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消逝成一吻

1

夜裡,於曼之在燈下讀李維揚送給她的濟慈的詩集。其中一頁,夾了一張書籤。那首詩的名字叫《白鳥》:

我的愛,但願我們是流波上的白鳥

厭倦了流星消逝前的火焰

厭倦了暮色裡藍色的幽輝

一種揮不去的愁

正在心中甦醒

我們都累了,那露水沾溼的

夢魂,那薔薇和百合

不要再來入夢

流星的火焰會熄滅,我的愛

藍星的光彩也會減退

當露水告別花葉

我但願彼此能變成流波上的白鳥

我的心,縈繞島嶼和昏暗的灘岸

在那裡,憂鬱不再來親近

時間將我們遺忘;一轉眼

我們就要遠離薔薇和百合

火焰與煩愁;假如

我們真的是白鳥,在流波上浮沉

這是他要送給她的詩嗎?

什麼是愛情?愛情是想告別時總是猶豫。我們化成神話仙鄉中潔白如雪的鳥。在天地翱翔,一起追尋愛的境界。

哪裡才是愛的境界?我們翩然棲息在藍色的海波上。在那裡,只有你和我。當時間把我們遺忘,我們便得以永恆。

雖然我猶豫、困頓,我將窮我此生,追逐那永恆之鄉。

她把那首詩重複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她想像自己化成了詩中的白鳥,去追那個忘記時間、忘記道德、忘記身份、忘記所有可能和不可能的愛的境界。只是,她也意識到,那個境界,只能夠有你和我,不能夠有你、我和他三個人。

2

愛情真的可以超脫於一切之外嗎?

超脫思想,超脫肉體,超脫妒忌,也超脫了婚姻的盟約。

在那裡,只有愛和不愛,沒有對和錯。

我的身體是屬於我的,它不為任何男人而忠誠,只為愛情忠誠。

羅貝利誕下女嬰的第二天,於曼之在醫院的嬰兒房裡見到林約民。他隔著玻璃,喜孜孜的看著躺在裡面一張小床上的嬰兒,驟眼看來,還以為是他初為人父。

“你說她長得像誰?”他問於曼之。

於曼之仔細的看了看嬰兒的五官,說:

“她長得像羅貝利。”

那個緊握著拳頭,東張西望,對世界充滿好奇的嬰孩,跟羅貝利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是的。她長得像她媽媽。”林約民說。

她望著林約民,心裡有許多說不出的,奇怪的感覺。他不會以為這個孩子是他的吧?

看完了孩子,他又去看羅貝利。羅貝利靠在床上,林約民坐在床邊,他們深情地聊天。他為羅貝利誕下了孩子而感動和雀躍。他的臉上,沒有半點妒忌的神情。

他們竟然可以坦率到這個地步,到底是這兩個人已經超脫在一切之外,所以才能夠擁有這種複雜的愛情;還是他們遇到了這種複雜的愛情之後,才超脫於一切之外,若不超脫,他們根本不能接受自己。

什麼是愛的境界?

是雙雙飛向永恆,還是與一個人雙雙飛向永恆,又與另一個人永遠相思?

但她壓根兒就不是羅貝利,她還不能超脫於內疚之外。

那天晚一點的時候,李維揚也來了看孩子。

“你說她長得像誰?”於曼之問。

李維揚非常肯定的說:“像韓格立!”

“什麼?兩小時之前,她看來還像羅貝利。”

“是嗎?”他又仔細看了看,“眼睛像韓格立,鼻子也像韓格立。對了,她的嘴巴和神態像羅貝利。”

她笑了。像羅貝利也好,像韓格立也好,總之就不像林約民。

“她是星期四出生的。”她說。

“她將會離開自己出生的地方很遠。”他憂鬱地握著她的手。

韓格立也來了醫院,他站在羅貝利的床邊,臉上掛著初為人父的喜悅,不時溫柔地撫摸她的面頰。羅貝利像個小女孩那樣,用兩隻手指頭勾住他的褲腰,幸福地凝望著他。

誰能理解這種愛呢?

她突然記起李維揚在日記上寫的:在愛情的世界裡,總有一些近乎荒謬的事情發生。

離開醫院的路上,她和李維揚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她的頭沉默地擱在他的肩上。她不是不快樂,而是不知道怎麼辦。

那段她曾經以為是最美好的愛情,到底是經不起距離和時間的考驗,還是經不起愛情自身的衰退?如果每一段愛情都會隨著歲月衰退,那麼,她跟李維揚的結局,不也是一樣嗎?

她曾經最害怕謝樂生會有第三者,沒想到有第三者的卻是她自己。跟李維揚一起的日子,總是甜蜜而又戰戰兢兢,幸福而又罪過。她從來不曾面對這麼複雜的處境。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一些,彷彿他理解她的悲傷和痛苦。

告別的時刻,他久久地抱吻她。她那顆忐忑動盪的心靈化成了一塊糖,融化在他那杯茶裡。

每一個夜晚,當謝樂生打電話來的時候,她仍然能夠握著話筒鎮靜地跟他聊天。她有點恨自己。她對他的感情從來沒有改變,只是她對他的愛已經稍微不一樣了。

3

當一個人不知道怎樣解決面前的難題時,他會選擇逃避、拖延,或者暫借歡愉。李維揚選擇了最後一個方法。他太知道了,這個女孩子是不屬於他的,他只是暫時把她借來。跟她共享生命中的美麗時光。借回來的人,終究是要歸還的。凡事皆有代價,快樂的代價便是痛苦。

從台北回來的那天晚上,他戰戰兢兢的拿起話筒很多次,然後又放下,最後才鼓起勇氣打通她的電話號碼。當他聽到她的聲音時,多麼渴望摟抱著她。她是那條小蟲,在他心上爬行,他有什麼辦法不去想她,又有什麼辦法不投降呢?

他拿著書,匆匆跑去見她。看到她的時候,她正在酒吧外面那個耀目的粉紅色燈箱招牌旁邊踱步。無論他怎樣努力去逃避她,一見到她,他便似乎前功盡廢。他愈想離開這條小蟲,她愈是在他心裡爬得更深一些。

她露出微笑。她的微笑化解了他的恐懼,他曾經恐懼她會離他愈來愈遠。

她說,因為她偷看了那一頁日記,所以上帝要懲罰她。他笑了。上帝到底是在懲罰她,還是在懲罰他呢?是夏娃首先偷吃禁果的,亞當卻要一起受罰。他毫不介意跟她一起受懲罰,他甚至願意承擔多一點責任。他不希望他對她的愛使她感到痛苦和內疚,他更不奢望她會為了他而放棄另一段感情。那段感情太長太深了。他不敢保證能給她同樣的幸福和安穩。況且,她也從來沒有表示過要放棄那段感情。

昏昏夜色之中,他又再次摟抱著她。借來的歡愉,總有一天會完。每一次甜美的相聚,同時也讓他痛苦,而所有的痛苦又會被下一次的甜蜜撫平。因為報酬如斯甜美,以致他甘心情願承受愈來愈大的痛苦。

星期天的海邊公園,黃昏降臨的時候,夕陽把雲染成耀目的橘子色,在天邊和兩座山巒之間,重重疊疊。他和她坐在草地上,久久地遙望著天空。兩隻白色的鳥在那片雲海之間翱翔飛舞,彷彿知道這段短暫的燦爛時光即將沉沒晚空之中。她忽然興致勃勃的站起來,拉著他跳舞。她時而摔出左手,時而摔出右手,不停發出歡樂的笑聲。

當一輪圓月升上還沒有黑下來的天空時,他們彼此相擁,把草地變作舞池,飄在日月盈虧的旋律之中。他們相遇得稍微晚了一點。當一支歌已經開始了,另一支歌才剛剛加入。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這兩支歌重疊的部分竟是如此優美而動聽。雖然遲了,卻是最好的相逢。而這一支舞,將會永存在他們的記憶裡,思念常駐。

4

草地上那支舞久久地在她心中飄蕩。當她帶著幸福的笑容回家時,她看見謝樂生站在門外。他腳邊放著一個手提包,樣子有點累,神情卻是愉快的。他好像已經等她很久了。她吃了一驚,問他: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跟教授請了六天的假期。”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想給你一個驚喜!”他微笑說。

她一邊掏出鑰匙開門一邊說:

“你不是說這個機會很難得的嗎?請假會不會有影響?”

“不會的?教授很喜歡我。”他走進屋裡,放下手提包。

“時間那麼短,這樣跑來跑去不是很辛苦嗎?”

她望著他。他的舉動看來有點不可思議。他從來不會為她而放棄上進的機會。

只有幾天的時間,他為什麼會忽然跑回來呢?

他摟抱著她:“我想回來見你。你說得對,我從來沒有為你做過一件事。”

“不,不是的。”她心裡既感動也慚愧。

他把她抱得更緊一些,一雙手溫柔地撫摸她的脖子:“我很久沒有這樣抱你了。”

他為她彈的那一支歌,又再一次縈繞在她心頭。他說過要帶她飛到天上,在平安中不再醒來,為什麼她生命中的兩個男人同時許諾與她拍翼齊飛?她忽然寧願自己是一隻折翼的小鳥,不能和他們任何一個展翅同飛了。

她把頭埋在他心上,久久地自責。他並沒有看出來。他以為她太快樂和太激動了,所以不捨得放開手。

那天晚上,他跟她說了很多關於波士頓的事,她聽著聽著沉沉地睡去。醒來的時候,他還沒有睡。

“你為什麼還不去睡?”

“現在是波士頓的白天,我睡不著。”他笑笑說。

這一刻,她才猛然醒覺,三年來,她和他活在不一樣的白天和黑夜之中,也許多多生活上的瑣碎事情,無從細說。他們彼此也長大了。她曾經以為沒有他的日子將會很漫長,倏忽卻已成為過去。原來已經三年了。眼前人陌生而又親近。他們一起走過了許多歲月。相隔了天涯海角。他仍然對她忠貞一片。他為什麼不會愛上別人呢?她寧願他也愛上了別人,這樣她會好過一點。

“這些年來也要你一個人留在香港,你恨不恨我?”他問。

她用力搖頭,難過地說:

“我習慣了。”

天亮的時候,她張開眼睛,看到他在她身邊熟睡了。他蜷縮著,像個嬰兒似的。他的神情看來是那麼幸福和無辜。她愛他嗎?她還愛他嗎?他曾經是她最美好的將來。他不回來的話,她會把他遺忘嗎?

5

有些人跳舞是為了回憶,有些人跳舞是為了忘記。溫柔的舞,是要回憶逝去的日子。狂放的舞,是要忘記痛苦。有些人跳舞,卻是為了把今天美好的時光珍珍重重放在回憶裡。他們太知道了,這些美好的時光,也許不會重臨。

草地上的那支舞,跟晚霞、白鳥、月光和藍色的水波,已經連成一片,成為不可分割的回憶。當李維揚抱著於曼之起舞的時候,他沉醉在她歡笑的面容上。

女人恆久地記住一個男人,也許是因為一首歌、一支舞、一個承諾。男人恆久地記住一個女人,不會是因為一首歌、一支舞,更不會是一個承諾。他記著的,是她的容貌。不單是美和年輕,而是她面容上的各種變化。女人的眼淚不會永存在男人的記憶裡,她的歡笑卻會。能夠讓自己心愛的女人笑得那樣幸福和甜蜜,男人的存在,才有了神聖的意義。他活在世上,才不至於那麼悲涼和孤獨。

他愛她臉上傻氣的笑容,他愛她不絕於耳的笑聲。他愛上了抱著她的感覺。有那麼一刻,他覺得她是屬於他的。所有的思慮,所有的困頓,都與落霞齊飛。他和她一起追逐那永恆的片刻。

6

那支舞是愉快的,離別卻痛苦。第二天,當他滿懷喜悅到油畫店找她的時候,杜玫麗告訴他:

“曼之的男朋友從波士頓回來了,她這幾天放假。”

他最害怕的一刻終於來臨了。

她為什麼不告訴他呢?昨天那支舞,原來是離別的舞。也許,他只是她的插曲,那個跟她共度了七個年頭的男人才是她的一生。

認識她的時候,他就知道她是屬於另一個男人的。他毫無理性地把自己推到這條路上。難道他該怨她麼?他很想見她,其至只是打一通電話給她,聽聽她的聲音,但他不會這樣做了。選擇權從來不是在他這一邊。

他從早到晚埋首工作,好使自己不去想她。可是,當辦公室裡只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他知道他完全失敗了。他怎麼可以不去想她呢?她已經成為他生活的重心。他很害怕會失去她。每當他想起這一刻她懷抱裡有另一個男人時,他心裡悲傷加割。

怎麼能夠不去想她呢?也許他應該找一個女人,用另一個女人來讓自己忘記她。他很久沒打電話回家了。他很害怕聽到他媽媽又跟他重提相親的事。她常常說有一個條件很好的女孩子非常適合他。她以為他是什麼人呢?他才不需要用這個方法來結識女孩子。況且,他心裡根本容不下另一個女人。今天晚上,他想起了他媽媽,他好想打一通電話給她,聽聽她的聲音。沮喪的時候,他需要尋找一些慰藉。

一如他所料。在問過他這陣子的工作和生活狀況之後,他媽媽又重提相親的事。

“那個女孩子真的很好,她也是做財務的,人長得漂亮大方,學歷也好。你什麼時候有空,我約她一起吃飯。”

“明天吧!”他說。

他媽媽倒是給他突如其來的爽快嚇了一跳。

“明天這麼急?”她在電話那一頭說。

“對,明天晚上我有空。”

“那我想想辦法吧。你爸爸一定很高興。”

她總愛把他爸爸也扯進這件事裡,好使相親這回事看來不是她一個人出的主意。他很瞭解他爸爸,他才不會支持相親這種事。他爸爸是個酷愛自由的人,即使結了婚和有了三個孩子,他依然沒有放棄追求個人的空間。受了他的影響,李維揚讀大學一年班的時候已經從家裡搬出來。他不喜歡受束縛?也從來沒想過結婚。可是,他現在有點累了。既然不可以和自己所愛的人一起,那麼,跟誰一起也沒關係了。

老女人辨別的事不見得會很有效率,但是,安排相親,她們是全力以赴的。隔了一會兒,他媽媽便打電話通知他。明天相親的事已經安排好了。

為了把她忘記,他竟然答應去相親。只有把她忘記,他才可以把自己從無邊無際的痛苦中釋放出來。

他必須如此,別無選擇。但他做得到嗎?

7

為了使相親這回事看來是摩登的,他媽媽別出心裁地把晚飯安排在一家法國餐廳裡。出席的人,除了他爸爸和媽媽之外,還有他的表舅舅和表舅母。他們要給他介紹的女孩子,正是他表舅母的外甥女。

他媽媽這回並沒有誇大,來相親的女孩子,名字叫林以盈。她長得很漂亮,是銀行財務部的行政人員。他們有很多共同的話題。

他努力使自己投入其中,那頓飯的氣氛是挺良好的,鬧出笑話的,是他爸爸。他喝了兩杯酒之後,忽然跟李維揚的媽媽說:

“他們兩個總算是親戚,這樣算不算亂倫?”

李維揚的媽媽氣得臉也紅了,罵他:

“一家人才算是亂倫,你到底知不知道的?”

李維揚的爸爸朝李維揚笑了笑。李維揚明白了,他爸爸並沒有喝醉,他是故意氣他媽媽,並且用這個方式來抗議她為兒子安排相親。他以為自己的兒子是被迫的,卻不知道這一次,李維揚是自願的,他想忘記心中那個人。

那頓飯吃完了,李維揚的媽媽和表舅母慫恿他跟林以盈單獨去看一場電影,或者去逛逛街。他順從了她們的意思。

在電影院裡,他和她都沉默無語。

從電影院出來,他走著走著,幾乎忘了她在身邊。

她忽然問他:

“你為什麼會來相親?”

他琢磨著怎樣回答,她首先說:

“你是不是失戀?”

他尷尬地笑了笑。

“我是因為失戀,所以才來相親。”她說的時候,神情有點傷感。

他關切地望了望她。

“阿姨一直也有向我提起你,但是我對你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很少向家人提起自己的事,所以他們不知道我已經有男朋友。我和我男朋友一起三年了,他是我的上司。我們幾天前分開了。”

“為什麼?”

“他不愛我了。”她試圖很輕鬆地說出這句話,卻掩飾不了心裡的悲傷。

說了這句話之後,她又說:

“所以我想用另一段感情來忘記這段感情。”

他點了點頭。這種心情,他最明白不過了。

“可惜,那根本是不可能的。”她笑笑說:“看來你並沒有愛上我,我也沒有愛上你。太好了!”

他也笑了起來。

“我不可能在這家公司待下去了。失戀的同時,也是失業。”她說。

“要不要我替你打聽工作?”

“不,不用了。我是憑自己的實力的,從來沒有倚靠他。我也可以憑自己的實力找到另一份工作。”

“需要幫忙的話,隨時找我。”他誠懇的說。

“謝謝你。”

“我送你回家吧!”

“你想去酒店嗎?”她突然問他。

他望著她。無可否認,她是個很有吸引力的女人。可是,他並不想抱她。

“這樣不算是亂倫的。”她微笑說。

“當然了——”

“算了吧!”她明白地笑了笑。

“這跟你的吸引力一點也沒關係——”他怕她誤會。

“我明白的。”她用手指頭指指他的胸膛:“你心裡有一個人,對嗎?”

是的,她說對了。

“我心裡也有一個人。”她說。

她叫停了一輛計程車,回頭跟他說:

“我自己回家好了,你不用送我。”

他望著車子開走。他為什麼拒絕她呢?剛才,當她提出那個主意時,他是有一絲動搖的。他好希望自己能夠抱另一個女人。他好想用另一個女人來忘記心中那個女人。長夜漫漫,他想停止思念她。可惜,要忘記她,已經變得很艱難了,他真是沒用。

回家的路上,電話鈴響起來。他以為是他媽媽打電話來追問他和林以盈的事。

電話那一頭,是於曼之的聲音。

“你在做什麼?”她問。

一句稀鬆平常的問候,溫暖了他的心。

“剛剛看完電影,還在街上。”他說。

“好看嗎?”

“還可以。”他根本沒有留心去看。

“我男朋友回來了,他會待在香港幾天。這個星期天,我不能去打棒球了。”

“我知道了。”

接到她的電話,他既快樂也難受。快樂,是因為知道她想念著他。難受,也是因為知道她想念他。假如她能夠對他無情一點,他或許可以習慣失去她。她為什麼總是讓他絕望,然後又給他希望呢?

現在,他更深切地明白,愛情既是賞賜也是懲罰這個不變的真理了。

8

於曼之是在上洗手間時偷偷打這個電話的。她和謝樂生在一家越南小餐館裡吃飯。離開餐館的時候,天空忽然下起微雨。他用他那隻大手掌罩在她的頭頂上,為她擋雨。這個習慣已經有許多年了,每一次下雨,而身邊又沒有雨傘的時候,他喜歡這樣。她已經向他抗議過很多次了:

“傻瓜!這樣是不能擋雨的。”

他的手再怎麼大,也不是帽子,她的身子每一次還是溼透。

然而,他老是改不掉這個習慣。

終於有一次,她明白他為什麼這樣做了。那天中午,她和他的爸爸媽媽一起吃飯。走出餐廳的時候,晴天忽然下起微雨,他爸爸立刻用他那隻大手掌罩住他媽媽的頭,而他媽媽卻帶著幸福的微笑,理所當然地接愛這頂奇特的雨帽。謝樂生小時候就看過很多遍這樣的情景。下雨的時候,他爸爸總是一隻手罩在他頭頂上,另一隻手罩在他媽媽的頭頂上。這是他爸爸向家人表達愛的方式。這些美好的歲月深深刻在謝樂生童年的回憶裡。當他長大了,他也為他摯愛的女人獻上這一頂奇特的家族雨帽。

今天晚上,她又戴上了這頂久違了的雨帽。他望著她微笑,彷彿害怕她又會說:

“傻瓜!這樣是不能擋雨的。”

但是今天晚上她不會這樣說了。當這一頂奇特的雨帽再次在她的頭頂上降臨。也同時喚回了許多美好的回憶。這幾年來,他們重聚的時候,恰巧都是晴天,她很久沒有戴上這頂雨帽了。

回到家裡,她的身子溼了,髮腳也溼了,只有頭頂那一小部分是乾的。謝樂生用一條大毛巾替她抹臉。望著他,她太明白不過了。他給她最安穩的愛。無論何時何地,他也願意用雙手來保護她。他們已經習慣了彼此的一切。這種愛情的模式向來運作良好。來日歲月,這種愛情也許會失去新鮮的味道,卻不會腐壞。

他跟李維揚不一樣。他沒有幾個朋友,那是因為他從來沒有把友情放在生命中重要的位置。他讀書的成績一向出類拔萃,同學們都是有求於他的。他看不起這種不平等的友誼。他最深的情感,只會留給他所愛的女人。正因為只是向一個人付出,萬一失去了,他便會很淒涼。她是他的朋友、情人和女兒,她走了,他會很孤獨。但他寧願孤獨一人,也絕對不能容忍被自己所愛的人所叛。

誰能承受這種滿懷期望而又孤絕的愛呢?

她唯一的回報,就是不能背棄他。

“你搬過來波士頓好嗎?”他說。

他已經這樣說過很多次了,但是這一次,她心裡卻有點震顫。

“我不想再和你分開。”他用手上那條毛巾把她包裹著,吻她的臉和脖子。

他很久沒有這樣吻她了。

他離開太久了,她一度以為,他也將會從她生命中消失。七年了,她現在認識到他是無可取代的。她可以去愛另一個男人,卻不可以遺棄他。

從前每一次,當他叫她搬去波士頓的時候,她可以理直氣壯的拒絕他。她有自己的夢想啊。可是,這一次,她沒有那麼理直氣壯了,因為她背叛了他對她的愛。

她在這裡,並不是追求夢想,而是繼續她那背叛的行為。

她對自己深惡痛絕卻又無能為力。離開也許是唯一的出路。

“過來之後,你可以繼續讀書,你喜歡畫畫也可以。等我畢業的時候,我們可以去一次歐洲長途旅行,我陪你去看畫。”

原來他已經有一張美好的藍圖了,那個計劃裡有她。她是多麼可恥的一個人?他把她珍珍重重地放在自己未來的歲月裡,她卻暗地裡出賣他。

“答應我好嗎?我很害怕你不再需要我。”他說。

愈是覺得自己可恥,她愈是無法再說不。她重重地點了一下頭。除了這個動作,沒有什麼更能回報他對她的愛了。

9

床邊的一盞小燈徹夜的亮著。

李維揚看到他那扇夢想之窗。那扇窗子裡有一家麵包店和一個女人。曾幾何時,這個女人照亮了他的夢想之窗。可是,他對她毫無把握。他很害怕她會從這扇窗子外面消失。

他努力的跟自己說:不要想她。不要再去想她。然而,他無法把她從腦海中抹掉。多少個無眠的晚上,因為痛苦地思念著她,他把臉埋在枕頭裡。

他唯一可以做的事只是等待,他毫無選擇權,只能被選擇。

她是屬於另一個男人的。那個男人回來了,她必須回到他身邊。

他過去憑什麼佔了優勢呢?是距離。現在他連這個優勢都失去了。她還會愛他嗎?

他從來沒有向她表白。萬一她不選擇他,他所信望的愛,他所有甜美的回憶。

都會一一崩潰,他承擔不起這個後果。

10

這些年來,重聚和離別的場景不停地在他們之間上演,只有這一次的離別是愉快的,因為他們很快便會重聚。

人為什麼要分離呢?為了各自的夢想?兩個夢想為什麼不可以變成一個?她願意把自己的夢想縮小一點去完成他的夢想。

她和謝樂生在航空公司的服務檯辦理手續。六天了,他要回去波士頓。短暫的分離之後將是重聚,不會再分開了。

昨天晚上睡覺的時候,他緊緊握著她的手,直到天亮。她醒來的時候,望著熟睡的他。人在睡眠之中是多麼的安然、甜蜜和幸福。一個不知道自己曾經被背叛的男人,他在睡眠之中顯得格外天真和無辜。她終於體會到羅貝利的心情了。那天晚上,羅貝利看見韓格立蜷縮在沙發上睡著,就在那一瞬間,她決定要為他生一個孩子。

他的睡眠,喚醒了她的良心。

“我在波士頓等你。”他微笑說。

望著他離開,她很沒用的流下了眼淚。

離開香港也是好的,她不用再徘徊、猶豫和困惑。一個人原來真的可以愛兩個人,但她只能夠跟其中一個人終老。

11

回家的路上,她想著怎樣把這個決定告訴李維揚。她怎麼能夠開口跟他說再見呢?他會理解和原諒她嗎?從此以後,他還會想念她嗎?她太自私了,她怎可以離開一個男人卻又希望他永遠懷念自己。

電話鈴響起,是朱瑪雅打來的。

“謝樂生走了嗎?”

“剛剛走了。”

“你在哪裡?我想跟你見面。”

“我在機場快線的列車上。”

朱瑪雅約了她在列車總站的一家咖啡室見面。她去到的時候,朱瑪雅已經在那裡了。這陣子大家都忙,她們已經好幾個星期沒見面了。

“馮致行失蹤了。”朱瑪雅說。

“失蹤?”

“或者應該說是不辭而別。”

“怎會這樣的?”

“也許他是無法開口跟我說再見吧!”朱瑪雅憂鬱地笑了笑。

“你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嗎?”

“他應該去了加拿大。他有加拿大護照,隨時都可以過去。那天突然不見了他。我才知道他已經辭了職,他住的那所房子也賣掉了。他是有計劃的。”

“他怎可以這樣對你?”

“不。或許他是因為愛我。才沒有辦法面對我,他走了也是好的。他不走的話,也許我會為他再耽擱三年、五年,甚至是十年。他走了,我才可以重生。”

“你不打算去找他嗎?”

“他已經有家庭了,就讓他重新開始吧。他離開了,我反而如釋重負,我不需要再那麼痛苦地愛著他。”朱瑪雅用顫抖的嗓音說。

“也許是的。”她點了點頭。

“我曾經以為自己不能失去他。他走了,我竟然可以這麼鎮定。”

於曼之再明白不過了,太深的愛,是一種負擔。

“我從此自由了!”朱瑪雅說。

“我遲些會搬去波士頓。”

“連你也要走了?”

馮致行的不辭而別。沒有令她太難受,於曼之要走了,她反而覺得傷感。

“樂生一直也想我過去那邊。”

“這樣也好,兩個人分開太久也不是辦法。你什麼時候走?”

“回去跟羅貝利辭職之後,隨時都可以走,我想盡快過去那邊。”

在香港留得太久,她怕自己會改變主意。

“你要好好的生活。”朱瑪雅說。

“你也是。”

“我不來送你機了。我們不要離別,只要重聚的歡樂,這樣好嗎?”

“再好不過了。”她笑著笑著流下了眼淚。

12

那天晚上,她約了李維揚在他們常去的那家西班牙餐廳見面。他滿心歡喜的來到,她望著他,那一刻,她才明白馮致行為什麼選擇了不辭而別。要對自己所愛的人說再見,原來是多麼艱難的事。她深呼吸了很多遍,也無法開口,以至大多數時候,她都是沉默的。

那頓飯差不多吃完的時候,她凝望著他良久,嘴唇有點顫抖。

李維揚戰戰兢兢的望著她。他大概也猜到她將要說的,不會是他想聽到的。

“我會去波士頓。”她終於鼓起勇氣告訴他。

他聽到她話中的意思不是短暫的別離,而是更像永遠的告別。

“我會在那邊住下來。”她說。

那一瞬間,所有哀傷的感覺都湧上心頭。他沉默了很久。

她也沉默了。不辭而別,也許會對他更仁慈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