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為什麼不過得好點呢?

3月5日這一天,外面陰沉晦暗,寒冷的細雨下個不停,但病房裡卻五光十色,變化異常:昨天晚上在同意開刀的單子上籤了字的焦姆卡,要搬到樓下外科病房裡去,這裡又塞進來兩個新的病號。

第一個新病號正好佔用焦姆卡的床位——在靠門口的那個角落裡。這個人是個高個兒,但佝僂得厲害,脊背不直,容顏蒼老。他的兩隻眼睛如此浮腫,下眼瞼如此低垂,以致一般人呈橢圓形的眼窩在他竟變成了圓圈。而在這圓圈裡,眼白顯得病態泛紅,而淡褐色的虹膜環也由於下眼瞼的下垂而顯得特別大。這老人似乎是懷著令人不愉快的專注神情,用這雙又大又圓的眼睛在仔細打量所有的人。

最近一個星期,焦姆卡的病情已變得使他不能忍受了:他的那條腿一刻不停地疼,彷彿抽筋折骨似地,他已不能睡覺,不能做任何事情,而且強忍著不叫喊,以免驚動別人。他被折騰到這等地步,簡直不再認為那條腿是他生命中的無價之寶,而成為可詛咒的負擔,只想儘快擺脫它,以求輕鬆些。一個月以前被他視為生命之終結的截肢手術,現在被看作是得救之道了。

焦姆卡雖然在同意手術簽字之前已同病房裡所有的病號都商量過了,但是今天他把包裹結紮好了跟大家告別的時候,還是有意識地讓大家能夠再安慰他幾句,說幾句使他寬心的話。於是,瓦季姆也只好再重複一下自己已經說過的話,什麼焦姆卡能這樣簡便地解決問題,可說是夠幸運的了;什麼他瓦季姆要是能跟他對換一下,還求之不得呢。

然而焦姆卡還是有保留意見:

“那是用鋸子在鋸骨頭。就那樣鋸來鋸去,像鋸圓木一樣。據說,無論處在哪種麻醉狀態都能聽得見。”

但瓦季姆不善於、也不喜歡多勸:

“反正你不是頭一個。別人經得住,你也受得了。”

在這一方面,如同在所有其他方面一樣,瓦季姆是公正而又嚴於律己的:他不要求別人安慰自己,也受不了那種安慰。任何安慰本身都含有某種寬容的、信仰上帝似的味道。

瓦季姆還同剛到此地時一樣精神專注、懂得自愛和彬彬有禮,只是在山區曬黑了的皮膚漸漸變得顏色淺了,再就是嘴唇往往因疼痛而微微顫動,前額因焦躁和困惑而受到牽動。在這之前,他只是口頭上說還能活8個月罷了,而事實上還是照樣騎馬,飛莫斯科,跟切列戈羅德採夫會見,內心深處還是相信能闖過這一關。但他在這裡已經住了一個月——那8個月中的一個月,說不定已不是那8個月中的第一個月,而是第三個或者第四個月了。走路一天比一天疼得厲害,很難設想還能再騎上馬到野外去。疼痛已波及到腹股溝。帶來的6本書他已經看完了3本,但原先認為根據水情可以找到礦藏(認為這是最重要的事情)的信心不足了,因而他已不是那麼堅持不懈地看書了。打的問號和驚歎號也不那麼多了。瓦季姆一向認為,要是一天的時間總感到不夠用,排得滿滿的,那才是生命沒有虛度的最好標誌。但現在他似乎感到一天的時間夠用了,甚至綽綽有餘,而感到不夠的是生命。他能像弦一樣繃緊的工作毅力鬆弛下來了。他已不是經常一清早就醒來,在安靜的環境裡看書了,而常常是就那麼矇頭蓋腦地躺著,情不自禁地產生這樣的想法:也許認輸,就此拉倒,要比奮鬥來得輕鬆。這裡俗不可耐的環境、愚蠢無聊的談話使他感到荒唐和可怕,他恨不得打破自己一向認為光彩的自持力,像野獸面對陷阱那樣嚎叫:“玩笑也算開夠啦,鬆開我的腿!”

瓦季姆的母親奔走了4個高於接待室也沒有弄到膠體金。她從俄羅斯帶來了恰加,跟這裡的一位女護理員講好了,讓她每隔一天把煎好了的幾罐藥汁帶給瓦季姆,她自己則又飛到莫斯科去了:到另外一些接待室去弄那種膠體金。她不甘心眼看某個地方存放著放射性金,而兒子的腫瘤轉移卻要滲透到腹股溝。

焦姆卡也走到科斯托格洛托夫跟前,說幾句或聽幾句臨別的話。科斯托格洛托夫在自己的床上斜躺著,兩條腿搭在床架子上,而腦袋則從床墊上向通道倒垂。這樣,對焦姆卡來說,他是顛倒的,而焦姆卡對他來說也是顛倒的。科斯托格洛托夫伸出一隻手,輕聲地(現在他感到大聲說話很困難,會使肺底下震痛)道出臨別贈言:

“別害怕,焦姆卡。我看到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回來了。他三下五除二就會把手術做好。”

“真的嗎?”焦姆卡的神情變得開朗了。“你親眼看到的?”

“親眼看到的。”

“那就好了!……我總算等到他回來了,那就好!”

的確,只要那位兩隻胳膊顯得很長的大高個子外科大夫在醫院裡一齣現,病人們的精神便會為之一振,彷彿恍然大悟:這裡整整一個月正是少了這位又高又瘦的人人。如果允許外科人夫一個個從病人們面前走過去,然後讓病人們自己挑巡.那人概會有很多人登記要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做手術。可他在醫院由老是顯得無精打采,連他的這種表情也被人們這樣理解:今八個是手術日。

對焦姆卡來說,雖然葉夫根尼她·烏斯季諾夫娜沒有任例不好的地方,雖然嬌小的葉夫根尼妞·烏斯季諾夫娜是位出色的外科醫生,但躺到列夫·列昂尼多維奇那雙長臂猿般多毛的手下,情緒就會完全不一樣。不管結果怎樣,能不能得救,反止這位大夫不會出什麼差錯,這一點,不知為什麼,焦姆卡深信不疑。

病人同外科大夫的親近為時很短,但是卻比跟自己的父親還親近。

“怎麼,那位外科大夫很好嗎?”眼睛浮腫的新病人從原先是焦姆卡的床上悶聲悶氣地問。他的神態顯得惶惑,似乎茫然不知所措。他怕冷,甚至在屋裡也把絨市長衫罩在睡衣外面,或子沒扣上,也沒把腰帶繫上。這老頭左顧右盼,彷彿他是在自己家裡被夜間的敲門聲驚醒,剛從床上下來,也不知禍是從哪裡來的。

“啄——!”焦姆卡啤叫了一聲,神情愈來愈開朗,愈來愈滿意,彷彿他這次手術一半已經成功。“那可是把好手!讓人一百個放心!怎麼,您也要動手術嗎?您得的是什麼病?”

“也要,”新病人只簡單地這樣回答,彷彿沒聽全整個問話。他臉上沒有受到焦姆卡輕鬆神情的感染,他的呆滯的大眼睛沒有絲毫變化——不知是過於專注,還是完全視而不見。

焦姆卡走了,有人給新病人鋪好了被褥,他坐到床上,身體靠著牆壁,又默默地瞪著他那顯得很大的眼睛。他並不轉動眼珠,而是盯住病房裡的某一個人就那麼久久地望著。爾後又把整個腦袋轉過去瞧另一個人。也有可能視線從旁邊掠過。他對病房裡的任何動靜都毫無反應。他不說話,不問也不答。一小時過去了,從他口中所探聽到的僅僅是:他來自費爾干納。再就是聽護士說,他姓舒盧賓。

他簡直是一隻貓頭鷹,魯薩諾夫一下子就認定這雙動也不動的呆滯的圓眼睛像貓頭鷹的眼睛。病房裡的氣氛本來就令人不快,而這隻貓頭鷹可說來得又很不合時宜。他陰鬱地盯著魯薩諾夫,瞧得那麼久,簡直使魯薩諾夫渾身難受。他對所有的人都這樣盯著看,似乎這裡大家都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他。他們病房裡的生活已不可能像原來那樣自然地進行了。

昨天,給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打了第十二針。他對這種針劑已經適應了,不再陷入指妄,但他經常感到頭痛和虛弱。最主要的是已經搞清楚了他沒有生命危險,不消說,那是一家人的一場虛驚。腫瘤已縮小了一半多,而依然留在脖子上的那一部分也變軟了,雖然礙事,但沒有多大影響,頭部已逐漸能自由活動了。剩下的問題只是虛弱。虛弱倒是能夠忍受,就這一點來說,甚至還別有樂趣:愛躺多久就躺多久,看看《星火》畫報和《鱷魚》雜誌,喝點滋補劑,如果想吃就挑好吃的吃,跟知心人聊聊天,聽聽收音機——不過這都是回家以後的事。要不是東佐娃醫生每次都用手指生硬地在他腋下觸摸,像用棍子戳似的,那就只不過是剩下虛弱問題了。她在尋找什麼,在這裡已經住了一個月的時間,是能夠猜到她在尋找什麼的:第二個新的腫瘤。有時她還把他叫到診室裡去,讓他躺下,然後摸腹股溝,同樣是那麼戳得人受不了。

“怎麼樣,會轉移嗎?”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不安地問。他那由於腫瘤的消退而產生的整個喜悅神情頓時蒙上了陰影。

“治療的目的正是為了不出現這種情況!”東佐娃擺了擺腦袋。“不過還得打好多針才行。”

“還要打多少針?”魯薩諾夫嚇壞了。

“這要看情況需要。”

(眼生從來不把話說死。)

打了12針他就已經那麼虛弱了,面對他的驗血單醫生們都直搖頭,然而還得經受多少針啊?罵也沒有用,病還是那麼我行我素。腫瘤雖然縮小了,但真正高興還為時尚早。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日子過得沒精打采,大部分時間是躺在床上。好在啃骨者也老實了,不再嚷嚷和頂撞別人,現在看得出來他已經不裝腔作勢了,疾病也降伏了他。他愈來愈經常地把頭部往下倒垂,眼睛眯縫起來,就那麼久久地躺著。而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則經常服用頭痛藥粉,用溼毛巾敷前額,閉上眼睛避光。他們就這樣並排躺著,相安無事,躺上幾個小時也不發生口角。

在這一期間,寬闊樓梯平台(那個老是離不開氧氣袋的小個子病號已從此處被送進了太平間)的上方掛起一幅標語——照例是白字寫在長長的紅布上:

病員們!不要互相談論你們的疾病

毫無疑問,用這樣的紅布,在這樣顯著的地方,懸掛慶祝十月革命節或五一節的口號會更體面些,不過對於住在這裡的病號來說,這一號召也是很重要的,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已有幾次根據它來制止病人說些使人喪氣的話。

(總的說來,從國家的角度考慮,比較正確的做法是,不要把腫瘤病人集中在一起,而應該把他們分散在普通醫院裡,這樣他們就不會互相嚇唬了,也可以不把真實情況告訴他們,這樣就更為人道些。)

病房裡人員經常變更,但從來沒有人進來時高高興興的,都是神色沮喪、疲憊不堪。只有已經扔掉了柺棍即將出院的艾哈邁佔,經常咧著嘴笑,露出潔白的牙齒,但他只會自得其樂,不善於使別人開心,所以,說不定反而只會引起別人的妒忌。

今天,在那個陰鬱的新病人來到之後約兩個鐘頭,時間是灰濛濛的下午,大家都各自躺在床上,被雨淋溼的窗玻璃透不過多光亮光,還是在午飯之前人們就想打開電燈,希望夜晚早點來臨;就在這時,忽然有一個身材不高、非常活躍的人邁著迅速、穩健的步伐,趕在護土的前面走進了病房。他甚至不是走了進來,而是急衝衝地闖了進來,彷彿他知道這裡已整好了隊列準備歡迎他,而人們等他都等累了。可是,看到大家都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他十分驚訝地停住了腳步。甚至還吹了一聲口哨。於是他帶著狠狠責備的意味頗富興致地說道:

“喂,弟兄們,你們怎麼都像落湯雞似的?你們都能著腿幹什麼?”雖然他們並沒準備歡迎他,可他還是以半軍人的手勢向大家致意,彷彿是來上了一個敬禮,介紹說:“我是恰雷,馬克西姆彼得羅維奇!諸多關照!稍息!”

他臉上沒有癌症病患者的倦容,而是洋溢著樂觀、自信的微笑,於是有幾個人對他也報以微笑,其中包括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一個月來,魯薩諾夫都是跟愁眉苦臉的呻吟者在一起,這會兒似乎才算來了個像樣的人!

“就這樣吧,”他誰也沒問,憑著一雙敏銳的眼睛看準了自己的床位,馬上邁著有力的步伐走過去。這是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旁邊的一張床,先前屬於穆爾薩利莫夫。新來的這位病人走進靠近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床邊的通道。他坐到床上,晃了晃身於,床軋軋作響。他下了個斷語:“30%可以折舊了。院長用不著逮老鼠。”

他開始安放自己所帶的東西,不過也沒什麼要安放的,兩隻手裡什麼也沒有,一隻口袋裡是剃刀,另一隻口袋裡是一包方整的東西,但那不是香菸,而是一副紙牌,幾乎還是新的。他把紙牌掏了出來,手指在上面彈了彈,一雙機靈的眼睛望著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問道:

“您玩嗎?”

“有時也玩玩,’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坦率地承認。

“樸烈費蘭斯?”

“很少玩。多半是玩‘傻瓜’。”

“這算不上玩牌,”恰雷嚴肅地說。“那麼什託斯呢?文特呢?撲克呢”

“都不在行!”魯薩諾夫窘迫似地把手一揮。“當初沒時間學。”

“在這兒就能教會您,還用到哪兒去學?”恰雷興致勃勃地說。“常言道:你不會就教會你,不願學就逼你學!”

說完他笑了。就他的臉盤來說,鼻子顯得太大——這是一個軟綿綿、有點發紅的大鼻子。但正是因為這個大鼻子,他的臉才顯得樸實、使人產生好感。

“沒有比玩撲克更有意思的了!”他以權威的口氣宣稱。“下賭注全憑運氣。”

他已不懷疑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會成為牌友,接著就環視四周,繼續物色別的人。但附近沒有人能使他產生希望。

“我來!我願意學!”艾哈邁佔在背後喊道。

“好,”恰雷表示讚許。“你去找一件東西來,可以當桌子,放在兩張床鋪之間。”

他轉過臉來繼續環顧,看到了舒盧賓呆滯的目光,看到還有一個烏茲別克人纏著粉紅色的頭巾,下垂的鬍鬚有如根根銀絲;而就在這時內利她帶著水桶和抹布走了進來,準備擦洗地板,可她來得不合時宜。

“噢——噢!”恰雷馬上表示讚賞。“好一位大底盤姑娘!喂,你過去在哪兒?我跟你一塊兒盪鞦韆是最合適不過了。”

內利啞撅起厚厚的嘴唇,這樣算是她在微笑:

“那又怎麼了,現在也不算晚呀。不過你是病號,那怎麼行呢?”

“肚皮貼肚皮,什麼病都能去,”恰雷把話說白了。“莫不是你見到我就膽怯了?”

“你身上還能有多少男子漢的東西!”內利娘打量著他。

“別擔心,足夠你消受的!”恰雷使她下不了台。“那就趕快擦洗地板吧,我倒是願意正面瞧瞧你!”

“瞧就瞧吧,這不收錢,”內利妞十分大方地說,接著就把溼抹布啪的一聲扔到頭一張床鋪底下,彎下腰去擦洗。

這個人也許根本沒有病?從外表看他沒有病痛的地方,臉上也現不出體內哪兒疼痛。莫非他是靠意志的命令那樣硬挺著,以便做出病房裡所沒有的、但在我們的時代我們的人所應該給自己樹立的榜樣?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帶著羨慕的目光望著恰雷。

“您是什麼病?”他悄聲問,不讓別人聽見。

“我嗎?”恰雷抖動了一下身子。“息肉!”

息肉是怎麼回事,病人中誰也說不清楚,但往往在這個人或那個人身上會生出息肉來。

“怎麼,不感覺到疼嗎?”

“正是因為疼我才到這裡來了。不是說要切除嗎?請吧,有什麼好拖延的?”

“那東西長在您什麼地方?”魯薩諾夫還是那麼滿懷著敬意地詢問。

“大概是胃上吧!”恰雷滿不在乎地說,臉上還帶著笑容。“總而言之,胃得開刀。要切除四分之三。”

他把手掌比作刀子做了個剖腹的動作,同時眯縫起眼睛來。

“那怎麼行?”魯薩諾夫十分驚訝。

“沒關係,我能適應的!只要伏特加滲得進去就行!”

“您可真是想得開,挺得往!”

“親愛的鄰居,”恰雷點點頭,他那目光率直的眼睛和有點發紅的大鼻子顯得很和氣。“要是不想見閻王,就不應該心情沮喪。病最好少說,少說少煩惱。我勸你也想開點!”

這時正好艾哈邁佔拿來了一塊膠合板。他們把膠合板放在魯薩諾夫和恰雷的床鋪之間,還挺好,穩穩當當。

“這才有點文化娛樂,”艾哈邁佔十分高興。

“把燈打開!”恰雷發佈命令。

燈打開了。氣氛變得更加愉快。

“還缺一個人,誰來?”

第四個人似乎還物色不到。

“沒關係,您先就那麼給我們講好了。”魯薩諾夫興致很高。瞧,他坐在那裡,像個健康人似的,兩腿垂到地板上。腦袋轉動時,頸部的疼痛比以前輕多了。膠合板不過是塊膠合板罷了,可是在他看來,簡直就是一張小小的牌桌,被天花板上射下來的歡快的強光照亮。紅黑花色在紙牌光滑的白色襯底上顯得十分清晰醒目。也許,的確應當像恰雷那樣對待疾病,說不定那樣一來疾病當真會自然而然地好轉?幹嗎要哭喪著臉呢?幹嗎要老是往壞處想呢?

“那就講吧,還等什麼呢?”艾哈邁佔催促道。

“好吧,”恰雷以放電影膠片的速度使全副紙牌從自己那有把握的手指中間過了一遍:不需要的剔到一邊,需要的留下。“要用的牌是從95gA。花色的順序是:梅花、方塊、紅心和黑桃。”他把每一種花色都叫艾哈邁佔看一看。“懂了嗎?”

“是的,懂了!”艾哈邁佔十分滿意地回答說。

馬克西姆·彼得羅維奇把選出來的牌時而弄彎彈響,時而稍稍一洗,繼續講解:

“每人分到手5張牌,其餘的放在中央。現在要弄清楚牌的大小和順序。組合是這樣進行的:對子。”他給看了看。“兩副對子。順子——也就是5張牌依次相連。像這樣就是。或者這樣也是。接下來便是3張同點。再就是富爾……”

“誰是恰雷?”有人在門口問。

“我是恰雷!”

“到樓下去吧,您妻子來了!”

“帶沒帶提兜,您沒看見嗎?……好吧,弟兄們,暫停。”

他精力充沛、無憂無慮地向門口走去。

病房裡靜了下來。電燈像晚上一樣亮著。艾哈邁佔回到了自己床上。內利妞很快就灑了一地的水,大夥都得抬起腿把腳擱到床上。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也躺了下來。他總是感覺到那隻貓頭鷹從角落裡投過來的目光——帶著指責似的從側面死死地壓迫著他的頭部。為了減輕這種壓迫,他問:

“您呢,同志,是什麼病?”

但是,那個陰鬱老頭甚至沒有迎著問話的人做出任何有禮貌的表示,彷彿那不是在問他。他那泛紅的錢褐色的圓眼睛似乎是從魯薩諾夫的腦袋旁邊望了過去。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沒等他回答,就開始逐張查看手中那光滑的紙牌。就在這時他聽到低沉的聲音:

“同樣的東西。”

跟什麼是“同樣的東西”?愚昧無知…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現在不再看他了,只顧仰臥在床上,就那麼躺著尋思。

恰雷的到來和玩紙牌的事使他分了心,本來他在等報紙。今天這個日子太令人難忘了。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有特殊意義的日子,根據報紙可以對未來做很多預測。而國家的未來也就是你個人的未來。報紙會不會整個版面都加上黑框?還是隻加在頭一版上?照片佔通欄還是佔四分之一的版面?標題和社論會用什麼樣的措辭?自從2月份撤換了一大批人以後,這一切就格外意義重大。要是像平時那樣上班,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倒是可以從別人那裡獲得一些消息,可是在這裡,消息的推一來源就是報紙。

內利妞在床與床之間擠來擠去,任何一條通道都容納不下她。但她擦洗得很快,瞧她快收尾了,馬上就會把橫貫整個病房的那條通道擦完。

瓦季姆照完了愛克斯光回來,就沿著這條通道走進病房,他小心翼翼地挪動著那條病腿,面部不時由於疼痛而受到牽動。

他隨身帶著報紙。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向他招手:

“瓦季姆!到這兒來坐一會兒。”

瓦季姆停住腳步,躊躇了一下,隨後拐進魯薩諾夫床邊的那個通道,坐下來時兩手稍稍提著那條褲腿兒,免得擦到痛處。

看得出報紙已被瓦季姆打開過,現在折得跟剛到時不一樣。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一接到報紙,馬上就發現版面的四周沒有黑框,第一版上也沒有照片。他急忙往下翻,仔細察看,報紙颯颯響,但是直翻到最後一版,哪兒也沒找到照片、黑框或大的標題,似乎根本沒有什麼文章?!

“沒有?什麼也沒有?”他問瓦季姆,可是不敢說出究竟沒有的是什麼。

他跟瓦季姆素昧平生。雖然瓦季姆也是個黨員,但是還太年輕,也不是領導幹部,而只是一個方面的專業工作者。很難想像他頭腦裡可能裝些什麼。不過有一次他倒使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十分放心:病房裡在談論一些民族被集遣的事,瓦季姆從他的地質學書本上抬起頭來,朝魯薩諾夫看看,聳了聳肩膀,悄聲對他一個人說:“那就意味著,總是有點問題。在我們國家,不會無緣無故讓人流遷。”

就是通過這句正確的話,可以看出瓦季姆的聰明和思想上的堅定。

看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沒有看錯人!此時他無須向瓦季姆解釋自己指的是什麼,瓦季姆本人已經先找過了。他還把魯薩諾夫由於激動而沒有留意的一篇底欄文章指給他看。

這是一篇普普通通的底欄文章。一點也不引人注意。沒有任何照片。只不過是科學院院士寫的一篇文章。而且,不是為逝世兩週年而寫的紀念文章。沒提全民的悲痛!沒提他“活著並將永世長存”!而是關於“斯大林和共產主義建設的若干問題”。

難道僅此而已?難道只是“若干問題”?僅僅是這些問題?建設方面的問題?為什麼要談到建設?這樣也可以寫有關防護林帶方面的文章9赫赫戰功哪裡去了?哲學天才在哪兒?科學泰斗哪裡去了?全民敬愛何以不提?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皺緊了額頭,懷著痛苦的心情透過眼鏡望著瓦季姆那黝黑的面孔。

“這怎麼可能呢?…,”他謹慎地扭過頭去看看背後的科斯托格洛托夫。看來,科斯托格洛托夫是睡著了:眼睛閉著,頭還是那麼倒垂著。“兩個月以前——才兩個月,可不是嗎?——您該記得,是誕生75週年!一切都還按過去那樣:巨幅照片!大字標題——《偉大的繼承者》。可不是嗎?……啊?……”

不,甚至不是危險,不是由此而產生的威脅到還活著的人們的那種危險,而是忘恩!忘恩——這才是此刻最使魯薩諾夫痛心的事情,彷彿他自己的個人功績、他自己的無可非議的品德被唾棄、被否定了。既然震撼世紀的光榮在不到兩年的時間裡就被啃齧殆盡,既然最最敬愛的、最最英明的、你所有的頂頭上司以及上司的上司都得服從的那個人,在24個月之內就被推倒了,被壓在底下,那還有什麼指望?還有什麼靠得住?在這種情況下怎能恢復健康?

“是這麼回事,”瓦季姆說得很輕,“形式上前不久頒佈過一項規定,不紀念逝世日,只紀念誕辰日。但是從文章本身來看,毫無疑問…”

他怏怏不樂地搖搖頭。

他似乎也有一種委屈的感受。首先是為死去的父親不平。他記得父親是多麼熱愛斯大林!——不消說,超過對他自己的愛(父親從來不為自己謀求什麼)。也超過對列寧的愛。而且無疑超過對妻子和兒子的愛。提起家庭時他可以心平氣和、談笑風生,可是,提起斯大林時他卻從來不是這樣,他的聲音都會發抖。斯大林的像,一張掛在父親書房裡,一張掛在吃飯間裡,還有一張掛在孩子房間裡。孩子們在成長過程中始終看到牆上那兩道濃眉、那濃密的鬍髯、那莊重的面容,這面容似乎永遠與恐懼和輕浮的歡樂無緣,其全部感情都壓縮在一雙黑眼睛的絲絨般的光澤中。還有,斯大林發表的每一次講話,父親都總是自己先從頭到尾讀過,然後選幾段念給孩子們聽,給他們講解:這裡,思想是多麼深刻,闡述得多麼精闢,而且,用的是多麼純正的俄語。後來,父親已經去世,瓦季姆也長大了,他才開始感到那些講話的語言似乎淡而無味,而思想一點也不凝練,倒是可以用簡短得多的方式表達,像原先那樣的篇幅本來是可以包含更多的思想的。他心中那麼想,嘴上卻怎麼也不會說。他覺得,口頭上還是以表達從小養成的崇敬之情較為合乎道理。

偉人逝世的那一天,瓦季姆還記憶猶新。老年人、青年人。孩子們都哭了。姑娘們號啕大哭,小夥子們默默地抹著眼淚。從淚水匯成的這片汪洋大海來看,似乎不是死了一個人,而是整個宇宙裂開了一道縫隙。給人的感覺是,縱使人類能熬過這一天,繼續存在的日子也不會太久。

可是到了兩週年的時候,連表示悼念的黑框也沒有花費油墨印上。甚至找不到這樣一句普通的溫暖的話:“兩年前與世長辭……”而上次大戰中無數戰士正是喊著那個人的名字衝鋒陷陣,作為他們說完人生的最後一句話而倒下的。

倒不是僅僅由於瓦季姆從小受到了那樣的教育(習慣他能夠改變),而是全部理智要求他考慮,對這位死去的偉人應當表示敬意。那偉人是光明的化身,他放射的光輝讓人確信明天不會脫離先前的軌道。他提高了科學的地位,提高了學者的地位,把他們從工資、住房等瑣事中解放了出來。科學本身也要求他的穩定性、他的一貫性:即使明天也不要出現任何動盪,不要迫使學者們分散精力,脫離他們那最有貢獻。最有意義的工作,而去處理社會結構方面的一些紛爭,去教育低能兒,去說服笨蛋。

瓦季姆心情憂鬱地拖著自己的那條病腿回到床位上去。

這時恰雷高高興興地回來了,帶著一提兜吃的東西。他把各種食品—一放進自己的床頭櫃裡,那床頭櫃是放在另一邊,不是放在靠魯薩諾夫這邊的通道頭上,他一邊放一邊謙和地笑著說:

“趁胃還沒切除的這最後幾天能吃就吃!要不,往後光剩下腸子,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

魯薩諾夫真是無限羨慕恰雷:這才是樂觀主義者!這才是好樣的!

“醋漬番茄……”恰雷繼續在往床頭櫃裡放食品。他用手指直接從瓶子裡撈出一隻來吞了下去,眯縫著眼睛說:“啊,真棒!……

嘿,還有小牛肉。煎得多嫩,一點也不幹硬。”他碰了碰,舔舔指頭。“好一雙女人的巧手!”

“這麼說,您無疑是本地人,’他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說。

“不,我不是本地人。我只是經常到這裡來出差。”

“那就是說,您愛人在本地?”

但這話恰雷沒聽過去,他把空提兜拿走了。

回來後,他打開床頭櫃,眯縫起眼睛往裡面瞧了瞧,又吞下一隻番茄,接著就關上了櫃門。得意地晃了晃腦袋。

“喂,剛才咱們講到哪兒啦?現在接著來。”

在這段時間裡艾哈邁佔已找到了第四個牌友——樓梯上的一個哈薩克青年。其時艾哈邁佔正坐在自己床上,用俄語加上手勢繪聲繪色地向這個哈薩克青年講述,我們俄國人怎樣把土耳其人打得狼狽逃竄(昨天晚上他到另一棟樓去看了電影《攻克普列文》。現在他倆都走過來,又把那膠合板安放在兩張床鋪之間,興致比剛才更高的恰雷,用一雙靈巧的手迅速地理著紙牌,讓他們看各種樣板:

“就是說,剛才講到富爾,對嗎?富爾就是手中的牌正好湊到三張同點,再加一個對子。懂了嗎,車臣人?”

“我不是車臣人,”艾哈邁佔搖了搖頭,不過並沒生氣。“參軍以前我才算是車臣人。”

“那好。接下來是同花。這就是指5張牌都是同一花色。再往下是4張同點,第五張隨便什麼都可以。然後是小同花順子。就是同一花色的順於牌,從9到K。瞧,就是這樣的……或者是這樣的……還有大的,叫大同花順子……”

並不是一下子就能什麼都明白,不過馬克西姆·彼得羅維奇要他們相信,在玩的過程中會更清楚是怎麼回事。而主要的是,他如此好心好意地講解,講得那麼親切,口齒那麼清楚,使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由衷感到溫暖。這樣一個可親可愛的人,這樣一個可以信賴的人,他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這醫院的大病房裡遇到!瞧,他們圍坐在一起,形成一個多麼團結友好的集體,這樣一小時接一小時地玩牌,每天都可以玩下去,何必去想疾病呢?何必去想其他不愉快的事情呢?馬克西姆·彼得羅維奇是對的!

魯薩諾夫剛想預先說明:在他們還沒有完全掌握牌的打法時,不賭錢,——忽然門口有人問:

“誰是恰雷?”

“我是恰雷!”

“到樓下去,您妻子來了!”

“呸,這娼婦!”馬克西姆嫩得羅維奇並無惡意地華了一口,“我對她說過了,星期六不要來,星期日來。差點兒沒撞車!……

咯,對不起,弟兄們。”

牌又沒玩成,馬克西姆·彼得羅維奇走了,而艾哈邁佔和那個哈薩克青年把牌先拿去複習,練著玩。

於是,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又想起了腫瘤和3月5日,從角落裡感覺到貓頭鷹那不以為然而又緊盯不放的目光,可是轉過身去,卻看到啃骨者睜著的眼睛。這人根本沒有睡著。

科斯托格洛托夫在這段時間裡根本沒睡,當魯薩諾夫和瓦季姆寨寨奉寒翻閱報紙和竊竊私語的時候,他每句話都聽見了,故意不睜開眼睛。他很想聽聽他們說些什麼,聽聽瓦季姆怎麼說。現在他已用不著把報紙拿過來打開看了,一切都已清清楚楚。

又突突地跳起來了。心突突直跳。心在揭一扇鐵門,這門本來永遠不會打開,可是現在卻發出了一種軋軋的響聲!居然還顫動了一下!環扣上的鐵鏽也開始散落了。

科斯托格洛托夫對於從自由人那裡聽到的情況怎麼也無法想像:兩年前的這一天老年人哭,姑娘們也哭,整個世界如喪考批。對他來說,這實在是不可思議,因為他記得他們那裡當時的情景。那天忽然不放他們出去幹活,營房的門鎖也不打開,就那麼把他們關在裡邊。營區外面的廣播喇叭本來隨時都聽得見,這天卻關掉了。所有這一切合在一起,說明頭兒們不知所措,好像是大禍臨頭。而頭兒們有了禍殃,犯人們喜在心上!不用出工,躺在床上,飯自會送來。起初大夥盡睡大覺,後來覺得蹊蹺,再後來就彈吉他,彈班杜拉,串床鋪竊竊私議。囚犯們不論被關到什麼偏僻的地方,事情的真相總是會滲透進去!或者通過切面包的女人,或者通過開水房,或者通過伙房。這樣也就漸漸傳開去,傳開去!起初還不太肯定,而只是在營房裡走來走去的時候,偶爾坐到床鋪上:“喂,夥計們!看來,凶神蓋床單啦……

“你說什麼???”——“我怎麼也不會相信!”——“我倒是完全相信廣——“早就到時候了!”於是,大夥大約而同地笑了起來!吉他彈得更響了,三絃琴也彈得更響了!可是,整整一天一夜沒打開過營房門。第二天早晨,在西伯利亞還很冷,全勞改營的人都奉命出去列隊,一個少校、兩個大尉和幾名中尉全都到場。由於傷心臉色發黑的少校開始宣佈:

“我懷著深切的悲痛……告訴你們……昨天,在莫斯科

囚犯們那皮膚粗糙、顴骨突起、醜陋不堪的黑臉開始呲牙咧嘴地現出怪相,他們差點兒沒公開歡呼。看到這種即將笑出來的面部表情,少校暴跳如雷地命令道:

“帽子!摘下來!!”

於是幾百名囚犯在刀刃上猶豫不定:不搞吧,暫時還不可能;摘掉吧,實在是違心和委屈。然而就在這時,營裡擅長惡作劇的那個天生幽默的人,搶在所有的人前頭,把自己頭上的一頂假毛皮的斯大林式的帽子摘了下來,拋向空中!——作為他執行了命令!

幾百人都看見了!於是紛紛把帽子拋向空中!

少校氣得透不過氣來。

經歷過這樣的場面之後,如今科斯托格洛托夫瞭解到,當時老年人哭了,姑娘們哭了,整個世界如喪考地……

恰雷回來時更高興了,而且又帶來滿滿一提兜食品,不過提兜已是另一隻了。有人暗暗冷笑,而恰雷自己則首先公開地笑了起來:

“唉,你拿這些娘兒們有什麼辦法呢?既然她們喜歡這樣,那為什麼不讓她們高興呢?這會礙誰的事?

不管是什麼夫人和太太,反正會送上門來!……”

接著他就哈哈大笑起來,引得聽的人也都咧著嘴笑,他自己笑得直襬手。魯薩諾夫也由衷地笑了起來,因為馬克西姆·彼得羅維奇的順口溜編得很逗。

“那麼您的太太怎樣呢?”艾哈邁佔樂得氣兒透不過來。

“甭提了,老弟,”馬克西姆·彼得羅維奇嘆了口氣,把食品一一放進床頭櫃裡。“咱們的法律需要改革一下。這個事兒倒是穆斯林的辦法比較合乎人道。比如說,從去年8月份開始,允許人工流產了,生活中的這個問題也就大大簡化了!的確,女人為什麼要孤單單地過日子呢?一年當中哪怕有人去看她們一次也好。對出差的人來說也是方便的: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一個安樂窩。”

食品中間又隱隱約約露出一隻深色的玻璃瓶子。恰雷掩上了床頭櫃的小門,拿著空提兜走了。他很快就回來了,看來對這個娘兒們他並不十分嬌寵。

他像當初葉夫列姆那樣,在通道的同一個地方停住了腳步,一邊望著魯薩諾夫,一邊搔了搔後頭上的夜發(他的頭髮無拘無束,顏色介乎亞麻如燕麥稈之間):

“鄰居,咱們一起吃點,怎麼樣?”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會意地微微一笑。不知怎麼今天的午飯遲遲沒有送來,而看到馬克西姆·彼得羅維奇興致勃勃地把食品一樣樣放進床頭櫃以後。他根本不想吃那種普通的午飯了。況且,馬克西姆·彼得羅維奇本人及其厚嘴唇上流露出的微笑能夠引起一種愉快的、願意品嚐美味的感覺,使你不由得恰恰想跟他一起進餐。

“來吧,”魯薩諾夫邀請他到自己的床頭櫃這邊來。“我這裡也有一些吃的東西……”

“來兩杯,怎麼樣?”恰雷彎身問道,他那麻利的兩手已在忙著把瓶瓶罐罐、一包一卷往魯薩諾夫的床頭櫃上搬。

“這可不行!”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搖搖頭。“得我們這種病是嚴格禁止……”

一個月以來,病房裡任何人連想都沒敢想,可是對恰雷來說,不這樣似乎就沒法活。

“你叫什麼名字?”他已經到了魯薩諾夫床前的過道里,同他促膝而坐。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

“帕沙!”恰雷親熱地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別聽醫生那一套!他們治病等於把人往墳墓裡整。咱們可是要活呀——活得逍遙自在!”

馬克西姆·恰雷憨直的臉上顯出信心十足和友好的樣子。今天是星期六,醫院裡在星期一之前一切治療均告暫停。晦暗的窗外雨下個不停,把魯薩諾夫同他所有的親人和朋友統統隔開了。報紙上沒登悼念的照片,無以名狀的委屈情緒凝結在心頭。電燈早就趕在漫漫長夜到來之前照得病房亮堂堂,在這種情況下,此時倒是可以跟這個著實可愛的人一起喝一杯,吃一點,爾後打打撲克。(他玩撲克,對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的朋友們來說,也會是條新聞!)

恰雷可真是個機靈鬼,酒瓶已被他放在枕頭底下了。他用一個手指使瓶蓋開了封,在膝蓋旁邊悄悄地給兩人各斟了半杯。他們就在那裡碰了碰杯。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真正按俄羅斯人的風格,把前不久的恐懼、禁忌和誓言一概置之不顧,只想洗去心頭的鬱悶,讓自己感到溫暖。

“咱們要活下去!要活下去,帕沙!”恰雷安慰他說,他那怪模怪樣的面孔忽然變得嚴肅起來,甚至變得很兇。“誰活夠了,那他儘管等死好了,可咱們倆一定得活下去!”

這句話成了祝酒辭,他們乾了杯。魯薩諾夫在這一個月裡身體變得十分虛弱,除了淡淡的紅酒什麼也沒喝過,現在卻一下子像點著了火,而且這團火不斷地蔓延,擴散到全身,彷彿還對他說:沒有必要耷拉腦袋,進了癌症樓人們照樣生活,還要從這裡出去。

“這些個……息肉……使你疼得厲害麼?”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問。

“是的,不停地疼。可我不理它…帕沙!喝了伏特加不會更糟,你要明白這個道理!伏特加能治百病。到了上手術檯的時候我還要喝酒精呢,而你以為怎麼著?瞧,就在那個小瓶子裡…偽什麼要喝酒精呢?因為立馬上就能被吸收,多餘的水分不會有。手術大夫把胃翻過來一看——什麼也找不到,乾乾淨淨!而我反正醉了,什麼也不知道…再說,你也上過前線,明白這個道理:每逢進攻之前,就發伏特加……你負過傷嗎?”

“沒有。”

“你運氣好…而我負過兩次傷:這兒,還有這兒,你瞧兩隻杯子裡又各斟上了100克左右。

“不能再喝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不怎麼堅決地推辭說。“危險啊。”

“什麼危險?是推向你灌輸了鬼話,說是危險?……來,吃番茄!啊,多好的番茹!”

說得對,既然開了戒,喝100克銀喝200克有什麼不同?既然偉人死了也沒有人提起,喝200克跟喝250克有什麼兩樣?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把第二杯也幹了,表示銘記主人的盛情厚意。一干到底,就像在忌日宴上一樣。他滿懷憂傷地撇了撇嘴。隨後把番茄往扭曲了的嘴唇中間送。他會意地傾聽馬克西姆說話,兩個人的腦門子幾乎碰到了一起。

“嘿,紅得多可愛!”馬克西姆在發議論。“這裡,1000克番茄賣一盧布,要是帶到卡拉幹達,能賣30盧布。那還搶不到手呢!可要帶吧——不行。託運吧——不接受。為什麼不可以呢?你倒說說,為什麼不可以?……”

馬克西姆·彼得羅維奇激動了起來,他的眼睛睜得很大,從中看得出他在緊張地思索,探求生活的意義。

“一個穿舊上衣的小人物來到站長面前:‘你,站長,想活下去嗎?’站長連忙抓起電話,以為這人是要來殺害他……可是這個人卻在站長辦公桌上放了3張100盧布的鈔票。‘為什麼不讓帶?’他問。‘為什麼說“那不行”?你要活,我也要活。你就吩咐他們把我的那批番茄作為行李託運好了!’就這樣,帕按,生活勝利了!一列運行的火車,名義上是‘客車’,而實際上運的全是番茄:行李架上是番茄筐,行李架下也是番茄筐。給列車員一點小費,給檢票員一點小費。出了路局的管轄範圍,便是另外一些檢票員了,那就對他們也表示點小意思。”

魯薩諾夫已感到暈乎乎了,渾身發熱,此時疾病已被壓倒。但是馬克西姆所說的事情,似乎不大對頭……協調不起來……豈不違背…,

“這是背道而馳!”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固執地說。“為什麼要這樣呢…·該不好……”

“不好?”恰雷感到驚奇。“那你嚐嚐這種不威不淡的腦番茄!還有這魚子醬,也來點…在卡拉幹達,石牆上刻著大字:‘煤就是糧食’。不消說,這是指工業糧食。可是人們要吃的番茄卻沒有。要不是會做生意的人往那裡運,那就一點也不會有。人們花25盧布搶到一千克,還要說一聲謝謝。這樣總算看到了番茄,否則連影兒也見不到。在卡拉幹達那裡,人蠢到什麼程度,你簡直無法想像!他們找了一些警衛、打手,不是派他們去裝幾十車皮的蘋果往自己那裡運,而是把他們分佈在草原上把守各條路口——要是有人往卡拉幹達運蘋果,就攔下來。不許通過!他們就那麼一直把守著,這些蠢貨!……”

“怎麼,你就是幹這種生意的?你?”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有點噢喪。

“怎麼會是我呢?我麼,帕抄,不是帶籮筐跑單幫的。我是帶公文包的。是帶小小的手提箱的。有的少校、中校出差證快到期了,就去敲售票處的窗口,可是車票卻弄不到!根本弄不到票!!……我可從來不去敲那兒的窗口,卻總是能弄到車票。我知道,在哪個車站上要弄到票就得去找燒開水的,在哪個車站上就得去找行李寄存處。你要知道,帕沙,生活永遠都是佔上風的!”

“那你到底是幹什麼的廣

“我的工作,帕沙,是技術員。雖然我沒在技術專科學校畢過業。我還當經紀人。我幹工作就是為了口袋裡裝得滿滿的。哪兒沒有油水了,我就離開那裡。懂了嗎?”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似乎覺察到,事情不是那麼對頭,甚至有點兒偏離了方向。然而,他是那麼好、那麼爽朗的一個自己人,也是一個月以來第一次遇到的。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不忍心得罪他。

“不過,這樣好嗎?”他只是試探。

“好,很好!”馬克西姆讓他寬心。“你吃這小牛肉。一會兒咱們再把你的糖漬水果乾掉。帕沙!咱們在世上只能活一次,為什麼不過得好點呢?應當過得快活,帕沙!”

這一點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不能不同意,這是很有道理的:在世上只能活一次,為什麼不過得好點?只不過……

“你知道,馬克西姆,這是不合法的……”他婉轉地提醒對方。

“怎麼說呢,帕抄,”馬克西姆同樣坦誠地回答,一隻胳膊摟住他的肩膀。“這個問題在於從什麼角度來看。不同的角度有不同的看法。

眼睛裡容不得一粒沙,可有的地方喜歡長雞巴!……”

恰雷說完便哈哈大笑,還直拍魯薩諾夫的膝蓋,魯薩諾夫也忍不住笑得身子發抖:

“想不到你連這樣的詩也知道…暗,馬克西姆,你還是個詩人啊!”

“那你是幹什麼的?你做什麼工作?”新朋友向他打聽。

不管他們摟著肩膀談得多麼投機,此時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還是情不自禁地端起了架子:

“總的來說,我是搞人事工作的。”

他說得比較謙虛。事實上當然還要高些。

“在什麼地方?”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說了在哪兒。

“聽我說!”馬克西姆大為高興。“有一個很好的人得安排個工作紅包兒’,你放心,按規矩辦事!”

“你說什麼呀!你這是想到哪兒去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生氣了。

“怎麼叫想到哪兒去了?”恰雷感到驚訝,他眼睛裡又開始顫動著探求生活意義的那種目光,只是由於酒喝多了而變得有點模糊。“要是人事幹部不接受‘紅包兒’,那他們靠什麼過日子?靠什麼養活孩子?訪問,你有幾個孩子?”

“這報紙您看完了吧?”在他們頭頂上方響起了低沉的、令人不快的聲音。

這是貓頭鷹從角落裡走了過來,一雙浮腫的眼睛不懷善意,病號長衫的衣襟敞開著。

原來報紙被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坐在身下,有點弄皺了。

“拿去吧,請拿去吧!”恰雷應道,一邊從魯薩諾夫身下把報紙往外抽。“你抬抬屁股,帕沙!拿去吧,大叔,別的東西我不敢說,這玩意兒我們捨得給。”

舒盧賓繃著臉接過報紙就想回去,但這時科斯托格洛托夫把他留住了。就像舒盧賓默默盯著別人那樣,科斯托格洛托夫也開始對他仔細打量,此時則看得尤為真切和清楚。這個人可能是誰?為什麼他的臉是那麼不同尋常?

科斯托格洛托夫此刻以遞解過程中見面第一分鐘就可以向任何人提任何問題的那種滿不在乎的態度,從半倒懸的仰臥狀況下問道:

“大叔,您倒是幹什麼工作的?”

舒盧賓不只是把眼睛,而是把整個頭部都轉向了科斯托格洛托夫。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又盯著他。一邊盯著不放,一邊又似乎用脖子奇怪地畫了個圈,好像他覺得領口太緊,但事實上他的內衣領口很寬敞,根本不可能妨礙他。突然,他回答了問話,沒有置之不理:

“圖書館管理員。”

“是在什麼地方?”科斯托格洛托夫沒有遲疑,趕緊提出了第二個問題。

“在農業技術專科學校。”

不知為什麼——想必由於他那目光的冷酷,由於他在角落裡像鴻鳴一樣保持沉默,魯薩諾夫就是想羞辱他一下,教訓教訓他。也或許是伏特加在他身上起了作用,使他嗓門很高、態度很輕率地喊道:

“毫無疑問,不是黨員峻?”

貓頭鷹那淡褐色的眼睛轉向了魯薩諾夫。眼睛眨巴了一下,似乎以為聽錯了。又眨巴了一下。這時,他突然開口了:

“恰恰相反。”

說罷,就向房間的另一端走去。

他邁起步來似乎不太自然。大概有什麼地方使他感到擦病或刺痛。他加快了步子,病號長衫的前襟向兩邊敞開,身體有點笨拙地前傾,樣子像一隻大鳥——翅膀被剪得參差不齊,為的是使它無法振翅高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