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毅對“文革”的一次猛烈開火
羅英才
1967年2月,北京中南海慶雲堂四號院。陳毅辦公室的大辦公桌上,端端正正地擺著一張大紅請帖,上書“恭請陳毅副總理出席批判駐外使領館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大會”等字樣,落款是“歸國留學生革命造反聯絡站”。
在那動不動就“打倒”、“砸爛”的年月,“勒令”一位領導人出席這類批判會是司空見慣的,而使用如此恭敬的措詞,則實屬少見。
陳毅的秘書石國寶(現為全國人大常委會外事局局長)拿著這張大紅請帖卻犯了難。
陳毅確實很忙,除了分管國務院外事口和外交部的工作,“文革”開始後中央指定他分管西北地區,日程每天排得滿滿的。1月24日,他在人民大會堂所作的“檢查”獲得通過,成為被“解放”的第一位副總理。他自己知道,“只要我陳毅不吭氣,住在中南海是不成問題的”。但是,看見黨的傳統被破壞,黨組織陷於癱瘓,學校停課,工廠停產,軍隊受衝擊,大批老幹部被打倒,他常常禁不住要講。
石國寶對這些從不同國家歸來的留學生很有顧慮。說是批判駐外使領館的“資反路線”,到時候誰知道會生出什麼新花樣呢?儘管如此,他還是如實向陳毅報告了此事。
陳毅對這些歸國留學生顯然已有了解,對他們的舉動沒有提出批評,也沒有說到時是否出席他們召開的批判會,只是要秘書通知“歸國留學生革命造反聯絡站”的所有負責人來一次,他要同他們談一次話。於是,安排了2月16日晚上這次重要的接見活動。
筆者就此訪問了喬曉陽(當年受陳毅接見的歸國留學生代表之一,現為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辦公室主任)。喬曉陽感情激動地回顧了這段經歷:
我是1964年高中畢業後由國家高教部派往古巴留學的,就讀於古巴哈瓦那大學。1967年2月初,國內通知所有留學生回國參加“文化大革命”。我隨著這一潮流回到北京,這年21歲。回國的第一個晚上,躺在北航教室鋪著稻草、被褥的地鋪上,竟夜翻看同學送來的紅衛兵小報,感到迷茫和困惑。
這時回國的留學生約500多人,先分住在北大、清華、北醫、北航等高等院校,後集中住在友誼賓館的外國專家局(專家已撤離,空房很多)。
留學生中名目繁多的戰鬥隊,雨後春筍般地建立起來。進而組成了“歸國留學生革命造反聯絡站”,以協調各戰鬥隊的活動和統一行動。這是當時剛歸國的留學生中一個鬆散的組織。
聯絡站成立後的第一個重要決定,就是在北京召開批判外交部駐外使領館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大會。其時,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熱潮已過,留學生們為了表明跟上“革命”的步伐,決定要補上這一課。
在討論邀請陳毅出席批判大會的方式問題時卻出現了分歧:一種意見是,駐外使領館的“資反路線”,同作為外交部長的陳毅有不可分割的關係,應依慣例通知他或勒令他出席;一種意見是,陳毅是人民景仰的元帥和老革命家,應用大紅請帖向他發出邀請。討論的結果,後一種意見佔壓倒多數,被通過。我當時是舉雙手贊成用大紅請帖邀請陳毅的。
恰在此時,毛里塔尼亞外交計劃部長一行訪問中國。陳毅以主要精力投入外事工作。
2月15日,陳毅出席為歡迎毛里塔尼亞貴賓舉行的招待會並講話,隨後與周恩來一起陪同這些貴賓接受毛澤東的接見。
2月16日是毛里塔尼亞外交計劃部長一行在北京的最後一天。當天下午,陳毅出席中國和毛里塔尼亞關於貿易、經濟、文化等協定的簽訂儀式,並代表中國政府在協定上簽字。
就在這天下午,在中南海懷仁堂碰頭會上,以陳毅、譚震林、李先念等老革命家為一方,以康生、張春橋、姚文元為另一方,爆發了一場劇烈鬥爭。從“文革”一開始,雙方在要不要黨的領導、對待老幹部的態度和要不要穩定軍隊等問題上發生了深刻的分歧,多次在政治局和軍委會議展開針鋒相對的鬥爭。這天下午的懷仁堂碰頭會,是雙方鬥爭的高潮。會上,譚震林怒斥張春橋等不要黨的領導、打擊迫害老幹部的可恥行為,指出“你們的目的就是整掉老幹部。……這一次是黨的歷史上最殘酷的一次。超過歷史上任何一次。”當他氣憤已極,拿起文件包,穿衣欲走之際,陳毅叫住他,激憤地說:“不要走,要留在裡邊鬥爭,”並說“這些傢伙上台,就是他們搞修正主義。”李先念痛心、地說:“現在是全國範圍的大逼供信。”
這次被誣為“二月逆流”的重要會議,長時間秘而不宣。那天下午,陳毅的警衛秘書宮恆徵陪著陳毅從慶雲堂四號院家裡步行到懷仁堂,散會後又一起步行回家。他見陳毅濃眉微蹙,怒氣未消,試探著問了一聲:“老總,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陳毅似乎在想心事,所答非所問地嘟嚕一句:“快走,吃了晚飯還要趕到機場為外賓送行!”
在驅車去機場的路上,宮恆徵說:“老總,送外賓回來怕很晚了,接見留學生的事就改個期吧?”
“誰說改期?”陳毅說得斬釘截鐵,“看著娃娃們犯錯誤,我陳毅睡得著覺嗎?!”
2月16日晚上,中南海外事口會議室(現國務院第四會議室)燈光如同白晝。20多名“歸國留學生革命造反聯絡站”負責人作為500多名歸國留學生的代表,圍坐在罩著白檯布的長條桌周圍,等候陳毅的接見。長條桌邊的小條桌旁坐了“外交部造反聯絡站”派來的三個人,桌上紙筆俱備,似負有速記任務。
主持人告訴大家:陳毅副總理因有外事活動,請大家稍候。同時發給每人一張小卡片,填寫各人的姓名、年齡、家庭出身等情況。
9時許,陳毅在警衛秘書宮恆徵陪同下步入會議室,邊脫大衣邊致歉說:“對不起,讓諸位久等了!”隨即在長條桌的一頭坐下來,拿起一張張小卡片念著,和大家一一認識。
“喲,已經過9點了!”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清了清嗓子說:我講起話來,往往長得嚇人,你們要有思想準備。不過,我這個人也有個好處,講民主。在座哪位瞌睡來了,就放心大膽地睡。哪位要行方便,會議室邊上有衛生間,來去自由。我不會給他扣帽子、打棍子的!
肅靜的會議室裡有了輕微的笑聲。
陳毅問了一下留學生們在國外的學習生活情況。被問到的人一一作了回答。講話隨即轉入正題:
同學們,你們從國外回來剛剛十來天,對國內情況不瞭解,對“文化大革命”也不瞭解。“文化大革命”究竟怎麼一回事,究竟怎麼個搞法,也弄不清楚。你們首當其衝應該做的事情是深入到群眾中去,多調查研究。你們要革命,我們並不反對。但是,年輕人不要光滿足於轟轟烈烈。我希望你們把這個運動搞得正規一些、好一些,不要犯我們過去犯過的錯誤。要踏踏實實,不要轟轟烈烈。你們一回國就要開批判駐外使領館資反路線這樣的大會,不是滿足於轟轟烈烈嗎?可要謹慎從事呀!……
我可以告訴你們,今天政治局會議討論了幹部問題。前一段是為革命小將說話的,現在要為幹部說話了。《紅旗》雜誌馬上要發表一篇社論,題目就叫做《必須正確地對待幹部》。社論中要引用毛主席《學習和時局》中提出的對於人的處理應取慎重態度,既不含糊敷衍,又不損害同志,實行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方針,糾正對幹部的殘酷鬥爭,無情打擊。……
路線鬥爭是很殘酷的。我講這些話,有些人不愛聽,可這是真理。……
宮恆徵用手碰碰陳毅,示意他把好嘴上的關,別“走火”。陳毅全然不為所動,繼續說道:
現在一斗就是祖宗三代,挖祖墳,動不動就炮轟、打倒、戴高帽子游街,把一場嚴肅的鬥爭當成兒戲。前幾天,先念同志召開財經口的會,部長、司局長都來了,一問都戴過高帽子,大家相視而笑。這不是瞎胡鬧嗎?……
陳毅越講越激動、越憤怒,語氣越嚴肅:
現在有些人,作風不正派!你要上去,你就上嘛,不要踩著別人嘛,不要拿別人的鮮血去染紅自己的頂子!中央的事,現在動不動就捅出來,弄一些不懂事的娃娃在前面衝。……
宮恆徵又向他遞眼色,他置之不理,照樣往下說:
現在把劉少奇的100條罪狀貼到王府井,這是洩密!“八大”的政治報告,是政治局討論通過的嘛,怎麼叫他一個人負責呀!
朱老總今年81歲了,歷史上就是“朱毛”、“朱毛”,現在說朱老總是軍閥,要打倒,人家不罵共產黨過河拆橋呀?!賀龍是元帥,副總理,怎麼一下成了大土匪?!這不是給毛主席臉上抹黑嗎?!
現在胡說八道的東西太多!我看到一張紅衛兵小報,大標題是:《打倒大特務楊尚昆之弟楊尚奎》。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一個是四川人,一個是江西老俵,怎麼是兄弟呢?這不是胡說八道嗎?胡說八道是要整死人的,是要出人命的呀!……
陳毅怒不可遏,從座位上站起,轉到靠椅後面,雙手撐著椅背,怒目圓睜,目光直射天花板。少頃,忽然發出雷霆般的怒吼:
這樣一個偉大的黨,只有主席、林副主席、總理、伯達、康生、江青是乾淨的,承蒙你們寬大,加上我們五位副總理。這樣一個偉大的黨,只有這十一個人是乾淨的?!如果只有這十一個人是乾淨的,我陳毅不要這個乾淨!把我揪出去示眾好了!一個共產黨員,到了這個時候還不敢站出來講話,一個銅板也不值!
話音戛然而止。整個會議室像突然凝固了,連外交部造反派埋頭速記的人也僵坐著一動不動。陳毅對全場掃視了一眼,仍舊回到座位上,用兩根指頭敲敲腦袋說:
現在你們這裡發熱,包括我們這些老傢伙中很多人頭腦發熱。說中國是世界革命中心,自己以為了不起,好像中國在世界上舉足輕重!什麼舉足輕重,我們是舉足撞頭喲!我們居然有這麼一個駐巴基斯坦的武官,把反造到國外去了。他先是同章文晉大使鬧矛盾,繼而發展到支持使館的造反派造大使的反,弄得雞犬不寧。前些天,章文晉大使從巴基斯坦回國,這夥造反派早就通了氣,他一下飛機,就被按著頭戴高帽子游街。現在,外國報紙上照片都登出來了,叫他怎麼回去工作,怎麼向巴基斯坦方面拜會辭行?!真是豈有此理!
話音未落,在旁速記的一個外交部的造反派倏地起立分辯:“陳老總,關於對×××同志的看法,我們和你有分歧!”
“你算了吧!”陳毅不容分說地猛一揮手,“我對他比你們瞭解,他是華東的幹部,這個人歷史上就投機!”
會議室裡鴉雀無聲。他繼續沿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講,語氣中不無責備的意味:
對於幹部的缺點錯誤,可以揭發,可以批評,但反對亂鬥,反對胡來。你們在座的這麼多幹部子弟,你們的爸爸媽媽為中國革命赴湯蹈火,出生入死,現在因莫須有的罪名被批鬥,你們不心疼哪?!在座的還有工農子弟,你們的爸爸媽媽為工農大眾辛辛苦苦打天下,現在他們無辜地被冤枉,受委屈,你們也無動於衷羅?!……
陳毅還講了歷史,講他在紅軍初創時期曾經反對過毛主席,曾一度使毛主席離開了紅四軍前委領導崗位。但實踐證明毛主席是正確的,比自己高明,便心悅誠服地向毛主席作檢討,陪禮道歉,仍舊把毛主席請回前委領導崗位。還講了中央蘇區打AB團時捕風捉影、刑訊逼供的慘痛教訓,冤死了很多人。他自己也被懷疑為AB團長,只能向人家低頭,不敢抬頭,走路都得靠著邊邊走,差一點殺了頭。他給毛主席寫信反映了這一情況。毛主席很快回信支持他,不但使他倖免於難,還向他委以重任,把當時的軍費和自己的手稿託他保管。他要大家牢記這些歷史教訓,不要重犯過去的錯誤。
接著,他心情沉重地說:
事物都是對立統一的,有馬克思、恩格斯,就有伯恩斯坦、考茨基來修正他,有列寧、斯大林,就有赫魯曉夫、勃列日涅夫來修正他,我們有毛主席,就沒有人來修正他呀?……
我不是亂放炮,我是經過認真思考的。要我看,路線鬥爭要消除後果需要很長時間。這場“文化大革命”的後遺症,10年、20年不治!……
我們已經老了,是要交班的。但是,絕不交給野心家、兩面派!不能眼睜睜看著千百萬烈士用自己寶貴生命換來的革命成果付之東流!我還要看,我還要鬥爭!大不了罷官嘛!大不了外交部長不當了,我還可以去看大門,掃大街。我是四川人,我還會做擔擔麵嘛!沒有什麼可怕的!
倒是你們還年輕,要學會受委屈,要學會用腦子想問題。你們現在就那樣兇,動不動就要打翻在地,踏上一隻腳,如果掌權,那還得了?要出人命的呀!
不是要向毛主席學習嗎?毛主席就最能受委屈。毛主席挨王明路線整的時候,鬼都不上門!老實說,毛主席沒有10年忍耐,就沒有今天的毛主席!……
陳毅滔滔不絕地一氣講了七個小時。
散會時,已是2月17日凌晨4時許。留學生們似乎都有一種沉重的使命感,當他們離開中南海時,一個個神色莊重而嚴肅。
在長達七個小時的接見中,神經最緊張的要數警衛秘書宮恆徵。他隨時準備給陳毅某種暗示,提醒他別因說“過頭話”而惹來麻煩,直到接見結束才鬆了一口氣。他不得不承認,一開始就小視了這些留學生,以為他們肯定“左”得出奇,不知會找多少麻煩。其實這些留學生是很守規矩的。他認為這是一次成功的接見。學生們顯然被陳老總的講話深深打動,氣氛融洽,神情專注,整整七個小時沒有一個人隨便走動,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留學生代表們對陳毅的講話,除個別人外,反響很好。喬曉陽說,聽了陳老總的講話心情非常激動,前些日子百思不解的事,此時豁然開朗。“文化大革命”會錯嗎?他以前想也不敢想。現在懂得了要學會用腦筋想問題,要不斷提高分析判斷能力。他覺得自己更加貼近陳老總了。他從陳老總的傲然正氣,看到了黨的希望,國家的希望。
通過接見增進了兩代人之間的瞭解,加深了感情。出於愛護和保護陳毅的需要,留學生代表們相約不把陳毅講話的內容向不可靠的人洩露。這些講話的尖銳程度,隨便摘取幾段都可以成為致人於死地的子彈,是林彪、“四人幫”迫害者一輩革命家所求之不得的。但林彪、“四人幫”羅列的所謂“二月逆流”的“罪證”中,沒有這方面的材料。不僅如此,現在流行的幾種“文革史”、“文革資料”中,也沒有隻言片語的記載。事實說明,這些歸國留學生代表們嚴守秘密的努力是有效的,也有力地說明了人心的向背。
陳毅講了許多老幹部想講而沒有講的話,受到老幹部的真心歡迎。有的留學生把陳毅的談話向一些老幹部悄悄作了轉述。許多人感動得熱淚盈眶。有的原來失去生活勇氣的,聽了陳毅的講話後重新振作起來,看見了希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