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梅花洞陸靜留賓

話說石珠聽見玉鑾“紫氣異人”之說,一心要去尋訪,遂別了玉鑾,一徑出門,竟望西南方而來。約行了有半里之路,並不見有什么紫氣。只得向前又行。轉過了有兩個山灣,忽見一個茂林之內,豁喇的一聲,跳出一隻猙獰怪獸來,徑向石珠就撲。石珠按膽站住,更不懼怕,側身閃過。仔細將那獸一看,卻生得甚是奇異。但見:

非熊非羆,非虎非豹。毛成五彩,頭端一角。口若懸河,眼如丹風。

性善走而如雲,威撲人而不賊。能知兇吉,山中百獸鹹欽,不畏邪魔,任爾鬼靈震服。

原來此獸叫做五花蝟,常居泉下,食死人之腦。當下石珠見他撲來,將身閃過,心下想道:我正缺一坐騎,此獸有些異相,正當我坐。須看他威勢稍衰,使出那降龍伏虎之技。口中唸唸有詞,將手一放,平地裡一聲霹靂,競向五花蝟打來。那五花蝟卻也古怪,耳弭尾搖,不敢展動,緊緊的伏在地下。石珠便走上前,拔出背上青鋒劍,吹上一口法氣,將他頭角上畫了一道符,雙手去他身上一拍,喝道:“孽畜,還不隨我去!”只見五花蝟就地一滾,立起來,對了石珠看見甚喜。便將身一躍跳上,露頭張口,恰像欲言的一般。石珠騎在背上,竟望西南大道而走。走盡了大道,恰好又是山路,五花蝟駝了石珠,競自飛跑上山。

一霎時,過了幾個山嘴,前面卻是一座石壁,周圍都是些合抱大木。石珠到了石壁之下,那五花蝟便立住了腳不行。石珠暗暗稱異,就跳下五花蝟來,左右觀看,並無動靜,反仔細將那石壁一看,原來是兩扇石門,緊緊閉著,上面寫著三個石青大字道:梅花洞。

石珠看罷,滿心歡喜。悄悄的立在門首,意思要等裡面走出人來,只討個來歷。卻並不見有人出來,石珠等得不耐煩,用手去摸了兩下,忽聽得呀的一聲,石門半開,裡面走出一個披髮童子來。看了石珠一看,說道:“你姓甚名誰,是何方人氏,有甚麼事故來敲我門?”石珠道:“我姓石名珠,祖居發鳩山下,因訪尋異人,偶而到此。眼見得這徑路窈窕,洞門幽僻,想來必有異人在內,故敢斗膽驚動。望你通報師長,引我一見,不敢有忘。”

童子笑道:“原來你就是石道姑,既要見我師長,你且在此立著,待我去與你通報,見不見就來回你。”說罷,依舊將門閉上,竟自去了。石珠看見如此光景,不敢怠慢,恭恭敬敬的等在門首。

等了有好一會,那童子依舊開門出來,對著石珠笑道:“造化、造化,師長請你去見哩。”隨即引了石珠,走進石門,轉過了幾帶回廊曲檻,即是一所殿宇。雖無峻宇雕牆,卻也是洞天福地。石珠到了殿前,偷眼將殿上一看,只見殿上坐著兩個人,卻是一男一女,都是真人打扮。看見石珠入殿,便起身迎下殿來,就要與石珠見禮。石珠不敢,要尊他坐了拜見。他再三不肯,只得以賓主之禮相見了。那男人又先開口道:“久聞石姐得了大道,未遑趨謁,今日反先賜顧,不知有何見教?”石珠原不曾認得他,不好說謊,只得實答道:“小妹原不敢驚動兩位真人,其因前日在樓上閒坐,看見一道紫氣,出於西南,意必是異人所在,故爾尋訪到此。今見洞府幽雅,想必是異人了,故敢叩謁。其實真人的尊姓大名,還不曾拜問,望乞恕罪。”那人見說,不覺大笑道:“在下也曾與石姐會過,如何卻不認得?也罷,我就說了罷。在下姓陸名靜,道號雲閒。這位是我的妹子,道號松庵。一向往來山中,未有定跡。自石姐得道之時,始獲此洞安身。前日聽得人說,石姐得了侯道兄法力,不消一夜,建成宮殿,甚是壯觀。今日正要同了舍妹,前來拜候。不知石姐已先枉駕,多多得罪。”

說罷,便叫左右安排筵席,與石珠洗塵。石珠再三推辭,雲閒只是不肯。不多時,排上酒菜,雖不是龍肝鳳髓,卻也是人間所不常見的山餚異昧。有詩為證:

梅花洞裡列綺筵,野味山餚色色鮮。

今日主賓相唱飲,他時應共耀金鞭。

酒席既完,雲閒便請石珠坐了客席,雲閒與松庵主席陪飲。

酒過數巡,石珠開口說道:“小妹前日承吳真人指教,傳與兵書秘籙,教我將來建立功業,垂名後世。後又蒙侯道兄、袁玉姐法力,建成宮室,勸我延訪豪傑,同立殊勳。所以小妹不憚跋陟,尋訪前來。不期得遇二位真人,正是三生有幸。不知二位真人肯同小妹到敝處聚否?”雲閒見說,沉吟未答。只見松庵說道:“既是石姐相招,乃是我等之願,安有不去之理。”一邊說,一邊看著雲閒道:“哥哥為何默默不語,莫非不樂去麼?”雲閒道:“我有一個道友,姓稽名德,在長林村居住,極有道術,手下有神兵五百,前日曾與我相約,要訪天下英傑,同立功勳。我一向不曾去望他,今石姐既有此美意,待我去約了他,一同前來。卻是去此有百餘里之遠,所以一時不能就行。”石珠見說,大喜道:“既有此人,不宜再遲,請真人今日就行,我同令妹在發鳩山大殿中相候。”雲閒依言。當下,大家又飲了一會。天色已晚,石珠叫童子將五花蝟牽進洞中,安頓好了。自己就同松庵歇了一宿。夜景不題。

到明日天明,石珠催促二人起程。松庵便將洞中所有金銀珠寶一應物件,裝載車上,喚個人押行。又牽出一匹墨頂珠,自己騎坐了。正要動身,卻是石珠所束之獸,乃是一匹五花蝟,未有鞍轡,忙問道:“石姐的坐騎如何還沒有鞍轡,想是新得來的麼?”石珠見說,便將收他的事,說了一遍。且道:“小妹因見此獸有些異樣,所以將他做了個腳力,還不知此獸叫什麼名色。”

松庵道:“原來如此。此獸叫做五花蝟,極要吃死人腦髓。卻是善知人意,又熟於奔馳,乃不易得之獸也。”說罷,便叫從人向行李中取出一副鞍轡,遞與石珠,結束端正。一齊別了陸靜,出洞而行。陸靜送出大門,兩下作別。臨行,石珠又叮囑陸靜,早去長林村,拜請稽德。陸靜點頭應允,相揖而別。正是:

相逢頃蓋成知已,臨別還將心事傳。

不說石珠與松庵迤邐回山,卻說雲閒回到洞中,便喚過一個童子,分付道:“我要到長林村去,拜訪稽師父,你好好看守洞府。我去半月之後,卻回來同你收拾了,一齊到發鳩山石姐處去相敘。倘有人來相訪,只回他不在便了。”童子唯唯聽命。陸靜便扮作雲遊道人,喚個道童隨了,竟出洞門,望長林村而來,不題。有分教,此一來:

長林村中無壯士,發鳩山下聚英豪。

卻說那長林村,也是潞安州管轄的地方。方圓有三十多里遠近,都是些長松茂竹,榆柳桐椿,不上有四五家人家。長林村中有一座小山,喚做白石巖,卻是稽德的住居。那稽德號稱有光,生得面如重棗,須長二尺,有一丈長的身材。雖是修道的人,卻也極喜武藝,使的一柄消魂攝魄的大神刀,約有百二十斤多重,兼之通曉道術,噓神役鬼,靡不如響。手下有神兵五百,俱能出入水火,騰雲跨霧,平日裡只在村中弄神弄鬼,驚得往來的行人,沒一個敢在白石巖前經過。

那一日,稽有光領著五百神兵,在巖前排列陣勢。將手中紅旗,望著東南上連展三展,只聽得軍中連珠炮響,五百神兵分作五隊,五隊分作十隊,紛紛混混,五色旗幡招展。一霎時,複合將攏來,忽見中軍立起一面大紅帥字旗,悠悠揚揚,變出一座旗門,旗門之下,坐著稽有光,綸巾羽扇,指揮三軍。頃刻問排下一陣,東南西北俱無門戶,只見陣中五百個神兵,像有百十萬軍馬往來,陰風慘慘,殺氣騰騰,甚是利害。你道這陣是甚麼名稱?有詩為證:

五百神兵變化多,帥旗招展動山河。

渾元陣裡無人試,空向巖前獨逞戈。

稽有光排下陣勢,一縱一橫,開合不一,演試多時。忽然一陣狂風從西北而來,竟將帥旗吹得亂顛亂折,餘者竟不動分毫。

有光心下奇異,忙忙收拾陣勢,抬頭觀看。只見一個披髮道童,手持雙劍,對面殺來。稽有光不勝大怒,也不辨是誰,輪動大神刀,聲振如雷的接住大殺。看看戰了有半個時辰,那道童招接不住,拖劍而走。稽有光怒氣不息,後面趕來,喝道:“何處野道童,敢來與我相戰?快快留下姓名,不然,我決不饒你。”一邊說,一邊趕來。

約趕有半箭之路,轉過一個樹林。忽然不見了道童,但見一個真人,五柳長鬚,身穿水合道袍,坐於林下,背後立著一個道童,正是方才交戰的那個人。稽有光一見,仔細向前一看,不覺吃了一驚,連忙舉手道:“雲閒道兄,為何卻獨坐在此,小弟不知,有失迎候。”雲閒見說,便立起身笑道:“你不要殺我的道童也就勾了,安敢遠勞迎候。”有光也笑道:“這是道兄明明使這道童來耍我,我卻不知是尊使,多有得罪。請問道兄,為何不到荒居,卻靜坐於此?”雲閒道:“原來相訪道兄,有話告知,因見道兄試演軍法,未敢唐突。特使小童相戲,豈知道兄以假為真,怒氣如雷,真可笑也。”說罷,大家又笑了一會,攜手而回。

不一時,到了白石巖。轉過廳堂,兩下重新見了一禮,敘了些寒溫。先吃了一杯茶,不一時就排上飯來,兩下相對而食。食畢,各談了些世事。稽有光卻問道:“晉室衰微,人民擾亂,道兄不憚跋踄而來,必有所教,望乞明言勿隱。”雲閒道:“小弟此來,原非無事。目今發鳩山下有個道姑,名為石珠,在山中招納英豪,前日特到小弟梅花洞來,要小弟與舍妹同去。小弟彼時即將道兄大名,及有意延納天下豪傑之事,與彼說知。便令舍妹同他先到發鳩山,待我約了道兄,一齊去相敘。石珠甚喜,連催小弟前來。所以小弟不辭道里遼遠,特來相邀。道兄素有同心,想不我棄也。”有光道:“道兄相約,自然當去,但不知石姐處更有何人?”雲閒道:“將來豪傑,自未可料,即目今侯有方、袁玉鑾與桐凌霄三人,也不在我輩之下。況且石珠又是吳子真的徒弟,豈是凡品?”有光道:“那個吳子真?”雲閒道:“是臥雲子吳禮,是個道行最高的人。”有光喜道:“原來有這許多高人,若非道兄見教,幾乎錯過,明日就與道兄同行便了。”兩個說說笑笑,不覺天色已暮,有光便叫安排酒饌,與雲閒痛飲。飲酒間,又談了些各人的本事,直至露滴花稍。星稀河漢,方才抵足而睡。正是:

言逢知己那辭久,話不投機半句多。

畢竟不知明日行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