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十一
那天傍晚,常客們都聚集在扎謝金家裡。我就是其中的一個。
話題轉到馬依達諾夫的長詩上去了;齊娜依達真誠地稱讚這首詩。
“不過,您可知道,”她對他說,“假如我是個詩人,我會採用別的題材的。也許,這一切都是胡言亂語,有時我的頭腦裡會出現一些奇怪的念頭,尤其是天亮前,我睡不著的時候,那時天空開始呈現出粉紅色和灰白色。我就會,比方說……你們不會嘲笑我吧?”
“不!不會的!”我們都異口同聲地揚聲叫道。
“我就會描寫,”她繼續往下說,把兩手交叉在胸前,眼睛凝視著一邊,“一群妙齡少女夜裡乘坐一艘大船,在靜靜的河面上行駛著。月色皎潔,她們也都穿著白色衣服,頭戴白色花冠,唱著歌曲,聽我說,好象唱著讚美一類的歌曲。”
“我懂,我懂,請繼續往下說吧,”馬依達諾夫彷彿已經沉入幻想似的,意味深長地低聲說。
“忽然——岸上起了一片喧鬧聲和歡笑聲,出現了火把,飄來了咚咚鼓聲……一群酒神的女祭司們①奔跑著,又唱歌,又喊叫。描寫景色可是您的事了,詩人先生……不過,我倒很想把火把描繪成紅色,冒著濃煙,讓女祭司們的眼睛在花冠下面閃閃發光,而花冠應當是深色的。可您也不要忘記虎皮和酒杯,還有黃金,好多好多的黃金。”
“黃金應該放在哪兒呢?”馬依達諾夫問道,一邊把他那平直的頭髮朝後甩去,還張了張鼻孔。
“放在哪兒嗎?在她們的肩上、胳膊上和腳上,哪兒都行。
據說,古代婦女的踝骨上都戴著金腳環。女祭司們招呼船上的姑娘到她們那兒去。姑娘們不再唱讚美詩了,她們無法再唱下去,但少女們一動也不動:大家順流往岸邊駛去。這時她們之中有個姑娘突然間悄悄地站起來……這可要好好地描寫一番:她怎樣在月光下悄悄地站起來,她的女伴們又怎樣地吃驚……她跨過了船舷,女祭司們把她團團圍住了,迅速地把她拉進黑夜裡,拉到黑暗中去了……這兒您可要想象一下那繚繞的煙霧,以及一片混亂的情景。此刻,只聽見女伴們的尖叫聲,她的花冠還留在岸上。”
齊娜依達不作聲。(啊!她墮入了情網了!”我又想道。)
“只有這些嗎?”馬依達諾夫問道。
“只有這些,”她答道。
“這不能成為一首完整的長詩的題材,”他儼然說,“不過我可以借用您的構思來寫一首抒情詩。”
“浪漫主義的?”馬列夫斯基問道;。
“當然是浪漫主義的,用拜倫詩體來寫。”
“依我看,雨果比拜倫強,”年輕的伯爵隨口說道,“而且寫得更有趣味。”
“雨果是第一流的小說家,”馬依達諾夫表示了異議,“我的朋友東柯什耶夫,在他的西班牙文長篇小說《ELTrovador》①裡……”“啊,這就是那本問號都顛倒的書嗎?”
齊娜依達打斷了他的話頭說道。
“是的。這是西班牙人的習慣嘛。我想說東柯什耶夫……”“嘿!你們又爭論起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來了,”齊娜依達再次打斷了他的話頭,“還不如讓我們來玩玩……”“玩方特遊戲嗎?”盧申接她的話說。
“不,方特遊戲玩膩了;來玩比喻吧。(這是齊娜依達本人想出來的一種遊戲:先說出一件東西,然後每個人竭力用另一件東西與之相比,誰比喻得最恰當,誰獲得獎。)
她走到窗子跟前去了。太陽剛沉下;天空中高高地飄浮著長長的嫣紅的雲彩。
“這些雲彩像什麼?”齊娜依達問道,沒待到我們回答,她就說道:“我認為它們像克婁巴特拉①去迎接安東尼②的一艘金船上的朱帆。馬依達諾夫您可記得,不久前您給我講過這個故事?”
我們大家都像《漢姆萊特》裡的波洛涅斯③,都認為這些雲彩正和這些朱帆一模一樣,還認為我們誰也沒有找到最恰當的比喻。
“當時安東尼有多大年紀?”齊娜依達問道。
“大概是年輕人吧,”馬列夫斯基說道。
“對,是個年輕人,”馬依達諾夫肯定地證實說。
“請原諒,”盧申揚聲叫道,“他已經四十開外了。”
“四十開外了,”齊娜依達也說了一遍,目光倏地向他掃了一下。
我不久就回家了。“她墮入情網了,”我不由自主地低聲說。“可是她愛上了誰呢。”
十二
幾天過去了。齊娜依達變得越來越古怪,越來越叫人不可思議。有一次我去找她,看見她坐在一張藤椅上,頭緊靠著桌子的尖角。她身子挺得筆直……滿面淚痕。
“啊!是您!”她的臉上掛著冷酷的微笑,說道。“請到這兒來。”
我走到她跟前;她把一隻手放在我的頭上,忽然一把揪住我的頭髮擰了起來。
“好痛啊!”我終於說道。
“啊!好痛!可我不覺得痛嗎?不覺得痛嗎?”她連聲說。
“哎喲,”看見我的一小綹頭髮被她扯下來了,她忽然揚聲叫道。“我幹了些什麼呀?可憐的monsieur沃爾傑馬爾。”她小心翼翼地把扯下的頭髮弄直,繞在一個指尖上,把它纏成一個戒指。
“我要把您的頭髮藏在我的頸飾裡,掛在脖子上,”她說,眼睛裡閃著淚花。:“這也許會使您稍微得到些安慰……可是現在再見啦。”
我回家了,在家裡碰上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母親勸導著父親:她正為某件事在責備他,可是他跟往常一樣,冷冷地,但有禮貌地避不作答,不久就走開了。我聽不清楚母親在說些什麼,而且我也顧不上那種事;我只記得她勸導完畢,就叫我到她的房間裡去,她對我常常上公爵夫人家裡去極為不滿,用她的話說,公爵夫人是unefemmecapabledetout①。
我走到她跟前吻了一下她的手(當我想結束談話的時候,我總是這樣做的),就到自己的屋裡去了。齊娜依達的眼淚把我完全弄糊塗了:我壓根兒不知道該拿什麼主意,我自己也想哭一頓:我到底還是個孩子,雖然我已經十六歲了。我不再關注馬列夫斯基,儘管別洛夫佐羅夫一天天變得越來越暴戾可怕了,他象狼瞅著綿羊似的瞅著狡黠的伯爵;可我既不想考慮什麼事,也不想關心任何人。我已經喪失了思考能力,總想找個僻靜的地方。我特別喜歡那間廢棄不用的暖花房。我常常爬到那堵高牆上坐下來,像個不幸的、孤獨的、憂鬱的少年那樣坐在那兒,覺得自己怪可憐的——這種悲傷情緒使我心裡美滋滋的,我簡直為之陶醉了!……
有一次我坐在牆上,眺望著遠方,一邊聽著鐘聲……忽然有個什麼東西在我身上掠過——既不是一陣微風,也不是一陣痙攣,好象是一股氣流,彷彿是有人走近來的感覺……
我低頭朝下面望去,看見齊娜依達穿著一件輕飄飄的淺灰色連衫裙,肩上靠著一把撐開的粉紅色的遮陽傘,正沿著下面那條路急匆匆地走來。她看見了我,就停住了腳步,把草帽邊往上一推,抬起了她那雙溫柔的眼睛直瞅著我。
“您坐在這麼高的地方幹什麼?”她問我,臉上帶著一種古怪的微笑。“啊,”她繼續往下說,“您總是要讓我相信您很愛我。要是您當真愛我,那您就跳到路上來迎我吧。”
齊娜依達還沒有來得及說完這些話,我已經飛也似的跳下來了,彷彿有人在背後推了我一下。這堵牆約莫兩俄丈高。
我兩腳剛落地,但衝力過大,我沒有能夠站穩:我摔倒了,有一會兒工夫我失去了知覺。等到我醒來時,就覺得齊娜依達站在我身旁,而我沒有睜開眼睛。
“我那可愛的孩子,”她說著,向我俯下身來,她的嗓音裡流露出一種焦急不安的柔情蜜意,“您怎麼能這樣做,你怎麼會這樣聽話……要知道我是愛你的……站起來吧。”
她的胸脯就在我身旁起伏著,她的雙手撫摸著我的頭,忽然——那時我交上好運啦!——她那柔軟鮮豔的嘴唇在我的整個臉上狂吻起來……她的嘴唇合在我的嘴唇上……這當兒雖然我的眼睛還沒有睜開,但是齊娜依達大概憑我臉上的表情就猜到我已經清醒過來了。她倏地抬起身子。低聲說“嗯,站起來吧,淘氣鬼,傻孩子;您怎麼還躺在塵土裡呢?”
我站起來了。
“去把我的傘給我找來,”齊娜依達說道,“您瞧,我把傘不知丟到哪兒去了;別那樣望著我……多麼傻呀:您沒有受傷吧?大概您給蕁麻刺痛了?我對您說,別看我……他一點也不懂,也答話,”她補了一句,彷彿在自言自語。“回家去吧,monsieur沃爾傑馬爾,把身上收拾乾淨,不許跟著我,要不我會生氣的,再也不要……”她沒有把話說完,就急匆匆地走了。可我卻在路上坐下了……兩腿支持不住。蕁麻刺痛了我的手。腰痠背痛,頭暈目眩——但是我當時所體驗到的那種幸福感在我這一生中卻一去不復返了。這種幸福感像一種甜蜜的痛苦充滿了我的全身,而最後這種情感是以欣喜若狂的蹦跳和叫喊來抒發的。的確,我還是個孩子呢。
十三
那一天我成天價那麼高興,那麼自豪,我臉上還是那麼強烈地感覺到齊娜依達的親吻。一回想起她的每一句話,我就會狂喜得痙攣起來,我非常珍惜我那意想不到的幸福,甚至覺得害怕起來,甚至不願看見她——這個使我重新燃起了愛情火焰的女子。我覺得似乎再不能向命運要求什麼了,現在應當“好好地嚥下最後一口氣,然後死去。”可是第二天我到廂房裡的時候,我卻覺得非常窘迫不安,我徒勞地竭力把這種窘態掩藏在假裝的溫文爾雅的灑脫自然的風度中,就是一個想讓別人知道他是善於嚴守秘密的人所需要的風度。齊娜依達接待我時態度很自然,毫不激動,只是點點指頭嚇唬我一下,並且問我:身上有沒有烏青傷痕?我那漿腔作勢——
灑脫自然、嚴守秘密的樣子——一下子全都消失了,連我那副窘態也隨之而消失了。誠然,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期望,可是齊娜依達那泰然自若的神態彷彿潑了我一身冷水:我這才明白了,我在她眼裡不過是個孩子,我心裡多麼難過!齊娜依達在屋裡來回走著,每次她瞥我一眼時,臉上就迅速掠過一絲微笑;但她的思想卻在遠處翱翔,這一點我看得很清楚……“我要不要提昨天的事,”我在心裡尋思著,“問問她,她那麼急匆匆地上哪兒去,也好弄個水落石出……”可我只把手一揮,在一個角落裡坐下。
別洛夫佐羅夫走了進來;我看見他很高興。
“我還沒有給您找到一匹馴順的坐騎,”他一本正經地說,“弗列依塔格①保證給我找一匹,可我沒有把握,我害怕。”
“請問,您怕什麼?”齊娜依達問道。
“怕什麼?要知道您不會騎馬。千萬別出什麼事!您怎麼忽然想出這個怪念頭!”
“哦,這不關您的事,我的野獸先生。要是這樣,我會去找彼得·瓦西裡耶維奇……(彼得·瓦西裡耶維奇是我父親的名字。我覺得奇怪的是,她那麼輕易、隨便地提到他的名字,彷彿她相信他願意為她效勞似的)。
“原來這樣,”別洛夫佐羅夫說道。“您要跟他一起去騎馬?”
“跟他或跟別人一起去——這和您不相干。只是不跟您。”
“不跟我,”別洛夫佐羅夫也說了一遍。“隨您的便。好吧,我給您找一匹馬來。”
“不過您要注意,我可不要一頭母牛。我預先告訴您,我要去跑馬。”
“您要去跑馬,那好吧。您跟誰,是不是跟馬列夫斯基一起去?”
“為什麼不能跟他一起去,武士?嗯,請放心,”她補了一句,“眼睛可別忽閃忽閃的。我也帶您去。您知道,現在馬列夫斯基對我說來——呸!”她搖了搖頭。
“您說這話是為了安慰我吧,”別洛夫佐羅夫抱怨著。
齊娜依達微微眯縫起了眼睛。
“這話使您感到安慰嗎?噢……噢……噢……武士!”末了她說,彷彿找不到別的話可說了。“可是您,monsieur沃爾傑馬爾,您願意跟我們一塊兒去騎馬嗎?”
“我不喜歡……跟大夥兒一起……”我嘟嘟囔囔地說著,沒有抬起眼來。
“您寧願te#te—a—te#te①……好吧,那就各走各的路。”她嘆了一口氣,低聲說。“您去吧,別洛夫佐羅夫,去想想辦法。
明天我就需要一匹馬。”
“嘿,可是哪來這筆錢?”公爵夫人出來干預了。
齊娜依達皺了一下眉頭。
“我不會向您要錢的,別洛夫佐羅夫會相信我的。”
“會相信的,會相信的……”公爵夫人抱怨著,忽然她扯著嗓門大叫起來:“杜尼婭什卡!”
“Maman②,我給過您一個小鈴,”公爵小姐說。
“杜尼婭什卡!”老婦人又叫道。
別洛夫佐羅夫告辭了;我跟他一起出來……齊娜依達沒有挽留我。
十四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早,給自己削了一根手杖,就到城外去了。我對自己說要出去散散心。這天天氣非常好,陽光燦爛,不太熱:涼風習習,令人神爽,那風恰到好處地喧鬧著,嬉戲著。它吹拂著一切,但又什麼也沒有驚擾。我在山上、在樹林裡溜達了很久;我並不覺得自己很幸福——我從家裡出來就是有意讓自己陷入苦悶的;可是青春、美好的天氣、清新的空氣、暢遊的快樂、獨個兒躺在茂密的草地上的安閒舒適,都對我發生了作用:對那些難忘的話語和那些親吻的回憶又一起湧上了我心頭。想到齊娜依達對我的決心和勇氣畢竟不能不說句公道話時,我感到十分欣慰……“在她看來,別人都比我好,”我尋思著,“讓她這樣想吧!可是別人只會空談他們將幹什麼,可我已經做到了……我是不是還能為她做些事情!”……我的想象力活躍起來了。我開始幻想著,我將怎樣把她從敵人的手中拯救出來,我將怎樣渾身血跡斑斑地把她從監獄裡搭救出來,我又怎樣倒在她腳下死去。
我想起了掛在我客廳裡的一幅畫:帶走馬蒂爾德①的馬蒂克·阿代爾。一隻很大的花斑啄木鳥的出現立刻把我的注意力吸引開了,這隻啄木鳥正順著樺樹的細樹幹忙碌地往上爬著,不時忐忑不安地從樹幹後面探頭張望——一會兒向右望,一會兒向左望,好像一個音樂家從大提琴的頸部後面向外張望一樣。
接著我唱起了《這不是白雪》②,我還唱了一首當時很著名的熱情歌曲:“當和風吹拂的時候,我等著你”;接著我高聲地朗誦起霍米亞科夫的悲劇中的葉爾馬克①對著天上星星的一段呼籲;我本來打算寫一首令人傷感的詩,甚至還想出了應當作為全詩結尾的的這麼一行詩:“啊,齊娜依達!齊娜依達!”但是沒有寫成。然而吃飯的時間已經到了。我下山來到了山谷裡;有一條狹窄的沙土路逶迤地通到城裡。我順著這條小路走去……在我身後響起了一陣低沉的得得馬蹄聲。
我回頭望了望,不由得站住了,摘下了制帽:我看見了我的父親和齊娜依達。他們肩並肩地按轡徐行。父親向她彎著身子,在跟她說說,一隻手支撐在馬頸上;他微笑著;齊娜依達默默地聽著,神情嚴肅地埋下了眼睛,緊閉著雙唇。我起先只看見他們倆;只是稍過了一會兒,別洛夫佐羅夫從山谷拐彎處出現了,他穿著帶短披肩的驃騎兵制服,騎著一匹熱汗涔涔的黑馬。這匹良種馬搖晃著腦袋,噴著鼻息,跳躍著:
騎馬人把它勒住了,用馬刺刺它。我往一邊躲開了。父親勒緊了韁繩,離開了齊娜依達,她慢慢地抬起了眼睛望著他——
兩人疾馳而去了……別洛夫佐羅夫跟在他們後面也疾馳而去,軍刀鏘鏗作響……“他的臉紅得像龍蝦,”我心想,“可她……她的臉為什麼那麼蒼白?她騎了一早晨馬,所以臉色慘白?”
我把步子加快了一倍,在吃飯前正好趕到了家。父親已經換過衣服,梳洗完畢,精神煥發地坐在母親的圈椅旁邊,他用平穩而洪亮的嗓音正在給她念JournaldesDebats①上的一篇小品文;可是母親並沒有專心地聽,一看見我便問我整天在哪兒,並補充說,她不喜歡我上鬼才知道的地方去,跟一些莫名其妙的人鬼混。“我獨個兒在散步,”我本想這樣回答,可是瞅了一下父親之後,不知為什麼我一聲不吭了。
十五
在以後的五、六天中,我幾乎沒有見到過齊娜依達;她說她病了,但並不妨礙這兒的常客們——照他們的說法——
來值班,大家都來了,只有馬依達諾夫一人除外,他一旦沒有尋歡作樂的機會,就會垂頭喪氣,感到無聊了。別洛夫佐羅夫愁眉苦臉地坐在角落裡,他扣上了全部鈕釦,把臉漲得通紅;馬列夫斯基伯爵那俊秀的臉上經常掠過不懷好意的微笑;他當真失龐於齊娜依達了,所以特別賣力她巴結老公爵夫人,曾經跟她一起搭乘一輛出租馬車去拜謁一位有將軍頭銜的省長;可是這次出門似乎一無所獲,連馬列夫斯基本人都碰上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有人向他提起了一件與某些工程部隊的軍官們有牽連的事來——他只好自己辯護說,他當時年輕無知。盧申每天來兩次,但並不久留;自從最近我們談了一次話之後,我就有點怕他了,同時又覺得我打心底裡喜歡他。有一次他跟我一同在涅斯庫奇內公園散步,他非常和善、親切,還告訴我各種花草名稱和特性,忽然他敲敲自己的腦門,正如常言所說的,牛頭不對馬嘴地揚聲叫:“可我這個傻瓜,還以為她是個愛賣俏的女人呢!看來,對某些人來說——犧牲自己也是一件快樂的事。”
“您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問道。
“我什麼都不想告訴您,”盧申斷斷續續地答道。
齊娜依達一直躲著我:我一出現——就會給她帶來煩惱。
她總是不由自主地轉過臉不理我……不由自主地,這是多麼痛苦的事,這使我多麼難過,可是有什麼辦法——我竭力不讓她看見我,只是從遠處偷偷地望著她,但這一點我也不是經常能做到的。她一如既往地仍在莫名其妙地變化著:她的臉變樣了,她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了。特別是在某個暖和而平靜的傍晚,她身上的變化尤其使我驚訝不置。那天我坐在一大片接骨木樹叢下面的一條低矮的長凳上;我很喜歡這個地方,因為從這兒可以看見齊娜依達房間的窗子。我坐著;在我的頭頂上,一隻小鳥兒在漸漸暗淡的樹葉間忙碌地飛來飛去;一隻灰貓挺直了背,小心翼翼地溜進了花園;剛出現的甲蟲在那雖然有點昏暗,但還明淨的天空中發出低沉的嗡嗡聲。我坐在那兒望著窗子,等待著,看那窗子會不會打開:窗了果真打開了,齊娜依達站在窗口。她穿了一件潔白的連衫裙——她本人、她的臉、她的兩肩和她的雙手,也都蒼白得似乎象她的衣服一樣。她一動不動地站了很久;她緊蹙著雙眉,目不轉睛地一直眺望著。我從未見過她有這樣的目光。接著她緊握雙手,握得很緊很緊,並把它們舉到嘴邊,又舉到額上,忽然她伸出指頭,把頭髮掠到耳朵後面,又抖了一下頭髮——神情那麼堅決地點了點頭,接著就把窗子砰的一聲關上了。
三天後她在花園裡碰見了我。我想躲開她,可她把我攔住了。
“請伸出手來,”她對我說,態度和以前一樣親切,“咱們很久沒有聊聊了。”
我瞥了一眼:她的眼睛閃爍著柔和的光輝,臉上微露笑意——看過去彷彿隔著一層煙霧似的。
“您身體還沒有復原嗎?”我問她。
“不,現在一切都好了,”她答道,摘下了朵不大的紅玫瑰。“我有點累了,不過這也會好的。”
“您又會像從前一樣嗎?”我問道。
齊娜依達舉起那朵紅玫瑰,讓它靠近臉蛋,我覺得那鮮豔的花瓣的反光似乎投射到她的臉頰上了。
“難道我變了嗎?”她問我。
“是呀,您變了,”我悄沒聲兒地答道。
“我知道我對您很冷淡,”齊娜依達說了起來,“可您不要介意……我沒有別的辦法……嗯,談這幹嗎!”
“您不願意我愛您——就是這麼回事!?我不由得激動起來,臉色陰沉地揚聲叫道。
“不,您要愛我,但不要象以前那樣。”
“那麼怎樣愛您喲?”
“咱們交個朋友吧——就是這樣。”齊娜依達讓我聞聞玫瑰。聽我說,要知道我的年紀比您大得多,我可以做您的姑姑,真的;嗯,不能做姑姑,至少可以做大姐吧。可是您……”“我在您的心目中只是個孩子,”我打斷了她的話頭。
“嗯,是呀,是個孩子,而且是可愛的好孩子,一個聰慧的、我很喜歡的孩子。現在您知道了嗎?從今天起,我委任您做我的少年侍衛;您可別忘記,少年侍衛是不可以離開他的女王的。這就是您新的頭銜的標誌,”她補了一句,並把那朵玫瑰插在我的那短上衣的鈕孔裡,“這是我寵愛您的標誌。”
“我以前還得到過您另一種寵愛,”我嘟噥著說。
“啊!”齊娜依達低聲說,並從側面瞅了我一下。“他的記性多好!好吧,現在我也要……”她向我俯下身子,在我的額上留下了純潔而平靜的親吻。
我只看了她一眼,可她轉過身去,說:“跟我走吧,我的少年侍衛。”她朝廂房走去。我跟在她後面也走了,然而我始終困惑莫解。“難道,”我心裡尋思著,“這個溫柔的、明白事理的姑娘就是我所認識的齊娜依達嗎?”我覺得她的步態更穩重了,她整個人也顯得更端莊、更嫵媚……
天哪!愛情又以多麼強大的力量在我心裡重新燃燒起來了!
十六
午飯後,客人們又聚集在廂房裡。公爵小姐出來招待他們了。所有的常客都到了,一個也不缺,就象那頭一個我難以忘懷的傍晚一樣。甚至連尼爾馬茨基也居然來了;馬依達諾夫這天來得最早,他帶來了幾首新的詩作。方特遊戲又開始了,但再也沒有以前那樣的怪誕不經的舉動了,大家不胡鬧,也不吵吵嚷嚷的——茨岡人的氣質消失了。齊娜依達使我們的聚會增添了新的情趣。我以少年侍衛的權利坐在她旁邊。順便說說,她曾建議玩遊戲受罰的人要講一個自己的夢。
但這個辦法不行,夢不是講得枯燥乏味(別洛夫佐羅夫夢見他用鯽魚餵養自己的馬,那匹馬的頭是木製的),就是講得不自然,胡編亂造……馬依達諾夫給我們講一個完整的故事:裡面有塞穴、彈七絃琴的天使和會講話的花朵,還有遠遠傳來的聲音……但齊娜依達不讓他講完。
“假如都講編造的故事,”她說,“那就讓每個人講一件必須虛構的事吧。”
別洛無佐羅夫又輪到第一個講。這個年輕的驃騎兵發窘了。
“我什麼也編造不出來!”他揚聲叫道。
“別婆婆媽媽的!”齊娜依達插嘴說。“嗯,您就想象一下,比方說,您已經結婚了,給我們講講您跟尊夫人一起是怎樣過日子的。您要把她鎖在家裡嗎?”
“我要把她鎖在家裡。”
“您要跟她待在一起嗎?”
“我一定要跟她待在一起。”
“那就好得很。嗯,要是這種生活她感到厭煩了,對您不忠實了呢?。
“我就殺死她。”
“倘若她逃跑了呢?”
“我會去追趕她,仍然要殺死她。”
“是這樣。嗯,假定說我是您的妻子,那您怎麼辦?”
別洛夫佐羅夫不作聲了。
“我會自殺……”齊娜依達不禁笑了起來。
“我知道,您的故事不會長的。”
第二個輪到齊娜依達。她翹首仰望著天花板,沉思起來了。
“現在請聽著,”她終於開腔了,“這個故事是我虛構的。
請你們想象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在一個夏夜舉行著奇妙盛大的舞會。舞會是由一位年輕的女王主持的。到處是黃金、大理石、水晶、絲綢、燈火、鑽石、鮮花、薰香,以及一切精心安排的豪華場面……”“您喜歡豪華嗎?”盧申打斷了她的話頭。
“豪華是美的,”她答道,“凡是美的東西我都喜歡。”
“您喜歡比美更可愛的東西嗎?”他問道。
“您問得很妙,不過我不懂您的意思。別打岔。總之舞會是豪華隆重的。這天嘉賓雲集,他們都年輕、漂亮、勇敢,他們都神魂顛倒地愛上了女王。”
“嘉賓中沒有女的嗎?”馬列夫斯基問道。
“沒有……或者等一會兒——會有的。”
“都不漂亮嗎?”
“也很嫵媚動人……不過男人們都愛上了女王,她亭亭玉立,婀娜多姿……她那烏黑的頭髮上戴了一頂小小的金皇冠。”
我瞥了一下齊娜依達,在這一瞬間我覺得她似乎比我們大家高貴得多,從她那潔白的腦門上,從她那凝然不動的眉宇間顯露出多麼明達的智慧,無限的權威,我不禁暗暗思量:
“你自己就是那位女王!”
“大家都簇擁著她”齊娜依達繼續往下說,“每個人都對她阿諛奉承,大獻殷勤。”
“她喜歡阿諛奉承嗎?”盧申問道。
“多麼叫人討厭,總是打岔……誰不喜歡阿諛奉承?”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馬列夫斯基說,“女王有丈夫嗎?”
“這我倒沒有想過。不,為什麼要有丈夫呢?”
“當然羅,”馬列夫斯基接著她的話說,“為什麼要有丈夫呢?”
“Silence!①”馬依達諾夫揚聲叫道,他的法語說得很蹩腳。
“Merci,②”齊娜依達對他說,“總之,女王聽著這些奉承的話語,聽著音樂,但她對任何一個嘉賓都不瞧上一眼。六扇窗戶從上面開到下面——從天花板直到地板,窗外天空一片漆黑,佈滿了大顆星星,那黑森森的花園裡有許多參天大樹。女王望著花園。那兒,在樹木近旁有個噴水池;它在黑暗中泛著白光,顯得長長的,長得象幽靈。女王在說話聲和音樂聲中聽到了泉水的輕微的飛濺聲;她一邊望著,一邊想著:你們這些老爺都很高貴、你們都願意死在我的腳下,你們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可是那兒,在噴水池旁,在那飛濺著的噴泉旁邊,我那心愛的,能夠支配我的人卻站在那兒等待著我。他不穿華麗的衣服,不戴珍珠寶石,誰也不認識他,但他等待著我,並且相信我一定會去的——要跟他待在一起,要跟他在那兒,在花園裡的幽暗處,在樹木的沙沙聲和噴泉的飛濺聲中一起消失的時候……”齊娜依達不作聲了。
“這……就是編造的故事嗎?”馬列夫斯基狡黠地問道。
齊娜依達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先生們,”盧申忽然說話了,“要是我們也在那些嘉賓中間,而且認識站噴水池旁的那個幸福的人,那麼我們該怎麼辦?”
“等一等,等一等,”齊娜依達插嘴說,“我將告訴你們,你們每個人該怎麼辦。您,別洛夫佐羅夫,會向他挑戰,要求決鬥;您,馬依達諾夫,會寫一首諷刺短詩嘲諷他……不過,不——您不擅長寫諷刺詩,那您就為他寫一首類似巴比埃①體的長詩,刊登在《電信》②雜誌上。您,尼爾馬茨基,您會向他借……不,您會以高利貸形式借錢給他;您,醫生……”她停住了。“我不知道您想幹什麼。”
“我會以御醫的身份,”盧申答道“向女王進諫,當她不想招待嘉賓的時候,不要開舞會。”
“也許您是對的。那您呢,伯爵?……”“我嗎?”馬列夫斯基露出了惡意的微笑重複著。
“您會端給他有毒的糖果。”
馬列夫斯基的臉稍微變了樣,剎那間流露出一副猶太人的神情,可他馬上就哈哈大笑起來。
“至於您,沃爾傑馬爾,您作為女王的一名少年侍衛,當她跑到花園裡去的時候,您該提著她那拖在地上的長後襟,”馬列夫斯基惡毒地說。
我勃然大怒了——可是齊娜依達連忙用手按住我的肩膀,她欠起身子,聲音有點兒發抖地低聲說:
“我決不讓您這位伯爵大人放肆無禮,所以我請您離開這兒。”她向他指著門。
“寬恕我吧,公爵小姐,”馬列夫斯基嘟噥著說,臉色全白了。
“公爵小姐說得對,”別洛夫佐羅夫揚聲叫道,他也站起來“我,說真的,怎麼也沒有料到,”馬列夫斯基繼續往下說,“我的話裡好像一點也沒有這種意思……我腦子裡根本沒有要侮辱您的想法……請原諒我吧。”
齊娜依達向他投去冷冷的目光,還冷笑了一下。
“那就等著吧,”她低聲說,很隨便地做了個手勢。“我和monsieur沃爾傑馬爾都不應該生氣。您以刺激我們來取樂……好,請便吧。”
“請原諒我,”馬列夫斯基又說了一遍。可我回想齊娜依達當時的舉動,又在心裡尋思著,即使是一位真正的女王也不會比她更威嚴地向一個失禮的臣子指著門,叫他出去的。
這場小風波發生後,方特遊戲又繼續了不多一會兒。大家都覺得有點兒尷尬,與其說是這場風波造成的,倒不如歸咎於另一種有點模糊不清,但卻十分沉重的心情。這種心情誰也沒有談起過,但是每個人都在自己身上和在其他常客的身上感覺到了這種心情。馬依達諾夫給我們朗誦了自己的詩篇——馬列夫斯基過分熱情地讚賞了這些詩。“現在他多麼想顯示一下,他是個好人,”盧申對我低聲說,我們不久就散了。
齊娜依達忽然陷入了沉思;公爵夫人打發人來傳話,說她頭痛;尼爾馬茨基也開始抱怨起自己的風溼症來了。
我久久不能入睡,齊娜依達的故事使我感到驚訝。
“難道這個故事裡含有什麼暗示嗎?”我問自己。“那麼她暗示誰呢?又暗指什麼呢?如果真的暗示了什麼,那可怎麼辦?不,不,這是不可能的,”我小聲說,同時翻了一下身子,把灼熱的面頰從一邊翻到了另一邊……我回憶著齊娜依達講故事時她那臉上的表情……回憶著盧申在涅斯庫奇內公園裡脫口而出的感慨,回憶著她對我的態度的突變——可我實在捉摸不透。“他是誰呢?”這幾個在昏暗中形成的字體彷彿歷歷在目。它宛若一片低低的、不祥的雲彩掛在我的頭頂上,我已感到覺它的壓力,我等待著,眼看它馬上就要興妖作怪了。
近來我對許多事情都已習慣了,我在扎謝金家裡看到了許多事情:他們家裡的雜亂無章、葷油燭頭、折斷了的刀叉、臉色陰沉的沃尼法季、穿得破破爛爛的婦僕們、公爵夫人本人的舉止態度——這種令人奇怪的生活已經不再使我感到驚訝了……可是對於現在我在齊娜依達身上模糊地感覺到的東西卻還不能習慣……我的母親有一次在談到她時,稱她為“女冒險家”。她——我的偶像,我的神明——是個女冒險家!聽到這個稱號,我很難過,我把頭埋到枕頭裡,竭力不想這個稱號,我很憤慨……同時我又想:只要我能成為噴水池旁的那個幸福的人,那我什麼都會答應,什麼都能犧牲。
血在我的體內沸騰起來,四處奔流。“花園……噴水池……”我心想。“讓我到花園裡去吧。”我連忙穿上衣服,從家裡溜了出來。夜色很濃;樹木輕微地沙沙作響;天上降下一股平和的寒氣;從菜園裡飄來了一陣茴香的氣味兒。我走遍了花園裡的所有小徑;我那輕輕的腳步聲使我感到慌亂,也使我感到興奮;我不時地停住腳步,等待著,諦聽著我的心怎樣跳動——它跳得劇然而又急促。我終於走近了柵欄,把身子靠在一根細木條上。驀地——或者這是我的幻覺吧?——在離我幾步路的地方閃過了一個女人的身影……我竭力往暗處凝神望去——我屏住了呼吸……這是什麼?我聽見的是腳步聲呢,還是我心臟的跳動聲?“誰在這兒?”我含糊不清地嘟噥了一句。這又是什麼?是一陣壓抑著的笑聲?
……或者樹葉的沙沙聲……或者耳邊的嘆息聲?我不覺害怕起來了……“誰在這兒?”我聲音更輕地又問了一下。
驟然颳起風來了;天空閃過一道火光:一顆星星隕落了。
“齊娜依達嗎?”我想問,可是聲音給我的嘴唇擋住了。忽然間四周一片沉寂,在深更半夜裡這種萬籟俱寂的現象是屢見不鮮的……甚至連樹上的山雀也不叫了,只在某處有一陣關窗地聲音。在自己那張冰冷的床上。我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煩躁不安:好像我是應約去跟情人幽會的——但我孤單單地白等一陣,只好打別人的幸福旁邊走過去了。
十七
第二天,我見到了齊娜依達,但只有一剎那工夫,她和公爵夫人同乘一輛出租馬車,到某處去。可是我見到了盧申和馬列夫斯基,盧申只勉強地向我打了個招呼,年輕的伯爵咧著嘴笑,友好地跟我談起話來。小廂房的所有客人裡面唯獨他能想辦法走進我家的門,並且博得了我母親的歡心。父親瞧不起他,竟以侮辱性的禮貌對待他。
“啊,monsieurlepuge①,”馬列夫斯基開腔了,“見到您很高興。您那位美麗的女王在幹什麼?”
他那容光煥發的、俊秀的面孔這時令我十分討厭,他又以鄙夷的、帶戲謔性的目光看著我,所以我壓根兒不去理他。
“您還在生我的嗎氣?”他繼續往下說。“這大可不必。要知道不是我叫您少年侍衛的,而需要少年侍衛的主要是女王。
請讓我向您進一言,您沒有很好地盡職。”
“何以見得呢?”
“一個少年侍衛應當寸步不離自己的女王;少年侍衛應當知道女王所做的一切,甚至應當監視她;”他壓低嗓音補了一句,“要日夜監視她。”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這話是什麼意思嗎?我覺得我已說得很清楚了,日夜監視。白天還不要緊,白天明亮,人也多;可是夜裡就要謹防出亂子。我勸您夜裡不要睡覺,要監視,盡力監視著。您要記住,夜裡,花園裡,噴水池旁……這些都是必須看過的地方。您會向我道謝的。”
馬列夫斯基不禁笑起來了,他轉身去背朝著我。他對我所說的話大概並不含有特別的意思。他有大騙子的臭名聲,在化裝舞會上他是以善於愚弄人而出名的,他那滲透著全身的幾乎是下意識的虛假更使他遐邇聞名了……剛才他不過是想戲弄我;可是他的每一句話都像毒藥一樣流入了我的全身血管。血直往我頭上湧去。“啊!原來如此!”我對自己說。“好啊!這樣看來,我被引到花園裡去可不是無緣無故的!絕不讓這種事情發生!”我大聲叫道,並用拳頭捶打了一下自己的胸膛,說實在的,雖然我並不知道,究竟什麼事情絕不讓發生。“會不會馬列夫斯基自己將到花園裡去,”我心想(或許他在閒談中洩露了秘密:幹這種事他的臉皮可厚呢),“會不會是別人(我們花園的柵欄很低,爬進來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不過誰碰到我,他就會倒黴!我奉勸諸位,誰也不要碰到我!我要向全世界的人和她這個負心女人(我竟然稱她為負心女人了)證明,我會報復的!”
我回到自己屋裡,從寫字檯抽屜裡拿出一把不久前買的英國製造的小刀,我摸了摸它那鋒利的刀刃,皺了一下眉頭,冷酷地下定了決心,把它放入了口袋,彷彿幹這種事對我來說已不足為奇,更不是第一次了。我氣憤填膺,變得冷酷無情了;這天我直到夜裡沒有舒展過雙眉,沒有張開過嘴巴,我不時地踱來踱去,一隻手緊緊地握住了藏在口袋裡的那把已經發熱的小刀,準備幹一件可怕的事。這些還從來沒有過的新的感覺把我緊緊地攫住了,甚至使我感到高興,居然在我腦子裡連齊娜依達都很少出現了。我一直想象著阿列科和一個年輕的茨岡人①“上哪兒去,年輕的美男子:躺下吧……”接著又問:你渾身血跡斑斑!……啊,你幹了什麼啦?……
“沒有什麼!”我露出了冷酷的笑容,又說了一遍:沒有什麼!
父親不在家,而母親從某個時間起幾乎時常在暗中生氣,她注意到我那副大禍臨頭的樣子,吃晚飯時就問我:“你為什麼繃著臉,象只偷米吃的老鼠?”我只是傲慢地冷笑一聲作為回答,並在心裡尋思著:“要是他們知道了呢!?時鐘已經敲過了十一下,我回到自己的屋裡,但沒有脫衣服,我等待著午夜到來。時鐘終於敲了十二下。“是時候了!”這句話從我牙縫裡低聲地迸了出來,我把鈕釦一直扣到領口,甚至還挽起了袖子,到花園裡去了。
我已經預先挑選一個守候的地點:在花園盡頭,就在把我們家的園子跟扎謝金家的園子隔離開來的那道柵欄和兩家公牆相接的那個地方,那兒還有一株孤零零的松樹。站在它那低垂茂密的樹枝下,我能清楚地看到(不超出漆黑的夜色所提供的能見度)周圍發生的一切。這裡有一條我總覺得很神秘的、彎彎曲曲的小徑,它像一條蛇似的在柵欄腳下延伸著,這段柵欄上看得出有人爬過的痕跡;這條小徑直通到一座用洋槐枝條緊密地編成的圓亭子。我很不容易地走到那株松樹跟前,靠在它的樹幹上守候起來。
夜還是那麼靜悄悄的,像上一夜一樣,不過天空中的烏雲少些了,灌木的輪廓,甚至高處的那些花朵都顯得更清楚了。剛開始等的時候,我覺得煩悶難受,幾乎害怕起來。我決心不顧一切了。我只考慮著:我應該怎樣行動?要不要大吼一聲:“往哪兒走?站住!如實招來——否則就要你的命!”
或者就一刀刺過去……每一種聲音、每一陣沙沙聲和簌簌聲,我都覺得很重要、不同尋常……我準備著……我向前傾著身子……可是半小時過去了,一小時過去了,我的血液流動得平穩了,熱度也降下來了,我開始意識到我幹這一切都是徒勞無益的,我甚至覺得自己有點兒滑稽可笑,馬列夫斯基是跟我開玩笑的。我離開了我那個埋伏的地方,在整個花園裡繞行了一圈。但任何地方都聽不到一絲聲音,彷彿故意氣我似的,四周萬籟俱寂,連我家的狗也在便門旁邊蜷縮成一團,睡著了。我爬到廢棄不用的暖花房上面,看見了前面一大片田野,我想起了跟齊娜依達的一次會面,不覺沉思起來……
我忽然嚇了一跳……我彷彿聽到吱...烈幌碌目�派��?著傳來了一陣樹枝被折斷的輕微的咔嚓聲……我跳了兩跳就從暖花房上下來了,我站在地上呆然不動。花園裡清晰地響起了一陣急促而輕快的,但卻小心翼翼的腳步聲……聲音離我越來越近了。
“這就是他……他到底來了!”這個念頭在我腦海裡掠過。
我哆哆嗦嗦地把小刀從口袋裡掏了出來,又哆哆嗦嗦地把它扳開,紅色的火花開始在我的眼前旋轉,我害怕和憤怒得連頭髮都直豎起來了……這時一陣腳步聲向我直逼過來,我彎下身子,緩慢地迎上前去……一個人出現了……天哪!這是我的父親!
我立刻就認出他了,雖然他全身裹在一件黑色鬥蓬裡,帽子拉到了臉上,他躡手躡腳地打我身邊走了過去。他沒有發覺我,雖然沒有東西把我遮住;可我抖得那麼厲害,蜷縮成一團,好像快與地面看齊了。一個嫉妒的、準備殺人的奧賽羅這時忽然變成了一個小學生……父親的突然出現使我萬分驚訝,開頭我甚至沒有發覺他是從哪兒來,往哪兒去的。等到四周又沉靜下來,我這才挺直了身子,心想:“父親為什麼深更半夜還在花園裡走動?”我在極度恐懼中把小刀掉落在草地上了。我覺得十分羞愧,甚至不想尋找它。我立刻清醒過來了。不過回家的時候,我還是走到接骨木樹叢下面的那條長凳跟前,朝齊娜依達臥室的小窗瞥了一眼。小窗上那些不大的、微凸的玻璃在從夜空中投射下來的微光映照下呈現出暗淡的藍色,突然間,它們的色澤開始變了……在玻璃後面——這我看得很清楚,那白色的窗簾謹慎小心地輕輕放下了,一直垂到窗台上,就這樣紋絲不動了。
“這是怎麼回事啊?”當我又不知不覺地來到了自己房間的時候,我幾乎情不自禁地大聲說道。“是夢,是偶然的巧合,或是……”忽然在我的腦海裡湧現出了這些猜測和假想,它們是這樣新奇,我甚至不敢再往下想了。
十八
我一早起來,就覺得頭痛。昨天的激動情緒消失了。然而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痛苦的疑惑和一種以前還不曾有過的悲傷——彷彿體內的某個部分正趨於死亡似的。
“為什麼您看起來活像一隻割去了半個腦袋的兔子?”盧申遇見我時對我說。
早餐時,我一會偷偷地望望父親,一會兒又偷偷地望望母親:他跟往常一樣鎮定自若,而她也跟往常一樣在暗暗地生氣。我等待著,父親會不會象有時那樣跟我親切地談起話來……可他對我連平日那冷冰冰的撫愛也沒有表示一下。“把一切都告訴齊娜依達?……”我在心裡尋思著。要知道反正一樣。我們之間一切都完了。”我去找她了,可是不但什麼也沒有告訴她,就連跟她談話的機會也沒有,雖然我多麼想跟她談談。公爵夫人的一個十二歲的兒子——武備中學的學生——從彼得堡來度假了。齊娜依達立即把她的弟弟託付給了我。
“託付給您了,”她說,“我親愛的沃羅佳①(她還是頭一次這樣叫我),給您介紹一個朋友。他的名字也叫沃羅佳。我希望您會喜歡他。他還怕陌生,不過他心眼兒挺好,帶他去看看涅斯庫奇內公園,跟他一塊兒散散步,謂您好好地照顧他。您會這樣做的,對嗎?您也是個好孩子嘛!”
她親熱地們兩手按在我的肩上,可我完全張皇失措了。這個孩子的到來使我也變成一個孩子了。我默默地端詳這個武備中學的學生,他也同樣默默地凝視著我。齊娜依達不禁縱聲大笑起來,把我們推到一起了。
“孩子們,你們擁抱吧!”
我們擁抱了。
“要不要我帶您到花園裡去?”我問這個武備中學的學生。
“請吧,”他用沙啞的、十足象個軍校學生的聲調答道。
齊娜依達又縱聲大笑起來……我及時發覺了,以前她臉上還從來沒有這樣迷人的紅暈。我跟軍校的學生一起出去了。
我們花園裡有一架老式的鞦韆。我讓他坐在一塊狹小的薄板上,幫他搖起來。他一動不動地坐著緊緊地抓住了繩子,他穿了一套鑲著寬寬的金銀絛帶的簇新的厚呢制服。
“您把領口解開吧,”我對他說。
“不要緊,我們已經習慣了,”他說,還咳嗽了幾聲。
他活脫兒像他的姐姐,特別是那雙眼睛。我很高興為他效勞。同時上述那無法解脫的悲傷仍然悄悄地撕裂著我的心。
“現在我當真是個孩子了,”我心想,“可是昨天……”我記起了昨天夜裡小刀掉落的地方,並把它找到了。軍校學生向我借去了這把小刀,他摘下一根莖很粗的獨活草,把它削成了一支笛子,吹了起來。奧賽羅也吹起了笛子。
可是傍晚,齊娜依達在花園的一個角落裡找到了他,當問他為什麼這麼傷心的時候,他這個奧賽羅在齊娜依達的懷抱裡哭起來了。我淚如泉湧,她不覺大吃一驚。
“您怎麼啦,您怎麼啦,沃羅佳?”她連聲問道,看到我沒有回答她,也沒有停止哭泣,她就想要吻我給淚水浸溼了的臉頰。
可我扭開臉去,一邊號啕大哭,一邊低聲說:
“我全都卻道:您為什麼戲弄我?……您需要我的愛情做什麼?”
“我對不起您,沃羅佳……”齊娜依達低聲說。“咳,真對不起您……”她又補了一句,握緊了雙手。:我身上有多少壞的、陰暗的和罪惡的東西……可我現在並不戲弄您,我愛您,您也不要猜疑,為什麼,怎麼樣……不過您知道什麼呢?”
我能對她說什麼呢?她站在我面前瞧著我,只要她瞧我一眼,那我從頭到腳就會都屬於她了……一刻鐘以後,我跟那個軍校學生,還有齊娜依達一起爭先恐後地奔跑起來了;我不哭了,我笑著,雖然笑得那浮腫的眼皮裡又掉下淚來;我把齊娜依達的綢帶當作領結系在頸脖上,當我能夠抱住她的腰部時,我就高興得叫了起來。現在她能隨意地同我玩各種遊戲了。
十九
假如有人一定要我詳細地講述在我深夜遠征失敗後的一星期內我的心情變化,我會感到十分困難的。這是個古怪的暴冷暴熱的大波動時期,心裡亂得很。一些相互最牴觸的情感、思想、猜疑、希望、歡樂和痛苦在這片混亂中旋風般地轉動著,我害怕探察自己的內心世界,假如一個才十六歲的孩子能夠這樣做的話。我害怕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我只想趕快過完白天,而夜裡我就睡覺了……少年不知憂愁的脾性幫了我的忙,我不想知道人家是不是愛我,也不願承認人家並不愛我。我常避開父親,可我無法避開齊娜依達……在她面前我像在火中燃燒一樣……但我何必要知道我在什麼樣的火中燃燒和熔化,好在我覺得熔化得很舒服,燃燒得很快樂。我沉浸在各種感受之中,並隨之起伏,受其左右,我自己欺騙著自己,我不再回憶往事,對我預感到將要發生的事情……
也避而不見……這種苦惱大概不會持續很久……一聲霹靂一下子就把一切結束了,也把我扔到了新的軌道上。
有一次我散步了相當長時間才回家吃午飯。當我知道只有我一個人吃飯,父親出去了,母親身體不舒服,不想吃飯,待在臥室裡,我感到很驚訝。從僕人們的臉色上我就猜到了,一定發生了不尋常的事了……我不敢問他們,但侍候我吃飯的年輕僕人菲裡普是我的朋友,他是個狂熱的詩歌愛好者,又是個彈奏吉他的能手,我就去向他打聽。我從他口中得悉,在我父母之間有一回極其厲害的口角(就在女僕的屋子裡每一句話也都聽得清清楚楚,他們說的多半是法國話,女僕瑪莎在一個巴黎的女裁縫那兒待過五年,她完全可以聽懂)。我的母親責備父親不忠實,跟鄰居的小姐打得火熱。父親開頭為自己辯護,後來發火了,也說了些“好象是關於他們年齡”的刻薄話,母親因此哭了起來。母親還提到了期票的事,這張期票彷彿給了老公爵夫人。母親說了些關於她和她的女兒的很難聽的話,於是父親對她進行了威嚇。
“這件不幸的事,”菲裡普繼續往下說,“是由一封匿名信引起的,但沒人知道這信是誰寫的。要不然,這件事怎麼會暴露呢,又沒有任何其他原因。”
“難道真有其事嗎?”我費力地說出這一句話,同時我的手腳都發冷了,我心底裡起了一陣顫慄。
菲裡普意味深長地眨巴了一下眼睛。
“真有其事。這些事情是隱瞞不住的。這一次您父親雖然非常小心,但是,比方說,他必須僱馬車或做別的什麼事情,沒有僕人給他張羅也不行呀。”
我把菲裡普打發走了,就倒在床上,我沒有號啕大哭,也沒有悲觀失望;我沒有問自己,這一切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又是怎樣發生的;我不覺得奇怪,怎麼我以前,怎麼我這麼久都沒有猜到;我甚至不抱怨父親……對於我所知道的這件事,我是無能為力的,因為這件事的突然暴露也把我毀了……一切都完了。我心靈裡的所有花朵一下子全都被摘了下來,它們散落在我的周圍,遭到踐踏的厄運。
二十
第二天母親宣佈要搬回到城裡去。早上父親就到母親的臥室裡去了,並且跟她單獨在一起坐了很久。誰也沒有聽見他對她談了些什麼,不過母親不再哭了。她安靜下來,吩咐僕人給她送早點,但她沒有走出房間,也沒有改變自己的主意。我記得,這天我整日無目的地踱來踱去,但沒有到花園裡去,也沒有朝那間房瞥過一眼,可是傍晚時分我卻成了一件咄咄怪事的見證人:我的父親拉著馬列夫斯基伯爵的胳膊穿過大廳,來到了前室,他當著一個僕人的面冷冷地對他說:
“幾天前,閣下在某人家裡接到過逐客令,不過現在我不打算跟您進行一番解釋性的談話,可是我榮幸地通知您,假如您再上我這兒來,我就要把您從窗口裡扔出去。我不喜歡您的筆跡。”伯爵低下了頭,咬緊了牙關,縮緊了身子,溜走了。
我們開始收拾行裝搬回城裡,我們在阿爾巴特有一所房子。父親本人大概也已經不想再住在別墅裡了;可是看來,他已經勸阻了母親不再擴大事態。一切都悄悄她、不慌不忙地進行著。母親甚至吩咐僕人去問候公爵夫人,向她表示歉意,說她由於身體不好,不去向她辭行了。我像狂人般地四處走著,我只有一個希望:讓這一切儘快地結束。當時有一個念頭一直在我的腦海裡縈迴著:她這位年輕的小姐怎麼能——
嗯,還是個公爵小姐呢——下決心這樣做,既然她知道我父親是個有妻室的人,她可以出嫁,哪怕,比方說,嫁給別洛夫佐羅夫?她指望什麼呢?怎麼不怕毀了自己的前程呢?我心想,是啊,這就是愛情嘛,這就是熱烈的愛情,這就是無私的愛情……我記起了盧申的一句話:為別人而犧牲自己是快樂的。不知怎麼的命運讓我看見了一樣白色的東西停留在廂房的一扇窗口上……“莫非這就是齊娜依達的臉?”我心想……這的確是她的臉。我實在忍不住了。我不能不跟她告別一下就和她分手。我找了個適當的時機,到廂房裡去了。
公爵夫人在客廳裡用她平日那種隨隨便便、不大客氣的態度接待了我,向我問好。
“這是怎麼回事,少爺,你們這麼早就忙著搬回去?”她低聲說,一邊把鼻菸盒塞到鼻孔裡去。
我瞅了她一下,心裡覺得輕鬆了。菲裡普說的期票這個詞兒我聽了很難過。她倒一點也不起疑心,至少我當時有這種感覺。齊娜依達從隔壁房間裡出來了。她穿了一件玄色連衫裙,臉色慘白,關發披散著;她默默地抓住了我的手,拉著我走了。
“我聽到了您的聲音,”她開腔了,“我立刻就走了出來,好狠心的孩子,您就那麼輕易地離開我們啦?”
“我是來跟您告別的,公爵小姐,”我答道,“大概我們要永別了。您也許聽說了,我們要搬回城裡去。”
齊娜依達凝神地望了我一下。
“是啊,我聽說了。謝謝您的光臨。我已經認為再也見不到您了。我有什麼對不起您的地方,請原諒。我有時使您很難堪,可我畢竟不是您所想象的那種人。”
她掉轉身去,靠在窗口上。
“真的,我可不是那種人。我知道我給您的印象很壞,您鄙視我。”
“我?”
“是的,您……您。”
“我?”我傷心地又說了一遍,在她那令人神往的、無法形容的魅力的影響下,我的心又像以前那樣顫慄起來了。“我?
請您相信,齊娜依達·亞歷山德羅夫娜,不管您做過什麼,也不管您怎樣使我難堪,我都會愛您的,崇拜您的。直到我生命的最後一刻。”
她倏地向我轉過身來,大大地張開了兩臂,抱住了我的頭,緊緊地、熱烈地吻我。老天知道,這一告別的長吻是針對誰的,可我已經飽嘗了它的甜密,我知道這樣的親吻再不會有第二次了。
“再見,再見,”我連聲說……
她掙脫了身子就走了。我也離開了廂房。我無法表達我離去時的心情。我並不希望將來有一天再會有這樣的心情,可是如果我從來沒有體驗過這種心情,那我就會認為自己是個不幸的人了。我們搬到城裡了。我沒能很快忘卻過去,也沒能立刻著手複習功課。我的創傷是慢慢地癒合的,不過說真的,我對父親沒有任何惡感。相反地,他在我的心目中似乎更高大了……讓心理學家憑著他們的知識來解釋這種矛盾心理吧。有一次,我在一條林蔭道上走著,遇見了盧申,心裡真有無法形容的高興。我喜歡他那率直真誠的性格。而且就憑他在我心裡喚起的回憶這一點,我覺得他是個可敬可親的人。我向他奔了過去……
“啊呀!”他低聲說,皺了皺眉頭。“是您哪,年輕人!讓我瞧瞧您。您臉色仍然發黃,可是眼睛裡畢竟沒有以前那種邪氣了。您看來象個大人了,不象一條看家狗。這很好。嗯,您怎麼樣?在埋頭用功嗎?
我嘆了一口氣。我不願扯謊,可我又不好意思說實話。
“喂,沒有關係,”盧申繼續往下說,“別害怕。最重要的是應該過正常的生活,別沉醉在迷戀中。否則,有什麼好處呢?不管浪頭把您捲到哪兒去,還不是一樣糟。一個人哪怕站在石頭上,也要靠自己的兩隻腳站得穩。我要咳嗽一下……
可是別洛夫佐羅夫的情況您聽說過嗎?”
“怎麼回事?沒有聽說過。”
“他杳無音訊,不知去向了。據說,他到高加索去了。年輕人,這對您倒是個教訓。全部問題在於不會及時抽身,衝破羅網。您似乎順利地脫身了。要當心,可別再自投羅網了。
再見。”
“我不會陷進去了……”我心想。“我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但是命中註定,我又一次見到了齊娜依達。
二十一
我父親每天騎著馬出去。他有一匹棕灰色帶斑紋的英國良種馬,脖子又長又細,腿也很長,它不知疲勞,生性兇猛。
大家管它叫愛列克特里克。除了父親,誰也無法騎它。有一次父親情緒很好地來到我跟前,他好久沒有這樣高興過,他準備騎馬出去,已經戴上了馬刺。我請求他帶我一起去。
“那我們最好玩跳背遊戲,”父親回答我說,“否則你騎著自己那匹德國馬,是跟不上我的。”
“我會跟上的,我也把馬刺戴上。”
“嗯,那也好。”
我們出發了。我騎著一匹黑色長毛矮種馬,四腿粗壯有力,跑得相當快。誠然,當愛列克特里克快速奔馳的時候,它就不得不拚命地趕了。可我畢竟沒有落在後面。我沒有見過像我父親那樣的騎手;他騎在馬上顯得那麼英俊、那麼瀟灑、那麼靈活,甚至連他的坐騎似乎也有這種感覺,並且,還以他為榮呢。我們跑過了所有的林蔭道,來到了一片少女地①,還跳過了幾道柵欄(開頭我不敢跳過去,可是父親瞧不起膽小的人,於是我不再害怕了),兩次涉過莫斯科河,我還以我們要回家了,何況父親說我的馬累了,可他忽然掉轉馬頭離開了我,折向克里米亞淺灘那邊,並且沿著河岸疾馳而去。我在後面拚命地追趕他。當跑到了一個堆得很高的舊木料堆跟前時,他倏地從愛列克特里克的鞍子上跳了下來,叫我也下馬,他把自己的馬韁繩交給了我。要我在木料旁邊等他,而他自己卻拐進一條小巷不見了。我牽著兩匹馬,沿著河岸走來走去,嘴裡罵著愛列克特里克。它一邊走,一邊不時地遙晃腦袋,抖動著身子,噴著鼻息,尖聲嘶叫:等到我站住了,它就用蹄子輪流地刨土,還咬那匹德國馬的脖子,刺耳地嘶鳴著,總之,它處處顯示自己是一匹被慣壞了的pursang①。父親還沒有回來。河面上冒出一股令人難受的潮氣;天空中悄悄地下起了#?饗贛輳�諛切┪腋械椒淺Q岫竦摹⒈恐氐腦?木料上面出現了許多小黑點(我在那些木料旁邊走來走去,好多次了)。我煩躁不安,可是父親還沒有回來。一個芬蘭族崗警,渾身也是灰樸樸的、頭上戴著一頂樣子像瓦罐似的很大的舊高筒軍帽,手持一根長柄戟(我心想:莫斯科河河岸上為什麼要設崗!),走到我身邊來了,他把那張老太婆似的、滿是皺紋的臉朝著我,低聲說道:
“少爺,您牽著兩匹馬在這兒幹什麼?讓我來替您牽著吧。”
我沒有答理他;他向我討煙抽。為了擺脫他的糾纏(再說,我也等得不耐煩了),我朝父親行進的方向走了幾步;後來我穿過那條小巷,走到盡頭,在拐角上轉了一個彎,就站住了。我父親背對著我站在街上一座小木屋的一扇打開的窗子跟前,離我約莫有四十步遠,他把胸部靠在窗台上。在那座小房子裡坐著一個穿黑色連衫裙的女人,半個身子給窗簾遮住了。她正在跟父親談話,這個女人就是齊娜依達。
我愣住了。說真的,這件事我怎麼也沒有料到。我第一步就打算逃開。“父親會回過頭來的,”我心想,“那我就糟了……”可是一種古怪的情感,一種比好奇心更強烈,甚至比妒忌、比恐懼強烈的情感,阻止了我。我開始觀察著,聚精會神地細聽著。父親好象堅持著什麼主張。齊娜依達不同意。
她那張臉現在還歷歷在目。這是一張憂鬱、嚴肅、俏麗的臉,臉上流露出無法用筆墨形容的忠貞不渝、悲傷、愛戀,以及某種失望的神情,我簡直找不出別的字眼來描繪了。她說的都是些單音節的字,她沒有抬起眼來,只是莞爾微笑——順從地、固執地微笑著。單憑這一微笑,我就認出了我那從前的齊娜依達。父親聳了聳肩。整了整頭上的帽子——這些動作一直是他表示極不耐煩的特徵……接著我聽到了這句話:
“Vousdeezvousseparerdecette……”①齊娜依愛達挺直了身子,伸出一條胳膊……忽然在我的眼前發生了一件令人不可思議的事:父親忽然舉起那條他用來拍掉自己常禮服下襬上灰塵的短皮鞭,接著我聽到了他在她那裸露到臂肘的胳膊上猛地一抽的鞭打聲。我勉強地忍住了。沒有喊叫起來,可是齊娜依達全身一震,默默地瞥了一下我的父親,慢慢地把自己那條胳膊舉到了唇邊,吻了一下胳膊上那條發紅的鞭痕。
父親把那條短皮鞭扔在一邊,急忙跑上台階衝進木屋裡去了……齊娜依達轉過身去,張開兩臂,把頭向一後一仰,也從窗口走開了……
我驚呆了,連氣都喘不過來,心裡懷著困惑莫解的恐懼跑回去了。我穿過了小巷(差點兒把愛列克特里克放走了)返回到河岸上。我什麼都弄不清楚。我知道我那一向冷靜沉著的父親有時也會大發脾氣,但是我畢竟怎麼也無法理解我所看到的這一情景……可我這時還感覺到,不管我活多久,要我忘記齊娜依達的這一動作、她的目光和微笑是永遠也不可能了。她的形象,這個新的、突然呈現在我的眼前的形象,永遠銘刻在我心上了。我茫然望著河面、眼淚不知不覺地湧了出來。“她捱打啦,”我心想,“捱打啦……捱打啦……”“喂,你怎麼啦,把馬給我牽來!”在我身後響起了父親的聲音。
我機械地把韁繩交給了他。他一縱身就騎上了愛列克特里克……這匹凍僵了的馬舉起了前蹄,向前跳了一個俄丈半……可是父親很快就制服了它;他用馬刺刺了一下它的腹部,拿拳頭揍了一下它的脖子……“哎喲!短皮鞭沒有了,”他嘟噥了一句。
我起記了剛才這條短皮鞭的刺耳的抽打聲,不禁哆嗦了一下。
“您把它放在哪兒去了?”過了一會兒,我問父親。
父親沒有回答我,他策馬往前疾馳而去。我趕了上去。我一定要看看他的臉色。
“我不在,你覺得無聊吧?”這句話從他的牙縫裡迸了出來。
“有點兒。你把自己的短皮鞭失落在哪兒了?”我又問他。
父親倏地瞥了我一眼。
“我沒有失落,”他低聲說,“我把它扔了。”
他沉思起來了,低下了頭……這當兒我第一次,幾乎也是最後一次看他到那嚴肅面孔能夠流露出多少溫柔和憐惜之情。
他又疾馳而去,我再也迫不上他了。我比他遲了一刻鐘才回到家裡。
“這就是愛情嘛,”夜裡我坐在已經開始擺上筆記本和書籍的寫字檯前面,又自言自語地說道,“這就是熱烈的愛情。
一般說來,遭到不管什麼人的鞭打……或是最親愛的人的鞭打,怎麼能不氣憤,怎麼能忍受得了呢!但看來是可能的,假如你產生了愛情……可我呢,我就想象著……”最近一個月來,我老練得多了,我覺得我那蘊涵著各種激動情緒和痛苦的愛情同另一種我所不知道的,幾乎無法想像到的,而且像一張我竭力想在朦朧中看清楚,但卻未能如願以償的美麗而威嚴的陌生面孔那樣使我害怕的東西比起來,我發現我的愛情竟然如此渺小,如此幼稚,如此可憐!
當天夜裡我做了個奇怪而又可怕的惡夢。我夢見自己走進一間低矮而昏暗的屋子……父親手裡拿一條短皮鞭站在那裡,還不時地跺著腳;齊娜依達緊挨著角落——一條發紅的鞭痕不是在她的胳膊上,而是在她的額頭上……渾身鮮血淋淋的別洛夫佐羅夫在他們倆背後站了起來,他張開著蒼白的嘴唇,憤怒地威嚇著父親。
兩個月後我上大學了。又過了半年我的父親在彼得堡(因中風)去世,他跟母親和我剛搬到那兒,在他去世前幾天,他收到了一封從莫斯科寄來的信,這封信使他異常激動……
他向母親去請求過什麼,據說,他——我的父親——甚至哭了!他在中風那天早晨,還用法語給我寫信,只是剛起頭:
“我的孩子,”他在信上給我寫道,“對女人的愛情,對這種幸福,對這種有害的東西你要存有戒心……”他去世以後,母親寄了一筆數目相當可觀的錢到莫斯科去。
二十二
四年過去了。我剛從大學畢業,還不大知道我應該做什麼,從何著手,應該從事哪一種工作,眼下我還閒著,無事可幹。有一天傍晚,天氣很好,我在劇院裡遇見了馬依達諾夫,他已經結婚了,有了差事,可我看不出他身上有什麼變化。他還是那樣莫名其妙地一會兒興高采烈,一會兒又那麼出乎意外地沮喪起來。
“您可知道,”他對我說,“順便告訴你一下,多爾斯基太太在這兒。”
“哪個多爾斯基太太?”
“難道您忘了嗎?就是以前那位公爵小姐扎謝金娜,我們都熱戀過她,您也不例外。您可記得涅斯庫奇內公園附近的那座別墅嗎?”
“她嫁給了多爾斯基?”
“對呀。”
“她在這兒吧嗎?在劇院裡?”
“不,她在彼提堡,幾天前她才到這兒,打算出國去。”
“她的丈夫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問道。
“一個非常好的年輕人,很有錢。是我在莫斯科時候的同事。您可知道,自從發生了那場風波以後……這一切您一定知道得很清楚(馬依達諾夫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她好不容易為自己物色到一個丈夫;總算有了歸宿……不過憑她的聰明才智,一切都是能辦到的。您上她那兒去走走吧,她見到您一定會很高興的。她比以前更漂亮了。”
馬依達諾夫給了我齊娜依達的地址。她住在迪米尤思旅館。舊日的回憶在我心頭湧了起來……我決定第二天去拜訪我從前的“戀人”。可是碰上了一些事情,耽擱了一星期,又耽擱了一星期,後來我終於到迪米尤思旅館去了,我在打聽多爾斯基太太的時候,這才知道她四天前幾乎是突然因難產而去世了。
我心裡彷彿有個東西撞擊了一下。我本來能夠見到她,但沒有見到她,往後我永遠也見不到她了——這個念頭,這個令人痛苦的念頭狠狠地、令人無法反駁地責備著我,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她死了!”我呆呆地望著看門人,又說了一遍,就慢騰騰地走出旅館,來到街上,自己也不知道往哪兒走。一切往事都一下子浮現在我的眼前了。原來那年輕的、熱情奔放的、光輝燦爛的生命就這樣結束了!原來這就是她急切而不安地努力追求的目標嗎?我這樣想著,我想象著那可愛的面容、那雙眼睛、那頭鬈髮如今都安放在埋葬在黑暗而潮溼的地底下的一具狹窄的棺木裡了。——就在這兒,離現在還活著的我不遠,也許離我父親也只有幾步路……我想著這一切,我全神貫注地想象著,而同時從那生疏冷漠的嘴裡我得了她死亡的噩耗,我也生疏冷漠地聽著這一消息……①這些詩句在我心靈裡聽響了起來。啊,青春啊!青春!你什麼都不關心,彷彿你擁有宇宙間的一切寶藏,甚至憂愁也使你感到安慰,甚至悲傷對你也很適用,你自信而又果斷,你說:看哪,只有我才活著!你的日子一天天流逝著,消失得不留一絲痕跡,數量之多無法計算。你身上的一切宛如陽光下的蠟和雪一般……慢慢在溶化,或許你的魅力的全部奧秘不在於你能做一切,而在於你能夠認為一切我都能做到:——也正是在於我們每個人都認真地以為自己是個浪費者,認真地以為自己有權利說:“啊,要是我不白白地浪費了時間,那我什麼都能做得到!”
就拿我來說吧……當我僅僅用嘆息聲和淒涼的心情好不容易地送走我那曇花一現的初戀的幻影時,我指望過什麼嗎?
我期待過什麼嗎?我預見過什麼輝煌的前程嗎?
我所希望的一切有多少實現了呢?現在,當黃昏的陰影已經開始籠罩我的生命的時候,對於我來說還有什麼比那飛快地消逝的晨雨春雷的回憶更新鮮、更珍貴的呢?
可是我何必誹謗自己呢。當時,在那不知憂慮的青年時代,對那向我呼籲的悲傷的聲音,對那從墳墓裡傳來的莊嚴的聲音,我並不是兗耳不聞、無動於衷的。我記得,在我得悉齊娜依達噩耗那天之後,又過了幾天,我在一種不可剋制的感情衝動下自願去弔唁跟我們同住在一所宅子裡的一個貧苦的老婦人。她身上蓋看破爛兒,躺在堅硬的木板上,頭下枕著一隻布袋,死得很困難,也很痛苦。她一輩子為每天的生活而痛苦地掙扎著。她既不知道歡樂,也沒有嘗過幸福的甜味——由此看來,她怎麼會不樂於一死,不樂於解脫和安息呢?然而當這個老婦人的衰老的身體還在硬撐著,她那有一隻冰冷的手壓在上面的胸脯)還在痛苦地起伏著,她還沒有喪失掉最後一絲力氣的時候,——她還一直在劃十字,還在不斷地低聲說,“上帝啊,寬恕我的罪孽吧……”她眼睛裡那害怕死亡的恐懼表情只是隨著意識的最後幾朵火花的熄滅而消失的……我記得就在這兒,在那貧苦的老婦人的床邊,我替齊娜依達擔憂起來,我要為她、為父親、也為我自己而祈禱了。
一八六○年
蒼松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