在憂鬱和多愁善感中一大天黯淡地耗去,瓊瑤初中畢業,考進了台北第二女中,而麒麟從台中畢業後,考進省立工專,又回到了台北,不過,麒麟常常住在宿舍,不經常回家。
小弟呢,也念了中學,成為了建中的高材生,而且小弟還能畫一手好畫,瓊瑤的父母特別為小弟請了師大美術系的孫多慈教授來輔導。
瓊瑤的小說中,如《浪花》、《幾度夕陽紅》中,都有畫家的出現,這在瓊瑤的生活中,是有真實體驗的。
小妹則成了瓊瑤母親的最大驕傲,她每學期拿第一名,拿回許多的獎狀獎盃,父母還為她請了老師,教她舞蹈和鋼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