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鬼子兵來了

復縣城東大山上,農民正忙著春耕,山岔口跑來了一群男女。大家忙去問:“跑什麼?出了什麼事情?”來人說:“可不好啦!快跑吧!日本鬼子到大石橋那邊打鬍子(土匪),沒有打到一個,從這裡回瓦房店。這一路上,殺人放火,無所不為,我們那裡人被抓去了很多,快跑吧!”春耕的人,看著慌亂的逃難人群,大家嚇得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沒有辦法。

這時,太平村的村公所裡出來兩個人,一個拖著“文明棍”,一個光著個禿腦袋。兩個人走到大夥跟前,看見逃難的人們過去了,那個拖文明棍的一斜楞三角眼,那個禿腦袋的老傢伙咧了咧三瓣嘴,兩個就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兩人幾乎同時說道:“好了,好了,皇軍一來,這就好了。”農民們一見那拖文明棍的是閻王保長周長安,後面那個光頭是王紅眼,嚇得都趕快躲開了。

閻王保長周長安,家住在黃家店,是個偽保長。以前大家都叫他三角眼,因為他愣不講理,把三角眼一瞪,象個吊死鬼一樣,南北屯子人,沒有不怕他的。他家是個大財主,又是本村最有名的大惡霸。他父親周春富更厲害,外人都叫他老周扒皮。這老周扒皮,不知道他玩的什麼鬼把戲,他每年都僱五六個夥計,每年,夥計都幹不到秋天就累跑了。等到秋後,夥計去要工糧時,老周扒皮一點也不給。他說:“活沒給我作完,哪能給糧?哪有那樣的好事!你們到皇軍那裡去告我吧,我在家等著你們。”夥計們怕他父子二人,不敢去告,一年的活兒就白乾了。周家父子就這樣壓迫人。日本鬼子來後,周長安當上偽保長,就更厲害了。

王紅眼本名叫王洪業,是個牲口販子,又是個大財迷鬼。因他見錢眼就紅,大家就叫他“王紅眼”。他為了多賺錢,不管怎樣好的牛馬,都往屠場送,好牛馬也不知叫他送屠場死了多少。大家都恨他,又給他送個外號,叫做“送命鬼”。後來王紅眼到孫家屯落了戶,就和閻王保長周長安在一起。“九·一八”東北被日本鬼子佔領後,他也發了財,買了一百多畝好地,他不再販賣牛馬了,也不種地,把地租給佃戶種,蹲在家裡和老婆姑娘三個人坐著吃。還常和保長在一起吃喝玩樂,不知搞些什麼鬼。

這天,兩個人正在高興地說些什麼,保長的兒子提著書包,帶著一條大黑狗跑來。這小子頭很大,帶個碰蓋小帽子,穿得很闊氣。他跑到閻王保長跟前,把一封信往他老子面前一扔,說:“給你信!在家哪兒也沒找到你,你在這裡。”閻王保長連忙把信拾起來,問道:“什麼信?”淘氣把大腦袋一扭說:“你不知道自己看?你沒長眼睛?”扭頭就走。閻王保長忙問:“上哪兒去?”淘氣回頭把挎在肩上的書包一拍,說:“上學去呀!”帶著大黑狗走了。王紅眼忙問:“保長,保長,快看,是你兄弟來的信呀!”保長把信看了,哈哈大笑地說:“我說這回剿鬍子,皇軍裡一定是我家老二帶路嘛,你還不信呢。你看,這不是他來的信?”王紅眼見真是周長泰來信了,高興得把手一拍,摸摸禿腦袋,說:“噢……,真是他呀!快講講,信裡都說些什麼?”保長笑著說:“他說皇軍剿匪勝利回瓦房店,明天要從咱們這裡路過,叫咱們這個村要好好籌備歡迎一下。”“哈哈哈哈!”王紅眼笑著說。“那是當然啦。”保長說:“王東家,你是孫家屯的屯長,我是太平村的保長,這一回,你可不能給我丟人。咱們這個山溝裡,還沒來過皇軍的隊伍,要好好籌辦一下才行。特別是你們屯子那些窮棒子們,連日本國旗都沒做上,歡迎皇軍,沒有旗可不行。今天你就要叫沒有旗的家快做上。明天一家要去一個人,拿著旗去歡迎。咱們第一保,由我帶著到村上集合,一起去,你也要去。你先去通知做旗,回頭馬上到我家去,商量一下辦酒席的事。連皇軍的士兵都得籌備慰勞。你別光打哈哈:弄得好,你我都有好處;弄得不好,你可得當心點!我回去報告村長去。”孫家屯是個三四十戶人家的窮屯子,除了王紅眼一家有錢外,大半是王紅眼的窮佃戶。東頭第二家窮戶,姓高,主人叫高學田,住著三間破房子,種了九畝地,餵了一頭豬,再沒有養活牲口;地,只有六畝,還能打點糧,另外三畝地,緊靠著河邊上,三年五年不收成一回。高家每年收點糧食,拿稅都不夠,一家七口,吃上頓沒有下頓。又趕上七十多歲的老人鬧病,頭幾天病很重,白木棺材也準備下了,鬧得一家人真愁死了。現在老人的病比前幾天好了一些,躺在炕上正咳嗽。從外屋進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臉又黃又瘦,端一碗藥湯,走到老人跟前說:“爹,起來吃藥吧。”老人端上藥碗正要喝,從外面跑進來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子,說:“媽媽,我餓啦,我要吃飯!我要吃!”說著,就伸手去要他爺爺的藥碗。高大嫂忙一把把孩子拉過來,抱在懷裡,哄著說:“玉才,你爺爺是吃藥呀!你爹抬糧去了(借高利貸),待會兒媽多做點,叫你吃一頓飽飯……”

忽然聽外面有人喊:“家家戶戶聽著!保長的命令,沒有日本國旗的戶,快做日本國旗!明天早上,一家去一個人,拿著旗,有我和保長帶著去歡迎日本皇軍。誰要不聽命令,就把誰送給皇軍辦罪!”高大嫂聽王紅眼喊叫做日本國旗,心裡吃驚,沒有吱聲。老人在炕上正吃藥,忙放下碗問:“屯長喊什麼?”高大嫂說:“保長叫做日本國旗!明天要來日本兵!……天啊,拿什麼做呀?”老人一聽這話,氣得說:“管他什麼軍哩,沒有就不做。”“不做能行嗎?屯長才說的,誰不聽保長的命令,就把誰送給皇軍問罪。”愁得她放下玉才,走到外屋,一邊嘮嘮叨叨地罵著保長,一邊急忙在炕頭上那些破布爛片中找布。哪有什麼成塊的布!正發愁時,院裡進來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問道:“媽,你找什麼?”高大嫂一看,見女兒玉容拿著一筐苦菜來了,就說:“唉,孩子,屯長叫做日本國旗,你沒聽見嗎?拿什麼做呀?”她想了一下,又說:“玉容,咱那白麵袋子哪去了?把它找出來做一個吧!”玉容才要去找,她又說:“玉容,玉寶怎麼還沒回來?”玉容說:“他在山上放豬,豬還沒吃飽呢。”“唉呀,他一個人在山上放豬,狼太多呀,快去看看吧!”“媽,不要緊,東院於志成哥、后街周永學和咱屯子的孩子們都在山上。二叔也在那裡給他東家種地,怕什麼。”說完,從菜筐裡拿出二十多個燒熟的喜鵲蛋,說:“媽,玉寶和志成哥在山上又燒喜鵲蛋吃啦。我還吃了幾個。這些是玉寶叫我帶回來的。”玉才在裡屋聽說哥哥叫姐姐帶回了喜鵲蛋,高興得一跳一蹦地跑出來,從姐姐手裡搶了兩個,跑到小街上玩去了。玉寶媽看見喜鵲蛋,可不高興,忙問:“誰上樹摸的,是不是玉寶?”玉容點點頭說:“是。”“玉容,到山上去,你可要看著他,可不能叫他上樹啊;那樣高的大樹,有多危險呀!”停一下,又說:“你把面袋子找出來去洗洗。我到東院老於家你大嬸那裡借點紅色去。”

東山上有一幫拾草和放豬的孩子在一起唱戲玩耍。這些窮孩子,天天都在一起。白天一起上山拾草,拾完草,他們就化裝唱戲;晚上又一起跑到后街找周德春叔叔給他們講“呼延慶打擂台”的故事。其中有一個孩子,左衣兜裡裝滿了小石頭蛋,右衣兜裡裝個打鳥的彈弓,一跑起來,兜裡的小石頭蛋就“嘩啦嘩啦”直響。這天,他用黑泥化黑了臉,懷裡抱個放豬的棍子,裝故事裡的“呼延慶”。於志成比他大一點,裝“孟強”,周永學就裝“焦玉”,三個孩子拿上樹條子當刀槍,表演故事裡的“打擂台”。他們玩得正高興呢,遠遠那一幫種地的人裡,有個二十七八歲的漢子,身子長得很結實,站在地裡,忽然高聲喊道:“玉寶!天晌午啦!快趕豬回家吧!我們收工啦!”那個裝“呼延慶”的孩子聽叔叔喊他,也高聲答應道:“知道了!”忙和小朋友們跑到河裡洗了臉,各自分手,玉寶就跟著叔叔一道回家去。

玉寶圈上豬,跑進屋去,見媽媽正剪面袋子,姐姐從裡屋端出一碗紅色來。玉寶忙問:“媽媽,你做什麼?”“做日本國旗呀。日本兵明天要到咱們屯子來……”玉寶一聽這話,小黑眼珠都給氣紅了,沒等媽說完,他就搶著說:“媽媽,咱們不做日本國旗。他是鬼子,咱們為什麼去歡迎他?你忘了叔叔去年給他東家趕車到瓦房店去,叫日本鬼子把叔叔胳膊打斷了嗎?”“孩子,輕點說呀!東院志成他爹,才從大石橋跑回來,說那裡人被鬼子兵殺了很多啊!”玉寶說:“咱們死也不去歡迎他。不做!”說著,跑過去把面袋子搶下來,紅色也碰撒了半碗。玉寶媽生氣了,上去照著玉寶後背打了一巴掌,說:“唉!我的天老爺呀,你輕聲說不行嗎?西院王紅眼在家裡,要是叫他聽見,告訴保長,就壞啦!古人說:人隨王法草隨風,叫你做旗,你敢不做嗎?東北都叫鬼子佔了,咱一個窮人家有什麼辦法?屯長說了,明天每家要去一個人,保長帶著去歡迎日本軍,誰不去也不行。你爹出去抬糧,今天怕回不來;你姐姐膽子小,我叫她下午到你姥孃家去躲一下。明天只有你去……”“媽媽,我可不去,我不能去歡迎鬼子。”“唉!孩子,不要鬧了,你不去,保長明天來找,怎麼辦?”玉寶忙說:“我有辦法:明天早晨我不起來,保長、屯長來找我,你就說我病了。”“他要叫你去呢?”“媽媽,你沒聽我爺爺說過?當官的還不差病人呢。保長來時,我就躺在炕上叫喚,他就不能叫我去了。”他媽無法,只得依了他。

全村的人,中午回家吃飯時間,聽說日本鬼子兵明天要來,又聽於殿奎回來說,日本鬼子殺人放火搶東西,大家都嚇得不得了。下午,連活都沒有心做了,全村的人都在忙著埋東西。村裡三十多歲以下、十五六歲以上的姑娘、媳婦,早就到遠處親戚家躲著去了。孫家屯的女人不多了,可是,玉寶爹在外面沒有回來,爺爺又有病起不來床,還抱著兩個孩子,玉寶媽只得把玉容先打發到她姥孃家去,叫高學德也到外面去躲躲,等鬼子走了再回來。她自己就在家裡等男人回來。

第二天早晨,保長把全保人都帶到孫家屯。王紅眼早就把屯裡人集合在大街上。兩下人站在一起,保長問王紅眼:“你們屯裡都到齊了嗎?”王紅眼說:“都來了,就是高學田家沒有來。”閻王保長周長安把三角眼一瞪,說:“怎麼?高學田家中那樣多的人,一個也不來,他敢反抗我的命令?現在皇軍來了,不去歡迎可不行。”王紅眼說:“方才我到他家去哩,高學田出去抬糧沒回來,高學德給南屯作月工去了,他姑娘到他姥孃家替他爺爺拿藥……”保長搶著說:“玉寶呢?”“他也病了。”“怎麼,他病啦?昨天我還見他放豬,今天就病啦?不會的,我去看看。那小傢伙可會裝熊啦。”說完,提著文明棍就到玉寶家去了。一進屋,就聽見玉寶在“唉喲,唉喲”地叫喚。周保長一看,玉寶還躺在炕上疼得直滾呢,象是真病了。又見老頭子也躺在炕上直哼哼,周保長忙叫玉寶:“起來!你什麼病不能去?”玉寶沒有吱聲,他媽給他蓋蓋被子,說:“他凍著了,昨天晚上鬧了一宿呢。”“哼!你們這些窮棒子就是病多。他不能去,你去吧!”“保長,你看,老人有病,孩子有病,他爹和他叔叔都沒在家,還有一個五六歲的孩子,這怎麼能去呀?”“鄰居都進屋來給玉寶媽講情。保長瞪了瞪三角眼,把文明棍在地下一戳,說:“好,看大家的面子,這回饒了你們,下回再這樣,可不行。”走到門口,又回頭說:“有病?小心點,皇軍要住這裡的房子。他見屋裡有病人,就要活埋。”

玉寶媽把保長和鄰居們送出去,忙跑回來說:“孩子,你快起來去吧;躺在家裡,看日本軍來了惹大禍呀!”“媽,我也沒有病啊!玉才,你出去看看,保長走沒走?”玉寶又對媽說:“怕他幹什麼?保長走了,我就去放豬。”玉才出去看了看,跑回來說:“保長走了。”玉寶聽說他走了,一翻身爬起來,從屋後跑出去,爬上房一看,見保長帶著一群人,拿著日本國旗,排著隊走了。那些人低著頭,都不高興的樣子。玉寶心想:“他媽的,在家做什麼不好?去歡迎鬼子!不如上山去放豬。”忙下房子,吃了點苦菜,拿著棒子就放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