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伯駒與陳毅的交往 2
十一
陳毅挺著身子,一手叉著腰,氣沖沖地坐在沙發上,樣子像一隻健碩的正在發怒的公牛。連呼吸,也顯得分外粗重了。
他剛剛看過中辦發來的關於國務院各部反右派鬥爭的材料。那上面,有不少人是他認識的,數量之大,令人不可思議。“亂彈琴!”
看了關於張伯駒的反黨反社會主義言論摘編”之後,他把那本材料重重地往地上一摔,狠狠地罵了一句。
張伯駒會反黨反社會主義?他根本不信!多年的交往,他對張伯駒夫婦不但瞭解,而且說得上是理解了。不久前,他們夫婦把最最珍愛的二十件堪稱國寶的書畫捐給了國家,他一點兒也不覺意外。不過一年工夫,張伯駒居然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他根本不相信。別的人可能會這樣,但他相信張伯駒絕對不會。
因為毫無道理!
由此,他對整個的反右鬥爭都有了看法。他根本不相信那些“言論彙編”。這種斷章取義式的東西,他見得太多了,也早領教夠了,知道那是些什麼貨色。同樣一篇文章,到了那些別有用心的人手中,這裡摘一段,便是最革命的了,那裡摘一段,卻又會是反革命的呢,又有什麼奇怪的。
是什麼人在這船挖空心思呢?
他驀地想起了最近的一次支部會。會上,有人曾經很委婉地說:“有些領導同志,交朋友不大注意,其中有一些如果是右派分子的話,就會給這些右派分子當了保護傘,影響了黨的光輝形象。”此刻,他才品出那句“如果是右派分子的話”的弦外之音。那分明是有所指。
他開始漸漸冷靜了。
當一種思想變成一股思潮的時候,便應當考慮更深刻的原因了。任何現象的出現,都有其內在的原因,有自身的基礎。不改變這個基礎,便也不能改變這種現象。這一點,是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常識。
因此,要等待。等待基礎的改變,等待人們的覺悟。當然,這種等待不是消極的,而是積極的。積極的,也需要等待,需要用時間和比較去糾正。
每天,都有關於右派分子被批鬥的消息。便是在外交部大院,大字報也已經佔領了每一寸空間。千千萬萬羅邁那樣的忠誠勇士,正以高度的階級覺悟和大無畏的革命精神,廢寢忘食、焚膏繼gui,同“一大批”右派分子做著堅決的鬥爭。舉國上下,一片熱騰。人們不再喜歡冷清,卻熱衷於鬥爭。右派分子的數量在直線上升,越來越多的大人物被戴上了“右派分子”的高帽:羅隆基、章乃器、章伯鈞、儲安平、黃紹hong、丁玲、林希翎。有一些,還是頗有才氣的年輕人,後起之秀,甚至是共產黨培養出來的知識分子、共產黨員、大有希望的年輕作家。
才一個月工夫,形勢的變化更令人擔憂了。被揪出來的右派分子,數量已經達到了二十萬!
令人瞠目!
二十萬,當年的八路軍,才不過五六萬人。一個一個挽起手來,能把北京城裡裡外外圍上幾層了。真的會有這麼多“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麼?
陳毅無法相信。
每個禮拜,他都會聽到張伯駒被批鬥的消息,有時是一次,有時是兩次、三次。大會、小會不停地批鬥,大字報鋪天蓋地。他開始擔心張伯駒的身體會吃不消。然而,這種時候,他無法出面。因為搞不好,張伯駒會又多了一條罪狀。
缺少理解的地方,往往也缺少同情。雖然沒有親見,但他能想象得出來此時張伯駒夫婦的處境會多麼艱難。已經有些人經不住打擊而自殺了,張伯駒是個耿性子人,受得了苦,卻受不得冤屈,一腔熱血,卻落得這樣個下場,會不會一時想不開呢?
應當設法為他們安排一條出路!
陳毅想了許久,想到了一個人:宋振庭。
宋振庭是當年新四軍中的紅小鬼,聰明好學,黽勉求進,如今,已經當上了吉林省委的宣傳部部長,他這個人熱誠、坦白,可信,尤其可貴的,是他能夠用自己的腦袋去分析這個世界。
他富有學識,善於思索,因此,他能夠理解。
理解是需要用自己的腦袋去想問題的,而且,還需要很高的思想水平。它是不能用階級覺悟或者階級感情所代替的。在現階段,這樣的人還不多。
陳毅伏在桌前,縱筆給宋振庭寫了一封長信,然後,便讓人拿去寄發了。
連日的頭戴紙糊高帽子、滿處遊走地批鬥批判,使張伯駒筋疲力盡,腦子也有些發木了。慧素雖然不出聲,卻也顯見地瘦了下去。鬢角,出現了根根白髮。
她努力從生活上關心丈夫,給他做他喜歡吃的水餃、餡餅。便是去挨鬥,也要讓丈夫穿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頭髮、鬍鬚都是每天早晨她為他梳理的。作為夫妻,還有什麼能比共患難更為珍貴的呢。
沒有她做他的精神支柱,他會倒下去。
這天吃過了晚飯,傅湘悄悄地來了,給他們帶來了一包山西的木耳和聞喜的煮餅。他剛從兒子那裡回來,他的大兒子在運城鹽化局工作,他去看兒子,在運城住了半年多。回來一聽說張伯駒出了事,就馬上來了。
“老了老了,又攤上這路事[害!”傅湘的樣子極為傷感,嘆著氣說:“都說大起才有大落,若沒有去年那個事,興許這回就不會。有人說,去年你們那是‘冒進’呢,一下子把那麼多東西捐了出去,太惹眼了。樹大招風,人怕出名,這麼大歲數了,還圖個什麼呢,消消停停地呆幾天,比什麼不好?”
張伯駒不知道怎麼向他解釋。
前些天王越來,兩個人談起來,倒還投緣。許多事不必解釋,便能理解。而且,王樾的日子也不見得好過。
王樾從武漢回來,便到了中央美術學院當教授。他這個人也有點兒像張伯駒,看見不對的事便要講,倔起來也是誰也沒有辦法。由於和院領導意見相左,他頂了幾次,一氣便退休了。就這樣,運動中,還有人貼他的大字報呢。若不是因為他已經退了休,這次,少不了也要戴上“右派”帽子。二人認識已久,惺惺相惜,百感交集,談談心裡話,精神上多少算是有點安慰。中間,王樾曾問過他:“你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
“沒有。”
“可你那些《言論》,分明是有人去年就開始整理了。你再想一想;肯定是有什麼不妥的地方。”
張伯駒暗付。
王樾又道:“這個事,應當讓上邊知道,給總理寫信,剖白自己,不能這麼糊里糊塗地算了!將來,對孩子也有影響。”
張伯駒也曾想過,向上面反映一下。可是,一拿起筆,又覺得無從說起,便又放下了。此刻,聽傅湘一說,張伯駒的情緒立時變得很壞,臉繃得鐵青,一句話也不想說。
冤屈比打擊更難忍受。傅湘走後,他開始暗想:是不是真的有人在存心整自己呢?否則,為什麼那些“言論”那麼清清楚楚,時間、地點、證明人,都有。若不是存心整人,誰會記得那麼清楚。運動是今年夏天才搞開的,可那些材料,大部分都是去年的呢。
他茫然,惶惑,期待。總想,也許,這一切都是一場誤會吧?
歲月顯得異樣地沉重與壓抑了。
十二
1961年。
幾年夢一般的生活,悠悠過去了。
仲秋的一天,慧素掣著一封電報,從外面一邊看,一邊走了進來。
“你認識宋振庭這個人麼?”慧素把電報遞給張伯駒,奇怪地問。
可以說,張伯駒交往的每一個人,她幾乎都認識,起碼,也聽說過名字。可這位宋振庭,她卻一點兒印象也沒有。
“宋振庭?”張伯駒凝神想了一想,搖搖頭,便看那封電報。電報是從吉林省長春市拍來的:
伯駒先生並慧素女士:
吉林地處東北腹地,物阜民豐,百業待舉。現省博物館急需有經驗的人。若伯駒先生身體允許,可否考慮來吉林工作。翹盼待復。
又:慧素女士可一同調來吉林,在省藝術專科學校任職。
中共吉林省委宣傳部宋振庭
“他怎麼會知道我們?”張伯駒不解地望著慧素。
慧素也是一臉迷惘。那問題,也正是她要問的。
這種時候,還有什麼能比這樣一封電報更讓人怦然心動呢?
再堅強的人,也會有他的弱點。這弱點有時是屬於人性本身的。在瘋狂的批判遊鬥之餘,能夠靜靜地坐一會兒,已是一種莫大的解脫。他希望能夠避一避,因為他的意志已經開始潰懈。
那種批鬥,不但是一種對精神的折磨,也是一種對意志的折磨。莫大的屈辱,使他甚至開始害怕聽到自己的名字。有一次,連慧素叫他,他都驚得跳了起來。一個人,經過長時間的冤屈,常常都會有些精神變態的。
“宋振庭……”張伯駒默然地念著這個名字,努力在腦際中尋找著。
他確信自己的記憶力並沒有衰退。
那麼,他又是誰呢?
他怎麼知道他們的名字呢?
請伯駒去吉林省博物館工作,他難道不知道伯駒已經當了“右派分子”麼?
夫婦二人相顧無言。
他們決定把這件事暫且放一放,等一等再說。
如果對方真的不知道張伯駒已經成了“右派分子”,他們貿然答應了,跑去吉林,豈不是會弄得大家尷尬麼?若是沒有這頂帽子,他們會欣然答應的。老年時候,能夠幹一點實事,也是一種幸運呢。可是……
他們覺出了這頂無形的帽子的沉重。
一批又一批“右派分子”被開除出黨、開除公職,送到邊遠的鄉下去“勞動改造”了。文化部牽扯的面比較廣,還在抓漏網分子。也有消息說,第一批去“勞改”的人也快走了。羅邁在一次會上很認真地說:“沒有將這些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判刑,投到監獄裡,這已經是一種寬大了,是黨的‘給出路’政策的具體體現。下去的右派分子,應當發自內心感謝黨的寬大。”
張伯駒聽了,也覺得有些情緒上的激動。
他做好了下去勞動改造的準備。慧素要一同去,他斷然拒絕了。
以往,慧素一向聽他的,可這一次,她卻極為堅決。
“我要去。”
“你不是右派,去幹什麼?”
“那我也要去!”
“不行。”
“不行也要去!”
他火了,吼了起來:“去幹什麼?丟人現眼麼?我一個人丟人就夠了,不用把你也搭上。這不是去逛公園!”
“那我也要去。”慧素的聲音不高,卻異樣地堅決,不可動搖。
“不准你去。你在邊上,我更煩。”
“煩就煩,時間一長就好了。這麼多年,不是也煩過來了麼?”慧素平靜地說,她正在裝一隻木箱,認真而從容。
“我想把這套《文苑英華》也帶上,閒的時候看一看。會不會帶的東西太多了?”她又問。
“走開,我討厭你!”張伯駒一聲狂喝,把桌上一個瓷筆筒摔到了地上。
筆筒摔碎了,幾支毛筆七零八落地丟在地上。破碎的瓷片,有的飛到了門外。
慧素的身子怔了一下,手中捧著的一疊書幾乎扔到了地上。
結婚二十年了,他從來沒有對她發過這麼大的火。
慧素咬了咬嘴唇,還是把那疊書慢慢地放到了箱子裡,並把它們整整齊齊地擺好。三尺多長的樟木箱子,已經快裝滿了。
“伯駒,我們走了以後,就讓孩子到老傅那兒去吧。老傅……”
她忽然覺出了他的異樣,直起身,走到了丈夫的面前。
“伯駒,你……”
她看到,他滿眼是淚。
“電報!”有人把街門敲得山響。一個多月前,管家老榮因為年歲大,已經回河南老家去了。家裡,只用了一位五十來歲的老太太,照顧他們的日常生活。老人應了門,拿進了一封電報。
又是從吉林長春市打來的。
伯駒先生並慧素女士:
關於聘請二位來吉林任職事,已經有關部門批覆。若無不妥,希望儘速來吉。
一應調轉手續,以後再辦。
中共吉林省委宣傳部宋振庭
張伯駒無言地看完了電報,遞給了慧素。慧素看了。又遞給張伯駒。
“有好人在幫我們。”慧素聲音顫抖地說,眼角有些溼潤了。
“我們是不是回一封電報去,講明情況。”張伯駒道:“應當把底細告訴人家。否則,萬一他們不知道……”
慧素的目光淡了一淡,接著又是一亮,道:“那邊,一定什麼都知道,也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一定。”
“那也是問一問好。”張伯駒仍覺不大放心,審慎地說。
畢竟他是“右派分子”,慧素不是。聲勢咄咄的批判與鬥爭,使他自己也對右派分子恨起來了。這種時候,又有誰能真正相信他,真正理解他;知道他這個“右派分子”同別的那些不一樣?
坐到書桌前,他擬了幾份電報稿,都覺得有一種一言難盡的感覺。紙短話長,幾句話說不清楚。一向以“文才”、“詩才”著稱的張伯駒,竟然有了一種無從下筆的枯竭之感。他擔心寫不清楚,反而引出誤會來。
宋先生振庭足下台鑑:
兩電喜獲,不勝惶恐。我因齒落唇鈍,多有舛錯,名列右派,實非所志。若能工作國家,贖過萬一,自榮幸萬分。若有不便,亦盼函告。
張伯駒
張伯駒親自到郵電局,把電報發了出去。當他把寫好的電報紙交給郵電局的營業員姑娘時,甚至覺出了一絲難堪。
幾天後,他收到宋振庭打來的第三封電報。電文很簡單,只有六個字:
電悉,盼速來吉。
見到電文,二人都感到一陣狂喜,有了一種解脫的輕鬆。在那樣的環境中,沒有人能夠永遠是堅強的,因為他無法肯定自己的正確。因此,這封電報便驅散了他們心中的疑霧,使幻想變成了真實。二人決定,把家存的剩餘一百餘件宋元書畫,一併捐獻給吉林省博物館,以謝知遇之恩。
東西很快便收拾妥當。這時,吉林省委派來的兩個同志也到了,協助他們把行李託運去吉林,併為他們辦好了調動的手續。顯然,在調動的問題上,吉林方面早已和北京聯繫好,所以十分順利。春節前夕,一切應當辦的事都辦完了。
“應當到陳毅同志那兒去辭一下行。”張伯駒說,“你說,他這個共產黨的大幹部,會不會嫌棄我這個右派呢?”
慧素想想說:“嫌棄也應當去。不去,是我們缺少了禮數。什麼時候,自己的腰板別彎下去,別人就騎不上來。”
張伯駒聽出話中有話,驚訝地看了看妻子。顯然,妻子早在懷疑是有人在故意整他。他只頓了一下,便把這個念頭丟到腦後去了。他這個人,不願把周圍的人想得太壞。
他暗想:陳毅或許還不知道他成了右派分子的消息。
那麼,怎麼向陳毅同志說呢?
幾天前,陳毅還給他們寄來了一幅小手卷,上面是他的兩首短詩。詩照例是他的親筆抄錄,字體整齊。這麼多天了,張伯駒卻沒有回一封信去。如若不辭而別,自然是不大合適。自從他戴了右派的帽子,莫說門前冷落,連書信也顯見得稀了。因此,在這種時候,這樣的情誼更值得珍惜。
“我去打個電話,問問張茜,看陳毅同志有沒有時間。”慧素主動說。
張伯駒想了好一會兒,點了點頭。他的心中,也油然升起了一股甜甜的苦澀。
他希望能夠被懂得,被原諒,被接受。
他需要朋友的同情。
在他的心目中,陳毅並不是一位大幹部,而是一個深沉的朋友,一種精神的象徵。他們雖然更多地是在信中交談,在詩詞中交流,但是,他卻覺得他們已經相識了許久,早己是無話不談的朋友。每次接到陳毅的來信,他都能更真切地體會到什麼是神聖與崇高。也是在陳毅的身上,他們更深切地懂得了共產黨人和共產黨。十三
家宴。
酸菜水餃,麻辣豆腐,蒜泥白肉,螞蚊上樹,泡菜,熱熱鬧鬧地擺了一大桌。怪味雞和煎蛋湯是張茜親自做的,味特別濃。四川的特產“五糧液”酒—倒進杯子裡,滿室的香味便瀰漫了。雖然外面正是冰天雪地,室中卻是暖融融的,很有點兒家庭的味道。孩子們還小,有客人的時候,他們都是在另外一個房子裡吃,所以,今晚的“宴會”只有兩對夫婦。相識這麼久了,他們還是第—次這樣沒有旁人地坐在一起吃飯呢。
陳毅擎起酒杯,笑著說:“張先生可記得這樣一首古詩:‘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張伯駒不假思索地接道。
“哈,那就飲了這—杯。講清楚,要喝乾的噢!我這個人,在飯桌上可從不願意吃虧的喲!”陳毅看著慧素,把酒一仰而盡,一言一動,都帶著一股子武將的味道。
慧素和張茜挨著坐,覺得十分興奮。她是不喝酒的。如此熱情,知道不能推,屏住呼吸,把一杯酒也一下子喝了進去。頓時,兩頰升起一片暈紅。張茜比慧素看上去年輕了許多,顯得嬌小玲瓏,一副歡天喜地的活潑勁,全無猶豫地也把酒喝了進去。
可這杯酒,在張伯駒的手中卻顯得特別地沉重。
餐前,他已把這一段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向陳毅細細說了。到戴上右派帽子一段的時候,聲音有些哽咽,似乎做了天大的對不起人的錯事一般,並告訴陳毅,他們夫婦已應宋振庭之邀,去吉林工作。陳毅耐心地聽完,竟什麼也沒說。
那樣子,像是早已知道,又像是根本沒所謂,使得張伯駒心下好生奇怪。接著,就開始吃飯了。一上來,陳毅這麼好的興致,先念了半首古人的詩,倒像是方才張伯駒什麼也沒對他說一般。
他思付著喝那一小杯酒,喝得很慢,很小心。他能夠把事情壓在心底,但無法讓人認為他沒有心事。“喂——”陳毅見張伯駒終於把那杯酒喝完,拖長了聲朗然一喚道:“這麼斯文,這餐飯可就太難過了。我可是個大食家,放開肚皮能灌一整瓶進去,張茜想攔也攔不住!”他一邊說一邊動手給幾個人面前的杯子又斟上了酒,說道:“還在想剛才那件事?想它幹什麼!人生一世,受點冤枉有什麼奇怪。我這個人,對這個看得最開。‘非其罪,雖累辱而不受’,你還怕事情沒有弄明白的那一天麼?”
“可是……或者是我錯了。”張伯駒辯道。
“你?你會反黨反社會主義?”陳毅的聲音分外地響了:“你們把最最珍愛的東西捐獻給了黨,給了這個社會主義國家,倒會反黨反社會主義?嘿,峨嵋山的猴都不信!”
張伯駒心頭一熱,握酒杯的手顫抖了。
“我有些話,可能是講得過頭了,比如說……”張伯駒想說明。
陳毅擺了擺手。
“我根本不問那些!”他聲音重重地說:“如果我陳毅不知道那些珍貴文物在你們心中的位置,我還不敢這麼肯定。你們的事,我在上海的時候就聽幾個人講過了。陳毅熟人多,但朋友不多,我這個人從不濫交朋友。俗話說,朋友是半個自己。如果會吹會拍的就是朋友的話,我陳毅的朋友就太多了。人生在世,難得的是諍友、畏友,光能喝酒不行。伯駒先生,你不至於把我看得也那麼糊塗吧?”
慧素一動不動,用力忍著眼邊的淚水。
張伯駒的心中感到了一種強烈的共鳴。
這樣的話,他已經太久沒有聽到過了。
在部裡,他想解釋,卻沒人相信,因為人們不理解,也因為人們太熱愛,太單純。而在這裡,他並沒有解釋一句,卻得到了這樣的肯定,換了誰,也會激動的。
他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擎著酒杯,猛地往陳毅面前一送。由於過猛,酒潑到了手上,他卻一點也沒覺察到。“來,喝了這一杯!”他從心底裡喊出了聲。
感情的第一個浪潮過去了,女人們開始褒貶自己的丈夫,這是她們的樂事,於是,小房裡的氣氛分外輕鬆了。
“陳毅同志,這位宋振庭先生,你知道是個怎麼樣的人麼?”慧素見張伯駒一直不問這個問題,忍不住自己問了出來。
陳毅粲然一笑:“給我點兒時間,我也許想得起來。不過,這並不重要。普天之下,好人終是多數。每個人,表達自己思想的方式是不同的,但總會表現出來。”他狡猾地眨眨眼說:“我倒挺佩服宋振庭這個傢伙。這叫渾水摸魚,趁火打劫,也可以叫伯樂識馬,慧眼尋人。不然的話,上哪兒去找你們這樣兒的人才?就算你們肯去,文化部也不一定捨得讓你們走呢。你們,也是名人噢,嘿!”
“我不知道他怎麼會突然一連打了三封電報來。他怎麼知道我們?”慧素仍舊想弄清楚這個底細。她已經隱隱覺出,陳毅似乎同這個事有什麼關係。
“唔,八成有點兒靈性。也許,只是靈機一動;也許,是你們忘了。話說回來,張伯駒鼎鼎大名,又有幾個不知道的?”陳毅悠悠地一笑說。
張伯駒卻認真,思忖著說:“在東北,我真是不認識什麼人,我想了半天,確實沒有。”
“那只是沒想起來!”陳毅哈哈一笑又說:“那張作霖、張學良,不也是東北的麼?一個人,多做點好事,總會有人記著的。這道理很簡單,叫做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別看我這個人是共產黨,可我相信因果報應。張茜說我這個人得罪人太多,不得好死。可我琢磨,好事也幹了不少。將來我死了,有人笑,也會有不少人傷心。”他故意看著張茜說:“別看你對我總是挑毛病,到時候,你比誰都哭得兇。來,吃菜呀,怕不怕辣?”
便是很普通的話,經陳毅的口一說,也顯得妙趣橫生了。心情開朗了,飯菜也顯得格外有味道。這頓飯,吃了足足有一個半小時。飯罷,幾個人回到書房,又閒談了一會兒。看看時候不早了,張伯駒起身告辭。由於此番一別,又不知何時再見,每個人都有些傷感。
陳毅從書櫃中取出了一軸用牛皮紙包得很仔細的軸畫,雙手遞到了張伯駒的手上,說:“這點小禮物,算個紀念吧。你們到吉林後,安頓好了,再打開。另外,見了宋振庭同志,代我和張茜向他們夫婦問好,就說我很感謝他們。”
張伯駒把牛皮紙包接了,嗓子眼發堵,說不出話來。陳毅又道:“到那邊以後,可不能把老朋友忘了,常來信。這幾年,我自覺在詩詞方面,心心得不少。和你們通通信,多有裨益。我這個人,別看肚裡墨水不多,眼光還挺挑剔呢。當今中國的詞人,我最喜歡兩個人的東西,一個是毛主席,博大宏遠,氣勢咄咄,不拘成格。再一位便是伯駒先生的詞,言近旨遠,韻律鏗鏘,字字功夫。到吉林後,可不敢把這支筆扔下喲。人一上了歲數,一旦把筆丟下,再撿起來可就難了。”
握別陳毅夫婦的第三天,張伯駒夫婦便乘火車去東北了。家中的一應事務,託付給老傅照看,卻也不必擔心。女兒已經大了,能夠自理,也已經有了男朋友,是搞考古研究的,人很老實,老兩口也很滿意。就這樣,他們了無牽掛地走了,走向了一片陌生而新鮮的生活。十四
車到長春,已是傍晚。手忙腳亂地下了火車,一陣北風吹來,兩個人都感到了冷。他們還是第一次到東北來,對周圍的一切,都感到陌生。
“他們會來麼?”慧素幫丈夫裹了裹脖子上的圍巾,擔心地問。上車前,他們已經給宋振庭拍了電報,告訴了他們到達的時間。然而,這種時候,人總願意往壞處想。
“不一定收得到。快過年了,好多地方都放了假。”張伯駒彎腰提起一隻箱子,對慧素笑笑說:“走吧,先去吃點兒飯,我有點兒餓了。反正沒什麼行李,自己走吧。”慧素覺得有些失望。
因為有許多時候,形式也是內容的一部份。畢竟,現在他們的身份不同。
“等一下吧。萬一他們來了,找不到我們……多不好。”慧素堅持說。張伯駒點了點頭,放下了手提箱。
站台上的人越來越少。上車的上車去了,下車的出站走了。火車一聲長鳴,也開出了站,站上漸漸靜了。沒有人來接。
張伯駒微微一笑,用若無其事的口吻說:“走吧,我們還沒有老到走不動。恐怕,人家也很忙。你想,這年頭,宣傳部能不忙麼?”慧素的心緒有些灰冷。兩個人提起行李,慢慢地出了站。
“先找旅店,還是先吃飯?”慧素問。依她的意思,是先安頓下來。
“聽你的吧。”伯駒答得有些心不在焉。雖然他沒有表露出什麼來,但心裡對沒有人來接感到有些失望。
車站的門口人很多,張伯駒似乎是不經意地在人群中看著,希望會有什麼奇蹟出現。每個人都似乎是來接站的,但每個人又都不是。
雪花飄飄,在街燈下看去,像是在飛舞。落到臉上,涼滋滋的。張伯駒挺了挺身子,用力說道:“一定是沒接到電報,我們走吧,雪越下越大。”他一邊說,一邊用力地跺了跺腳,向外走去。
一輛人力三輪客車停到了他們身邊,一個聲音高聲搭訕道:“要不要僱車,快——”
張伯駒問道:“附近有什麼旅店麼?”
“這時候?”蹬車的漢子嘲弄地一笑道:“住大車店,便宜,兩毛錢一位。可惜,沒有夫妻房嘞!”
張伯駒忙追問道:“沒有別的旅店麼?”
“明兒清早!今兒黑,您老就忍一宿吧。除非您是大幹部,上頭來的。”漢子用手往前面一指道:“像那樣的,就行了,小汽車候著,一天一宿了,那還差不多。二位,上車吧!”
張伯駒無意地抬頭一望,立時怔住了。
漢子指的地方,是一塊好大的木牌子,上面赫然寫著一行字:北京來的張伯駒先生
每個字,都有一尺見方,高高地掛著。方才,他們因為沒注意高處,竟沒有看見。
慧素已經把行李往三輪車上放了,張伯駒一把拉住她道:“走,走,瞧那邊,瞧!”聲音激動得已經走了調兒。那漢子也愣住了。
兩個人提著行李,連忙向那塊大牌子走去。
牌子下面,真是停著一輛黑色的小汽車。車頂上積了好厚的雪,顯然已經來了許久。車旁,一個年輕的姑娘和一箇中年人正一邊跺腳,一邊說著什麼。
“恐怕這趟車又沒有。”那姑娘說。
“八點鐘還有一趟到齊齊哈爾的車。”男人的口吻很耐心。聽得出,他們已經來了好久了。
張伯駒走到他們旁邊,才猛地停下了腳,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回頭看看,慧素正雙手提著一隻大號的旅行袋跟過來。見伯駒停下了,她便問:“是這兒麼?”
張伯駒抬頭看了看空中掛的木牌,點了點頭。
那姑娘猛然見到了他們,用手一指道:“嘿,可能來了!”那中年男人連忙轉過了身子,迎了上去,熱切地問:“你們……從北京來?”
“對,對,我叫張伯駒。”
“哈!”那姑娘高興得直拍手,出言無忌地說:“可把你們等來了!你們的電報上沒說坐哪趟車。這時候了,真擔心你們到不了呢!”
“嘿,這怎麼好意思!”張伯駒喘息著說。由於激動,他的臉泛起了微紅。
姑娘和中年人幫他們把行李放到車裡,中年人又把那塊牌子從電線杆上解了下來。一邊說:“老宋擔心我們不認識您,出了這個主意,還挺靈!”
汽車在斯大林大街上平穩地行駛著。張伯駒望著窗外銀裝了的世界,揣摸著這位“宋部長”是個什麼樣的人。他覺出,這裡一定有個謎。
起碼,他們今晚不必住大車店了。他並不怕住大車店。但他希望能成為一個體面的客人。
慧素新奇地看著窗外,問那姑娘:“我們現在去哪兒?”
“到宋部長家。宮大姐說了,這頓飯,一定要大家一起吃。今天一上午,宋部長都在車站上等你們,猜你們會上午到。下午他有個彙報會,來不了,才沒有來。”姑娘笑笑,又說:“我叫小華,宋部長說了,以後,讓我給張老當學生,不知道行不行?”
“宮大姐是誰?”
“宋部長的愛人,你們不知道?”她奇怪地看著慧素道:“天下第一的好人,一點兒沒架子的,待人可真心呢!”
寬闊的斯大林大街,筆直地伸向前方。街邊樹上,積了厚厚的雪,煞是壯觀。從今以後,就要在這裡生活了,這使得張伯駒心中十分感慨。也許,這就是命運吧。
車子拐上了一條窄馬路,速度也明顯降了下來。不一會兒,便駛進了一個大院,繞了幾個彎,在一排平房前停了下來。中年司機響亮地按了幾下喇叭,跳下了車,先為張伯駒拉開了車門。那邊平房裡,匆匆忙忙地跑出了幾個人。司機打開後車廂,一個大個子的中年人抓起最大的一個袋子。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則拿起了張伯駒的手提箱,一邊忙不迭地問:“冷吧,快到屋裡暖一暖。”
張伯駒猜:這個大個子,可能就是宋振庭了。從氣質上,他感覺得出來。
他有點兒緊張,正了正頭上的棉帽子,跟在大個子後面走進了房。
房裡暖如夏。不一刻,大家都進了屋,熱切地道著短長。大個子把一杯熱茶雙手遞給張伯駒,問道:“這一路上,辛苦了吧?”
“不,沒什麼。”張伯駒接過了茶杯,看著對方的臉。
“我是宋振庭。”大個子微笑著伸出了一隻手,輕鬆地說:“我們好做認識了很久,對不對?”說著,他招招手,那位身材嬌小的婦女忙走了過來。不知怎麼搞的,她的臉邊竟抹上了一點兒麵粉,全然像個鄉下的婦女。“她叫宮敏章,我愛人,叫她‘小宮’行了。來,吃飯吧,看涼了。”那口吻,像是拉家常。
張伯駒方才的緊張勁兒一下子消失了。他有了一種感覺:回到了自己人中間。
從接到宋振庭的第一封電報時起,他就在心中刻畫宋振庭這個人了。此刻真正見了,大家熱熱鬧鬧地坐在一起,毫無拘束地東拉西扯著,海北天南聊著,他覺得,那正是自己心中的他。如果說,在陳毅家吃飯,他心中更多的是崇敬、是負疚,是對明天的迷惘的話,今晚的一切,則是和睦、是親切,是對周圍的放心。桌子一邊,慧素和宮大姐攀在一起,小聲地說著悄悄話,那勁頭,像是已經相熟了二千年。
好猛的酒!一杯下去,周身都熱辣辣的了。
“省裡決定,就由你來擔任省博物館的副館長。省裡沒什麼人手,就不準備設立正館長了。明天,讓小華帶你去看一看,在西安大路,不算遠。是過去的老底子,三層樓。”
張伯駒莊嚴地點了點頭。
他沒想到,從三十多歲上,自己便絕意仕途,立志不當官的。老了老了,成了右派,反倒當上官了。而博物館工作,不但是他熟悉的,而且是他熱愛的。
他幾次想問問宋振庭,他是怎麼知道他們的。可話到嘴邊,又都嚥了回去。宋振庭給他介紹著東北的風土人情、奇聞怪事,繪聲繪色。雖然是剛到,他已經開始熱愛這裡了。而且,已經有了很深的感情。飯後,宋振庭領著他們夫婦一起去看了已經佈置好的新居。房子離宋振庭的家不遠,是個小院子,雪已經掃乾淨了,房裡升上了火。三間北房,一間做臥室,一間待客,一間是書房。同北京比起來,似乎是差了一些,可宋振庭是宣傳部長,也不過住了這麼三間。相比之下,已經是夠寬的了。房中,一切都已佈置得有條有理,不必他們再操什麼心。小華和宮大姐幫著他們打開行李,安放好東西,直到半夜時分了,才離去。
關好房門,張伯駒與慧素對著看了好一會,相視一笑。陌生而熟識的一切,多有意思。
慧素從旅行袋中取出了那一卷東西。陳毅說,要他們到吉林後,安頓好了再打開。慧素好奇,早已忍不住了。
“打開麼?”她問。
“打開!”張伯駒喜不自禁。
慧素小心地拆開了粘得很緊的封套。裡面,是一幅裱得很好的立軸。她搬了張凳子,把立軸小心地掛了起來。是一首《冬夜雜詠》:
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
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
又題:“書贈伯駒夫婦仲弘一九六一年冬又題。”
兩個人肅然立著,兩隻手緊緊地握到了一起。力,在他們的周身遊走著!十五
1971年,春。長春市。
雖然地下室裡也有電燈,一天二十四小時開著,可在裡面呆了兩年,猛一走到陽光下來,仍舊感到眼睛被刺得睜不開。他扶著牆,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努力使自己適應這個夢中多次回到過的世界。然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向前走去。
兩年了,真快。這兩年中間,他沒見到過一張熟悉的面孔,沒有走出那間不過十平方米的小房一步。七十多歲的人了,剛進去的時候,每一天是多麼難熬,他以為不可能活著走出來了。想不到,他又走到了陽光下。
讓人莫名其妙的世界!真是老了呢,連步子也走不穩了!他在心裡用力地叫著自己的名字:“張伯駒,你還能走,就走下去!”
這條路好長!周圍,是一張張陌生的面孔,是年輕人的世界,聚在一起,不知正在談論些什麼。自負的人多話,驕傲的人則微哂。紅海洋,紅袖章,臨行喝媽一碗酒,一個個像座黑鐵塔……
好熱鬧的世界,大家的勁頭還那麼足!
依著放他出來的那個紅衛兵的吩咐,他喘吁吁地上了二樓。已經不是兩年前的樣子了。他試探著往前走,鄉巴佬一樣看著門上的字。
“你找誰?”一個聲音在身後響了起來,像在喚一條船。
“我……找這的負責人。”
“什麼負責人?”一個大個子紅衛兵氣宇軒昂地站到了他的面前,胳膊上的紅袖章足有一尺寬。
“是……紅總司吧?”他依稀記起了這個名字。
“紅總司?你是什麼人?”紅衛兵警惕地把他周身打量了一番,又問道:“你從哪兒來?”
“我……來報到。”
“報到?”紅衛兵更奇怪了,大聲說道:“紅總司是反革命組織,一年前就取締了。你認識紅總司的哪一個?”
“叫……楊……衛東。”
“他,已經關起來了,政治騙子,小爬蟲,野心家。他是你什麼人?”紅衛兵的架勢咄咄逼人了。
“是他派人……把我抓起來的,在地下室裡關了兩年。”“剛放你?”那紅衛兵好生奇怪。
“是,就剛才。”張伯駒也弄得摸不著頭腦了。他還不知道“紅總司”已經被取締,說了不算了。可倒退兩年,“紅總司”的勁頭比誰都大,頂得上當年的義和團呢。那楊衛東,比省長還威風,光是私人“警衛”,就有二十多人,男男女女,一律短打扮。走到哪兒,地動山搖,誰敢說個“不”字。
“你是……地窖裡的那批‘牛鬼蛇神’?”大個子紅衛兵猜出了他的身份。習慣中,人們都把地下室叫做地窖,因為過去那是食堂冬天儲存大白菜和土豆的地方。
“我……”他已經習慣了“牛鬼蛇神”這個稱呼,點點頭。
“那邊,第三個門。”大個子朝前面一指,便轉身走了。張伯駒定定神,走了過去。
那間房子的門上寫著“革命委員會第三辦公室”。他敲了敲門,聽見裡面有人應了一聲,才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房裡,幾個男女紅衛兵正在高談闊論,爭著什麼,又像是在打情罵俏。他站了半天,竟然沒有人理他。他有些尷尬,不知是不是應當退出去。低頭看看腳邊,卻發現了新大陸,
地上丟了許多爛紙。牆邊,有幾幅揉皺了的軸畫。有一幅,已經打開了一米長,是個橫幅,上面是茶缸子口那麼大的行書。他只掃了一眼,便怔住了。那像是米襄陽的東西!
米襄陽,姓米名芾字南宮,湖北襄陽人,為宋朝四大家蘇、黃、米、蔡之一。他的真跡,明清時代已不可多得,可稱奇珍。如今,竟像爛紙一般被丟在那裡。再看地上那些撕碎了的紙片,有些也是字畫的殘片,但面目已無法認出來了。
他感到了心疼!這是在毀滅文明呵!順著牆邊,他慢慢地蹭了過去。在那幅字旁,他鎮定了好一會兒,才彎下腰,把那幅字拾了起來。
“你要幹什麼?”一個聲音突然在他耳邊響起。說話的,是個很漂亮的姑娘,一雙大眼睛清澈見底。白白淨淨的臉上,有一抹好看的紅暈。
“我……是來報到的。”
“你拿那東西幹什麼?”口氣像刀子那麼厲害。
“我……看掉在地上了,怕弄髒了,沒別的意思。”
“那都是四舊,封資修的東西,專門毒害老百姓的!”女孩的口氣全然是在教導。
“是,是。”張伯駒一邊說,一邊把那幅字仔細卷好,別上了封口的象牙籤。封口木杆的邊上,貼著一張長條形的標籤,上面寫著“南宮墨寶”四個小字,赫然正是乾隆皇帝的親筆。
那女孩冷冷一哼,又問:“你是剛解放的,對嗎?”
“是。”
“歷史反革命,還是地富反壞?”
“牛鬼蛇神。”張伯駒答道。
那姑娘點點頭,從桌上拿起一張表格來,用不屑的口吻問道:“你識字麼?”
“識一點兒。”
“填個表兒。”姑娘吩咐道:“根據林副主席的一號命令,你們一律要下去。”
“可以,可以。”張伯駒連連答應。
他正琢磨怎樣才能把那幅“南宮墨寶”帶出去,使這件珍寶不致落個引火柴的下場。
“在那兒填吧,填好了,等信兒。”姑娘的口氣冷得像十冬臘月的街面,硬梆梆的。
“小玲,電話!”外面有人叫。
那姑娘應著跑出房去。
其餘幾個人還在說著什麼,張伯駒趁他們沒注意,把那幅字用腳尖踢到了門外。然後,從桌上拿起筆,飛快地把那張表填了。這時,那姑娘回來了。
張伯駒把表遞了過去,只盼快走。
“嚯,你這老頭,字兒還不賴吶!乍一看,像個屯老莊。當過屯老莊麼——就是屯子裡的鄉巴佬,莊稼人。記住,去了以後,要向貧下中農學習,改造思想。好了,你去吧。”
張伯駒如釋重負,連連答應著,退了出來,小心地關上了門。站定之後,他四下一看,發現那幅字竟然不見了!他驚得出了一身冷汗!
遠處,有個人戴著口罩,正在掃樓道,他忙走了過去。那人身邊有個筐子,裡面有許多爛紙。張伯駒盯著那個筐,覺得有名堂,一隻手探了進去,一下子便摸到了那軸字畫。
原來在這兒!他心中一喜,把軸兒拿了出來。身子尚未站穩,卻被那個掃樓道的人把軸兒從手中抽了出去。
“你……”他一怔,這才認出,那個人,竟然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宋振庭。
他們都幾乎認不出對方了,只在感覺上,聽出了對方的呼吸。
“是你麼,老宋?”
口罩上的眼睛和悅地一眨。心有靈犀,一點就通了。“放進去。”宋振庭的聲音很低,同時,眼睛四下一掃。那目光,是堅定而有力的。
張伯駒立時明白了,把那件東西又丟進垃圾筐裡,在上面蓋上了爛紙。這種地方,手拿著這麼一個東西,是馬上會被人發現的。
宋振庭猛地轉過了身去,又清掃起樓道來。樓梯口,傳來一片嘈雜的人聲,一群紅衛兵正走上樓來。張伯駒知道這裡不是久呆的地方,便向樓梯口走去,下了樓。
他多想同宋振庭聊一聊呵!
他慢慢地向家中走去。
慧素在幹什麼?一別兩年了,她承受的壓力,該有多大呵。結婚以來,他們還從沒有分別過這麼久呢。
門上貼著封條!
走近了,他才看清,那封條還是兩年前“紅總司”貼的。門上掛著鎖,已經有了斑斑的紅鏽。顯見,好久沒有人來過了。
慧素呢?一顆心立時提了上來。兩年了,她會到哪兒去了呢?
透過窗子看裡面,一切都是亂糟糟的老樣子。兩年前,紅衛兵第三次抄了他的家,然後,便把他帶走了,一直關到現在。房裡,還是當時抄家的樣子:痰盂扣在寫字桌上,滿地都是碎瓷片和紙,一部精裝的《文苑英華》被倒上了墨汁,然後又被腳踩過。磚地上,還能看到墨色的腳印。
就是說,那一天,慧素也被帶走了,沒有回來過。
一股不祥的恐懼,開始咬噬他的心。他知道,單是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的那一年,長春市被打死的地富反壞右、牛鬼蛇神,就有上千人。那夥發了瘋的公狗,是什麼也幹得出來的。
還有,她會不會一時想不開,像有些人那樣,自尋了短見呢?
他幾乎站不穩了,扶住了門。
兩年與世隔絕的生活,已經使他的心臟承受不了太多的緊張。他有些心慌,上不來氣,甚至想大便,耳朵也有些聽不清了。他張開嘴,大口地吞著氣,有一種漸漸下沉的感覺。腦子裡,已經無法思想了。
猛地,他覺得膝下一軟,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他心疼!
不知坐了多久,天色漸漸發暗。一陣風吹了過來,帶來了一片溼溼的杏花瓣,貼在了臉上。四周是異樣的靜,聽得見風在樹梢上走。
他重新站了起來,從門楣上摸到了鑰匙。他除了身上帶的門鑰匙外,為防萬一,門楣上還藏了一把。身上的鑰匙早被抄走了,想不到,門楣上的那把還在。
費了半天勁兒,他打開了鎖,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房中土濛濛的,又陰又冷。他在門邊一張小馬紮上坐了一會,覺得好一點兒了。
屋裡雜亂異常,他卻像是根本沒看見,站起來,走到裡屋,抬頭看著門邊的天花板,幾節舊的鐵皮煙囪還掛在那兒,沒人動過,他暗暗地出了一口氣。
陳毅那幅“大雪壓青松”,就藏在那幾截煙囪裡。紅衛兵抄家的時候,也許因為那些煙囪太髒,居然忽略了。這兩年,他一直擔心這件東西會被抄走。
1962年初到吉林來,他們帶了上百件古代字畫,都捐給了吉林省博物館。家中唯一令他珍惜的,便是這幅字了。
四年多了,一切,像一場惡夢。
1966年,“文化大革命”一開始,他就靠邊站了。未久,作為“文化界黑司令”的宋振庭,被揪了出來。宋振庭長於寫雜文,以“星公”為筆名,寫了不少針砭時弊的文章,文筆犀健,頗有點魯迅的風格,蜚聲整個東北三省。這樣的人,運動一來,自然是首當其衝。北京有個“三家村”——鄧拓、吳晗、廖沫沙,他則成了吉林的“小三家村”之首,大字報鋪天蓋地。造反派抄了宋振庭的家,從宋振庭的筆記本上,他們發現了宋振庭同陳毅的關係,於是,又大作了一番文章。直到這時,張伯駒才真正知道,他和慧素到東北來,正是陳毅同志苦心安排的。
從1966年冬天開始,張伯駒又一次成了造反派批鬥的對象。他的罪名是“歷史反革命”、“資本家”、“反動文人”、“封建階級的孝子賢孫”、“反對革命樣板戲的黑手”、“右派分子的頭子”、“資產階級安放在吉林省文化界的定時炸彈”和“走資派的馬前卒”,一共八頂,可稱是洋洋大觀了。開始,他還能記得被批鬥的次數,後來,根本記不清了,完全成了個機器人。造反派來叫,跟上就走。在台上,掛著大牌子,造反派在那裡喊口號,他在心裡背司馬遷的《報任安書》,人們講了些什麼,他一個字也聽不見。造反派組織多如牛毛,爭著以“對敵人毫不留情”來表現自己這一派的革命與正確,有幾次,連慧素也被他們拉到了台上。
若不是有陳毅這幅字支撐著他們,他們會雙雙死去!
而且,宋振庭夫婦倆不是也被遊鬥了麼?鬥他們的場面,聽說更大呢。那可是實心實意為共產黨、為社會主義奮戰了幾十年的人呵!
他無法理解。
鬥他們這樣的人,從道理上來講,還有可以說得過去的地方。鬥宋振庭這樣的人,又是為什麼呢?
尤其看到那些平素點頭哈腰、縮肩擠笑、一臉阿諛的人,搖身一變竟成了“革命造反派”的時候,他更無法理解了。在他的心目中,“革命造反派”這個名稱,是十分神聖的。
他寧願相信這一切都是一場誤會。只有誤會,才可以解釋這一切。人與人之間不是經常發生一些誤會嗎?既然這樣,社會和國家有些誤會,又麼不可以呢?
他忽然很想把陳毅那幅字取下來。抬頭看看頂棚的煙囪,離地太高了。慧素若在家,自然沒什麼問題。當初,還是他扶著凳子,慧素站上去,把東西藏好的呢。
慧素現在會在什麼地方呢?
這問題,憋得他真想放聲大哭。
她去哪兒了,為什麼不在家裡?當右派的不是她,她歷史上也沒有反過革命。到吉林來後,一直是安分守己,當一個美術教師,與世無爭,甚至沒得罪過一個人。那麼,她去了哪兒呢?有人會把她也關起來,一關關上兩年嗎?
想象把他自己嚇壞了。
他擔心她尋了短見。這房子裡,有一股陰陰的邪氣!
於是,拿到那首詩的念頭更強烈了。他從門邊拿起一根畫竿,那是掛軸畫時用的,竿頂有個分叉的銅架。舉起畫竿,剛好探到煙囪。他用力撥了撥,吊著的煙囪悠了一下,似乎要掉下來。
他撥第二下的時候,門口響起了腳步聲。
他一慌,馬上收竿。殊不料,捆煙囪的線繩已經朽了,一下子斷了開來,幾截煙囪,砰砰咣咣地打到了他的身上。他站不穩,一下子扶住了門邊,閉上了眼睛。
“伯駒”——一個聲音衝了進來。
是慧素!
他以為聽錯了,以為是夢,罵了起來:“你幹嗎要藏起來!”
一雙手扶住了他。他覺出了那雙手的熟悉。
然後,他小心地睜開了眼睛。
他看到了一雙滿是淚水的大服。
他又閉上了眼睛。“伯駒,你……怎麼了?”是慧素,在焦灼地問。
他覺出了額角的疼,那是方才煙囪落下時打的。
“慧素?”
“伯駒?”
“真是你?”他又睜開了眼,看到了兩行晶瑩的淚。
他無法抑制自己,一把摟住了她,委屈萬分地哭了起來。
他從五六歲起,便只流過淚,但沒有哭過。
流淚同哭是不同的。無聲的淚包含了悲痛與堅忍,包含著壓抑的恨;而哭卻是一種委屈的訴說,是失禁的傾瀉。
她第一次看到他哭。
他終於哭過了。
“我知道你關在七號,可是,我不敢叫你,怕你擔心。”慧素扶他坐下,靜靜地說道:“我在三號,和你那裡隔了三個房。我知道你回來了,他們說……”
張伯駒用眼睛在屋裡找了起來。
終於,他看到了。那幅字好好的,一截煙囪中探出了一個頭來。慧素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馬上明白了,過去把那幅字取了出來。
她用探詢的目光問他。他點點頭。
於是,慧素把那幅字掛了起來。
房子裡立時變得生氣勃勃了。
傍黑的時候,宋振庭夫婦來了。慧素已經把房間整理好,並升上了爐子。時間尚在早春,天還有點陰寒。屋裡一有了火,馬上便是另一番勁頭了。四個人坐在房裡,熱熱鬧鬧地道著別後的故事。原來,宋振庭已經被“解放”,等待分配工作,目前先幫助搞一些雜務。革委會專案組查了宋振庭的祖宗三代,證實確無一個汙點,老婆也是個革命幹部,因此,便被“解放”了。
“我問過,可能送你們去前郭旗,或者是去農安縣。”宋振庭沉著臉說:“中央的‘一號命令’,說是要搞戰備,所以要疏散城市人口,好多人都要到鄉下去呢。”
“去鄉下幹什麼?”慧素急於弄個明白。
“插隊落戶。”
“像那些知識青年一樣?”
“也許是。”宋振庭皺皺眉,暗歎了一口氣,擔心地看著張伯駒的身子說:“我擔心,張老的身體,經不起這麼折騰。”
“我沒事!”張伯駒已經緩過勁兒來了。有慧素在側,他平添了無數的氣力,似乎登時年輕了許多:“一把老骨頭了,扔在哪兒也沒關係。這兩年,還不是捱過來了。”
“我怕幫不了你們多少忙,只好你們自己照顧自己了。不過,你們記住,普天之下,走到哪兒,也是好人多。”宋振庭聲音裡,含了一股苦澀,倒像是他做錯了什麼事情一般。“潘大姐,你多受苦了!”宋振庭說完這句話,一顆淚再也忍不住,悄悄地爬了出來。
宋振庭把那幅劫後餘生的“南宮墨寶”帶來了,張伯駒看過,認為確是真跡。能夠使這樣一件珍貴文物免遭厄運,張伯駒心中亦感到一陣歡欣。不知為什麼,他有了一種感覺:儘管自己已經七十多歲了,可前面的路,依舊還有很長,很長。
這一晚,他們一直聊到了天亮。十七
村子很大,足有七八百戶人家。由於交通便利,離火車站只有十幾里路,又有公路從村邊過,直通長春,所以頗有點小集鎮的味道。
張伯駒他們一到村裡,便發覺這裡對他們不大歡迎。而且,當慧素客氣地說了一聲“我們是來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來了”時,一個輩份很高的老漢一聲冷哼,把菸袋鍋往鞋底上一磕,冷冷地說:“教育?這裡不是學堂。那夥子知識青年,把人折騰得還不夠!”
他們這一批一共來了三十多人,各村的貧協代表、支部書記在公社裡討價還價地爭了一天,才最後確定了每個村裡應該分派的人數。張伯駒兩口子歲數都大了,誰也不願意要,推來推去,直到公社同意這個村只收留他們兩個人(別的村四至六人不等),大隊書記老高才算勉強應承下來。
老高叫高慶思,三十歲,大高個,紅臉,說話粗聲大氣,一張嘴不饒人。
張伯駒的住處是高慶思安排的,因為誰也不願意惹這份麻煩。張伯駒已經七十多了,用老鄉們的話來說,是已經老得“只剩一堆渣兒了”,誰都怕他死在自己家裡,沾一身的晦氣。最後,是在一個五保戶的偏院,給他們安排了一間小土房。大隊出錢,買了幾樣必需的水缸、鍋盆之類,就算把他們安頓下來了。
正是小麥拔節、玉米點種的季節,鄉下人忙得忘早忘晚,沒有喘氣的工夫。他們幹不了什麼正經兒的活,隊裡便分派他們跟上一批村裡的老人小孩去“踩格子”。
初開始,覺得沒什麼,可走了兩根壟,伯駒便吃不住勁了。土很鬆,踩在上面走,像走在沙漠上一般,十分吃力。他咬著牙,一步一步往前挨,一直頂到了中午。回到了土房裡,腿往炕上一放,周身便像散了一樣,沒有一處不疼了。
長這麼大,這還是他第一次乾田裡的活。
就連年輕力壯的知識青年,村裡人也不那麼待見,更別說這些“殘渣餘孽”了。他們來村裡,分明是給村裡添麻煩呢。
比如說,吃水,便成了一件大事。
村裡有兩口井,都在南頭,挑一擔水,來回要走二里地。一擔水七八十斤,他們怎麼擔得了?
慧素咬牙,不求人,夜黑人靜時,一個人拿個臉盆,到井邊去打水。一次端一盆回來,還累得臉發白。畢竟,她也是近六十歲的人了。
在村裡,用臉盆端水,還是破天荒第一遭。慧素怕被人笑,只好天黑了才去端。—個晚上,要端五六趟。為了省水,他們連衣服也不洗。幹一天活,周身髒兮兮的,兩個人只能用一盆水,洗了臉再洗腳。夫婦二人以沫相濡,互相鼓勵著,度著這艱難的日子,就這樣,隊裡有人還專門和他們過不去。
他們到村的第六天,大隊的副書記找到他們,讓他們為大隊畫一幅毛主席像,要畫一人高那麼大。
“你們不是畫家麼?畫幾天能畫完?”
“我們……不是畫人物的。”慧素解釋說。
“畫家不會畫毛主席像,這可是個態度問題。”
慧素只覺和這樣的人講不清道理。
那個副書記神氣活現地在屋裡走了一圈,忽然看到了牆上掛的那幅字,冷冷地說:“這時候了,你們還弄這種封資修的東西?快點兒摘下來!”
“這不是,是陳毅寫的。”
“陳毅?北京那個陳毅?”副書記揹著手,在那幅字上掃了一眼道:“是不是真的?我屋裡還有毛主席寫的字兒呢,一毛錢一張!”
他走到那幅字前,把那上面的詩唸了一遍,冷冷一哼道:“嗬,自比是青松呢!有你們這樣的青松麼。狗尾巴草!”他抓住畫軸,微微一笑,便要往下扯。
“放下!”張伯駒吼了出來。
副書記一怔,扭臉看了看張伯駒:“你讓我放下我就放,我不是好沒面子?知道你自己是什麼人嗎?你們來的時候,上級交過底了。你是個軍閥,國民黨的軍閥!”
“你放下!”張伯駒的口氣比剛才還硬,一副好勇鬥狠的樣子。
副書記一用力,把那幅字從牆上拉了下來。上面的橫杆被拉斷了。
他悠悠地把那幅字捲了起來,晃著膀子,向外走去。到了門口,他轉過身,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放聰明點兒,不老實,我下個令,馬上就可以開你們的鬥爭會。”
張伯駒氣得臉發青,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這一天,他們都沒有出工。
天黑了,慧素去端水。來了這麼多天,衣服確實是不洗不行了。
沒幹活,身子不那麼乏,她一連端了六趟,眼見得小水缸快滿了,心裡挺興奮,端第七趟時,他帶幾件內衣到井邊,在井邊把衣服洗乾淨了,打了一盆水,把洗好的衣服頂在頭上,往回走。剛走了不遠,便聽見了有人說話。
“他們也太囂張了,狂得很呢。據說,這幾天,他們都沒下地去幹活!”是那個副書記的聲音。
“算啦,何必那麼認真?那麼大歲數了,就是反動,也有限了,由他們去吧。反正,一不佔隊裡工分,二不佔社裡的口糧,只當沒這回事就算了。再者,興許他們真有點兒來頭。那陳毅,也算是個大人物呢,咱們腦瓜子,惹不起那些事。”
是大隊書記高慶思。顯見,他們剛從大隊部開會回來。
慧素聽得心、裡發熱,一個不注意,絆到了一塊石頭上,一下子摔倒了,手中的臉盆扔出去老遠。
“什麼人?”高慶思大聲問。
“是我……”慧素尷尬萬狀。
高慶思二人走了過來,一見是她,都沒說話。
“我……真對不起……”慧素緊張地說。
副書記的態度也和白天分明不同了,他問道:“快起來,看碰著了沒有。”
“沒……沒事?”
高慶思一雙冷目在她身上打量了一陣,嘴裡“唔”了一聲,便轉身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高慶思便來了,並送回了副書記拿走的那幅字。
“從今天起,地裡的活,你們量力而行,想幹就幹一點兒;累了就別幹。別的事,會有人幫忙的,你們別問就是了。”
他的語氣完全是像在鬥爭大會上的發言,冷冰冰的,像有一股怨氣一般。
在這個村裡,他的權威是至高無上的,他的話便是“最高指示”。說完,他便走了,連個笑模樣也沒有。
“這是個好人!”張伯駒對慧素說。
從此以後,他們的日子便不那麼難熬了。每天早上,天還沒亮呢,一定有人送一桶水過來,剛好裝滿一小缸。他們吃的米麵、燒的柴,也都有人送。當勞動不再成為一種負擔時,下田也不那麼吃累了。再沒人強迫他們,喝斥他們,好像他們頭上有頂傘一般,日子便這麼悠悠地過去了。
一轉眼,冬天又來臨了。北方冬季來得早,剛交十月,便已滴水成冰。
白露那天,宋振庭來了一封信,還寄來了一百元錢。信上沒說什麼,只是要他們多保重。
正看著信呢,高書記來了。
他還是第一次到這小房裡來。臉上,還是冷冰冰的,像掛了一層霜。
“你們,在北京有個房?”他生硬地問。
“有,有個家。”慧素忙說。
“有人麼?”
“我女兒在。”
高慶思撫著下巴,愣了一刻,喉音很重地說:“今天,你們去北京吧。”
張伯駒大吃一驚。他擔心出了什麼事。
高慶思又道:“把東西收拾一下,一會兒有車去火車站。趕晚班的火車,正合適。”
“這……”慧素有些不明白,“我們……為什麼要去北京?”
“在這兒,冬天能把你們凍死!”
高慶思說完,膀子一晃,腳步重重地走出門去。
張伯駒愣了一會兒,望著慧素說:“這是怎麼回事?”
慧素想了想說:“人家都說,高書記這人,看上去兇得很,其實,心腸最好。不是他,那回蔣副書記真打算開我們的鬥爭會呢。讓他給攔了!”
“北京那邊不會有什麼事吧?”張伯駒有些擔心。
這時,高書記又轉了回來,站在門口說:“別帶太多的東西。要有人問,就說到縣裡看病。”
他們倆立時明白了。
老宋的話委實不假,走到哪兒,也有好人呵!
兩天後,他們回到了闊別了十多年的北京。十八
父母的突然歸來,使他們的女兒傳彩又驚又喜。若是他們再晚回來幾天,傳彩便要帶著孩子去東北看他們了。傳彩已經有了四個孩子,丈夫人很老實,話也不多說一句。孩子太多,難免操勞。才三十歲出頭,傳彩已經明顯地老了許多。
原來的那個小院,早已又擠進來了四戶人家,佔去了一多半房子。他們一回來,女兒馬上騰出了兩間正房,她自己則帶著一群孩子擠到了角落中的一個偏廈子裡。經歷了這一番折騰後,他們生活上的要求已經降到了最低——只要能安安靜靜地過上幾天清閒日子,便是天堂了。
可是,回來才四天,街道的家屬委員會便找上門來。
“誰批准你們回北京的?”
“你們有戶口麼?”
“有沒有證明?”
“你們偷偷潛回北京,是什麼動機?”
慧素忍氣壓氣,賠著笑臉向她們解釋,說是組織上批准,回北京看病來的。於是,問話又劈頭蓋臉地來了:
“什麼病?分明是假的!”
“組織是誰,有證明麼?”
“為什麼回北京後,不馬上到街道辦事處報到?”
張伯駒縱有一肚子學問,也招架不住這些“街道老孃們”的進攻,最後,只冒出了一句話:“這裡……是我的家呀,我在這兒已經住了幾十年!”
那些人氣吭吭地走了。第二天上午沒什麼動靜,下午,又一起來了,另外,還多了一個派出所的民警。這麼一來,事情便鬧大了。
天下就有這麼巧的事。偏這時,郵遞員來了,送來一封信。民警用懷疑的目光看著那封信,拆了開來。
裡面,竟是一張大隊革委會的介紹信,信上,證明他們確實是回北京看病的。
一見到介紹信上的紅戳子,民警的臉色馬上好多了。他暗怪這幫“街道老孃們”小題大作——用她們的話來說問題才嚴重呢,既然有介紹信了,就該沒什麼。
“去上個臨時戶口,就行了!”民警交待了一句,便獨自走了。
幾個老太太頗有點兒失望。走的時候,臉上都是訕訕的。沒能把威風好好抖一抖,幾個人心裡都有點堵。
第三天,她們又來了。為首的一個年約五十多歲,嗓門最大,在家屬委員會當副主任,一進門,便欽差大臣一般說道:“張伯駒、潘素,你們聽著。中國,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天下,在北京,你們也要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從明天起,家屬委員會決定,由你們倆負責清掃後海南沿的街道,每天一次。”
慧素覺得氣悶。掃街,這並沒什麼了不起,這些年,比這更難十倍的事,都熬過來了,掃大街又算得了什麼。她受不了的,是這口氣,是掃街中間另外包含的意義。中國人往往習慣於在一件事中包含更多的內容,上邊如此,下邊緊跟。人一倒了黴,雞呀狗呀之類,便都站到你身上去屙屎了。
“不去!”張伯駒先冷冷地說了。
“什麼?”那副主任沒想到張伯駒會明目張膽地對抗,立時怒目圓睜了:“你們想幹什麼!這是街道革命委員會的決定,必須服從!”
“不去!”張伯駒又是一聲冷哼,轉身走進了裡屋。
副主任頭都氣昏了,叫了起來:“好,你們不去。行,到時候,一切後果,由你們自己負責!”
慧素對這一套也見多了,既然抓破了臉,也就不再顧忌了,回道:“負責就負責,沒什麼了不起。”
副主任鬧了個沒趣,跟著她來的幾個也好沒面子。兩個老頑固像茅坑的石頭,又臭又硬,奈何不得。大凡這一類人,總有這樣兩個毛病的,一是順乎潮隨乎流,借別人的勢抖自己的威,自己的利益是斷乎不能有什麼損傷的;二是見了song人(弱者)便壓不住火,一碰上硬的便沒了主張,只好拿大話嚇唬人。一句“你等著,咱們走著瞧”,既體面,又風光,還讓你睡不著覺。
副主任插著腰,叉著腿,死死地盯著慧素,恨恨地說:“你們真以為我們就沒辦法了,是麼?作夢!告訴你們,別狂大了勁,閃了脖子。你們等著,咱們走著瞧!”
言罷,幾個人威風凜凜地走了,街門摔得山響。臨走時丟下的那幾句話,也不能不讓人考慮。這年頭,那些人是什麼都幹得出來的,不足為怪。這般頂撞,他們肯定不服氣。慧素坐在房中,暗暗坦憂了。
相比之下,村子裡的生活雖然苦一點兒,畢竟沒這麼多麻煩。人一上了歲數,便喜歡清靜。可惜,偏有人和他們過不去!
裡屋,張伯駒伏在桌上,奮筆疾書。
他實在是吞不下這口惡氣。陳毅先生並張茜夫人:
一別數載,思憶每每。我與慧素二人,顛沛流離,罄竹難書。革命一起,即遭貶黜。日日遊鬥,不能一刻休暇;暗暗地牢,辜負二年時光。後遠遣鄉下,躬耕隴畝,力盡筋疲,相濡以沫。尚幸好人仍在,私相關照,得已偷生。冬日到來,賜返京師,療治體病。不想,又遇市井小人,惡言相向,立目橫眉,未可一世。威風凜凜,詈言咄咄,教人實難苟活。
無奈,特致函先生夫婦,一吐胸臆。不知這般加害,卻是何方精神?
張伯駒1971年11月18日
慧素進屋的時候,張伯駒已經把信寫完,正在氣吭吭地找信封。慧素知道家裡沒有信封,便找出一張牛皮紙,裁開來,動手糊了一個。張伯駒寫好信皮,便道:“拿去,馬上發了。”
慧素拿上信便出去了。事到如今,只好請陳毅同志出面了。以往,她幾次讓伯駒給陳毅寫封信,伯駒都是不肯。讓他開口求人,比什麼都難。
信發出去後的第五天,回信來了。
是張茜的筆跡。
張先生並慧素夫婦,你們好!
信收悉。
最近幾年,仲弘一直關心你們的情況,因為太忙,加之心緒不好,所以也沒怎麼寫信。你們的信昨天我已給仲弘唸了。他因患癌症,在三○一醫院住院,已屬晚期,身體差得很。聽完信,他便交待秘書,對你們的事多加關心,並向總理反映一下。如今國內局面原非當初所願,中央又剛出了事(林彪事件),所以,一些本應當及早解決的問題,就這麼拖了下來。
盼二位保重身體!
張茜
1971年11月21日
聞聽陳毅已因癌症入院,且已到了晚期,張伯駒黯然神傷,後悔寫了那封信。這種時候,還去打擾他,讓伯駒心下陣陣難過。
“我們自己克服吧,看他們還能怎麼樣!”張伯駒把信小心地摺好,放到抽屜裡,看著慧素,好一會兒又說:“我就不信這天會總是陰著不晴!”十九
想不到,下午,王樾來了。執手話舊,自是一番感慨。
王樾的身子已經明顯地發福了,精神卻依舊很好。一別十餘年,大家皆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浩嘆,不過,相比之下,倒是王樾,更見年輕。
“差一點,我們就見不著了。”王樾笑盈盈地說:“現在我才知道,能吃得苦的人,未必便能忍得氣。那一年,我真是打算死了。”
張伯駒實出意外。
在他的印象中,王樾是最看得開的,一生的座右銘便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再者,自打“五四”新文化運動開始,他便獻身於民族的復興,功勞多多。難道,這場“大革命”對他也不放過麼?“‘大革命’一開始,我的家便被連抄了八次!”王樾傷心地說:“伯駒,我後悔沒像你那樣,把東西捐獻出去呵!”
王樾一聲哀嘆,往事便江河之水一般洩了出來。
1966年8月,“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口號席捲了中國的大地,“破四舊”的隊伍浩浩蕩蕩地開始了對文化的征伐。
這天一大早,街道管片的民警王連生急匆匆地來到了王樾的家。
“王老,到處都在抄家,您這兒,我怕也躲不過去了。”王連生焦慮地說:“這一片,就數您最出名,槍打出頭鳥,不能不防著點兒。丁字街的陳半丁家昨天也抄了。齊白石家、李苦禪家,也都抄了個底兒掉。不是我攔著,上個禮拜他們就來這兒了。”
王樾擔心地問:“都抄些什麼?”
“什麼都抄!金銀財寶、古董、古書,總之,一切‘四舊’的東西。”王連生的神色很緊張,話說得也很快。“王老,您最好收拾一下,把最珍貴的東西挑出來,先放到我那兒去。”
王樾感激地看了看王連生。
王連生不到三十歲,中等個兒,白淨,看上去挺斯文,薄嘴唇,講起話來特別快,一雙眼睛透著精明。
“快點,我怕他們就要來了。現在,他們正在周用良家抄呢。知道周用良吧?週一良的妹妹家,去了幾十人!”
王樾有些慌了。他想不出哪些東西更重要。
他有八間書房,是用來放書畫和古董的,光是軸畫,就有兩千卷!
還有秋瑾——鑑湖女俠的日記九本;
鄧中夏的日記六本;
李大釗手書的對聯;
敦煌的壁畫兩塊;
古代的三葉蟲化石;
精心、寫作了幾十年的《春妃秋郎閣曲目》手稿,近兩萬頁;
全套的《新青年》雜誌;
還有一萬多本書,其中,有許多是善本書,孤本書。
哪一件都極為珍貴!
見王樾猶豫不決,王連生有些沉不住氣了,催促道:“你快一點,我得馬上走呢。讓人家看見了,麻煩!”
王樾定了定神,馬上想到了一件東西——《聊齋志異》下部的手稿。
手稿他已找出來了。本來,他是打算俟這部一千多萬字的《春紀秋郎閣曲目》脫稿之後,便著手進行整理的。他已退休十年,終因歲數大了,又不想假手於他人,所以,《春妃秋郎閣曲目》到現在,才算接近尾聲。這是部大型的戲曲辭書,從三十年代起,他就開始搞了。
《聊齋志異》的手稿放在桌子上,方才他正在看。
他急步走到桌邊,雙手捧起了那疊足有一尺高的手稿說:“這件東西,是無價之寶,什麼也換不來的……”
“這是什麼?”王連生的臉立時沉了下來,目光中透出了懷疑。
“《聊齋》,蒲松齡的《聊齋》下部的手稿!”王樾的語氣十分莊重,希望能引起王連生的重視。
“《聊齋》?講神講鬼的那個《聊齋》?”王連生接過那疊手稿,胡亂一翻道:“這種反動的東西,別人燒還來不及燒呢,你還當寶!現在這是在破‘四舊’!”
“這……真是……”王樾一急,便說不出話來了,額上沁出了汗。“這件東西,真是最珍貴的了。”
王連生的目光咄咄地瞪著王樾,好一會兒,才從牙縫裡擠出了幾個字:“好呵你,好心當成驢肝肺,糊弄我,當我是吃奶的孩子!”他把那疊手稿高高地揚了起來,看著王樾,一聲冷哼,便把那疊手稿摔到了半開的門上。
正巧,街道上收爛紙的孤老頭背個紙筐,正從門外過,王連生一見,便叫住了他:“嘿,老雷,把這堆爛紙收走!”
“你……怎麼能這樣!”王樾光火了。
這時,門口響起了汽車聲,接著,十幾個戴袖章的紅衛兵衝了進來。其中,最大的也不過十六七歲。
“反動學術權威王樾,從現在起,紅衛兵要對你實行無產階級專政!”一個短頭髮的姑娘扯著嗓門喊道。手中,提著一條巴掌寬的牛皮武裝帶。
王樾正色道:“我從來不反動,你們可以到中央美術學院去調查!”
那姑娘走到牆邊,一指牆上掛著的一幅北宋畫家李公麟的《牧馬圖》道:“不反動,掛這個幹什麼?這是什麼東西?這是‘四舊’!”說著,一皮帶抽了上去。
那畫年代已久,紙早酥脆,讓皮帶一抽,馬上便碎了。
“你們……”畫樾心疼得叫了出來。
老雷走了進來,笑嘻嘻地把那部珍貴的手稿裝到了紙筐裡,揹走了。
“老雷!”王樾朝外面喊。
皮帶在空中呼嘯了一聲,抽在了桌面的玻璃板上,整塊的大玻璃粉碎了。
“你想幹什麼?”一個威風十足的男學生立目橫眉,站到了他的面前,“是不是不服氣,想搞對抗?”
王樾無言,臉上的肌肉抽搐般滾動。
那一側,大規模的抄家已經開始了。
就在這一瞬,他看到,在靠窗台的角落裡,還丟著《聊齋》手稿中的一頁。
“你出去!”一個人向他呼喝。
他用力地咳了起來,咳得滿臉通紅,咳得彎下了腰,咳得蹲在了地上。
趁人不注意,他拾起了那一頁手稿。因為沒地方藏,趁勢把那一頁手稿夾在了一本厚厚的地圖集裡。然後,他才站了起來。
一個小個子紅衛兵,把一個筆記本從高高的書架上丟到了地上。
王樾喊了起來:“那是秋瑾的遺物!”
“誰是秋瑾?”一個殺氣騰騰的人問。
“她是著名的女英雄。”
“呸,叛徒,破鞋!你這個地方,還能有什麼好人的東西,全是封、資、修!”
又一是疊筆記本。
“那是鄧中夏的筆記……”
一句話沒說完,幾個人便拽著他的胳膊,把他推進搡搡地拖到了院子裡。
耳際,傳來了花瓶被打碎的聲音,書籍被撕爛的聲音,花盆被推翻的聲音。
這便是“革命”的任務麼?
一切,都太令人無法置信了。這社會在痙攣,在抽搐,更在瘋狂。尤其可怕的是,是這些打手們居然掌握著真理!
紅衛兵們整整折騰了一上午,裝了一車東西,浩浩蕩蕩地走了。餘下的書籍之類,都堆到了兩間大房子裡。另外,周用良家的書也拉過來了,堆在另外一間屋子裡,三個房,都貼上了封條。
望著劫後的慘狀,他的周身像害寒熱病一樣發抖了。
就在這天下午,他聽到了老舍自殺身死的消息。老舍是他的朋友,滿族人,比他小四歲,生性樸實、耿直。解放後,他寫了二十三個劇本,歌頌黨,歌頌社會主義。他的《方珍珠》、《龍鬚溝》、《西望長安》、《荷珠配》、《柳樹井》,寫得多好。這樣的人,也會去自殺。
“那麼,我還活著幹什麼呢?”他問自己。
這天夜裡,他獨自一個人,走到了太平湖邊。當生與死十分接近的時候,生是一種負擔,而死是一種解脫。死是容易的,活下去卻要承受十倍的艱難。
粼粼的湖水,勾起了他情思。
他想起了許多已經作古的朋友:李大釗、魯迅、鄧中夏、劉志丹、趙平復(柔石)、應修人、聞一多,許多許多。他們都死了,可他們是肩著黑暗的閘門,為了放一縷陽光進來而死的,還有一些人,也死了,王國維自沉於昆明湖,尚可說是對舊社會“吃人”的抗議,老舍呢,他卻死在今天。他的死,更多的留給人們的是什麼呢?是悲哀,是無盡的嘆息……
他開始了自責。
如果明天人們發現他自殺了,該怎樣說?讓人們說:“他選擇了逃避,選擇了輕鬆”嗎?
不!他毅然轉回了身。
回到房中,他取出一張大紙,用潑墨,畫了一幅大大的芭蕉,在上面用濃濃的筆墨,寫了一首詩:
留得窗前破葉,風光已是三秋。
瀟瀟一夜冷雨,白了多少人頭!
從此,他的生活開始了新的一頁。二十
王樾的訴說,在張伯駒的心中產生了強烈的共鳴。
因為懂得,他才更能知道王樾心中的一腔悲憤。
他見過抄家。他的家,也被抄過兩次。王樾的家被抄八次,其情形可想而知。八次,便是故宮那樣的地方,也該抄得片片瓦翻身了呢。他明白,那些被抄走的東西上,凝聚著王樾一生的心血呵。
“那些東西,就這麼抄走了?”張伯駒不由自主地問了一句。也許問得多餘。
“都抄走了。”王樾答道:“唯有那留下來的一頁《聊齋》手稿,我讓孩子從窗子爬了進去,找了出來,託人裱了。也巧,恰是最後一頁,上面有蒲松齡的題記和印鑑。別的,都……”他一聲長嘆,搖搖頭說:“叢碧,我真後悔,後悔……若是像你那樣,把東西獻給國家,也就不會有這個事了。美術館、博物館、故宮這些地方,紅衛兵就沒去抄。唉,罪過、罪過這是我的罪過呵——”
王樾腳步散亂地走了,張伯駒的心中,那一層陰影也更濃更厚了。
1972年1月6日,陳毅去世了。
臨終前,他神志清醒,對張伯駒夫婦的事,念念不忘。
“可惜,我們幫不了他更多。前幾天,我向總理說了一下,恐怕,他太忙了,顧不上這麼多。他們在北京,日子一定很艱難……”
張茜暗暗落淚。
陳毅喘息了一陣,閉了一會兒眼睛,又睜開,對張茜說:“我的……那副圍棋呢?”
“在這兒。”
“拿給我。”
張茜遲疑了一下,從一邊的書架上,拿下了一個圓型的大理石盒子,放到了陳毅的手邊。
陳毅打開盒蓋,抓起了兩粒晶瑩的棋子。
這是他的愛物。
他唯一的奢侈品,便是這副圍棋了。它跟了他已經幾十年。
棋盒是整塊大理石雕的,十分好看,莊重、沉厚。裡面的棋子,是玉質的,大小不盡一致,有著一種古樸的天然。黑色的帶有玉斑,白色的則略顯透明。玲瓏剔透,實乃圍棋中的上品,令人喜愛。
這也是歲月的見證。
陳毅的目光仍在找,於是,張茜把棋盤也拿給了他。
他點了點頭。
棋盤是黃楊木雕的,厚寸許,做工精細。盤分兩塊,用時嵌在一起。由於質地沉實,棋子落上時,錚錚有聲。
“盤分兩塊。這一塊,好比就是我們共產黨;另一塊,好比就是民主黨派、黨外人士,只有合在一起,才能成為一盤棋。”陳毅思忖著,緩緩地說。
張茜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託……力生同志,把它……帶給張伯駒夫婦。”陳毅的語氣異樣地鄭重了。
“好的。”張茜連連點頭。
陳毅似乎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使命,長出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臉上,現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你猜,我在想什麼?”他問張茜。
張茜把圍棋拿開,沒說話。
“多怪,我想起了莫干山。張伯駒先生說,我那首《莫干山紀遊詞》,將來會成為一篇名作呢,瞧,我也是愛聽人誇獎的呢。”
說罷,他便靜靜地念了起來:
莫幹好,遍地是修篁。夾道萬竿成綠海,風來鳳尾羅拜忙,小窗排隊長。
莫幹好,大霧常彌天。時晴時雨渾難定,迷失咫尺間。夜來喜睡酣。
莫幹好,夜景最深沉。憑欄默想透山海,靜寂時有蟲哀鳴,心境平更平。
莫幹好,雨後看堆雲。片片白雲如鋪絮,有天無地剩空靈,數峰長短亭。
莫幹好,最喜遊人多。劍池飛瀑滌俗慮,塔山遠景足高歌,結伴舞婆娑。
莫幹好,請君冒雨遊。石蹬千級試腰腳,百尋澗底望高樓,天外雲自流。
莫幹好,好在山河改。林泉從此屬人民,明月清風不用買,中國新文采。
他念到這兒,睜開眼睛,孩子氣地一笑說:“還記得莫干山麼?這幾天,我總是恍恍惚惚地又去了那兒。當初,我還曾對張伯駒說,有時間了,一起再到莫干山走一走,好好地寫點什麼。張伯駒的詞確實有味道,講究。”說著,他悠悠一嘆道:“恐怕,我要自己一個人先去了。我這個人的毛病,就是一生愛入名山遊!”
陳毅逝世後的第三天,天黑透了。一輛黑色的小汽車,在後海南沿張伯駒的院門前靜靜地停了下來。車上,下來一個人,手捧著一包東西,走進了開著街門的小院。
自從院裡又遷進幾戶人家後,這裡便成了一個雜院,街門也從不關了。
張伯駒和慧素已從廣播中知道了陳毅同志去世的消息,正沉浸在無限的悲哀和追思之中。
房子正中,掛著那幅“大雪壓青松”。兩側,是一幅長長的輓聯。
慧素伏在桌前,正和著憂傷的淚水,畫著一幅《海思圖》。自從得知陳毅身患癌症之後,她便開始構思、開始畫了。畫面取的是當年陳毅在北戴河觀海時的情景。場面開闊宏遠,使人望去,頓生一種民族的自豪之感。
輕輕的叩門聲。
慧素開了門。
好冷的寒夜!
中國科學院的秘書長、陳毅的兒女親家秦力生走了進來。
“張茜同志不能來,委託我把這個送來。這是……老總最後給你們留下的。他說,很遺憾,沒能幫你們解決困難。”
秦力生打開了那個包,把那副精美的圍棋輕輕地放到了桌上。
然後,他詳細地轉達了陳毅去世前對張茜說過的那番話。
“真難為他……還記掛著……”張伯駒的聲音哽咽了。
他知道這副圍棋在陳毅心目中的地位,更掂得出它所代表的含義和分量。陳毅的圍棋,天下馳譽。這樣一副圍棋,便更具不平常的意義了。
“秦先生,”張伯駒道:“我們能不能也給陳毅……敬一幅輓聯?”
秦力生點點頭
張伯駒馬上拿出了裁好的紙,在飯桌上,揮毫寫了起來:
仗劍從雲做干城,忠心不易。軍聲在淮海,遺愛在江南。萬庶盡銜哀,回望大好河山,永離赤縣。
他定定神,換了一張紙,又開始縱筆寫另一聯:
揮戈挽日接樽俎,豪氣猶存。無愧於平生,有功於天下。九原應含笑,佇看重新世界,遍樹紅旗!
七十二字,一氣呵成,含了深深的愛,含了沉甸甸的情。
秦力生不住點頭。
看一位書法家寫字,這本身,也是一種享受。
那一邊,慧素的《海思圖》也最後畫完了。
她把墨瀋猶新的絹畫小心地用白紙襯了,仔細地包好,交到了秦力生的手上,哽咽著說了一句“請帶給……張茜同志……”話未說完,兩行熱淚便湧了出來。二十一
1972年1月10日。京西八寶山公墓禮堂。
陳毅同志的追悼會,即將舉行。
休息室裡,人們紛紛前來看望張茜,要她節哀順變。這時,忽然有人叫了起來:“毛主席來了!”
毛主席來了,來參加陳毅的追悼會!
這消息在人們的心頭轟然了。
天很冷,毛主席穿著一件呢料大衣,下身只穿了一條薄毛褲,領口可見裡面還套著睡衣,顯見來得很匆忙。
毛主席是1月8日在簽發中央送審的關於陳毅追悼會規格、悼詞等文件時,才知道陳毅去世的消息的。關於規格的安排,本來只是按軍隊元老去世的規格進行安排的,主席和政治局委員一律不參加。主席皺著眉頭看完了報告,將悼詞中“有功有過”四個字劃掉後,便籤發了。
張茜已經分明地老了,面容憔悴。齊耳的短髮,已經花白。她穿了一身簇新的軍裝,莊嚴而樸素。一見主席,張茜便哽咽地問:“主席,您怎麼也來了?”
毛主席落淚了!
“我也來悼念陳毅同志啊,陳毅同志是一個好同志,是個好人!”
陳毅的幾個孩子肅立在張茜身旁,主席一一問過了他們的名字,感慨萬千地說道:“陳毅對中國革命和世界革命是做出過貢獻、立了大功勞的,這已經做了結論。”
見到西哈努克親王也來了,毛主席便向西哈努克講述了去年9月13日林彪摔死於蒙古溫都爾汗的情況,並強調說:“林彪是反對我的,陳毅是支持我的。”
主席的情緒有些激動。自從林彪的事發生之後,他也分明地衰老了。
追悼會開過後,毛澤東在靈堂裡緩緩地走了一圈,看那些送花圈人的名字,看那些白色的輓聯。
張伯駒那副對聯,因為長,所以分外令人注目。毛澤東的腳步在張伯駒寫的對聯前停了下來。
好出色的文筆!寥寥百餘字,生動、準確地勾勒了陳毅的一生,用字講究,語韻鏗鏘。這裡面的話,正是他許久以來要說的。
他有著太多的話要說。
他已經很久沒有參加這樣的活動了。於是,往事被深深攪動了。
“這個張伯駒是什麼人?”毛澤東問身邊的周恩來。
周恩來略一遲疑,答道:“一位民主人士,是陳毅同志生前的朋友。”
“他沒向我講過。”毛澤東的眉宇間凝聚著巨大的力,又問:“他現在在什麼地方?”
“在北京。”周恩來轉身見到了張茜,走過去說:“主席問張伯駒先生呢。”
張茜走到了主席的身邊。
“這幅輓聯寫得好!”毛澤東又讚了一句。
他極少這樣誇獎人。
“他就是那位把傳世第一的字,傳世最古的卷軸畫捐給國家的那個人。”
“噢……”毛澤東猛然記起,問道:“他的夫人,是不是叫慧素?”
毛澤東的記憶力絕佳。雖然已過了許多年,他仍然記得這個名字。解放不久,何香凝向他講過慧素這個人。毛澤東的私人藏畫中,還有一幅慧素畫的山水呢。
“對,就是他們!”張茜忙說:“到現在,他們不但沒工作,在北京連戶口也沒有呢,好慘。陳毅活著的時候,總掛牽他們的事。”
毛澤東點點頭,看著周恩來說:“對這樣的人,應當保護,給出路。讓他們為社會主義建設發揮作用。像張伯駒這樣的人,完全可以安排到中央文史館去嘛。他們本人,便是一部歷史呢。”
追悼會後,周恩來馬上責成童小鵬,對張伯駒的事進行了具體的安排。
人生充滿了奇遇。
在那樣的年代裡,毛主席的每句話都是“最高指示”。於是,一切障礙都被瓦解、被擊碎了。
那幾天,張伯駒家天天都有人來,進進出出,腳步匆忙。鄰居猜疑著,注視著,希望知道其中的秘密。
可是,這老兩口太孤傲了,全沒有一點兒老北京人愛串門、愛聊天的習慣,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在人們的心目中,這樣的人是最遭人憎的,因為人們希望大家都一樣,不能容忍哪個人特殊起來。
一轉眼,他們到北京三個月了,臨時戶口限定的三個月期限到了。
那位讓他們“走著瞧”的副主任又來了,查他們的臨時戶口,並鄭重地告訴他們:這臨時戶口已經到期,要到派出所去重新辦理。
慧素去了。
管戶籍的民警分明是早已串通好了,慧素一去,管戶口的女民警便說:“不能延期。要延,重新開介紹信來!”
“讓我們……在北京過了春節,再回去,不行麼?”慧素央求著:“現在……東北很冷,我們的年紀……都大了。”
“不行!”女民警無比威嚴地說:“都像你們這樣,北京城受得了嗎?上級指示,春節期間,嚴格限制外來人口。知道了嗎,平時還可以延期幾天,春節期間,一律不行。發現沒戶口的,一律遣送回去。”
“有病,也不行麼?”
“都吃五穀雜糧,誰沒病?”女民警真是鐵石心腸,一點不肯通融。“你們可以先回去。過了春節,重新開一張介紹信,再回來。”
慧素知道再說下去也沒用,只得離開了派出所。
人生的路,真是太多艱難了。
回到家,伯駒問:“怎麼樣?”
“不行。”
張伯駒氣得鼓鼓的。“不行就不行,他們能把我抬到東北去,我不信!”他倔了起來。
正說話間,副主任和管片的民警來了。
這回是先禮後兵。
“臨時戶口辦好了吧?”民警笑著問。
“沒有。”張伯駒冷冷地答道:“去了,你們的人不給辦。”
“噢。”民警點點頭,為難地搓著手說:“這是制度,誰也沒辦法。”
“沒辦法就沒辦法。這就是辦法!”
“怎麼?”
“等他們來抬我走吧,我等著!”張伯駒額上青筋一跳一跳的。快八十歲的人了,到頭來竟連家也不許住,他轉不過這個彎來。
民警的臉色變了,軟中帶硬地說:“你打算和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比試比試誰更硬嗎?我有言在先,上級規定,拒不執行的,公安機關有權交遣送站負責遣送回去。你不是不信麼,好吧,那就試試看。”說完,民警帶著副主任氣哼哼地走了。
這一次,看來是要動真的了!
慧素坐到桌前,撫弄著那對圍棋盒,真想放聲痛哭一場。這些人,真是逼人太甚了。
若在過去,他們還可以找找陳毅,如今,陳毅也故去了,還能求誰呢?
春節臨近,天更冷了。
街頭巷尾,到處可以看到“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歡慶新春,鬥私批修”這樣的標語了。同熱鬧的外面相比,這裡全然成了一個孤獨的角落,沒人理,沒人問。鄰居幾家,孩子們穿上了新衣,又笑又跳。街門中,人進人出。串門的,送禮的,整天不斷。而張伯駒的家中,卻像墳墓一般死寂。
年關近了,慧素的心事也更重了。聽說,有的地方已經在開始往外地趕人了。
除夕的前一天,街道送來了一份正式的通知,要求所有沒有正式戶口或臨時戶口的外來人員在春節前離開北京。張伯駒把通知看了一半,便扯了個稀爛,丟到了門外邊。
這一回,他準備幹到底了。反正已經活了這麼大,死了也夠了。他決心已定:寧可受罪,再不受辱。
他在這裡已經生活了半輩子。當年,為了北平的和平解放,他曾奔走呼號,將生死置於度外。如今,北京卻容不得他。再有兩天就要過年了,他這麼大歲數了,還能過幾個年呢?可是,這裡的人卻要像倒垃圾一樣把他倒出去,連個年也不讓他過。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呢?
他不理解。
他也無法理解。
天黑時分,落雪了。
有雪的晚上,總是分外地安靜。
他寫好了“絕命書”,坐到了椅子裡,回想著往事。
可惜,傅湘故去了,王樾年紀太大,也不能來。他希望能有個人談一談,可是,卻沒這樣的人了。人一老,最怕的並不是死,而是孤獨,一種被拋棄般的孤獨。
遠遠的地方,傳來了放鞭炮的聲音。雖然只是疏落的兩三聲,卻勾起了他深深的回憶。
他問自己:這輩子,究竟哪一步走錯了?
若是讓他重新選擇,他會選擇一條怎樣的路呢?
院子裡,響起了雜沓的腳步聲。細一聽,聽得見門外還有汽車的發動機聲。
“他們真來了!”張伯駒暗暗地說。臉上,現出了一副剛毅的笑來。
慧素已經穿戴停當,東西也收拾好了。
“張伯駒同志是在這裡住麼?”有人敲著玻璃窗問。
“在!”是一字甕聲甕氣的回答。
門開了,三四個穿制服的幹部頂著一身雪花走了進來,帶進了一陣寒氣。
張伯駒已經拉開了決戰的姿勢。從那個民警走後,他就在等著這一刻了。相比之下,面對更勝過等待。既然早晚都會發生的事情,早一點發生更好。因為,等待也是一種消耗,一種付出。
面對來人,張伯駒送上了一聲悠長的冷笑。使得進來的幾個人弄得手足無措,不知道怎麼回事。
慧素卻看出了有什麼不對,迎了過來,問道:“你們是……”
“我們是中央文史館的。”為首的一位中年人一邊說,一邊打開公文包,拿出一疊紙來,笑著說:“如今辦點事,可真麻煩。春節期間,火車上的人又多,緊趕慢趕,今天才算把全部手續辦妥。本來,我們打算明天來,可又怕你們著急,所以,晚上就趕著來了。打擾了你們,很對不起。”
慧素接過了那一堆紙,剛要看,卻聽張伯駒一聲狂喝:“慧素,請他們出去,都出去,這是我的家!”
“伯駒!”慧素叫住了他,把那疊文件遞到了張伯駒手上。
張伯駒方才只在生氣,竟沒聽來人說些什麼。
他低頭看那些東西,只一眼,便怔住了:
聘任書
茲聘請張伯駒先生為中央文史館館員。
中央文史館
1972年2月
再下面,是兩張已經辦理好了的戶口登記卡,以及一疊中央文史館的情況介紹材料。
“你們……”張伯駒艱難地揚起了頭:“會怪我有點……老糊塗了麼?我以為……是派出所那些人來了呢……”
正說話間,院裡又響起了沉重而雜沓的腳步聲。一個聲音指引著說:“對,就是這兒,就是這兒,兩個,都沒走。”
門口,出現了一夥氣勢洶洶的人,有警察,也有穿便服的。
一個人走上前來,衝著文史館的幾個人毫無禮貌地打量了一番,鼻腔一哼道:“你們是幹什麼的?”
“中央文史館的。”
“知道他們是什麼人麼?”
文史館的中年人皺了皺眉,說道:“他們是好人。”
“你這麼肯定?”
“當然。”
“好吧,那就一塊兒走一趟!”說著,他從褲袋裡掏出了兩副鋥亮的手銬來。
那位中年人這時才明白方才張伯駒為什麼發那麼大的火。看來,今天晚上,他們來得太及時了,否則,兩位老人又要吃好多苦呢。
他轉過身,對一個小個子的中年人笑了笑,說道:“陳處長,你來解釋一下吧。”
陳處長穿著風衣,雙手深深地插在口袋裡,方才一直沒說話。這時,他走到了那個民警面前,口吻強硬地說:“誰批准你們這麼胡來的?”
“胡來?”那個民警叫了起來:“你是幹什麼的,把工作證拿出來!”
陳處長掏出了中共中央辦公廳的工作證,遞了過去,同時,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為張伯駒先生落實政策,這是毛主席、周總理親自指示的,要不要跟我們去中辦核實一下?”
那個民警一見中央辦公廳的工作證,先自軟了,又聽毛主席、周總理親自批示為張伯駒落實政策,知道這下惹禍了,忙雙手遞迴工作證,連連說道:“誤會了,誤會了,實在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你們出去吧!”陳處長擺了擺手。後來的一幫人聞聲,忙不迭地一齊走了。
“這……是真的?”張伯駒望著陳處長,淚珠在眼睛裡打轉了。
“是的,是真的,毛主席、周總理親自指示的。過了年,您就可以到中央文史館去上班了。”說著,他又轉身看了看慧素道:“我們考慮,張老歲數大了,您暫時就不要出去工作了,照顧好張老,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方才那位中年人也走了過來,說道:“生活上有什麼困難,你們不要客氣,組織上會想辦法解決的。”
“沒……沒有。”慧素鼻翼翕動,感激的淚水早已忍不住,奔湧了出來。
生活中的新一頁,隨著春天的到來,一同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