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過 年
臘月二十三,照鄉下人的習慣是過小年。再過七天,就過大年啦。從過小年到過大年這幾天,是財主們要賬最緊張的日子。財主們不管窮人家有錢沒錢,七天之內,一定得還上賬。沒有錢糧還,就得給房子、地;沒有房子、地,就要家產。每年到了年關,窮人家因為還不上賬,叫財主們逼得投井上吊、賣房賣產,村裡哪一年到了年關,都得死幾個人。全村上百來戶人家,過得起新年的,只有高房大院裡那幾家財主老爺。
到了年關,財主到高學田家來要賬,要了多少次,高學田不在家,玉寶媽給人家說了多少好話,眼看沒日子再推了,正愁得不行,又趕高學田遭了這場禍事,真把人都快愁死啦。
玉寶媽送走抬高學田的兩個夥計回來,看鍋裡中午飯還沒有好,又把這幾天財主們天天來要賬、家中沒有吃的、玉容去她姥孃家找她舅舅想法子、昨天晚上她舅舅偷著送來二斗糧的事情,對男人說了一遍。高學田聽說他舅子送來二斗糧,忙問:“糧呢?藏起來沒有?”玉寶媽說:“藏起來了。只留出了一點吃的。”玉寶媽嘆著氣說:“這個年怎麼過呀,賬逼得不行!這二斗糧可不能讓別人看見啦!這是咱家今年過年的一點命根子!玉寶他爹,我看你吃了中午飯,快帶著玉寶到他姥孃家躲幾天吧。今天上午張財主家還來逼賬呀!”高學田說:“我走了,你怎麼辦?”玉寶媽說:“你就別管我了。天塌下來,有我頂著。你過了大年再回來吧!”正說著,聽玉寶在外屋喊:“媽媽,我姐姐回來啦!”玉寶媽忙到外屋一看,見玉容挎著一個筐回來了。玉容的兩個臉蛋凍得紅通通的,嘴唇都凍得發紫了。玉容說:“唉呀,天真冷!”她邊磕鞋上的雪,邊說:“路上雪真深,跌了好幾跤呢。”玉寶媽把筐接過去問道:“筐裡是什麼?”“是大舅要飯要來的爛酸菜。姥娘說,咱們家沒有菜吃,叫我拿點回來好過年。”玉寶媽把筐裡蓋的紙打開,看了一下,順手把筐放到菜板上,拿起掃把,給玉容掃腳上的雪。玉容問:“媽,二舅昨天晚上把糧送來了嗎?他要今天來,姥娘說:趁晚上送去吧。白天去,叫財主們看見,這點糧還有他們吃的!我二舅呢?”“糧送來啦。他一早上就走了,說到你老姨家還有事。快!裡屋有火,快去烤烤,暖和一下吧。看,把我孩子凍成什麼樣了。”玉容進屋,見爹坐在炕上,正用破布包腿呢,玉容不知怎的了,忙過去看。正這時,聽外面有人叫:“高學田在家嗎?”全家一聽聲音,知道又有人來要賬了,嚇得身子直哆嗦。高學田想再躲也來不及了,見是藥鋪的王先生來要藥錢,忙說:“王先生,快請到裡屋坐吧。唉,我腿叫狗咬的起不來,不能出去迎你。”忙拿小掃把,在破炕蓆上掃了掃,說:“請坐。”王先生歪著半個屁股在炕沿上坐下,問道:“高學田,你腿又怎麼啦?”“咳!王先生,別提了!人倒黴了,狗也欺負。今年這一年,我父親被打死;我兄弟被抓走沒有音信;我胳膊被打傷了,要不是勞你駕給治好,恐怕我今年也不能幹活了。誰想,年頭又壞,莊稼不成器,只好出去做月工,想掙來錢,好還你的藥錢。哪知道,在保長家做了兩個多月的工,今天算賬,周春富說他家沒有現錢,叫我過了年再去拿;我說家中等著還賬,叫他給我錢,周春富就火了,又吵又罵又打,氣得我犯了羊角瘋病;周家的狗上來,又把我腿給咬了;掙的糧一粒也沒有拿到。咳!王先生,求你再寬限一些日子,到明年我一定還你……”話還沒完,又聽屋外有人叫:“高學田在屋嗎?”玉寶跑進來,說:“爹!劉屯的劉羅鍋子那個老財迷來了。”高學田把眼一瞪,說:“滾!沒大沒小的亂叫,真少家教!”玉寶知道話說得不對,忙到外屋燒火去了。高學田對玉寶媽說:“快出去看看,劉老東家來了。”玉寶媽到外屋,�趼薰�釉誚置趴謨梅嗖孀喲蛄舜蜢}鞡上的雪,把糞叉子放在糞筐上,勾勾著腰,奔上屋來了。玉寶媽忙到院子裡去,說:“老東家來啦?你們真是越過越有力呀。你老人家七十多歲了,子孫滿堂、夥計成幫的,不在家享福,這樣冷的天,還出來拾糞。”劉羅鍋子抹抹鬍子上的冰屑說:“唉!給子孫變牛馬嘛!不給子孫多留下一點產業,死了也閉不上眼呀!人常說:‘多拾糞,好下地;多打糧,多買地。’前世欠了子孫的債呀!”劉羅鍋子邊嘮叨邊走進屋來說:“方才我拾糞,見保長家兩個夥計回去,我問他們到哪裡去?他們說:高學田給狗咬了,來送他。我不知道高學田給狗咬成什麼樣子,來看看他,捎帶著看那兩石五斗糧你們準備好了沒有。我家二小子(二兒子)他舅子到我家要賬好多次了,我替你們好話說了一大筐,才將就到今天。人家今年買地,等糧用啊。”劉羅鍋子走到門口,一腳門裡,一腳門外,聽王先生正對高學田說:“……我買的藥,全是給人家現錢。因為你胳膊不好,我將就你到今天。你今天推,明天推,到過年了,你還沒有,往後我還敢給你治病嗎?”劉羅鍋子進屋來,笑道:“王先生又來啦?真巧啊,我來幾次,碰到你幾次,你的腿真勤!”高學田忙招呼:“老東家來啦?快請坐,快請坐。”王先生欠了欠屁股,讓開一點炕沿,也招呼劉羅鍋子坐。高學田往炕裡退了退,把火盆推給劉羅鍋子。劉羅鍋子坐在炕沿,看看高學田的傷,說:“咬的不輕!”扭過脖子,烤著火,對王先生說:“你賬都收上來啦?”“差不多啦。就剩高學田一兩家還沒給。”劉羅鍋子對高學出說:“你出去做好幾個月工了,糧恐怕掙得不少吧?欠大家的錢,這回該還了吧?”高學田說:“老東家,別提掙糧了,提起掙糧,就是一肚子氣!你看我這腿,一顆糧也沒有拿到,這還不說,還差點給人家打死,咬死!剛才你看見那兩個夥計了,不是他們把我抬回來,連命都沒有了,還掙糧?”劉羅鍋子說:“高學田,別推得那麼幹淨了!難道說你還要把咱兩家的糧推到明年?不行啊,這糧不是我的,要是我的,今年你不還也可以。人家要向我要錢呀
屋內高學田正在求情,屋外狗咬得很厲害。玉寶跑出去一看,見是閻王保長來了,趕快跑進屋對他媽說:“媽媽,保長,保長……”話沒有說完,就聽保長在院子裡大笑著說:“哈哈……你們這些窮棒子,總是鬼頭鬼腦的,跑什麼?家中有什麼怕人的?噢?現在外面鬍子很多,莫不是你們家中藏著鬍子?”保長邊往屋裡走,邊把小羊皮的皮襖大襟一摟,從腰裡取出日本鬼子給他的手槍,拿在手裡。玉寶媽忙走到門口說:“保長,窮人家,能有什麼怕人的?一個住家過日子的,誰敢藏鬍子啊?”“沒有藏?我才不信呢。你說沒有藏,方才你孩子見了我,為什麼就往家裡跑呢?”“噢,那個呀?那是孩子小,不懂事。”劉羅鍋子和王先生趕快迎出來,向保長問好,保長帶理不理地說:“你們也來啦?”
玉容膽子最小了,見保長手拿著槍就怕。忙拉著玉寶,一起到裡屋去了。玉寶見了保長就恨壞了,進裡屋就把門關上。保長見關裡屋門,“當嘟”一腳把門踢開,把正睡覺的玉才驚醒,嚇得直叫“媽”,爬起來就哭。保長向裡屋望了望,走進裡屋來,見高學田坐在炕上,頭偏在一邊,沒吱聲。就笑著說:“啊?高學田,你回來啦?我當你死了呢。”高學田也不理他。玉寶站在炕前,聽保長又罵他爹,氣得歪著小脖子,眼橫著保長,小嘴活動著,直想回罵他幾句。他媽看見了,怕這個性子急躁的孩子罵保長,鬧出事來,忙從玉容身上接過玉才,叫她快帶玉寶出去玩。
玉容忙拉著玉寶出去找於志成、周永學玩去了。
保長也不理睬劉羅鍋子二人,走到炕前,也不願坐,拿手槍指著高學田說:“我叫人催你們多少次了,地稅錢你們老是今天抗明天推的,你們想推到多咱才給?上面來了好多回公事,要在年底全收上!現在過小年了,給皇軍送年禮的錢,你們也該拿了吧?你現在也回家了,有事我就要找你了。你也知道:咱們保上只買了二十口豬,這豬錢,每家窮戶只收三十塊錢。加上地稅三十八塊錢,總共才六十八塊錢。這些錢你可不能再拖!今天一定要拿。”玉寶媽見保長來了,心裡早就又恨又氣,見保長這樣逼賬,早就忍不住口了。忙說:“保長,我們的人差點沒被你家的狗咬死!高學田給你做了兩個月的工,只帶了幾個傷口回來,差點沒有把命賠上,你叫我們拿什麼給你?”保長把三角眼一瞪,一轉身走到裡屋門口,指著外屋的鍋說:“別胡說了!沒有什麼?你們鍋裡是做的什麼?”“那,那是西街老張家見我們幾天沒吃一點米了,借了半斤高粱米給我們。今天過小年,我才拿出來做點給孩子吃。”“哼!你這話只好騙鬼去!你們孫家屯的人真是又刁又賴,不給你們一點顏色看,你們不知道厲害。好啦,你說沒有糧,我要翻翻看,翻出來,你怎麼說?”玉寶媽愣了一下,怕他真翻出來,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高學田見保長進門,早就氣壞了,忽聽保長說要翻,氣得扭過頭來,大聲說道:“你翻,你就翻吧。”“翻出來怎麼說?”保長狡猾地追問一句。“翻出來是你的,翻不出來是我的。”“好,翻出來你可不要後悔。”閻王保長圓睜著一對耗子眼睛,就在三間房子裡翻起來。玉寶媽無法阻攔,高學田扭頭不看他,但都捏著一把汗。閻王保長用文明棍這裡插一下,那裡捅一下,一些破布爛片給他的文明棍翻得亂七八糟。劉羅鍋子和王先生眼珠子死跟著保長轉,見保長大喊大叫,到處亂翻,他們不住地點頭稱讚。三間破房子裡,囤、箱、缸、罐、牆角、破炕蓆底下,保長全都看了,也沒有找到一點米。屋裡沒有翻出糧來,保長又走到院子裡,見院裡放著一口破櫃子,這是玉寶的奶奶死後留下的一件傢俱,櫃上堆些亂草。保長走到櫃前,拿棍子推開亂草,就要開櫃。玉寶媽一見,立即跑去擋住說:“櫃裡沒有什麼呀,全是裝的破爛東西!”“沒有什麼,我也要看!”保長一抬手把玉寶媽推開,立即掀開櫃子蓋,只見櫃裡放著兩口袋裝得鼓鼓囊囊的糧食,順手他就拉出一袋,往地上一丟,用文明棍指著問道:“哼,這是什麼?你們總說沒有糧,這是什麼?把糧藏起來不還賬,拚命耍賴。你們敢違犯王法啦?什麼地方還藏得有糧食?快說!”劉羅鍋子和王先生一見糧食,也氣得頓著腳大鬧起來,直罵高學田,硬逼他還賬。院子裡簡直鬧得天翻地覆。玉寶媽低著頭不敢吱聲了。高學田忍著腿疼,扶著牆出來哀求說:“保長,這二斗糧,求你高抬貴手,可不要給拿去啦!這是孩子他姥孃家見我們沒有吃的,才送來二斗糧。我們一家大小就靠它過這個年!求你千萬不能拿走!”保長和那兩個財主哪裡肯依,都叫成一團:“快說,還有多少糧,都拿出來!”“不拿出來把他送皇軍那裡去!”“快……”高學田夫婦左右求情,再三說明:再也沒有糧食了,財主們還不信。左右鄰居都來幫高學田夫婦求情,求了半天,保長才答應,可以不把高學田送皇軍,但這二斗苞米一定要拿走。劉羅鍋子和王先生見自己一點糧也未撈到,都不肯依。高學田氣壞了,心想,反正糧食拿走了,也活不成了,不如拚了算了,上去死死抱住一個口袋,壓在上面,不讓把這二斗苞米拿走。保長哪裡肯依,往街門外一看,見於老五拾糞路過此處,忙把他喊過來。於老五是個最老實膽小的人,見保長喊他,哪敢不過來,就忙把糞筐放在街門口,走進院來。保長指著門口放的扁擔說:“扁擔拿來,把它擔著送到西院王屯長家裡去!”於老五一看,知道是叫他擔高學田的糧食,有點遲疑,保長把三角眼一瞪,舉起文明棍,嚇唬說:“快!你擔不擔?”於老五忙用兩手抱著腦袋,準備捱打。幸而保長沒有打他,他只好拿起高學田的扁擔要來擔糧。保長見高學田壓在口�喜黃鵠矗��先ィ�盍松�骸叭ツ懵璧模幣話丫桶迅哐�鎄頻揭槐摺I絲諤鄣酶哐�鎦幣а饋13ご哂誒銜宓F鴝�妨婦屯�庾摺8哐�鍶套磐忍郟�攔�ダ�”3さ囊路�擔骸拔夷橇礁鱸鹿で��鬩燦貌渙耍」饢業墓で��鬩燦貌渙搜劍∧悖�悖�悖��桌玻毖滯醣3ひ喚盤嚦�哐�錚�畹潰骸骯で��で�課一姑揮瀉湍闥惴拐四兀』斕埃被厴澩哂誒銜蹇彀蚜柑餱摺S癖β柩劭湊獾慊蠲��右丫�炅耍�喚�窟�罌奩鵠礎A趼薰�雍屯蹕壬��3ぞ尤話訊�妨甘撐�絞至耍��映襯植恍藎�哐�鏌�換拐耍��薔筒桓市蕁3車模�值模�畹模�薜模�鶴永錛蛑蹦址�熗恕?
玉寶跟姐姐在街上,和於志成、周永學一起用石頭打雪,玩了一會,玉寶要回家。他和姐姐正往家走,忽聽自家院子裡吵鬧起來,玉寶急忙往家跑。玉容怕他回去鬧事,忙把他拉住,不叫他回去。玉寶可急壞了,使勁把姐姐推了一個筋斗,就往家跑。於志成和周永學把玉容拉起來,三人趕忙也跟玉寶跑去。玉寶跑到院門口,見保長正瞪眼扒皮的催於五叔擔那二斗糧快走;又見爹滾得滿身是雪,趴在地下起不來;媽媽哭得挺傷心;玉才站在屋門口也直哭;劉羅鍋子和賣藥的王先生還在罵他爹;……玉寶氣得渾身直髮抖,不管三七二十一,他上去一把抓住於老五擔著的擔子,大聲一喊:“不準擔走!”使勁把扁擔往下一拉,於老五沒有防備,“譁啷”一聲,一袋糧食滑到地上,扁擔和另一袋糧食從他肩上掉下來,保長在於老五身後,也沒防備,扁擔正好打在保長腳背上。“唉呀!”保長疼得一咧嘴,舉起文明棍就打玉寶。正這時,於志成和周永學跑來了,見保長要打玉寶,他們一擁而上,把玉寶拉著就跑。保長見玉寶跑了,拔腿就追。玉寶跑得飛快,他哪裡追得上。回身轉來,見高學田已經爬到門口,正要去往回拖那兩袋糧食;他照著高學田就是一棍,把高學田打了一個跟頭。“咔喳”一聲,文明棍打成了兩半節。這下子,保長更火了,把半節棍一丟,哈腰拾起扁擔,照著高學田身上就亂打起來。
鄰居們見保長毒打高學田,都擁上來勸解。哪裡勸得住。玉寶媽顧不得哭了,去求保長住手,保長哪裡肯聽。玉寶媽急得象瘋人一樣,不知怎麼好了,又大哭起來。玉容可嚇壞了,跑去抱著玉才,姊弟二人也哭在一起。
玉寶和小朋友們跑了不遠,聽見保長在打他爹,又急忙返回來。玉寶順手抓起劉羅鍋子放在街門口的糞叉子,就奔保長跑去。保長只顧打高學田,沒想到玉寶還敢回來打他。劉羅鍋子和王先生眼快,見玉寶舉著糞叉子要打保長,他們嚇得才喊出“保長”兩個字,玉寶早就照保長手腕上打了一糞叉子把,保長疼得“唉喲”一聲,扁擔掉在地上。他回頭一看,見又是玉寶打他,忙拾起扁擔去追玉寶。劉羅鍋子和王先生也朝玉寶奔來,想把他抓住。玉寶知事不好,把糞叉子“呼”的一聲照劉羅鍋子扔去,嚇得那兩個老傢伙倒退了兩步,不敢靠近。趁此時機,玉寶回頭就跑。保長這下不放過他了,在後面就追,追到街上,一頭碰見周德春,保長邊追邊叫:“周德春,快點!快把那小兔羔子給我抓住!”周德春原是周永學把他叫來的,他早已知道高學田家今天出了事,他把玉寶放過去,讓他跑掉了,就把保長擋住,求他住手。保長沒打著玉寶,又氣又恨,扶著扁擔站住,累得“呼呼”直喘,三九天出了滿頭大汗。他一面擦汗,一面把周德春也罵了一頓,怪他不把玉寶抓住。停了一會,他見玉寶跑遠了,這才拖著扁擔回來,走到高學田跟前,指著高學田說:“我,我的文明棍叫你給弄斷了。那是五塊錢買的,不包我的文明棍可不行!”鄰居再三求情,保長也不答應,除了當場要把糧食擔走,棍還得包錢。周德春不知說了多少好話,也不中用。正鬧得不可開交,只見王紅眼咧著三瓣嘴,邁著大步,從外面進來了。他邊走邊假意大聲叫道:“出了什麼事?出了什麼事哪?”王紅眼走到保長跟前,打了招呼,又給劉羅鍋子和王先生打過招呼,假意問清了事情,忙對周德春說:“快!快幫助把高學田扶到屋裡去,看天有多冷啊,趴在雪地上會受凍的。”又回頭對保長說:“公家的稅錢不拿,這可是不行的。我來替高學田求個情,求你賞個臉。我看你先把二斗糧拿走,到我家歇一會。那棍棍,看在我的面上,算了吧。餘下的欠款,咱們再慢慢商量吧。”保長橫著三角眼說:“不光是欠租不交,他還支使孩子打我。簡直是造反了,這還了得!”王紅眼說:“造反諒他也不敢。今天先把欠款算清,以後再給他算這筆賬就是了。走吧。”保長看王紅眼直遞眼色,才說:“好吧,看你的面上,這棍棍,就饒了他。走吧,咱們去算算高學田的欠款吧。”回頭把扁擔往於老五跟前一丟,罵道:“笨蛋,還不快點把糧給我擔走!”於老五趕快把糧擔起來,保長跟在糧食擔子後面一道走了。周德春把高學田扶起來,正想進屋,劉羅鍋子和王先生上前攔住,說:“我們的賬,今天不還不行。”王紅眼忙回身上前說道:“高學田,這事我也來一起替你辦了吧。”不等高學田答話,他就對劉羅鍋子二人擠擠眼睛說:“下午我們再算賬,欠多少都由我負責。你們請先回去歇歇。”高學田無可奈何,一時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沒有吱聲。王紅眼又對院子裡的人說:“大家都回去吧。”又對高學田說:“事情怎麼結果,下午我再告訴你。”王紅眼見劉羅鍋子二人走後,這才邁著方步走了。
王紅眼走後,周德春和玉寶媽才慢慢把高學田扶進屋去躺著。兩人解開高學田的衣服看時,高學田渾身給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胳膊上腿上還打破了幾塊皮,狗咬的傷口直流血。玉寶媽不覺又傷心痛哭起來。周德春幫助拿破棉花給高學田把傷口包住,勸道:“你們別難過了,糧食,我家裡還了賬,還能剩下一點,今晚上我給你們先拿一斗來,你們先吃著。到過大年時,再想辦法,保長要我今天去算賬,我去把事情辦了,再來看你們。”
高家院子裡鬧得哭哭啼啼,天翻地覆,隔壁王紅眼的姑娘王鳳子卻趴在牆頭上看熱鬧。她看見高學田捱打,看見玉寶和保長打仗,樂得她笑了一場又一場。後來看見二斗糧往她家擔來了,她更樂了。趴在牆頭上就朝保長直招手,嬌聲嬌氣地直叫:“保長,快來!保長,我叫你快來呀!”保長一則正當火頭上;二則當眾人面前,不得不假裝正經;因此,沒有搭理她。只催於老五快走,想去向王紅眼的小老婆和王鳳子獻好。
玉寶給保長拿扁擔追了一下,不敢回家,繞道繞到自家對過小街上的牆角落裡聽保長走沒走。玉寶正凍得直打哆嗦。忽然聽到王鳳子又笑又叫保長,玉寶可氣壞了。一肚子氣沒有地方出,就想把王鳳子這個臭婊子收拾一頓。玉寶咬咬牙,心想:“這個爬牆鬼!她到處爬牆、偷聽人家的話;於志成他表哥來串門,說他們那邊有鬍子,她就報告保長,說於志成他表哥是鬍子,挑唆保長把他表哥抓起來,狠打一頓。今天她又爬牆頭,不收拾她一頓,真出不了這口氣。”玉寶就去兜裡摸彈弓。又想:“保長這老傢伙沒走,不能到自己院裡去打她,不如繞到她家牆後去,打了她,大家都不知道是誰打的。”於是玉寶扭回頭就奔王紅眼家西牆外跑去,雪太深,不好拔腿,跑了好長時間,玉寶才到王家西牆根。只聽王紅眼的老婆嘻嘻哈哈的正誇保長手腕高,兩人邊說邊笑進屋去了。玉寶忙爬上西牆頭一看,見王鳳子還在東牆頭上說笑呢。玉寶怕她下牆走了,咬著牙,忙拿出彈弓和小石頭蛋來,閉上左眼,拉緊皮條,趕快瞄準。玉寶正要放,忽聽王紅眼的老婆在屋裡喊:“鳳子,快回來,保長要給你買過年的東西!”王鳳子見熱鬧事已經完畢,正想下牆,一聽這話,忙回頭看腳下的凳子,一條腿就往下伸,正好面朝著玉寶,玉寶瞄得正準,使勁一放手,“啪”的一聲,不偏不斜,石頭蛋正好打在王鳳子的額頭上。王鳳子突然受這一下猛烈打擊,一抬手想去護額頭,腳又沒有踏著凳子,疼得她“媽”的叫了一聲,一頭就從牆上倒栽下來,鑽進牆根的雪堆裡,象鬼一樣地叫喚起來。玉寶見已打中,趕快跳下牆去,身子緊貼著牆,想聽聽牆裡邊還有什麼動靜。只聽鳳子她媽在屋裡怪聲怪氣地叫道:“怎麼啦?怎麼啦?”接著又聽她到屋外大叫大喊:“唷!十七八的大姑娘了,下牆為什麼不踏好凳子?快起來!”又聽那女人驚叫起來:“呀!我的媽呀!這是怎麼啦?快!保長,快來呀!鳳子頭卡出血啦!咳!快過年啦,看,卡成這樣……”又聽鳳子哭叫著說:“不是卡的,是有人拿石頭打的我!”立即又聽保長走出屋來叫道:“誰打的?誰打的?反了他啦!王紅眼,你出去看看,誰在外面?快讓開,讓我來扶她到屋裡去躺躺。”玉寶聽王紅眼要出來查看,對自己說:“快跑吧!出來看見就壞了。”他不敢照來路跑,回頭就順著牆根往北跑,跑到沒有雪的后街上,又繞了幾個彎,估計人家再也查不出腳印了,這才一溜煙地跑到自己家的東牆外,看看院裡已經沒有外人,這才跑回家去。玉寶聽見媽媽在屋裡哭泣,想起打鳳子的事也不能讓媽媽知道,就忙把彈弓藏在石孔子裡。心想:“人家要來問我,我就說早壞了;人家要看,我就把那個壞的給你們看;人家就不會疑心是我打的了。”玉寶把跳牆時身上滾的雪都拍打幹淨,這才回到屋子裡去。
鍋裡飯也涼了,玉容生火把飯熱了一下,等到玉寶回來,才動手吃飯。高學田夫婦哪裡吃得下去,高學田勉強嚥了幾口,便覺得心裡不好受,趕快放下筷子躺著;玉寶媽邊吃飯邊掉淚,淚水掉在飯碗裡,就這麼吞了幾口,又悶頭蹲在灶前傷心去了;玉寶打了王鳳子,聽見王紅眼的老婆還在街上罵不絕口,心裡又得意又有點害怕,見媽傷心,他坐在媽媽懷裡,直叫媽媽別哭。玉寶說:“媽媽,你別哭了,我長大了,我拿棒子把保長打死!”玉寶媽說:“孩子,你長大了,你可要給爹媽爭一口氣!要出這口氣!爹媽現在過的什麼日子!你可千萬要記住!我們不象人過的日子!”玉寶說:“我記得。保長拿扁擔打我,我也不怕。”“但願你長大了,再不受財主們的欺負,就好了。”“不會的。他敢欺負我,有志成哥、周永學他們幫我。”母子二人談了一會,於志成和周永學又來找玉寶出去玩,玉寶看媽媽已經不那麼傷心了,才和於志成他們一道去了。
玉寶和小朋友們到山上去撿了一些柴火;又在野地裡打了一陣雪球玩兒;玉寶把打王鳳子的事告訴了周永學和於志成,兩人都很高興。太陽偏西的時候,玉寶才回家去。路上,玉寶聽人說:“不知誰打了王鳳子,頭上起了一個大包。王紅眼還在滿街查問呢。”玉寶聽說,心裡有點害怕,他偷偷地去瞅了瞅石頭孔子裡的彈弓,看它還在不在,見彈弓還平平安安地藏在那兒,他才放心了。殊不知玉寶一進院子,就聽見爹媽二人在吵嘴。看樣子已經吵了好久了。媽媽邊吵還邊在哭泣,聽媽媽說:“他就是想謀佔你那點好地,你就偏偏把那六畝好地押給他,我們還能有活路嗎?”又聽爹說:“你說了幾十百遍了,還是這句話。你要再說,你就給我滾出去!”又聽周德春叔叔勸他爹媽說:“算了吧。你們就別生氣了。人要緊,人要緊……”玉寶媽不聽,還拍打著炕蓆哭叫著說:“天哪!那六畝好地押給王紅眼了,明年一家五六口人可怎麼活呀!”又聽爹在炕上氣乎乎地罵他媽說:“你們老孃們懂得什麼?欠王紅眼一屁股的債,他能讓你過了年嗎?不把地押給他,今天人家就得把我逼死,打死!難道你沒長眼睛?人家債主上門,逼得我氣都喘不過來!今年押給他,明年掙了錢再抽回來就是了。……”玉寶媽罵道:“抽回來?我看你沒有那個本事!人家天天想那六畝地,這回有地照拿到手了,你還想抽回來?真是作夢!”又聽周德春叔叔勸他爹媽說:“算了吧!事情已經這樣了,生氣、難過又有什麼用?這年頭慢慢熬吧。只要高大哥身體好起來,總有翻身之日!窮人不能窮一輩子,他們富人也不能長富!再說,等孩子長大了,也就好啦。叫我看,小日本這個天下長不了,等鬼子一倒,閻王保長、王紅眼這批漢奸,恐怕是逃不了的。再熬它幾年看看,我不信咱們就沒有個出頭之日!”又聽他爹說:“老周兄弟,誰不盼那一天?可是眼下鬼子漢奸這麼兇,誰知道哪一天能出頭!我兄弟被鬼子抓去七八個月沒有下落;地也沒有了;日子一天不如一天;我又坐了個氣痛病;我看,等不到那一天我就完蛋了。剛拿的二斗糧,保長怎麼知道的?翻出來一顆也不留。王紅眼呢,趁火打劫,把六畝地也押去了,你看這夥強盜有多兇、多狠!”玉寶聽他爹又難過起來,聽他媽和姐姐也在傷心,他也哭啦。停了一會,他聽見周德春叔叔說:“高大哥,‘車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爺不會餓死瞎家鳥’的。高大嫂,你也別傷心了。這一斗糧,你們先吃著吧。我家還有幾鬥糧。剛才保長收慰勞鬼子兵的錢,給他送去二斗;我還有點賬,等還了賬,大概還能剩下一點,那時我再給你們送一點來。將就著過了年再說吧。唉,過了年,我是再也不想在這個窮地方住了。”玉寶又聽他爹問道:“你要上哪去呀?”“咳!象我們這個沒房沒地的人家,到哪去還不是一樣?從前我在罅��思腋瞎�蟪擔�×撕眉改輟N蟻耄�故塹醬罅�烊ァ!庇癖φ��堇鎪禱埃�患�苡姥�芾戳恕V苡姥Ъ�癖Χ自讜鶴永錚�成瞎易爬崴��ξ剩骸壩癖Γ��蛄四悖俊庇癖γΣ戀粞劾崴擔骸暗��璩匙熗恕T勖塹暮玫亟型鹺煅堊喝チ恕!��敝苡姥�擔骸壩癖Γ�惚鶓攏�勖竅敕ㄔ侔淹醴鎰幼嵋歡倬褪橇恕!��業�兀客鹺煅塾擲聰蛭頤且�死戳恕!庇癖�橢苡姥Ы�藎�苡姥О淹鹺煅垡�說氖賂嫠吡酥艿麓海�艿麓好φ酒鵠此擔骸按蟾紓�一厝タ純礎D忝遣灰�嘲。�一贗吩倮純茨忝恰!彼低昀�胖苡姥ё吡恕S癖�醇�煌飛戲拋乓淮�甘常��侵艿麓菏迨逅屠吹摹S袢菽猛胍�艘恍┏隼矗�骱筇旌貿浴JO碌模�癖Π鎦�杪韜徒憬鬩壞撈У轎鶯笠豢眯∈饗攏�⌒牡賾猛諒衿鵠矗�遼細橇艘徊閶��獾帽徊浦髏強醇�廊ァ?
天黑啦。村裡不時傳來一聲兩聲狗叫。王紅眼老婆又在大街上不乾不淨地咒罵誰打了她的姑娘。高學田躺在炕上,狗咬的、保長打的傷口疼得他一陣一陣直叫喚。小年是送灶王爺上西天的日子,外面鄰居們稍微能吃上一碗飯的人家,都給灶王爺放了一掛小爆竹,高家沒有燒香,也沒有燒紙,更說不上供糖果了。玉寶媽帶著孩子們在炕上躺了一會,起來站在灶前,默默地說了幾句吉利話,就這樣空手把灶王爺送上西天。哪知道,高學田給狗咬傷,又捱了一頓打,生了一天氣,吃了幾口不冷不熱的高粱米飯,到半夜,心口就疼起來了,趴在炕上直叫喚。從此,他的心口疼病一天比一天重,成天叫喚,什麼重活也不能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