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要讀書
三月裡,天氣晴朗。玉寶拿上鐮刀、繩子,和村裡八九個窮孩子上山去拾草。一出屯子,見太平村的小學生排著隊伍在大路上走。有個學生走在隊伍旁邊,喊著“一,一二一,……”象個小教官似的。小學校的老先生走在隊伍後邊。
玉寶呆呆地看了一陣,真羨慕他們。回頭對小朋友們說:“人家旅行,咱們拾草。來!咱們也排個隊伍走。”窮孩子們沒一個不願意的。玉寶把鐮刀往腰上一插,排好隊伍,他也走在旁邊,喊著:“一,一二一,……”窮孩子們照他的口令,踏著步子,挺起胸脯,肩上扛著鐮刀,走得很帶勁,遠遠地跟在小學生隊伍後面。
小學生們聽見後面又來了一支隊伍,一個個扭回頭直朝後看,步子就亂了。那老先生回頭瞅瞅,也很驚奇:這是誰家的孩子?居然把一幫小孩子管得住,還怪有精神的!老先生回頭招手,叫道:“喂!小孩,你過來!”喊口令的那個小學生名叫於志成,見老師叫玉寶,就說:“我去叫他。”
玉寶見老先生叫他,忙回頭喊了聲:“立——定!”說:“大家聽著,老師叫我,你們就在這兒玩,等我一下,咱們一塊兒就去拾草。解散!”有個孩子說:“玉寶,別去,先生會打你的。”玉寶說:“怕什麼,我去看看就來。”於志成跑來拉著玉寶的手說:“玉寶,走吧,我們老師叫你。我們老師可好哪!來,跟我們一塊兒去旅行吧!”“我不去旅行,我還要去拾草。”“走吧!待會兒再拾草。”“大夥兒等著我呢。”玉寶又回頭對眾人說:“你們等等我,我就來。”玉寶到老先生跟前,恭恭敬敬給他敬了一個鞠躬禮,偷偷瞅那老先生:個兒好高呵,怕有五六十歲了,乾乾淨淨兩撇八字鬍,穿一件粗藍布長衫,青布鞋底都快磨完了。他眉毛鬍子都在笑。玉寶心想:“怕是要我旅行。家裡還沒柴火呢……”小學生們不知有啥事,都一齊圍攏來看熱鬧。
老先生哈著腰摸著玉寶的頭,笑著說:“嘿!還懂得規矩呢!你叫什麼名字?”玉寶把小脖子一歪,笑著說:“你猜猜看!”於志成說:“我知道。我們常一塊兒玩的。”玉寶連忙堵住於志成的嘴,說:“你先別說呀!”老先生看這小孩挺有意思,笑說:“你這孩子,叫我怎麼猜呀?”玉寶說:“你真猜不著?你看!”就蹲下用指頭在地上劃了“玉寶”兩個字,字劃得不象個樣子,老先生眯著老花眼,雙手撐著膝蓋,低頭默了半天,好容易才認出來。笑了笑說:“有天資,有天資!你姓啥?”於志成一口接過去,說:“我知道,他姓高。”玉寶瞅了於志成一眼,怪他不該早說。老先生說:“你爹叫啥名字?”玉寶笑了笑,還沒說呢,於志成又說了:“他爹叫高學田,跟我一個屯裡的。”“啊,高學田,嗨,他的孩子都這麼大了。”又對玉寶說:“來,我也考你兩個字,看你認識不認識。”老先生蹲在地下,拿中指劃了“太平”兩個字,說:“你看,這兩個字念啥?”玉寶瞪著小黑眼珠想了好半天,這兩個字很面熟,在哪兒見過?想了一會,一下子他想起來了,這不是咱們太平村村公所門口大牌子上的“太平”兩個字嗎?就說:“這是咱們太平村的‘太平’。”老師故意搖頭擺手說:“不對。太平村沒有太平,這是‘天下太平’的‘太平’,懂嗎?”玉寶紅著臉硬爭說:“字是一樣的。”老先生說:“字倒是一樣的,現在意思可不一樣,這個,你小孩子就不懂得了。來,你看這是個啥字?”老先生又在地下寫了個“犬”字,玉寶一看,心想:“這回,老先生可寫錯了。”忙用手指頭抹去“犬”字肩頭上那一點,說:“這不是‘大’字嗎?你寫錯了。”引得老先生和小學生們“譁”一傢伙都哈哈大笑起來。
“孩子,你念過書嗎?”
“沒有。”
“喜歡不喜歡唸書?”
“怎不喜歡?唸書可好哪。我爹說,人不念書,光受欺負。唸書識字,又旅行,又下操,又聽講故事,又藏貓貓,有多好呵!”
“那你為啥不念書?”
“我爹我媽不讓我念書。”
“為啥不讓你念書?”
“我……”玉寶心裡難過起來,低下頭,想起從前好多事情,心一酸,忍不住淚水就想往下掉。“我……不知道。”話沒說完,扭頭就擠出人圈子來,往窮孩子們夥裡跑。老先生叫他,於志成來拉他,他連頭也不回。
提起唸書,原來玉寶曾經和他爹媽鬧過幾回。今年開春,有一天,玉寶去找於志成一塊兒上山去拾草。誰想,這天一到於家,他見於志成穿上了小學生服,背個小書包,和本屯幾個孩子一跳一蹦地正要上學去。於志成見玉寶來了,高興地說:“玉寶,你怎不念書?你看我的書包有多好!”“你不拾草啦?”“回來再拾草。去給你爹講一聲,咱們一塊兒唸書吧。”玉寶忙跑回家,拉著媽媽的手說:“媽媽,我要讀書。”他媽說:“孩子,你看咱家裡,‘日無逗雞之米,夜無鼠耗之糧’,三天兩頭捱餓,怎供得起你念書?”玉寶不聽。他爹腿上的瘡化膿很厲害,側過身子躺在炕上罵:“越大越不懂事。你念書,家裡吃啥?喝西北風?——快去給我拾草!”“我不去。”“不去,我揍死你!”一動,腿上的瘡疼得他父親直咬牙。他媽把玉寶拉到懷裡抱著,臉親著他,嘆氣說:“孩子,聽媽的話!你人也大了,也該唸書了,不是爹媽狠心不讓你去,你爹苦了一輩子,也盼你將來給爹媽爭一口氣,苦出個頭!孩子,眼目下正在難處,你爹腿上的瘡都沒錢治呀!老天爺不開眼,你就別想唸書;你不去拾草,家裡連燒的都供不上!”玉寶苦苦哀求說:“我放學回家就去拾草,家裡不會缺燒的……”“孩子,我們家出不起這個學錢呀!”“我要去。”他爹說:“你敢去。看我把你的腿給打斷!”玉寶真氣了,把手裡的鐮刀、繩子往地下一丟,噘起小嘴說:“你不讓我去,我自己去。”回頭就往門外跑。他媽急了,就跟在後面追。一邊追一邊叫:“玉寶!孩子!你往哪跑呀?……”玉寶不聽,穿過屯裡的小巷,朝太平山方向一直跑到小河灘上。那小河的小嘩嘩地流著,沒有橋,也沒有石磴子,過河的人都得脫鞋。玉寶正脫鞋,回頭見他媽“撲通”一聲,給一塊石頭絆倒了。玉寶嚇壞了,也顧不得穿鞋,返回去把媽扶起來,一頭撲在媽媽懷裡,“哇”的一聲就大哭起來。媽媽抱著玉寶,眼淚就象小河的水一樣,流在孩子的臉上,母子二人坐在河沿上悶悶地哭了一場。哭了半天,玉寶媽傷心地說:“孩子,你爹媽不是不疼你;村上買槍的錢,保長來催過了十幾遍了呀!你不是不知道,你爹腿上的瘡、心疼病,都沒錢治。……天呵!我們哪裡有活路!……”說到傷心之處,又大哭起來。玉寶心裡象滾油煎一樣,淚流滿面地摟著媽的脖子,抽抽噎噎地說:“媽,我,不……讀書了,回,家吧!
……”從此以後,玉寶再也不敢想那讀書的事。
玉寶媽端了一筐蘿蔔纓子出來,在院子裡,吩咐玉容拿到井台邊去洗,又進屋去給玉寶他爹擦掉腿上的膿,才把腿上的包布解開,聽院子裡有人叫:“高學田在家嗎?”玉寶媽聽聲音不熟,伸頭向門外看看,原來是太平村小學校的周先生來了,連忙下地招呼周先生家裡坐。高學田腿上吊著一條包布,忙要下地,給周先生攔住了。“嗨!又不是外人,看你腿上還流膿呢,別下來啦。”高學田只得回手裝了一袋煙,遞給周先生抽。周先生瞅著他的腿,說:“怪不得好久沒見你了,腿上怎麼長這樣大瘡?”高學田嘆了口氣,把年底算賬時閻王保長放狗咬他的事講了一遍,周先生直嘆氣說:“這是什麼世道呵,唉!蹲在人家屋簷底下,啥事還不由得人家?哪一天天下太平就好了。”“有那一天嗎?周先生,咱們能盼到嗎?到那一天,咱們的骨頭還不弔起來當梆子敲了?”“終歸有一天的呵,咱們慢慢熬吧,你還不老,熬得到的。我是不行哪,土都埋到脖頸根啦!”兩人又談了一陣家常話,周先生就提到玉寶唸書的事:“喂,大兄弟,我來找你,不為別事,你那玉寶是個聰明孩子呀!將來有出息呀!不是我當你面來誇口,十個裡也難挑一個呀,可不能把孩子給耽擱了呀!”高學田嘆氣說:“唉!周先生啊!你看,不怕你老人家見笑,我們家連這個(他比劃吃飯的樣子)都糊不上口呀!還有錢叫孩子去讀書?只要有一線生機,我老早就送他上學了,實在是旱地的魚蝦遭天旱,眼看都活不下去了呀!”玉寶媽說:“周先生,難為你為這孩子的事跑來一趟。當父母的,誰不盼自己的孩子將來有個出息!千怪萬怪,怪咱們自己命不好,怪我們當父母的不中用;嘴巴都顧不上,還顧得上孩子讀書!”說著,玉寶媽心裡一發酸,忍不住想掉眼淚。周老先生仔細看看高家屋裡的動用傢俱,也真夠窮了:土炕上的破席子都快蹬成碎條條了,炕上只有兩床破爛被子,靠牆一張破桌子只剩了三條腿,一口石灰補好的水缸還缺了一大塊,兩個小木板凳,坐上一動就吱吱叫。高家穿的衣服,補釘上面加補釘,胳膊肘、膝頭上還露著肉。屋子裡除了破瓢破盆破鍋蓋,就是灶前那堆爛柴火,一件值錢的東西也沒有。周老先生說:“也不必難過了。人窮嘛,這也怨不得你們。誰不想過幾天好日子,何況如今窮也不是窮你一家。我若是倒回去十年,有一點力氣,我也不來教這個窮書了。這哪是教書,這是受氣!你是知道的:保長放個屁,就是聖旨,咱們死活都不敢吭一吭氣。非要我學日語不可,非要我教日語不可,唉!中國人到底是中國人啊,中國孩子怎麼去學鬼子話!唉,不說這些吧。大兄弟,我也不是為掙錢來的。象我如今這把年紀,活一天算一天,多教幾個學生也累不著我,少教幾個學生也閒不著我;明天叫你家玉寶來吧,我不要你們半文錢,紙墨筆硯,書本本,我那裡也有,都用不著你們出。上午放學早,他還可以給家裡拾柴火。”高學田兩口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先前光聽人說太平村教書的周先生是個好人,現在看來,果然不錯,怪不得有些窮孩子也去上學;心中感激不盡,不知說啥好。過了一陣,高學田說:“承周先生的情,那孩子調皮呀,愛打架,給你添麻煩!”玉寶媽也說:“是呀,就是孩子的性子野得很,不成材,就怕枉費周先生的一片心。”周先生站起身來,把旱菸袋遞還給高學田,笑了笑說:“你們說孩子長得野?如今這個世道,窮人家的孩子,我看還是野一點好,少受多少欺負!大兄弟,別怪我嘴直,你呀,就是太老實了,要多吃多少虧!別說了,明天叫孩子來上學吧!”
一個上午,玉寶心中都不好受。草比往天拾得少,就象掉了什麼東西似的,回到院裡,把草放下,也不知該做哈好。忽然,玉容從屋裡跑出來,又蹦又跳地笑著說:“玉寶,快回來。告訴你,明天你要去上學了!”玉寶不信,說:“姐姐,你誑我。”“誑你什麼?你問問爹去。誑你?”玉寶趕快跑進屋去,把鐮刀、繩子一甩,他媽正在炕上給爹盛飯呢,他跳上炕,一把就抱住媽的脖子,問:“媽媽,真的?叫我去上學?”媽手上的飯給玉寶碰撒了些,把媽惹生氣了:“真的。真的。快吃飯!看你這象不象個學生?”“你誑我的,我不信。”“媽還誑你?快吃飯,涼啦!”玉寶鬆開手,趴在爹臉面前,問道:“爹,真的?你叫我去讀書?”“明天你媽送你去,在學校裡可不許調皮打架。”玉寶又高興,又半信半疑,吃罷飯,拉著姐姐到院子裡,定要姐姐講給他聽,為什麼爹媽今天要送他去讀書了?玉容把周老師上午來家,怎麼長怎麼短都一五一十給玉寶說了,玉寶這才相信。下午,拿上鐮刀、繩子上山拾草的時候,一路上,玉寶喜得亂蹦亂跳,趕得雞往房頂上飛,趕得狗在野地裡亂竄。玉寶怕他自己去唸書,家裡缺柴火,一個下午,弄回來好多捆柴火,還特為爬到樹上砍了好多樹枝子,捎帶還取了十幾個喜鵲蛋。
晚上,玉寶喜得一夜睡不著覺。玉寶的衣服太破爛了,他媽怕他穿這身破衣服上學不好看,下午就動手給玉寶補衣服,還特為把一件破洞少的舊青布衫改成小學生服;沒有口袋布,將就湊合了兩塊黑布。晚上,省下了瓶裡那點捨不得吃的豆油,點了個油燈,給玉寶補褲子,燈芯太細,穿針都看不清,但屋子裡已經和往常不同,亮得晃眼睛。鞋子也得補;前腳露著腳丫子,後腳跟露著兩個肉蛋蛋,也不象個唸書人呀!補到半夜,這些活兒都做完了,玉寶媽熄了燈躺上炕,想想好象還有啥事沒幹完。又爬起來點上燈,翻出幾塊破布,給玉寶做了一個小書包。玉寶幾次催他媽:“媽媽,睡吧!”他媽就說:“孩子,你睡吧。”睡一會兒,玉寶又起來,趴在窗戶破洞上看天,院子裡一片漆黑,啥也看不見,只有天上的星星閃亮。睡一會兒,玉寶又爬起來,說:“媽,天亮了吧?快做飯吃,別耽誤了上學呀!”恨這個死天為什麼還不亮。他就這麼睡下,起來,起來,睡下,歡喜到下半夜,他媽好容易才把他安頓睡著。這一覺睡得可真香!也不知睡了多久,玉寶迷迷糊糊地忽然聽有人叫他,他猛一下睜開眼,原來是他媽在叫他:“玉寶,起來吃飯吧。”玉寶見天已大亮,忽一傢伙跳下炕來,赤著腳拔腿就往門外走。他媽喊:“玉寶,上哪去?吃飯哪!”“不吃飯,我上學去。”“上學連飯都不吃了?”“你為啥不早叫我?為啥不早叫我?”“遲不了!你看太陽才出來。”果然,太陽還沒爬過對過那間屋子的屋簷呢。
玉寶媽給玉寶把臉洗得乾乾淨淨的,又硬把玉寶的兩隻小手按在瓦盆裡,連胳膊肘也洗得乾乾淨淨。吃罷早飯,給他換上學生服,穿上補好的鞋子,背上小書包,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又在書包裡給他塞了兩個菜糰子,才說:“走吧。媽送你去。”臨出門時,他爹在背後說:“玉寶,你可得記住!在學校你要不聽先生的話,你可要當心你的肉皮子!”玉寶頭也不回地說:“我知道。”媽媽牽著玉寶的手,喜氣洋洋地走出屯子,人家和她一打招呼,她就說:“是呀,我這是送孩子上學去呀。寧可少吃幾口,也耽誤不得孩子的前程呀!”
母子二人走過一個大院,院裡的桃花杏花開得滿樹,真好看!河上早已安上了石磴子,過河的人也用不著脫鞋了。過了河,眼前就是一片樹林子。樹葉子都綠了,陽光斜射到樹林子裡的草地上,照得草上的露珠兒閃光耀眼。小鳥在樹枝上跳上跳下,唱個不停。一路之上,玉寶媽邊走邊教孩子,要他在學校裡聽先生的話,教一句,玉寶答應一個“我知道”。走出了樹林子,玉寶仰著臉問他媽:“媽媽,我念了書,將來我當什麼呢?”“當什麼?當好人!學會自己掙來吃,才算有本事。也不要象你爹,一輩子是個老實疙瘩,受人欺負。”“媽媽,我長大了,誰敢欺負我,我就拿大棒子打他。”“哼,那些人,揍死他幾個也不算冤。可你一個人能打過他們嗎?人家有錢有勢力,還不抓你去蹲‘笆籬子’?千萬記住,你可不敢去惹是生非,讓爹媽在家裡掛心!”“志成哥他們會幫我的,我不怕。”“說著說著你又來了。在學校裡可不許打架!你爹是怎麼教你來的?就忘了?”“你不是說他們該打?”“該打也不准你打。給我好好地念書,媽才喜歡……”
小學校就在太平村外小山坡上那座破廟裡。這廟總有百十來年了,和尚不知哪裡去了,菩薩也倒了,只剩三間正屋;開春以後,因為莊稼活不多,有些熱心的莊戶幫助修理了一番,把孤老頭子周先生請來,想成立個私塾,兩間作書房,一間小房作了周先生的臥房。保長周長安聽見風聲,插手進來,說是:既要辦學,就辦個小學,並且規定要周先生將來教日語。所以這學校就叫做“太平村小學”。
玉寶母子來到學校,學生們都還沒有到。周先生見玉寶來了,很是喜歡。玉寶媽給周先生叮囑了又叮囑,說是“孩子小,調皮不懂事,愛打架,又不聽話,是個傲性子,野得很,不聽話你就給我狠狠地打!”周先生說:“大嫂子,你放心!儘管把孩子交給我,響鼓不用重槌!從小看大!玉寶這孩子不會錯的!”看看學生們已經一個一個來上學了,玉寶媽才走。
周老師回房去拿來三本書,一個小本本,一支鉛筆,把玉寶叫到跟前說:“孩子,把這些拿去。聽著,唸書可不比拾草,要用心聽講!唸書有唸書的規矩,吵嘴打架都是不許可的!有不懂的你就問。”玉寶說:“知道。”老師又指著第一排一張紅漆小方桌子,給了他一個小板凳,說:“你就坐這裡。”老師回身走了。玉寶在紅漆小桌旁邊放下小板凳,剛往下坐,忽然覺得屁股懸空,——板凳不知飛到哪裡去了,——屁股坐在地下,翻了個仰面朝天,立刻,就聽見一些學生哈哈大笑起來。玉寶連忙爬起來一瞅,原來是周保長的兒子小名叫淘氣的,把凳子掀了。淘氣那小子兩手叉腰,指著玉寶的鼻子,兇狠地罵道:“窮小子,滾開,別把我的桌子弄髒了。”玉寶氣得把小拳頭一舉,拉開架子,說:“淘氣,當心你的大腦袋瓜,看它把你捶扁!”立刻,小學生們分做了兩幫,窮孩子們都站在玉寶這邊,罵那淘氣不該掀凳子,有錢人家的孩子就站在淘氣那邊,羞辱玉寶的衣服破,又打了補釘;有幾個調皮鬼跳到凳子上喊:“打呀!打呀!先動手的是老子,後動手的是兒子!”於志成趕忙跳到玉寶和淘氣中間,向淘氣大聲喊道:“不準打架!”周老師聽見吵鬧,趕忙走進課堂,學生們立即各歸原位,坐得規規矩矩的。於志成拉著玉寶站在講台跟前,對老師說:“老師,叫玉寶坐我桌子上吧。”又把淘氣掀倒板凳的事報告了老師。周老師說:“淘氣,你為什麼要掀玉寶的凳子?”淘氣說:“這個桌子是我爸爸給我買的,我不要這個小要飯化子。”周老師說:“唉,孩子,用用你的桌子有啥關係?”淘氣說:“我不!”玉寶說:“老師,我不坐他的桌子,我跟志成哥一塊兒坐。”周老師說:“好吧,你就跟於志成一塊兒坐吧。”忍住氣又對淘氣說:“我這回饒了你。你可得想想,你欺負人對不對。”周老師又把大家教育了一陣,才開始講課。
玉寶統共唸了一個月零幾天的書,忍了不知多少氣。開頭,中午吃飯時,淘氣吃他家送來的白麵饅頭煮雞蛋,玉寶他們吃帶來的苦菜糰子,淘氣還邊吃邊咂嘴舔鼻子,搖頭晃腦地叫:“好吃!好吃!”玉寶就和一幫窮孩子們上樹去取喜鵲蛋,煮熟了帶在身邊,又好吃,又好玩,氣得淘氣他們再不敢擺他們吃得好了。玉寶很聽老師的話,又用功,又勤快,跟於志成一起還幫老師挑水燒火,認字又認得快,記性也好;除了淘氣他們一幫,大夥兒都愛和他玩。每逢淘氣欺負他時,他總是想:“我不跟你一個樣。在學校裡你逞強,我不理你。有本事的咱們到外面去比比看。”淘氣他們那幫有錢的孩子也偷偷商量說:“在學校裡打架,老師要罵,咱們到外邊去,瞅他一個人時,狠狠地揍他一頓。”
於志成是放學回家時的路長,常常和玉寶一道走,淘氣他們沒敢動手。有一天,玉寶一個人往家走,給淘氣瞅見了,一擺手,六七個財主家孩子繞道先奔到小河邊那個樹林子裡藏著,等玉寶一到,他們就蹦出來,手裡舞著小樹條子,攔著路,淘氣喊叫道:“玉寶,站住!給我們把樹上的喜鵲蛋摸下來,就放你走,你不摸,我們就揍你。”三四月的天氣,正是喜鵲下蛋的時候,平常要是窮孩子們叫他爬上樹去摸喜鵲蛋,他三下兩下就爬上去了;現在淘氣他們來欺負他,他可不幹。他翻著白眼瞅了淘氣一下,扭身就走。那幫孩子瞪眼喊道:“你敢走!”一閃身就把玉寶圍起來,威脅說:“給我們一人摸上二十個喜鵲蛋,就放你回家!”玉寶說:“二十個?你們等著吧。一個我也不摸。”淘氣一把拉住玉寶說:“不摸,就揍你。”玉寶把小黑眼珠一瞪,小拳頭一舉,說:“你看它硬不硬?你敢打我,它就敢打你!”淘氣喊一聲“打!”大家齊動手,人多勢眾,就把玉寶按在地上,玉寶想好了主意,猛一翻身爬起來,扭著淘氣的衣領,說:“看你的頭硬,還是我的拳頭硬!”照著淘氣的大腦袋瓜“吭吃吭吃”就是幾拳,淘氣哇的一聲抱頭大哭起來,樹條子丟在地下,玉寶忙撿起樹條子,就和那群小孩鬥。人家到底人多,玉寶身上捱了不知多少下,看看正抵擋不過時,恰巧於志成和十幾個窮孩子跑來了,於志成邊跑邊喊:“老師不叫打仗,你們為什麼欺負人?”淘氣見事不好,喊一聲:“快跑!”他們才象兔子一樣鑽進樹林子裡逃走了。
玉寶臉上手上給打得青一條子紫一條子,小學生服也撕破了,他也不哭。窮孩子們聽玉寶說,淘氣他們逼他上樹摸喜鵲蛋,都氣憤不平,說:“給他們摸?那可不行。玉寶,不怕!我們人多,過兩天給他們算老賬!”於志成說:“對,算老賬!太欺負人了,老師都管他們不了,咱們自己收拾他們!”有個孩子說:“嘿!看那幾棵樹上喜鵲飛!窩裡準有喜鵲蛋,咱們上去摸幾個吧!”於志成說:“對!玉寶!咱倆上去吧!”正說著,西北天狂風大起,一片黑雲象怪貓一樣,飛一般地陰上來。玉寶說:“不好啦!天要下雨,快回家吧!等好了天,咱們再摸!”各人只得四散,都跑回家去了。
玉寶才走進院子,就聽媽在屋裡哭:“苦命的孩子呵!媽怎麼捨得下你呵!眼巴巴把孩子往火炕裡推,我可不幹呵!……”玉寶呆住了,站在院子裡聽了聽,弟弟也在哭,姐姐玉容也在哭。忽然,又聽他爹的聲音在罵:“哭,哭,哭,我還沒死,你們要把我哭死!”又聽他媽說:“我可不幹。自己的孩子,你一點不心疼!我可沒見過你這個狠心人!”又聽他爹生氣地大叫:“你叫我怎麼辦?你叫我還有什麼法子?你不把玉寶給他,你叫我還有什麼路走?”玉寶大吃一驚,嚇得渾身都沒勁了,難道我爹把我賣了?忙跑進屋去,抓住媽的胳膊,瞅著媽的臉。玉寶媽摟著孩子,扳起孩子的臉,瞅見了他臉上的傷痕,又大哭起來。一直哭到晚上,好容易才給鄰居們勸住了。原來保長周長安有個十二三歲的女兒名叫英子,這回要上大連去進日本學堂唸書。周長安為了給英子多籌辦些錢,好帶到大連去花,今天上午,他親自帶了兩個警備隊,到各家催收今年開春時村上買槍的錢。高學田家這十塊錢,據他說,是他給墊上的。他已經催收過十幾回了。今天上午,他向高學田提出了兩個條件:一條是馬上還錢,帶利息漲一倍;一條是要玉寶到他家去放豬,掙下的工錢除了頂這筆債,還給玉寶三鬥糧;說是這樣,高家還減少一個吃飯的人,算是他當保長的額外照顧。如果這兩條路高學田都不走,他就要把高學田按“思想犯”送給日本人去辦罪,說他私通鬍子,存心違抗。高學田夫婦苦苦哀求說:“保長,沒錢!孩子太小呀!”周長安說:“有錢供大學生,沒錢買槍?哼!一條小蛇囡子還想變成一條龍呢?不識好歹!”立地就要把高學田捆送村上。高學田沒法了,只得答應明天把玉寶送到周家去放豬。
玉寶聽說不能唸書了,傷心得哭了一場又一場。屋子外面雨下起來了。玉寶飯也沒吃,總是哭。晚上,雨越下越大。玉寶倒在媽懷裡,怎睡得著?他爹悶頭躺著不說話,他媽緊緊地摟著孩子,好象生怕別人來搶去了似的,給孩子說不完的話呀!她說:“孩子,不是媽狠心不讓你念書,閻王保長不是人呀!可憐你爹沒有辦法!等你爹腿上的瘡好了,掙來工錢,你就回來唸書吧!”“媽媽,我不去呀!保長要打我呀!我要念書!我要我的媽媽呀!”“孩子,媽會來看你的!你爹你姐姐也會來看你的!你大啦,要聽媽的話!孩子,你是媽身上掉下來的肉,媽是疼你的!”……這一夜,屋子外面,大雨下了一場又一場,屋子裡面,玉寶母子蓋著個破爛被子,哭了一場又一場。玉寶生怕天亮了,就要離開媽媽了,緊緊地摟著媽的脖子,親著媽的臉,心想:“雨呀,你大一點下吧,叫河裡發大水,把閻王保長淹死吧!”又想:“我快點長大吧,長大了好把閻王保長和淘氣殺死!”想著想著,不知什麼時候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早上,玉寶媽起來做好飯。才把玉寶叫起來。玉寶飯也不吃,只顧哭!同學們來叫他上學,知道這件事,都難過地走了,玉寶更哭得厲害。玉寶要穿他的小學生服,他媽把撕破的地方也給他補好了,又給他捆了一件小破棉襖。臨出門時,玉寶把小書包也要背上。他媽說:“孩子,你到保長家去放豬,還敢讀書?”玉寶說:“老師的書,我要拿去還給他。”他爹說:“帶他去給先生辭個行吧!也算教他一場!”媽牽著玉寶的手,又朝學校走去。
雨早停了。天還又陰又黑。路變成了稀泥和水塘。母子二人經過大院跟前,見桃樹和杏樹花也早謝了。走到小河跟前,小河的水又黃又渾,也看不見底了。小河水流得很急,那石磴子也不大好走了。過河以後,玉寶滑了一跤,原來草地裡的青草,昨夜給大雨打倒了,一片黃泥壓在它上面。進了樹林子,鳥兒也不叫了,玉寶心想:“鳥兒上哪去了?啊!是雨欺負它,不敢出來玩了。”一路之上,他媽肚裡好象有許多話說不完,她說:“孩子,保長家比不得自己家。自己家裡,你有個三病兩痛,有媽疼你;到人家聽人使喚,你要有個好歹,人家不會疼你!你自己千萬要放聰明些。”玉寶答應:“嗯!”媽說:“孩子,到了那裡,你要聽打頭的話,人家好照顧你;白天上山放豬,要多找些伴;到人多的地方放,不要自己往大山溝裡去;晚上天不黑,要早些把豬趕回來,大山上狼太多。”玉寶說:“我知道。”媽又說:“出得門去,可不敢和人家孩子打仗,你碰破一點皮,媽的心都要疼幾天,你要給媽多省一點心!”玉寶說:“媽,你放心!”媽又說:“……孩子,冷了你自己就要加衣服,可不要凍著了,凍病了是你自己受罪。衣服破了髒了,你就脫下來,等媽來看你時,就拿回來給你補,給你洗!……”玉寶媽就這樣千叮嚀,萬囑咐,不知不覺,就來到學校門口了。玉寶心想:“今天這三里路走得太快了。”
周老師早已聽孩子們說起了玉寶要去放豬的事,真是嘆息不已,他把玉寶母子二人叫到自己房裡坐下,他忍不住流下幾滴淚來。玉寶媽只叫了一聲“周先生”,喉嚨就哽住了。玉寶也說不出話來,就從小書包裡把三本書、一個本本、一支鉛筆掏出來,雙手放在老師的桌子上。周老師又親手把這些給玉寶裝在書包裡,說:“孩子,你帶去吧!有空時間,你也好讀!”玉寶媽忍著淚說:“先生,承你費心教他一場,將來玉寶長大成人……”話沒說完,又說不出來了。坐了一會,母子二人告辭出來,周先生一直把玉寶母子二人送到小山坡下,長嘆一聲,說:“玉寶,我也沒有多話吩咐你,……總之,給周保長家扛活,眼睛耳朵要放靈活些。那裡有個劉打頭的,叫劉萬忠,他是個好人,有啥事你就找他,他肯照顧人的。”回頭他又對玉寶媽說:“大嫂子,你放心,劉打頭的和我是一個村裡的,見到他時,我會給他講的。他會好好地照顧孩子的。你們去時,就先去找他。”玉寶給老師深深地敬了一個禮,眼巴巴和老師分別了。玉寶走了好遠,回頭望望,周老師還站在山坡下望著他們,微風吹動著周老師的舊藍布長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