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二天是星期六,住校的學生都回家了,宿舍裡空空蕩蕩,我躲在鍾洋的宿舍裡,拿出在藥店買的針筒,按照小四教的方法將融化的液體注進左臂的血管裡,然後躺在床上,閉上眼睛。

然而,期待已久的飛翔並沒有如約而至,一股強烈的嘔吐感排山倒海般向我襲來,伴隨而來的還有撕裂般的頭痛和劇烈的寒顫。

我痛苦的翻滾,從床上掉到地上。由於沒有吃任何東西,只能不停的乾嘔,酸酸的液體混合著唾液,鼻涕,眼淚,滴落下來,五臟六腑絞在了一起,被一隻無情的手用力撕扯著,牙齒因身體的抖動咬得咯咯直響……

我要死了……要死了……

我抱住頭,蜷縮在地板上,身體被憑空出現的恐懼感緊緊攫住……

此時,門突然開了,進來的鐘洋先是看到我吐的汙漬,挖苦道:“喲,才作了一次就懷上了,你還真行呀!”

我連張嘴的力氣都沒有,痛苦的呻吟著,他立刻看出我情形不對,把我扶起來,焦急的問:“怎麼回事?你怎麼了?!”

見我說不出話,又連忙放下我,要跑出去叫人,我拼命拉住他的褲腳,用盡所有氣力朝他喊,可聲音卻小的像自言自語。

不……別叫人來……別叫人……會害死我……

你到底怎麼了?!吃什麼東西了嗎?!問什麼不能找人來?!

不能讓人知道……會害死我……會害死我……

我死死扯住他,反覆叨唸。鍾洋一眼瞥見我扔在地上的針筒:“你吸毒了?你在吸毒?!”

他用力的晃動我:

“你吸了多少?!會不會死?!你說啊!你說啊!”

我強迫自己搖搖頭,一張嘴,卻因牙齒的顫慄咬破了舌,血沿著嘴角流出……

鍾洋坐在地上,一隻手緊緊將我摟在懷裡,另一隻手塞進我的嘴裡,防止我咬斷自己的舌頭。

他也顫抖著,與我抖成一團。

我的口裡充滿血腥,不知是誰在流血。

我的臉上很溼,不知是誰的眼淚。

可怕的神經排斥如潮水般漸漸褪去,我在鍾洋的懷裡疲憊的睡去,再一醒來已是深夜。鍾洋仍在我身邊沉睡,一隻手臂牢牢的護住我。我身體慢慢向下平移,想從他的禁錮中出去。沒動幾下,鍾洋突然睜開眼睛,精光暴現,一把掐住我的脖子,翻身將我壓在身下,厲聲問:“你幹什麼去?!”

我下了一大跳,慌忙去掰他的手:“我、我去廁所……”

他重重的喘了口氣,鬆開我。我坐起來,才發現自己竟一絲不掛,屋裡一片狼藉,沾滿汙漬的衣物、床褥胡亂的扔在地上。

鍾洋拉開自己的衣櫃,揀出兩件扔給我,我三兩下穿上,直奔廁所,他跟在後面,面色陰鶩。

回來的時候,我走在前面,剛一開門,就被身後的鐘洋一腳踹倒在地。不及我反應,他已撲上來,騎到我身上,揚手反反覆覆摑了我十幾個耳光,手都打腫了,表情扭曲,怒不可遏。

我自知理虧,而且心下也很懊悔,並不掙扎,任他出氣。

他雙手卡上我的脖子,用力收緊,發狠地說:“你要是再敢沾那些玩意兒,我就殺了你!”

我耳膜充血,艱難的從喉嚨裡擠出聲音:“我都快被那破東西給弄死了,哪還會再碰……”

“那是你幸運!”

被放開之後,我坐起來不停的咳嗽。

他抱住我,聲音虛弱無力:“席安,我一定會死在你手上,不是氣死就是嚇死……”

*

第二天,我給申小雅打電話,想告訴她以後不要去GG了,小四果然不是好東西。她奶奶接的電話,告訴我申小雅正是去GG了。於是我對鍾洋說,我得去把她找回來,否則不知什麼時候她就會被小四給害了。

鍾洋覺得我多此一舉,說:“申小雅的個性你還不瞭解,她能聽得進去別人的話才怪,你要是把她逼急了,沒準立馬就打一針給你瞧瞧。”

“不管她聽不聽,我都得告訴她。”

“唉,真麻煩,我和你一起去,省得你再掉進人家的套裡。”

走進GG,小四並沒有如以往那樣迎過來,我問吧檯的服務生有沒有看見申小雅,他告訴我說她來了,一直和小四在一塊呢。

我把迪廳翻了遍,也沒找到他倆,不禁心裡一沉,想,莫非小四又向她下了毒手?

想到這兒,急忙拉著鍾洋跑到樓上的員工休息室,用力槌門。過了一會兒,門打開,小四赤裸上身,看見是我臉色大變,忙想關門。我從半敞的門縫裡一眼便看出,床上那個蜷縮在被裡的女人正是申小雅!腦子裡嗡的一聲,血往上湧,一拳打上小四的臉,小四大叫了一聲向後跌倒,不容他爬起,我又是一腳,狠狠踢在他的肚子上,然後便扯住他的頭髮,拳頭雨點般的落下去,血濺到我的手上、身上,小四殺豬般的慘叫招來了迪廳的保安,他們顯然都是一夥的,幾個人只是拼命制住我,小四翻身起來,抄起旁邊的一個酒瓶就向我砸過來。

“小心——”鍾洋大叫一聲,還來不及阻止,瓶子已在我頭上破裂成千萬個碎片,濃稠的血從額角噴湧而出,我的視野裡一片血紅,彷彿地獄一般。

鍾洋憤怒的在次將小四打倒,搬起椅子就砸。聚過來的人越來越多,我們兩個寡不敵眾,被5、6個人按住,動彈不得。一個經理模樣的人出面,清退了其他不相干的人,然後說:“你們都別吵,我就聽人家姑娘的,她怎麼說,就怎麼做。”

所有人都望向申小雅,她仍然蜷在被裡,靠在床欄上,只露出一個頭,面無表情。那個經理對她說:“你說說,是怎麼回事?”

她看了我和鍾洋一眼,眼睛裡竟是令我驚異的仇恨。她對經理說:“我不認識他們,他們是來搗亂的。”

我震驚的瞪著她:“你在說什麼?!”

她看著我,忽然笑起來,神情輕浮的說:“我說什麼你難道沒聽見?我是和你睡過沒錯,可我睡過的人多了,難道都要我記得?”

“你——”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一定是瘋了!我想過去把她打醒,鍾洋從後面用力抓住我,把我架出房間,我奮力掙扎,嘴裡大喊。

你放開我!我要讓她清醒清醒!

放開我!

他將我抵在牆上,對我大吼,

該清醒的是你!

她已經完了!你救不了她!

她完了!

*

頭上的傷口縫了三針,很疼。我面色鐵青,一聲不吭,任由鍾洋領著在醫院裡東轉西轉,腦子好像鏽掉了,怎麼也運轉不起來。辦完一切手續,鍾洋又把我領回宿舍,按在床上。他的手在我面上撫過,我便順從的閉上眼睛。

“睡吧。”他說,“醒來就天亮了。”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卻是漫漫長夜。

鍾洋睡得很輕,我一動他就醒了,看著我,什麼也不問。於是我便說:“出去走走吧。”

此時樓門已鎖,我倆攀著二樓的排水管爬下來。

去哪兒?他問。

走到哪兒算哪兒吧。我答。

於是我們沿著馬路向西走,走了一段,經過車站,一輛夜班的公車恰好停下,我們便上了車。

售票員說,這是快車,一站到終點。

鍾洋對她說,我們就到終點。

車上只有我們兩個乘客,售票員趴在售票台上打盹,車裡漆黑一片,司機把車開的飛快。路燈閃著慘白的光飄忽而過,映出兩張鬼魅般的臉。

我忽然想起以前聽過的一個關於公車的鬼故事,說的是一輛末班的公車上,坐著一老一少兩位乘客。在某一站,上來三個人,中間那人好像喝醉了,由另外兩個人架著,坐到最尾的座位上。下一站,老人起身下車,在青年旁邊絆倒,於是揪住那個青年大罵,青年也不甘委屈,兩個人從車上吵到車下,公車關上門開走。此時老人才對青年說,小夥子,我是救你啊,剛剛中間那個人,在鞋子和褲腳之間是沒有腿的,青年聽後心有餘悸,千恩萬謝。第二天就有新聞報導,說某班公車昨夜憑空消失了。

我給鍾洋講完這個鬼故事,接著問:“如果我們現在這輛也是幽靈之車,你想它會開到哪裡去?”

三年前。他回答。

如果它能將我們帶回三年前,我發誓會讓你更快樂。

我對他說,

你已經給了我快樂,是我自己把它弄丟了。

所以,謝謝你。

還有,對不起。

*

這輛車並非幽靈之車,我們兩個乘客誰也不是幽靈,所以它到站了。我們下了車,看看站牌,是圓明園。

車從我們身邊緩緩開走,鍾洋忽然笑了,說:“我也想起一個公車上的鬼故事。”

“有一個女孩在朋友家玩到深夜,獨自回家的時候才發現站牌上所寫的末班車時間早已經過了,可她又害怕遇到色狼,不敢坐計程車。正在焦急之際,忽然遠遠看到一輛公車正緩緩開來。她很高興,等車開到近前,看到車門開著,就上了車,這才發現車上竟然沒有司機和售票員!可車仍然在向前移動!她尖叫一聲,驚恐的從車上跑下來。這輛車於是慢慢的,慢慢的,從她的身邊開過。然後,她看見,那司機和售票員——”

“正在後面推車呢,因為車壞了。”我搶著說。

“咦?你怎麼知道?”

“老掉牙的故事,我初中就聽過。”

“噢,原來你聽過。”鍾洋很失望。

我東張西望,四周連個鬼影都沒有:“這你熟嗎?”

“圓明園嘛,我當然熟了。”鍾洋得意地說,“跟我來,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我跟著他偷偷溜進101中學的校園,驚訝的發現這101中學真是旅遊勝地,有山有水有河流,教室都是琉璃頂,還有飛簷!

以前我一直以為這個中學一定和那個專門生產止脫藥的工廠有什麼關係呢。

沿途立著一些牌子,標明各個班級的衛生負責區,有一個班的衛生區竟然是一條河!

怎麼打掃啊,還不累死了?我吐了吐舌頭,暗暗慶幸沒有考到這兒來上學。

一路上翻山越嶺,在爬過最後一道鐵柵欄之後,眼前的景象更加使我驚奇,我倆現在竟已經在圓明園裡了!

“鍾洋,你怎麼知道這條秘道?你該不會是盜墓賊吧?”

他好笑的看著我說:“101中學本來就在圓明園裡面,只不過中間用牆隔開了而已。”

“原來如此,果然是皇家園林,風水寶地。”我不住感慨,“我高考要是分到這兒來考試,說不定能上清華。”

“要是那樣兒,清華早成聯大了。”他推了我一把,說,“走,到遺址看看去。”

“什麼遺址?”

“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的遺址啊,你怎麼連這都不知道?”

“我又沒來過,怎麼會知道。”

“你上小學、初中時學校沒組織過‘國恥參觀日’?”

“有啊,一年一次,不過我都請假了,沒勁,懶得去。”

“長城去過嗎?”

“我又不是好漢,去那兒幹嘛?”

“頤和園呢?我記得你們班在那兒搞過主題班會。”

“嗯,叫‘告別十七歲’,其實就是一群人手拉手從十七孔橋上走過去,我覺得特傻,怕丟人,就沒去。”

“故宮總去過吧?”

“如果你是說天安門,我從長安街上路過的時候看見過真的。”

“我說你是北京人嘛?還不如外地遊客呢。”

“他們能和我比嗎?他們知道哪兒的遊藝機廳最便宜嗎?他們知道哪兒的豆腐腦最正宗嗎?他們知道北海里哪片兒能游泳,哪片兒一下去就沉底兒嗎?他們知道怎麼不買票就進動物園嗎?他們知道熊山裡哪隻熊愛喝鮮橙多,哪隻熊愛吃樂之餅乾嗎?他們知道猴山上——”

“席安,你要哭就哭吧。”

“我幹嘛要哭,我不是應該生氣嗎?”

“那你就生氣吧。”

“可我不氣呀,我——”

想說的話一下子哽咽住,再也說不出來,眼淚不住的流下,我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鍾洋將我攬在臂彎裡,我的臉貼著他的胸膛,弄溼了他的衣裳。

席安,你不需要自責,這不是你的錯,申小雅她自甘墮落,你救不了她,誰也救不了她。

如果不是我刺激她,她也許走不到這一步。

不,是你自己看不清楚,她早就完了,她的眼睛裡是灰燼。

我想救她,我以為我能救她。

你們有許多相同的特質,所以你才會不斷被她誘惑,你想救的人其實就是你自己。

鍾洋的聲音像輕輕澎湃的海水,令我的心漸漸寧靜下來。

擦掉臉上的淚水,我深深的呼了口氣,覺得輕鬆了很多,和他開起玩笑:“鍾洋,你是不是繼承了阿飛的衣缽,開始傳道濟世了?”

他笑笑說:“阿飛臨走時讓我一定要攔住你。”

“你是受人所託,終人之事?”

“席安,你又來了,明知我不是,還逞口舌之利。”

“對不起,我會改,請你監督我。”

“我看你這輩子是改不了了。”

“那就請你監督我一輩子。”

“你在向我求婚嗎?”

“這位公子風流倜儻,真是奴家的意中人呀,不如我們來做對露水鴛鴦如何!”

“好,來吧!”鍾洋假裝下定決心,站起身來。

我故作驚恐,向後倒退:“公子,你要如何?”

鍾洋一臉淫笑,扮作惡霸:“既然小娘子盛情難卻,我就與你共赴巫山吧。”

我步步後退,威脅道:“有膽你就來,我二叔是武松。”

“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風流。”

“救命呀,我不要!”我驚呼。

鍾洋獰笑,向我逼近:“現在後悔,來不及了!”

我垂死掙扎:“那、那我要在上面!”

“下次吧。”他將我按倒,制住雙手。

我似看到他眼中隱隱的火焰,有些笑不出了。

“鍾洋,你不會真的要在這兒非禮我吧?”

他的眼睛倏忽暗了下去,放開我,坐起來:“你怎麼這麼不禁逗?”

我也覺得自己有點太過敏感,賠笑問:“咱們怎麼出去呀?”

他瞪了我一眼,沒好氣地說:“等著天亮以後公園開大門!”

“噢……那現在做什麼?”

“你隨便吧,我要睡覺了。”

他說完就在廢墟里找了一個舒服的凹槽躺下,我左右看了看,發現再也沒有能躺人的地方了,只好厚著臉皮走到他旁邊,說:“給我騰個地兒吧?”

他閉著眼睛,說:“躲遠一點,小心我非禮你。”

我訕訕的笑著:“我是小人之心度您君子之腹,您大人有大量,原諒我吧。”

“哼哼,小娘子,嘴還挺甜呀,讓本公子嚐嚐吧!”

他一把將我攬過去,作勢狼吻。我倒在他身上,左躲右閃,凹槽的狹小,一不小心碰到頭上的傷口,疼得眼淚差點流出來。

他忙用手去撫,說:“你別亂動,我不跟你鬧了。”

我恨恨的說:“此仇不報非君子,你等著吧。”

“好啊,我等著你來報。”

鍾洋對我的威脅滿不在乎,徑自睡著,我像一隻肉蟲似的蠕動,想掙脫他擺在我身上手臂,無奈空間有限,只得作罷,忿忿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