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在窯廠裡
大華窯業工廠在大連市西崗子的火車道北。這一帶,挨排就有四個大工廠。從右邊數,第一個是滿洲硝子玻璃窯;第二個叫做大連窯業廠。從左邊數,頭一個是造冰廠,大連市用的冰,全是那裡出的;第二個就是大華窯業廠,這裡面出電線杆子上用的電瓶和修公路用的柏油。這四個大工廠,在十幾里路以外,就看得見那十七八個十來層樓高的大煙囪;小的就數不過來了。這四個工廠,上下班時,真是人山人海的。大華窯業這個廠子擁有一千多工人,有一多半是十幾歲的小孩子。鬼子說:“用小孩子比用大人好,工錢又少又好管,哪種活都不比大人少幹。”玉寶是個莊稼戶出來的孩子,從來也沒進過工廠。那天跟著周永學進廠,玉寶見他一進門就到一個大木板上去拿牌子,玉寶也探手想去拿一個。周永學一把拉住玉寶說:“你還沒有報名呢。……走,到廠子裡,我找劉叔叔代你報名去。”玉寶跟他進了廠子,向裡一走,就被站崗的鬼子擋住了。玉寶不知是怎回事,也不敢吱聲。周永學忙對那鬼子說:“他是頭一天來,要進去報名做工。”那鬼子不叫進,跟玉寶要報名的證據。玉寶沒有證據,周永學跟他說了好多的話。鬼子說:“他進去你敢保他嗎?”周永學點頭說:“敢保。”那鬼子就把周永學的牌子的號碼和名字都寫去了,又把玉寶的身上好好檢查一番,才放二人進去。玉寶和周永學正向前走,就見從大屋子裡跑出來三四十個小工友,身上穿的衣服全糊滿了柏油,一個個笑嘻嘻地圍上週永學問:“他是誰?是來幹活的嗎?”周永學說:“是呀,他想來和咱們大家一起做活。”大家又“呼”的把玉寶圍起來問長問短,真好象在復縣家鄉那些小朋友一樣親熱。玉寶原先想:“到廠子裡做工,會不會有人打我?他們要打我時,我跟不跟他們打?”現在一看,小工友們這樣好,他才放下心來。周永學問他們:“劉叔叔今天為什麼還沒來呢?”大家說:“來啦,來啦,他在大屋子裡生爐子呢。走,我們找他去。”大夥跑著喊:“劉叔叔,劉叔叔!又來個小工友!”一邊喊著,跑進大屋去了。玉寶跟周永學走過柏油池子,這池子不在屋內,是在屋外,一連串有三四十個池子,每個都有五六尺見方,十來尺深。池裡的柏油熱氣騰騰的,從一個大盆口粗的鐵管子裡“嘩嘩譁”的往外流。那熱氣燻得人頭疼。每個池子上面,放了一塊一寸多厚、幾寸寬的大木板子,上面還有裝柏油的鉤子和油桶。“嗡嗡嗡……”做工的汽笛響了。“嘩啦嘩啦”,大屋裡的機器震耳朵的響起來。周永學喊他:“玉寶,劉叔叔來了。”拉著他就向前跑。他看見小工友們從大屋子裡擁著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出來,小工友們圍著那人說:“劉叔叔,火爐子給我拿。”那個說:“給我拿。”那人象老媽媽一樣,一手高舉著冒火苗的小火爐子,一手拉著小工友們的手,笑著說:“這爐子可不能給你們拿,太熱!別燙壞了你們。”玉寶見劉叔叔長得高大結實,紅紅的四方大臉,很寬的眉毛,挺大的兩隻眼睛,臉上最突出的一點就是他右耳朵邊長了一個大黑痣。頭上戴了一頂破呢帽,身上穿的衣服粘滿了柏油。他一面走一面問:“你們說又來一個要做活的小工友在哪裡?”那些小工友們用手向前一指說:“看,那不是和周永學跑來了嗎?”他才看見那和周永學跑來的孩子,能有十四五歲,比一般大的孩子他能矮半個頭,瞪著黑亮的小眼珠,十分有精神,就是瘦得皮包著骨頭,白白的臉兒象有病才好一樣。他忙放下火爐子笑著走過來,小工友們就忙搶著把小火爐子放好,打開箱子,拿出兩把焊柏油桶的銅烙鐵放在爐內燒上,又拿出坐的小板凳、錫和鏹水等等。大家忙完了,呼的又圍著劉叔叔和玉寶,看他們說話。
劉長德是個錫匠出身,他現在做焊工,還負責這三四十個孩子裝柏油。他這個當工頭的和別人大不相同,從來沒打過孩子們一下子,還教給他們怎樣幹活,怎樣休息。這些孩子和他非常親近,大家都叫他“好心的劉叔叔”。全廠不管大小工友都知道他;誰要是有了什麼事去找他,他總很高興地幫你的忙。周永學對劉長德說:“劉叔叔,廠子裡還用人嗎?我今天帶一個同伴來,他叫高玉寶,想要來幹活,求你給問一下要不要?”劉長德忙伸出大大的手拍拍玉寶的頭問:“你是不是有病?你為什麼這樣瘦?這裡活很重,你能幹嗎?”玉寶一聽這話,發急的想:“看樣子他是不要我吧?他要是不要我,那可壞了,家中的房子錢拿什麼給呀?”忙說:“你用我吧,你用我吧,我能幹,什麼活都能幹。”劉長德見他急得滿頭是汗,笑著安慰他說:“我不是不要你,我是怕廠裡的鬼子不要你。我見你有病,回家養幾天再來吧,累壞了是一輩子的大事。”玉寶見劉長德真不要他,急得要哭,忙說:“好劉叔叔,你留我在這吧!你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劉長德看著他,嘆了一口粗氣,拍拍他說:“好吧。走,我帶你去報一下名,看鬼子要不要你。”周永學和小工友們說:“劉叔叔,你給他好好向鬼子說一下,留他和我們在一起吧。”劉長德說:“我當然要好好說啦。你們快回去做活吧,看鬼子來打你們呀。”說完就拉著玉寶的手奔賬房(辦公室)走去。玉寶見劉叔叔帶他去報名,就高興地想:“這回可好了,能叫我在這幹活啦。就怕鬼子不要我。他不要,怎辦呢?”回頭看看劉叔叔,心想:“他一定能替我說好話的。”一路上見工友們一個個光著膀子,從火車上抬著很白的大石頭,“哎喲哎喲”的,壓得滿頭是汗,肩膀上被磨的繭子有銅錢厚。“呼哧呼哧”的來往直抬。抬少了的,鬼子拿著棒子就打。
玉寶一路走一路看工廠的情形,不覺已跟劉叔叔進了賬房。劉長德忙問一個胖鬼子:‘咱們這工廠裡還用人嗎?”那個胖傢伙站起來,看看玉寶象是有病,怕傳染他,一手捂著嘴,一手直襬划著說:“不要不要,快快的叫他滾出去。”旁邊過來一個鬼子,就把玉寶從屋內推了出去。劉長德一看沒有辦法,只得走出來。一出門見玉寶在哭,他愣了好半天,忽然想起一件事,忙走回賬房對那胖鬼子說:“現在柏油大大的出,那些小孩幹不完,慢慢的漫上來會統統跑了,我看把那個孩子留下裝柏油吧。”又向鬼子說了好了陣,那鬼子才說:“他能幹嗎?”“能能,我看著他,他一定能幹的。”鬼子又要保人,劉長德就作了保。鬼子這才給他寫了牌子,報上名。劉長德很高興的拿著牌子出來,對玉寶說:“不要哭了,我給你報上名了。這牌子給你,進出門好用。走,跟我去裝柏油去吧。”玉寶接過牌子,問劉長德:“劉叔叔,他不先給我工錢嗎?”劉長德一聽這話,笑著說:“你這孩子,真是莊稼院出來的,沒進過工廠。這裡都是到月底開錢,今天你能報上名就是大喜呀!”玉寶一聽月底才給工錢,急得要哭的樣子說:“劉叔叔,我不幹了,我要回家去。”“你這是為什麼呢?方才你硬要幹,費好大勁給你報上名,你又不幹了。”玉寶流著淚說:“劉叔叔,我想在這幹一天活,得一天工錢,好回家交房子錢;要是到月底再給錢,那我們家早就被房東家趕出去了。我不幹啦,我要回家去找別的活幹。”劉長德見玉寶這樣,心中很難過的想:“窮家都是這樣,一個孩子都被逼得這樣傷心難過。”他心裡不知道又想了些什麼,就在兜裡拿出十元錢說:“玉寶,你不要回家了。你回去,到哪做工也得月底給錢,沒有哪個鬼子會管我們中國人死活的。這十元錢你先拿去用吧。”玉寶見劉叔叔給錢,他怎的也不要,說:“我家沒錢用,你家也是一樣窮,我不要。我回家再和媽媽想辦法。”說完就要走。劉長德忙拉住他說:“你拿去吧,我傢什麼人也沒有,我就是一個人在大連。我吃飽了,幹什麼還用錢呢?你在這幹活吧,等晚上回家時,把錢帶回去就行了。”說完,拉著玉寶就向回走。劉長德又說:“玉寶,我見你的身體太不好,你幹活時注點意,少幹一點,千萬可別累壞身子呀,累壞了可是一輩子的事。”玉寶看看好心的劉叔叔,他很奇怪的想:“是怎回事,我是做夢嗎?我長這樣大了,除我媽媽、我爹和劉打頭的、周德春叔叔告訴過我‘別累壞了’以外,再沒有人跟我說過這樣的話。給財主幹活時,都叫‘快乾’,幹慢了不是打,就是罵,有時連飯都不給吃。我才十四五歲,這真是頭一天找到了好工廠。”他看著劉叔叔,高興地點了點頭。兩人走到柏油池子旁邊,劉長德好象老媽媽一樣,對大家說:“玉寶是鄉下人,頭一天進工廠,他病還沒怎樣好,你們大家可要多幫助他,把你們做活的經驗都告訴他。”又給他分了一個池子,小工友們都歡天喜地的給他拿柏油桶,給他送鉤子等等,幫助他忙了一氣。劉叔叔就坐在旁邊焊柏油桶。玉寶坐在木板上,就裝起柏油來。他幹了好長時間,裝了有十幾桶。見小工友們從早起到現在連兩桶也沒裝上,全在那兒玩呢。玉寶心裡奇怪的想:“有這樣好的工廠,一天掙人家四五毛錢,不幹出點活來,也就太不象話了,怎對得起那個劉叔叔呢?我不玩,做點活也累不壞人。”自己就低著頭一個勁地裝。忽然,他見小工友們唬通唬通的乾得很快,他奇怪的站在那裡看起來,正看得幸饉寄兀�吞�澈笥幸桓齬磣雍埃骸翱嗬玻迸九盡��癖ι砩弦渙�ち思竿�鰨�鄣盟�ё叛潰�牖贗房純矗�換贗罰�突枇耍�幌倫泳拖蠔竺嫻陌賾統刈永鐧谷ァ?
這廠子裡有一個管外工的獨眼鬼子,手中多咱都拿一根二尺多長的銅棍,上面帶著一個鷹鉤嘴一樣的小鐵錘,他走到哪裡,就打到哪裡。大家又恨他又怕他,都叫他“獨眼龍”。獨眼龍就是在前線上被打瞎了他的狗眼才回來當監工的。他對付中國人好狠心呀,說打就打,上去就是幾銅棍。小工友見他來了,才動手幹活。玉寶這傻孩子,一點也不懂得工廠的生活,見人家快乾,他就站在那裡看玩藝兒,誰想這一來就捱上銅棍子了。玉寶病還沒有好,被柏油燻得有些昏迷,加上他這一打,就向後面坑裡倒去。獨眼龍一看玉寶要掉下池子,他怕身上濺上柏油,連忙跑開了。玉寶身後有一個小工友姓王,眼見玉寶就要掉下去,縱身跳過來,一把扶住了他。誰想,玉寶站住了沒有掉下去,那姓王的小工友一隻大腿卻掉下去了,玉寶忙翻身把他從柏油池子里拉上來,他的腿已燙壞了,大家忙跑過來圍著他倆問:“燙沒燙壞?”“打沒打壞?”玉寶疼得咬著牙說:“小王的腿燙壞了。……小王要不為我,他怎能燙成這樣呢?”小王說:“你不要怕,我燙一下子不要緊,你要是掉下去,就沒有命了。”
周永學對玉寶說:“你才來不知道。劉叔叔常說,鬼子是‘不打勤快人,不打懶人,專打沒有眼的人’。我們以前是天天做工、天天捱打,從劉叔叔來這兩個月,我們一回也沒捱打。你以後要記住劉叔叔這個話。”劉長德走來,拉著他的手說:“玉寶,你今天受屈了。地裡爬出來的孩子,剛到工廠來是沒有經驗的,你以後要好好的跟他們學。”他正說著,忽然就瞪起眼睛,亮開嗓子說:“快乾活!快乾活!你們這些小傢伙!”說完,他就去幹活。小工友們都跑回去,又“起此咔喳”的幹起活來。玉寶那個孩子,在農村裡那樣伶俐,那樣活潑,一進了工廠就變得懵頭轉向了。這回,他見人家快乾,自己也快乾起來。他偷著四下一看,鬼子也沒有來。怎麼回事情?好心的劉叔叔,他好好說著話,為什麼忽然瞪起眼睛來,叫大家快乾活呢?正想著,啪啪,從上面打來兩塊小石頭:“快乾,快乾!要不快乾,我下去打死你!”玉寶忙抬頭一看,啊,那個瞎鬼子在樓窗上看著他們正喊呢。玉寶心中恨他,心想:“工廠和農村的財主家原來是一樣的。鬼子與財主是一路貨。劉叔叔好,可是工廠不是劉叔叔的;小工友好,可是工廠不是小工友的。我要記住大家對我說的話:‘長點眼睛。’方才人家都看見鬼子在樓上,我就沒有看見。”他決心從此再也不象那樣幹活了。
有一天,他和小工友們要到大屋子裡去,看看電線杆子上的磁瓶怎樣做的。十幾個小工友拉著手走進了大屋子,只見一排排的機器在那嗡嗡直轉,有的工友用小車一車車的從轅房裡推來和好的細泥,向每個機器旁邊放。那些推車的工友慢慢的推,就是新媳婦下轎也沒有那樣慢,這樣推一天也推不上五車。管機器的工友們,拿起一大塊泥,放進一個奇怪的機器裡,不大時間,就出來各種各樣的磁瓶。做起來可真快,做出來那些磁瓶都很好。就不知為什麼,做出來五個,那工友就能把它打壞兩三個。做成的那些,放在一個木板上,一個個擺好,就送到大窯旁邊。那裡有工友們把它裝進紅盆裡,再把它裝上一個有道軌的小鐵軲轆車上,再把它推進那火著得呼呼響的大窯裡。這窯很長,裡邊能燒二十幾個車子的磁瓶,從西頭推進去,從東頭出來,就燒成了又白又漂亮的電氣用的東西。拿出來時,還有人檢查好壞,那些檢查磁瓶的工友,把那些燒出來的磁瓶啪啪啪的又打壞了不少。檢查過的磁瓶,有人用車子推進了另一個大屋子,玉寶就和小工友—們跟著走進去,到裡面一看,有的是五六十歲的老媽媽,還有比自己還小的童工,他們跟前都擺著一盒用硫磺化成的水。裝硫磺水那個活,可真危險,要一時不注意滴在身上,就沾在肉上啦,滴在哪塊肉上,哪塊肉就燙焦了。他們幹著活流著淚。玉寶見他們哭,很難過的想起了以前自己受的苦:“咳,我當就是我一個人受苦呢,誰想他們全是和我一樣呀。”忽然,“啪啪啪”,“唬通”的一聲,“哎呀,媽呀!”不知什麼地方又有人捱打。玉寶驚慌的才要抬頭看,周永學和小工友們拉著他說:“玉寶,玉寶,快跑吧!鬼子來了。”拉著他就向回跑。他們跑到一個大木頭箱子後頭偷看,見是兩個抬硫磺水的小工友在捱打,打人的又是那個獨眼龍。被打的兩個小工友顧不得盆裡的硫磺水啦,忙去抱頭,一鬆手,“啪”的一聲,盆子落在地下,硫磺水濺得到處都是。獨眼龍見事不好,一下子就蹦出好遠,旁邊還有兩個壞腳的鬼子跑不及,濺了一身,燙得兩個鬼子倒在那裡“哇啦哇啦”直叫喚。玉寶見了,高興得不得了;回頭再看那兩個小工友,腿上全是硫磺水,疼得在地上直滾,他又心疼的難過起來。獨眼龍見那兩個鬼子被燙壞了,跑出來喊人。玉寶一看,鬼子奔這個方向來了,忙和小工友們跑回去幹活。劉長德從大屋子裡出來,看看大家,又看看玉寶說:“你怎的了?鬼子又打你啦?”玉寶說:“沒有。”“看,你沒捱打,為什麼眼都紅了,淚還沒幹呢?”“哦,劉叔叔,我到大屋子裡看見小工友被硫磺水燙壞了。”說著,忙擦掉眼淚。劉長德看著他,嘆了一口氣,帶他到一旁坐下說:“不要難過了,幹那個活,哪天都有幾個被燙壞的,這個年月裡,咱們窮人有什麼辦法呢!等大家都組織起來就好了。”
“什麼叫‘組織起來”?”玉寶問。
劉長德擺擺手說:“你孩子家不用問這個。”
玉寶接著又問:“劉叔叔,為什麼那些做磁瓶的工友,把磁瓶做好了,又把它打壞了?”劉長德小聲說:“鬼子到處架電線,修工廠,就得用這個器材,沒有它能行嗎?他修好工廠,造好槍、炮,去打誰呢?不是去打咱們中國人嗎?就拿你裝那個柏油來說吧,鬼子用它到處修公路,修好了,運機槍大炮到關裡,不是去打咱們中國同胞嗎?咱們要是給鬼子多幹活,多出了東西,那不是去幫助鬼子打咱們中國人嗎?”玉寶一聽這話,氣得瞪著小黑眼珠。一抬頭看見了柏油池子和磁瓶,就好象見了鬼子、閻王保長和王紅眼一樣,玉寶怒氣衝衝地說:“劉叔叔,怪不得他們把它打壞了。我不幹了,我要回家。”玉寶立刻就要去取衣服回家。劉長德忙握著他的小手說:“你到哪裡去?哪裡都是這樣。咱們要讓鬼子什麼東西都供應不上。有一天鬼子倒了台,咱們就好了。現在大屋子裡打壞磁瓶,不幹活,……全是這樣的。”從此,玉寶知道了鬼子做磁瓶和柏油的底細了,他和小工友們天天輪班放一個打更的,大夥在一起玩。鬼子天天來看,都乾得很快,就是裝不出柏油來,池子都滿了,嘩嘩的直向外流。鬼子急眼了,一下子又僱來二三十個小工友。他們五六十人站也站不開了。大家就輪班偷著睡大覺。人多眼睛更多,鬼子更看不住了,他們玩得更好。玉寶呢,一天只裝個三桶五桶的,裝好了,還用釘子打桶底給搞幾個小眼,一動彈,桶底就嘩嘩的向外流柏油,不等運到別處,柏油桶就會流空了。劉長德和玉寶越來越親近了。劉長德要有了事情,常常叫玉寶給他跑個腿什麼的。玉寶很聽劉叔叔的話。今天替他找這個工友,明天又去找那個工友。找來以後,他們說些什麼話,他一點也不知道。他常常問劉叔叔,劉叔叔就笑著說:“你現在還是個小孩子,不要你知道的事情,你就不要問吧。反正對咱們工人有好處。”玉寶就再也不問了。心裡總是奇怪:劉叔叔為什麼這幾天不大焊桶了?和一些工友們天天在一起,也不知幹些什麼,等他有時間了,一定叫他告訴。
劉長德對這五六十個裝柏油的孩子們非常關心。這幫孩子們年紀雖然小,他們可都知道分清好壞人。劉叔叔天天幫助他們,照顧他們,他們卻找不著什麼更多的工作來幫助劉叔叔。劉叔叔的工作,只有一樣大家能幹,那就是一天生一回焊桶的小爐子。五六十個人真有點搶不到手。大家為了爭著給劉叔叔生小爐子,都來得非常早,見工廠沒開門,他們都急得直跺腳;一開廠子門,他們就搶著先跑進去。鬼子見他們都來得早,誇獎他們說:“這一幫孩子頂好頂好的,天天早早來做工。”玉寶搶了幾天爐子也沒搶著,昨天他和周永學兩個來得最早,玉寶才探手去拿爐子,周永學上去推了他一下,爐子就叫他搶去了。玉寶不好再向回要,就叫他生了。今天早起,他起來得特別早,要爭取今天早起給劉叔叔生小爐子。他匆匆忙忙吃了點飯,也不等周永學,就向工廠跑去。玉寶高高興興地想:今天的小爐子別人再也不會搶去了。跑到廠子門口一看,大門開了。心想:壞了,可能又有比我來得早的了。急得他忙跑進廠子。一看,別人沒有來,今天劉叔叔卻來得最早,他在那裡生爐子呢。玉寶忙跑上前問:“劉叔叔,你今天怎麼來這樣早呀?”劉長德站起來笑著說:“今天要開個會,才來得早一些。”“劉叔叔,你開什麼會呀?”“什麼會?你不知道。現在這裡沒有別人,我告訴你,你可不準亂說!”“劉叔叔,你說吧,我不亂說。”“好,我告訴你,我們這幾天開的會,就是為了全廠的工人長工錢。現在街上的物價天天漲,鬼子不給咱們長工錢;要不漲錢,咱們工人就沒有法活命了。咱們這四個大工廠要進行罷工,今天就要來開這個會。”玉寶一聽說要叫鬼子給大家長工錢,高興得不得了,正想說什麼呢,就見一個工友很急的樣子走來說:“老劉,這可怎麼辦?昨天我告訴王明福,叫他告訴一下大連窯業廠的呂懷山,誰知道呂懷山昨天晚上沒回家,聽說他在廠子裡鼓動大家罷工呢。王明福沒有辦法進那個工廠去找他,你說這怎麼辦呢?想什麼辦法能進去把他弄出來呀?”劉長德說:“想想,看誰能進去,就叫他快去找吧。”玉寶一聽這話,忙瞪著小黑眼珠說:“劉叔叔,我去。我知道常到這來的那個呂懷山叔叔,在那個廠子二號爐。前天晌午吃飯時,我在大街上玩,呂懷山叔叔看見我,他還帶我到他那裡玩來呢。我去找他吧。”劉長德很高興的拍拍他的肩膀說:“玉寶,你很好。可是,那個門比咱們這個門緊的多!怕你進不去,再闖出禍來。”“劉叔叔,你不要怕。現在他們正是上班的時候,我一看他們人多就跟進去了。就是進不去,他們也不會把我怎的。”“好,那你就去一趟看看。”劉長德寫了一封信交給玉寶,又說:“你帶著這封信,可要小心一點,千萬別掉了。我把你從東小門送出去,我在那等著你。你��矗�慘�傭�∶漚�!繃⒖嘆痛�龐癖Ρ級�∶湃チ恕?
東小門有一個老頭姓紀,是咱們中國人。那人和劉長德很好。他還沒有起床呢,劉長德把他叫起來說:“老紀頭,門鑰匙哪去了?給我,把這個孩子放出去。”老紀頭也沒吱聲,就把鑰匙交給他,翻了翻身又睡了。劉長德開了門,把玉寶放出去,又對玉寶說:“你可要加點小心呀!”玉寶答應一聲,就奔大連窯業工廠走去。在路上,他心中奇怪的想:“怎回事?為什麼老紀頭也聽劉叔叔的話,沒說什麼,就把鑰匙給他了?”
玉寶走到大連窯業廠門口,見進廠子的人都有門證。門口還有兩個鬼子兵站崗,槍上帶著刺刀,每個人進去,都先把證明拿給他看看。自己沒有門證,怎進去呢?急得玉寶在門口直打轉,知道自己從門口是進不去的,但他不怕,想去闖一闖,他低著頭就向裡走。鬼子兵把他擋住了,向他要門證。玉寶裝著走錯了門,只得又向回走。心想:“劉叔叔為我們長工資,辛辛苦苦的找人開會,我今天要找不到呂叔叔,怎對得起劉叔叔呢?要是別人來,可能會想法進去的,我現在空手回去,不是耽誤了時間嗎?”他低著頭邊往回走邊想,不留心一下子碰在大樹上。氣得他抬頭一看,心中當時就高興起來:“啊,大樹!你叫我從這進去嗎?好,我就從這進去。”這棵大樹正長在大連窯業工廠的外牆邊,樹梢子全在牆裡面,外牆能有六尺多高,牆上還有電網,爬上大樹,過了電網,就能向裡跳。玉寶想上樹,看看路上人很多,心想:“要是上去,叫路上人看見,告訴了鬼子,那我還能有命嗎?就是他們看不見,那我從樹上再跳下去,卡不死,腿也好不了。回去吧,真對不起劉叔叔。”又想:“咳!我上去看看再說吧。”他看看來往的人都離得很遠,急忙兩手抱著樹向上爬,心裡“撲通撲通”的直跳,汗珠直向下滾。“上不上?上!”玉寶把心一橫,牙一咬,爬得更快。說起上樹,他可真是內行,他象小猴子爬杆一樣,“刷刷刷”,幾下子他就爬上去了。樹上面倒很好,大樹葉子多,把他小小的身子全遮住了。下面來往的人要不留神,是不會看見樹上有人的。玉寶在樹上向裡一看,二號爐不在這裡。看看離地有一丈多高,要跳下去,可真沒有命了;要不跳下去,怎樣才能找到呂叔叔呢?跳!把心一橫他就要往下跳。誰想,牆下突然走過來兩個鬼子,嚇得他身上直打顫,緊緊抱住樹杈子,連氣也不敢出。好險呀!幸虧鬼子沒有看見他,走過去了。他正要向下跳,忽然看見呂懷山叔叔從遠遠的地方和兩個工人走過來了。他心中高興得不得了,想喊;才要喊出口,忙又閉著嘴,心想:“唉呀!我的媽呀,喊出來可要命了,牆外是來往上班的人,裡面又有好多鬼子,叫他們聽見,還有我的好嗎?”這時,他見呂叔叔和那兩個工人走到離樹很近的那堆磚跟前,三人正在說話。這下子可把他急壞了,也不知怎樣好了,想什麼法子能把呂叔叔叫到跟前把信給他呢?想起了信,又怕把它丟掉了,忙摸口袋,信還在。這一摸又摸著了一個東西,他心中高興了:“好了,好了,我怎把它都忘了呢?”忙探手拿出他玩了好幾年的心愛的彈弓和小石頭蛋來,把石頭蛋安上,照著呂叔叔身上就是一下子。呂懷山用手比比劃劃的正和那工友說話呢,“啪”一聲……石頭蛋打在他左手上,疼得他一咧嘴,忙用右手握住左手,向地下一看,打來的是一個小圓石頭蛋,他正東張西望,找那石頭蛋是從哪裡打來的,“啪”一傢伙,身上又捱了一下。呂懷山抬頭一看,見樹上一個小孩子向他直襬手,他仔細看看,見是玉寶,但不知是怎回事,忙握著左手跑過來說:“玉寶,你這孩子膽子太大了。怎敢跑到這棵大樹上來玩?快下去吧!叫鬼子看見,就沒你的命了。”“呂叔叔,我不是來玩的,是劉叔叔叫我給你送信的。我進不來了,才上了這樹。快!快!這信是劉叔叔給你的,叫你去開會,我在這外面等著你,快出來吧。”忙把信丟下去。正這時,遠遠又來了鬼子,呂懷山忙拾起信說:“你快下去吧,我就去。”呂懷山忙回去對那兩個工人說:“好了,好了。你們不是說和那幾個廠子一起罷工怕不行嗎?看,來信了,是老劉給我來的信。現在就叫我去開會。這樣吧,你還是快去組織大家,我去開會,咱們幾個人的事情回來再談。”那兩人點點頭走了。呂懷山忙走出了廠子。一看,玉寶還在大門外等他呢,他高興得過去拍拍玉寶的頭說:“你這小傢伙,真是個好孩子!看,你把我手打得都腫了。”玉寶看看呂叔叔的手,笑著說:“誰叫你亂擺手來的,我是打你身上。那是你自己碰的,可別怨我。”原來那石頭蛋子正打在呂懷山的拇指上,腫得又紅又粗,玉寶心疼地摸了摸說:“呂叔叔,那可不是我特意打的呀。”呂懷山用兩隻手捧著他的小臉,笑著說:“不要緊,不要緊,你能把信送到了,打掉了也沒關係。你這個彈弓打得真準,你能再打一下我看看嗎?”“呂叔叔,我現在不打了,等晌午吃飯時我再打給你看。走,劉叔叔還在那等著你呢!”兩人忙奔大華窯業廠東小門走去。
劉長德見玉寶走後,非常擔心,總怕這孩子出事。他在老紀頭屋裡,坐也不好,站也不好,急得到門口來回走著。一抬頭,真快呀,玉寶和呂懷山來了。他歡喜得忙走過去拉著玉寶說:“行,你這孩子真中用了。”呂懷山笑著說:“中用?看,手指頭快給我打掉了。”劉長德問是怎回事,玉寶把這事講了一遍。三人笑著走進了工廠。
玉寶要回去裝柏油,劉長德忙拉住他說:“你先別回去,今天開會過時間了,人又多,再過不大時間就要開工啦。鬼子見少了人,他一定要找,你給我們打打更,別叫鬼子抓著大家。”玉寶很滿意,就跟劉叔叔走進一個大池洞子。這個大池洞子,玉寶曾經進來過好幾回,它是大屋子工友們換衣服的地方。洞裡面很長,南北有兩個洞門。劉長德對他說:“玉寶,你就在這個門口給我們打更吧。你見鬼子從北門進,咱們就從這個南門跑,鬼子要是從這個門來,咱們就從那個門跑。你可千萬要小心,別叫鬼子看見你呀。”玉寶點點頭說:“你放心開會吧,劉叔叔,我會注意的。”“好吧,那我們就開會去了。”劉長德、呂懷山和其他兩個廠的工友,一共四五十人陸續都進去了。玉寶坐在洞外,四下看著鬼子,他奇怪的想:“劉叔叔這個人,倒是幹什麼的?他對人那樣好,不但我說他好,四個大工廠裡的人都說他好。真怪,他也沒有家,住的地方都不一定,今天住在這裡,明天住在那裡,我問他好幾回,他也不告訴我,總是說:‘你現在不要知道,等慢慢有了時間,我好好對你講。’以後我非要問出他不可。”正想著,不好了,他見獨眼龍帶著三四個鬼子,凶氣沖天的樣子,一個個拿著大棍子走來。玉寶見事不好,忙跑進洞去,見他們已開完會正想走呢,玉寶忙說:“快點,快點,鬼子從這個洞門口來了。”劉長德聽見這話,忙把電門關死,拉著玉寶和其他人一起在黑古隆冬的洞子裡跑了好長時間,四五十個人都從北洞口跑出去了。大家很是歡喜,劉長德和三個工友送那三個廠子的工友出廠子去了。玉寶怕小工友們不知道鬼子來,怕他們捱打,忙跑回柏油池去。小工友們見玉寶跑來了,大家忙圍攏來,問他上哪兒去了。他說:“你們別問了,鬼子來了,快乾吧。”大家不敢再問,忙幹起活來。獨眼龍鬼子拿著銅棍走進來說:“你們現在不要裝了。快快的把裝好了的油桶拿出來,好裝火車。”他在那裡看著大家向外拿油桶。玉寶一聽說裝火車,心中真不高興;再是,他病才好一個來月,身上也沒力氣,怎能拿動呢?可是,鬼子在這裡,自己又不能不拿。他抱起四十來斤重的油桶,累得他兩眼直冒金花。木板上全是柏油,又膩又滑,他一害怕,兩條腿就顫顫起來。那獨眼龍鬼子見別人拿好幾桶了,他一桶還沒拿出來,就怒氣衝衝的走上了木板子,用銅棍照玉寶頭上就狠狠的打下來。玉寶怕打頭,一見銅棍奔頭上來,嚇得他把油桶一鬆,兩手就去抱頭。這一鬆手不要緊,只聽“咔喳”一聲,油桶把木板打斷,獨眼龍嚇得象鬼叫喚一樣,想向外蹦也來不及了,“譁”的一聲,獨眼龍和玉寶、油桶一齊掉進了熱氣騰騰的一丈多深的柏油池子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