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孩子
小妹從來不肯照常人那樣下苦功。
本市的中學會考公認是全世界最難考的試之一,許多學生提早三年準備應試,收拾野心,細溫功課,連假日的活動都節制起來,但小妹不理,課本管課本,她管她。
所有溫習時間她都用來玩,一切新式的舞她都會跳,什麼樣的球類她都會玩,男朋友一籮籮,都是她的同類,人人無憂無慮,不知天高地厚。
對他們來說,生命中簡直沒有愁苦,所有煩惱,皆出於庸人自優。
父母為此煩言嘖嘖,我卻十分欣賞小妹這等天真爛漫,老實說,你要是看過毛姆的短篇小說《草蜢與蜜蜂》,你就不會替小妹擔心。
這是與生俱來的福氣,學也學不來,不能勉強,我與她是兩姐妹,不過差三歲,那年我正讀大學一年,愁得頭髮都快白了,怕死功課追不上。
小妹老取笑我:“小姐姐面皮薄,輸不起,獅子博免都用盡全力,怎麼會不辛苦,當心未老先衰。”
她說得很對,為什麼呢,為了一點點成績,做得筋疲力盡,太不划算。
這也是性格使然,如小妹所說,“小姐姐吃碗麵都那麼一本正經的”,我自己也沒法控制這種態度。
兩姐妹搓勻再分開就好了,父母說。
但是我倆還是各行各路,各有各的作風。
小妹深夜自外返來,總還見我伏案工作。
嬌俏的她也還來得及同我說晚安,向我眼,然後才去卸妝。
她愛玩,我愛工作。
母親教訓她,她就說:“姐姐把工作當娛樂,如果她認為不好玩,她就不會熬得那麼慘。”
這話聽起來十分玄,卻獲得我的贊同,她說得對,工作就是我的娛樂,我再也沒有別的嗜好,除了忙忙忙忙功課,我再也想不出有什麼是值得做的,週末同父母出去吃頓茶,我都會有犯罪感,深覺浪費時間。
小妹剛相反。
“外頭的太陽那麼好,藍天白雲,我才不困在室內寫功課呢!青春小鳥一去不回頭,不不不,我要出去玩。”
坐在屋子裡,她認為辜負了生命,一定要頑抗命運,玩個夠本。
媽媽嘆口氣,同我說:“將來你會照顧妹妹吧。”
“唏,將來照顧我的也許是她,我才不擔心呢。”
妹妹會考不及格,成績表上整整齊齊的一列F,我忍不住笑出來。
妹妹說:“這不表示我智力有問題,這只是表示我不愛背書。”
父親大發雷霆,決定把小妹送出去唸兩年寄宿學校。
他挑了間特別嚴格的修女學校,在英國達凡郡。
小妹調皮的挽著行李去了。
不到半年,監護人打長途電話來說,小妹被逐出校!經過多方面說項,復課無望。
我莞爾。
小妹這一生人,斷不會向制度屈服的了,一百個孩子當中,至少有一個是屬於風的,自由自在,不受世俗禮法拘束!而餘下那九十九個,自然屬於泥土!腳踏實地。
父親氣到絕點,聲言要與小妹脫離關係,那年,小妹才十八歲。
我與媽媽趕去看她。
她可是一點不擔心,身邊有個小男朋友,同她一般吊兒郎當。
母親哭泣,怕小妹從此墮落。
我同母親說:“不要怕不要怕,沒有這樣厲害,她不過是好玩而已。”
“將來怎麼辦?”母親焦慮的問。
“將來會照顧自己。”小妹說。
小妹不肯跟我們返家。
自然,歐洲有的是充滿靈性的地方,小小一點開銷便可以捱上一年半載,小妹如魚得水,不肯走。
父親揚言斷絕她經濟。
小妹聳聳肩,不在乎。
那時我課餘替中學生補習,收入不壞,有必要時可以寄錢給小妹。
小妹像是在歐洲失了蹤,一連數年都沒有音訊。
父親絕口不提她,彷佛沒生過這個女兒,氣氛十分壞,母親則非常看不開,終日不安。
小妹不知用什麼辦法居留,始終沒有回來,亦不擔心生活。
噫,她像野地裡的百合花,不種也不收,但是所羅們王最繁華的時候,也不如她?
我營營役役,戰戰兢兢的自大學出來,千試萬煉,考進大機構做一枚螺絲釘,正如小妹預言,這種朝九晚五刻板工作,幹上三個月,人就老了。
在灰撲撲的冬日微雨清晨,趕兩班車去上班,我也自心中深處嘆息,為的是什麼呢,何必有龐大的責任感呢,社會沒有我也一樣過,絕對不會垮下來。
既要做好夥計又是好女兒,在公司與在家都壓得透不過氣來,然而這也是心甘情願的吧,並沒有誰逼害我,也可以學小妹那樣,消遙法外。
不過父母老了,需要有個孩子在身旁,我又沒有瀟灑的本事,只得循規蹈矩。
要我過小妹的日子,只怕欠缺天份,沒有固定的收入,沒有一定的住所,床單也許多日沒換,扭開水龍頭沒有汨汨的熱水……不行不行,嚇死我。
我不是野生動物!我是隻小家禽,早已馴服,我心甘情願過枯燥的生活,月底領取薪酬,交在母親手中,看到她安慰的神色,再也不計較勞苦。
所以我不妒忌小妹,只有羨慕。
算算她也足廿一歲了,在風中過活,也苦樂參半吧
渴望見到她。
她終於說要回來。
這就是俗語說的,鳥倦知還。
我很興奮,她一定有許多見聞可以告訴我這個井底蛙。!
母親則喜憂參半,不知小妹變成怎麼樣,不知她是否打算久留。
父親佯裝惱怒:“家不是旅館!”但雙眼出賣了他,他渴望小妹回來。
表面上看對我太不公平,小妹永遠是客,愛來便來,說去就去,享受現成,而我,我得固定的站在一個地方支撐著家庭中的責任。
其實這是我的選擇,我與小妹不過各人做各人擅長的事罷了,誰教我不懂得玩兒。
跳舞,不喜歡。飲宴,勞神傷財。看戲,無聊。洞穿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只要有利用價值,總有朋友,平時不必在人際上浪費時間。
同時也不敢如小妹般輕易交出感情,易放難收,一下子就被人誤會為十三點,我還要在小圈子內幹活呢,揹著不好聽的名聲,嫁不出去是其次,人人要來分一杯羹可吃不消。
我不瀟酒,這是勉強不得的事。
父親沒有去接小妹,我與母親一早就到飛機場去了。
滿以為會接到一個神采飛揚的小妹,但直到她們打招呼,才把她認出來。
小妹頭髮油膩,臉容憔悴,衣服殘舊,我與母親嚇了一跳,也許歐洲流行這個樣子?我是土豹子,不大清楚。
我照舊不替她擔心,怕什麼,年紀輕,養一兩個月,馬上又是簇新的一個人。
媽媽卻憂愁,“你這個樣子,唉你怎麼會攪成這個樣子……”非常嘮叨,她老了。
不知不覺間,媽媽老了。
小妹沒有行李。
她兩手插在袋襄,看著我微笑,“士敏土森林中的人才,神氣極了。”
是稱讚我哩,我大力拍她的背脊。
媽還在嚕嗦,“這次回來,可要安頓下來了,學你姐姐,找份正經的工作。”
我怕她得罪小妹,連忙阻止,“媽,別說這麼多,小妹剛到埠,你又想把她嚇走還是怎麼的。”
母親擦眼淚,噤聲。
小妹已比較懂事,拉拉我的衣服,暗示我反應不必嚴重。
那日是我們團聚日。
父親維持緘默!偷偷看小妹,見她憔悴,非常痛心,一直不自覺地扒白飯。
小妹那夜與我同睡,原以為她會與我促膝而談,但她沒有,一倒頭便睡熟。
反而是我輾轉反側,聽著小妹呼呼的鼻鼾,難以成眠。
第二天我告假,她比我早起,梳洗完畢,看上去似個新人。
她問我借衣服穿。
拉開衣櫃,她搖頭,“一套套,制服似,怎麼回事。”
我在床上,用手撐著頭,“上班衣服,就得如此。”
“真虧你的。”
“沒法子,早已成為機器的一部份。”
“朝九晚五的生活如何?”
“十分催人老,不過也已經習慣。”
“父母似相當滿意你的成就。”
“老人家,他們根本不知外頭髮生些什麼,我也不大傾訴,報喜不報憂。”
“你是好女兒,”小妹凝視我,“你一直是。”:
“你何嘗不是,現在不是回來了嗎。”
“我要找房子搬。”
“不要太急,”我按住她,“住上三五個月再說。”
“不行,我是鷹,你是鴿,我們不同。”
她又要御風而去,我固執的說:“你沒看見父親痛心的神色?你太殘忍。”
小妹拍拍我的肩膀。
她仍沒有說起她在歐洲的生活,我們無從知道發生過什麼。
“等錢用嗎?”我把大量鈔票塞在她口袋裡。
她出門去了。
媽媽帶女傭買了許多菜回來,在門日碰見小妹,想留住她又不是,不留她又不是,十分尷尬。
我揮手叫小妹走,把母親拉進屋裡。
難怪小妹說:“這間屋子,沒了姐姐,不知怎麼辦。”
白白告一日假,在家坐立不安,做慣了,便有這點賤,不去公司做得筋疲力盡,像是問心有愧,犯罪似的。
妹妹在晚飯時分才回來,看著滿桌的菜,她掃興的說:“已經吃過了。”
我把她按在椅子上,“這隻百葉結煮雞,是為你做的,你一定要吃兩塊。”
把菜夾在碗裡,硬是要她吃。
小妹總算給我面子,坐下來,不知怎地!一吃就吃很多,也添了飯。
這是她最後一頓飯,第二天就搬出去了。
家裡仍剩我一個。
只要她仍在本市,父母就安樂。
這時我也已經找到男朋友,雖屆結婚年齡,仍不肯放手,父母也催過我,我只是不回答。
這個年頭,結不結婚,都差不多,還不是各自上班,各自掙扎,誰也幫不了誰,反而分薄了原有的享受,除非是瘋狂戀愛,但像我們這種理性的女子,很難忽然不顧一切的戀愛起來。
戀愛是小妹的專利,只有她才配。
我去看過她的窩,真有辦法,在郊外小小的地方,房租便宜得令人不置信,但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佈置得十分舒服。
屋內有一個男孩子在為她裝電器,姿態熱絡,一定是她的朋友,這麼快已經找到異性朋友了,小妹真有辦法。
兩個人都是粗布褲與大襯衫,一臉的太陽棕,不由我不豔羨慕。
說什麼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江湖沒了誰不行呢,來來去去,不過是自己利慾薰心,欲罷不能,此刻我巴不得叫妹妹收我做徒弟,待我也來享受一下清風、露水、陽光。
在寫字間工作已有數年,賠上一生中最好的時刻與精力,所得到的,不過是區區薪金,以及可能升職的幻想,說真的,有幾個小職員可以冒出頭來。
妹妹爬到繩床上去,邊喝冰茶邊說笑。
我終於問了一個老令我長慼慼的問題:“妹妹,你何以為生?”
“我找了份模特兒工作,收入不錯。”
唉,我何用替漂亮的小妹發愁。
“那麼,”我再問:“將來老了怎麼辦?”
“老?誰去想那麼遠的事。”
“可是這一天的確是會來臨的。”
“又怎麼樣?”她聳聳肩,“老了就老了。”
我的天,這等大事,她視若無睹,我大笑起來,由衷的佩服,可愛可愛的小妹。
離去的時候,也與男友站在門外送我,衣褲飄動,似神仙一般。
事在人為罷了,千萬不要怪社會,要是我放得下心,明日也可以這般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但是我放不下,放下之後再拾起來就難了,不比小妹,她從來沒有接觸過這個圈子,她不稀罕我們的得失,她沒有遭汙染,她的價值觀與我們不同。
我打賭她從來不穿絲襪,唉,我也知道她的老闆就是她自己,每星期她最多工作十小時,略不高興,即時拂袖而去。
她是另外一種人。
小妹的照片在雜誌上刊登出來,奇人必有奇逢,她幾乎在一夜之間成名。在本市,只要新鮮美麗,總會有機會冒出來。
老父忍不住問我:“小妹算怎麼,紅了?”
“紅了。”我感慨的說:“本市喜歡她。”
“以什麼而紅?”
“她是表演藝人。”
父親也不什麼了,點點頭,戴上老花眼鏡,研究妹妹在雜誌上的彩照。
我又笑起來,一邊打點明日開會的衣服鞋襪,這兩年經濟不景氣,公司裁員,但又不代表沒事做,於是辦公時間越拖越長,幾乎由上午八時半到晚上七點多,乾脆在寫字樓搭張床鋪也罷。
每日下班往鏡子一照,簡直如殘花敗柳一般,原是最不怕老的人,也嘆一句恐怕活不到七老八十,壓力太大,生活太悶。
幾時輪到我也穿得似芭比娃娃,出去玩玩,玩死算數。
牢騷越來越多,我叮囑自己,叫自己當心,老姑婆全是這樣形成的。
妹妹來探望我,走進辦公室,一陣香氛引起騷動,很普通的黑襯衫長褲在她身上,都顯得她膚光如雪,人如玫瑰,男同事不住在我身邊打轉,打聽這位美麗面熟的女郎是什麼人。
可喜的是,小妹仍然愛我,有了餘錢,一直買禮物給我,不管我用不用得著。
她買最名貴的打火機給父親吸菸鬥用,父親嘀咕“何必這樣破費”,然而還是用了。
父親開始盼望小妹回家。至於我,我總是在那裡的,誰會關心呢,我終於喝醋了。
小妹說:“但是,社會上必須有你這樣的人。”
笨人。
“我是賭博的彩金,你不同,你是日常的牛油麵包。”
她開著開篷的跑車來接我下班。
車子是向銀行借錢買的,“鈔票貶值太快,存銀行裡多不划算。”
這理論我聽過多次,無奈我什麼笨事全做齊了。
“你們那行到底易不易?”
“唉,看你紅不紅羅。”
“你算不算紅?”
“不夠基礎,再紅個三五七年,手邊或許會有真的進賬,現在都開銷掉啦。”
“競爭也很厲害吧。”
“做和尚都講鬥爭,”妹妹笑,“不然誰做沙彌,誰做主持?”
我忽然覺得妹妹不簡單,誰說她沒有心思。
“玩了大半世,也得做點事了。”
“你有的是時間。”
“也有的是十五六七八九歲的小女孩。”
我不出聲,這真不似她嘴裡說出來的話。
她說下去,“在歐洲,還好幾次做夢,夢見自己真的變成一隻鷹,自由在空中飛翔,飛回家中,飛入露台,同你們打招呼,但是你們不認得我,姐姐,在夢中,只有你說:那隻鷹好面善,只有你肯伸手出來撫摸我翅膀,所以,無論做什麼都很難獲得絕對的自由。”
我有種不祥的感覺,“那麼想家,還不回來,為著什麼呢?”
“所以終於回來了。”她微笑說。
“你應是快樂的。”
“快樂?”她笑意更濃。
“你不見我,日做夜做,不知為了什麼,無限束縛,無限牢騷。”
“你看不開。”
“我早看開了。”
“還看得不夠開。”
我看小妹一眼,說得真對,還是不夠涵養,還是有所求,還是盼獲得賞識,得不到,所以生氣。
這使我想起一位女同學,家中簡直是醫生世家,但是她平和地愉快地滿足地做她的女書記,週末與舊同學聚餐,十多人中最恬靜的是她,我們訴苦訴得瞼青唇白,她只嘻嘻笑。收入最少是她,地位最低微的亦是她,快樂與權勢及金錢有什麼關係呢,一點也沒有,但上了這條路,怎麼回頭?
小妹說:“在這個城市裡,很難做得道高士,姐姐,待我賺一筆,我們趁早退休到歐洲小國去住。”
“退休?”我笑出來。
“為什麼不?只要五十萬美金,我同你已可舒舒服服收取利息在任何一個小鎮過活,為什麼要待七老八十才退休?我們一生中美好的時光不多,不可能全部奉獻給工作。”
小妹的調調終身不變,我甚覺寬慰,生活不是沒壓力,但她沒有屈服。
“要把父母也帶走。”
“他們不會習慣。”
“那我怎麼走得動?”
“不是沒有你不行的。”
“小妹!”
“真是人性枷鎖。”
“無論如何,父母需要照顧。”
她學我的口氣,“無論如何,功課要做到一等一。無論如何,風度與涵養都要比人高。拿了薪水,告一天假都是犯罪。在家是孝女,將來給了婚,又要做廿四孝老婆,這一生為搏幾句浮面的頌讚,就消耗完了。”
頌讚?我從來沒聽過。
“跟隨我吧。”妹妹說。
這真是個至大的引誘。
“至少讓我供你到外頭去唸兩年書。”
我心動。
“我欠你這個情,真的,姐,要是你願意,放下擔子讓我接班。”
“兩年後還不是要回來。”
“小姐,”她笑,“松兩天也是好的,長命功夫長命做。”
“兩年後又要從頭開始,更加辛苦。”
“你看你,誰擔保兩年後的事?姐姐,別神經好不好?]
“你那麼神化,我一走,你接著也走,這裡這攤子誰顧?”
“紅塵深陷。”
“多謝你的好意。”我笑。
“不去?”
“不去,走不動,不捨得。”
“說句不好聽的話,如果得了急病,不得不去,又怎麼辦?”小妹椰檢我。
“那我沒話說,但我不能早作準備,放下一切。”
小妹大笑,我亦大笑。
完全不同的兩個人,竟為同胞,我們忍不住稱奇,最重要的是我們相愛。
以後這一年,她坐最豪華的車子,吃最名貴的食物,穿最美麗的衣服,被最吃香的王老五追求,是城裡最豔麗的女人之一。
而我,我還是日日去做一份謙卑的工作,準時上班,準時下班,隨著年齡,人變得更世故圓滑,心裡藏著更多的感慨,表情卻越來越愉快。無奈,這是自己選擇的路。
至大的樂趣是在電視中看到小妹出鏡頭,她在開口說話之前愛慣性地皺一皺眉毛,我愛煞她這個小表情,同事中有人說我們姐妹倆長得像,是的,像,又不是,不像,相貌像,性格不像。
兩個人的環境不同,我總欠缺一份神采,從來沒有躊躇志滿過,漸漸有一層疲乏的灰色罩住險容,一看便知是個平凡不過的女子。
父母開始擔心我,語氣完全改變了,“小妹她有的是辦法。倒是你,也該為自己著想了,什麼時候嫁人呢。”
不曉得我就是懂得為自己打算,才暫不成家,但無論我有多乖多好,父母厭倦我的存在,盼望我嫁出去,免得如件傢俬般擱看生塵,被親友不恥下問時,苦無交待。
妹妹回來整整十二個月了,時間過得真快。
她有事找我,我去應約。坐在餐廳幾乎每個人都轉頭釘牢她
“有什麼話快說吧,”我笑看懇求她。“眾人的目光幾乎要把我吞吃。”
“姐姐,我要走了。”
“走,走到什麼地方去?”我呆住,“在這裡幹得好好的,有聲有色,幹麼要走,你要乘勝追擊呀。”
小妹啼笑皆非,“老姐,照你這麼說,我豈非一輩子脫不了身?”
“人家求之不得呢。”
“不不不,太痛苦,太委屈了,見好要收,我賺夠了。”
“真的夠了?”很少有人肯說個夠字。
“真的,嘴臉看夠,氣力用夠,不能再忍受了。”她笑,“你放心,我會省吃省用,渡過晚年。再邀請你一次,要不要跟我走?”
我欽佩得五體投地,抓著她的手不放。
“你去吧,我同你看著這個家。”
“委屈你了。”
“沒有的事,我也只會看檔口而已,沒有翅膀,如何高飛?要怪也只怪自己罷了。”
她笑,又拍我的手臂。
留不住她,生下是個風中孩兒,只能祝福她,同時守在地下,仰頭看她在空中飄逸的姿采。
我把臉埋在她手中,說不出話來。不捨得她,又不得不讓她去。飛,飛,小妹,飛上去,帶著我的理想感性一齊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