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那個人竟然回來了,而且還活的好好的!”
煙霧繚繞的黑暗中,傳來憤憤之聲,“砍掉他一條腿也好啊!那些人真是心狠手辣的野蠻匈奴嗎?王太后也是,怎麼不乾脆直接把他給殺了?還以為有王太后出面他就必定活不了了……可惡,都是他,如果不是他挑撥離間,宮中怎麼為了一條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蜈蚣鬧的人心惶惶!他怎麼不被蜈蚣給咬死呢?!”
宮闈悄悄起了變化,猶如水面下的暗流,看不見的波濤洶湧。
***
“王孫,你才剛好,千萬不要勉強。”
“我沒事的。怎麼重要的事,我怎麼可以不幫你。”
劉徹無奈,伸手斟了一杯酒,遞到韓嫣面前,“王孫,為了預祝我們成功,和朕乾了這一杯。”
不多時,董偃看見劉徹獨自走出來。劉徹伸手攬住董偃的腰,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朕會給你看,你轉而投靠朕是多麼正確的選擇。”
董偃笑的嫵媚。
騙人,皇上才不是為了他董偃。他分明看見,皇上阻止接過酒杯酒要飲的韓嫣,笑著要他和自己互勾繞手臂。皇上的眼光是熱烈的,握杯的手竟有些顫抖。他聽見皇上說:“合巹。”
夜幕降臨,董偃站在未央宮前,撲面是微熱的薰風。最近幾天都十分悶熱,才是仲春,卻隱約有了初夏的熱力。
要變天了。
***
東宮中,太皇太后喝了湯藥,躺下安寢。病情好不容易稍有起色,一定要好好修養才行。御醫說她熬不過冬天,可她畢竟是捱過來了。
心裡想著要心靜,卻心煩意亂地怎麼也無法入睡。蜈蚣蜈蚣,好多條蜈蚣在她眼前晃。
她年紀大了,本來應該好好享享清福,卻不得安生。劉徹這孩子四處和自己作對,不滿她的外孫女皇后,現在又揪著那條蜈蚣不肯放,吆喝著要找什麼下巫蠱的逆賊。眼瞅著分明是要把這罪名扣到皇后頭上,她絕對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的!既然裡劉徹非要找下巫蠱的人,那就隨便找個替罪羊吧。只要有人承認,那劉徹就鬧不起來了。對,早就應該怎麼辦了!
主意打定,太皇太后暗自滿意地點點頭,心裡一鬆,便漸漸有了睡意。
外面卻傳來喧鬧,人聲,馬聲,兵戈碰撞聲與慘叫悲鳴交織成一片。雖然遙遠,但異常清晰。
發生了什麼事情?太皇太后披衣坐起,命宮女出去查看。不一會宮女就回來了。
“啟稟太后,東宮外都是士兵,他們不讓奴婢們出去。”
“什麼?竟然有這樣的事?”
太皇太后覺得不妙,急忙下床穿戴整齊,往殿外走去。她看到搖晃的紅光從窗口赫然透入,鮮血般淌了一地。
太皇太后出現,包圍著東宮的士兵們卻沒有任何反應,依舊手持兵刃肅立戒備著。他們的打扮她從來也沒見過,不是羽林軍,也不是騎郎。太皇太后看到只有一名領軍模樣的人恭敬向自己行禮,而這個人,居然是衛青!劉徹寵妾衛子夫的弟弟,以十四歲的稚齡成為士大夫的美貌少年!與那韓嫣一樣!
“衛侍中,你這是作什麼?竟然連哀家的東宮也敢圍困!”
“這是皇上的旨意,臣只是依命行事。”
“皇上是什麼意思?他想做什麼?”
“臣不知道。”
“好。那火光是來自哪個宮?是著火了嗎?”太皇太后一指將整個天空映紅色的火光。
“臣也不知道。”
“你還真是一問三不知呀~~”太皇太后的怒火爆發出來,“那麼你究竟知道些什麼?!”
“微臣知道自己是期門郎,微臣帶領的是皇上的期門軍。期門軍只效忠於皇上,只聽命於皇上。今晚皇上給微臣下的聖旨便是,不讓東宮的任何人踏出這門檻一步。否則殺無赦。”
“你!”太皇太后只覺得胸口血氣只往腦門上衝,眼前黑下來。視野中躬身的少年漸漸扭曲,耳邊是宮女們驚慌地呼叫太后保重……
***
無數火把熊熊燃燒,全副武裝的兵士闖進了皇后住的宮殿,制服宮女和內侍,將他們驅趕到外面。如果有膽敢阻攔者,就將之直接殺死。坐墊、櫃廚、字畫、簾幕,他們粗暴地打翻一切可以翻動的東西。
劉徹等在外殿,靜靜地看著一切,竭力讓自己習慣被殺者瀕死的哀號以及兵刃劃開皮肉的聲音。這是必然要經的過程,就如同不經歷陣痛就無法生下孩兒一般。
解除太皇太后束縛在自己身上的枷鎖,就是他想要的孩兒。
眼角望見一株蘭花。這纖長清俊的植物,安靜地佇立在揉碎浮動的光影中、血味流逸的空氣中。就像他的王孫一般。
第一次見面,王孫十三歲,自己十四歲。
十四歲的劉徹錦衣華服,半夜帶著隨從偷偷溜出宮城。這樣天亮的時候就已經出了長安了,就算被發現床鋪裡放的是替身,也不用擔心會被追上。微服出去遊獵,這是他最喜愛做的事。
車馬在暗夜的街道悄悄潛行。馬蹄和車輪與青青石板敲擊出富有節奏的聲響。劉徹從車窗中看著熟睡中的花花長安,想把每一木每一瓦都印進心底。如果是在白天,他就不可能有機會微服出來,而以太子身份出遊的話,車窗永遠都是緊緊閉攏的,將他與外面的世界嚴酷地分隔開。
博士韓嬰的府邸就在前面。緊閉的大門前,隱約有一個人影。
是誰這麼晚了還沒有睡?劉徹好奇地伸出頭去。
聽到聲音,對方也轉過頭來,看著這在天子腳下半夜趕路的馬車隊伍。
漸漸近了,劉徹看清楚那是個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孩子,長長的頭髮,應該是個女孩子吧。全身很髒,衣服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樣式了。也不知是因為骯髒還是因為夜色,他看不清“她”的臉,只看到有一雙黑白分明的晶瑩眼睛,清朗而溫和,像兩潭湖水,倒印著天上明月星光。
馬蹄得得,劉徹看著“她”與自己逐漸接近,直到面對面,然後又被漸漸拉開彼此間的距離。
對方回過頭,不再看劉徹,繼續望著韓府大門。
站在這裡做什麼?為什麼不回去睡覺?劉徹想著……不過看打扮,大概是無家可歸吧,當然更不可能有錢去住客棧。
再次見到那個守侯在韓嬰府邸前的孩子,是在書房內。劉徹被告知:這是弓高侯韓頹當的孽孫、博士韓嬰的侄子韓嫣,從今天起來陪他讀書。
十四歲的少年看著面前漂亮纖瘦的孩子,他有一種錯覺: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抹冷月、一帶清風。就像那晚的月色一般。
半晌憋出一句:“女孩子要學的應該是繡花吧?讀什麼書呀。”
“我不是女孩子。”
“騙人。不是女孩子,怎麼有耳洞?”劉徹笑著去拉他的耳朵。撥開鬢髮的時候,指頭上觸感如絲水滑。他耳朵是如此的小巧柔軟,一時間竟讓劉徹放不開手,於是劉徹老實不客氣地開始連揉帶捏。
韓嫣沒有躲閃,也伸手扯住劉徹的耳朵,同時另一手去拔下發簪,作勢對著劉徹的耳朵:“殿下也不是女孩子。但如果殿下不趕快放手,殿下耳朵上也會有洞了。”
“你!……放開我。”劉徹看著那簪子就覺得耳朵疼了。
“請殿下先放手。”
“你放開我我就放。”
“殿下先放,臣再放。”
“我是太子,我比你大。”
“是殿下先出手的,自然由殿下先放手。”
“只要你放手了,我就一定放手。”
“請殿下先放手。”
“你放開我我就放。”
……
僵持了好一會,兩人的耳朵已經變的通紅,卻還是被攥在彼此的手裡。
“我是太子,言出必行!你不相信我的承諾嗎?!”劉徹急了,叫起來。
“漢人都是不可相信的。”
“什麼話!難道你自己就不是漢人嗎?!”
韓嫣一愣,隨即鬆開了劉徹的耳朵。“對不起。”他不好意思的輕笑,秋水橫波般澄澈的眸子帶著微微羞澀。
“對不起就算了嗎?”劉徹也收回手,揉著自己的耳朵齜牙咧嘴。“我要罰你給本太子磨墨!”好痛!下手可真狠。不過就是摸了下耳朵嘛,又不會掉塊肉。
韓嫣真的開始磨起墨。一圈又一圈,墨在硯台裡慢慢轉動。
劉徹趴在案上,歪著腦袋看他。
在陽光無法照到宮殿深處,昏暗、潮溼、幽長、杳然便是它們永遠的基調。金屬的宮燈燈身的光芒陰冷、平白、乾澀,晚上亮起的燈火渺小如豆,陰暗不定。
在這讓人窒息的幽閉空間中,無數亡魂一般存在的宮人,露著死魚白般的眼底。
現在有了例外。
漂亮的孩子,美麗的長髮。在昏暗中反著光,柔和而朦朧。
光照在那明淨光潤的額頭上,反襯出五官的清晰和立體,線條異常的流暢和纖細,膚色細膩而透明。
長長的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