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半月過去,杜重那邊一點動靜也無,我忍不住懷疑,這人該不會真的去籌錢了吧?

我不過是要利用他,可不想他真的被黑社會砍手砍腳。

於是我決定去找光頭,光頭是地頭蛇,認識本市所有高利貸錢莊。

光頭的店有一個極嫵媚的名字,叫夜上濃妝。我剛進門,就看見他正對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大吼大叫,瞧見我,態度轉了180度:“安哥,你高升了,還想著兄弟我?”

我輕笑了一下,將一疊紙幣塞進他的手裡:“我怎會是那種薄情寡義的人?求著你的事多著呢!”

他一見鈔票立刻喜笑顏開:“安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有什麼要我光頭幫忙的儘管說!”

“也沒什麼難事。”

我於是將杜重的照片給他,託他查一查,最近此人是否借過大筆錢款。辦完事剛要走,瞥見那個被打的少年正哭哭啼啼的站在一旁,臉頰都腫了,不禁皺了皺眉,問:“怎麼打得這麼重?”

光頭的氣又上來了,把他推得向後踉蹌:“他給我砸生意,把一條肥魚愣給放走了!”

那個少年哭著爭辯:“是麥老闆看不上我,叫我走的!”

光頭又打:“讓你走你就走?!是他養你還是我養你?!”

我攔住他:“別打了,打壞了臉,你更賠錢!那個麥老闆是什麼來頭,眼光這麼高?”

光頭聞言有理,便將少年轟出去,轉而對我說:“我也不清楚,好像是最近從印尼來的大富豪,出手極大方,就是太挑剔!”

原來是印尼的。

我這輩子也不認識一個印尼人,所以也無甚興趣,又叮囑了他幾句,便轉身離開。

剛一到世豐,就被蕭飛叫去覲見。他把一個文件夾地給我,說:“好好看看,這個項目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我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打開那份資料,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照片。上面是個三十六、七歲的男人,帶一個金絲眼鏡,左邊額角有一個小指指甲大的痣,整個人看上去有些木訥,不像生意人,倒像個老學究。

這種人也能當老闆,估計只是投對了胎,繼承了遺產吧。

我一邊感嘆世界不公平,一邊繼續往下看——《印尼偉興建築集團貸款項目方案初稿》

在下面一行,白紙黑字清清楚楚的寫著——偉興代表:麥世傑先生

印尼?姓麥的?

我的腦子飛快的轉了三個圈,立刻抓起電話打給光頭,詳細詢問他所說的那位麥先生的外貌特徵。當他提到那顆痣的時候,我簡直要立刻開懷大笑了。

放下電話,叫秘書找來所有相關的業務表格,我開始大刀闊斧的修改與偉興的方案,一直奮戰到深夜。蕭飛見我孜孜不倦的樣子,驚的下巴差點掉下來:“小安,與偉興的談判在下個月,你不用這樣拼命。”

我朝他眨眨眼睛:“你給我正經事做,不是要我認真起來?”

“那是我的初衷。”他從椅子後面將我摟住:“可我不想你被這些繁雜的事務奪去自由。”

我笑:“蕭飛,你真是自相矛盾。”

“也許是吧。”他輕輕吻著我那嬰兒般柔軟的頭髮,“小安,我永遠也不會讓你再從我身邊跑開。”

這恐怕由不得你吧?

我心中並不苟同,又不敢開罪他,只好做熱淚盈眶狀。

*

對偉興的方案全部完成之後,我給光頭打電話,告訴他等那位麥先生再次出現就立刻通知我,誰知當天晚上就有了消息。

光頭的店有個很媚氣的名字,叫夜上濃妝。我換上素白的衣服,將頭髮梳下來,微微揉亂,一切打理妥當,該小安出場了。

說來真是好笑,在這種聲色之地,這位麥老闆竟也能危襟正座,一本正經。

光頭領我進去,賠笑道:“麥老闆,他叫小安,是新來的,您看——”

麥世傑轉向我,我便低頭,光頭悄悄退出去,只剩我們兩人。他不說話,我也不動,時間分分秒秒的過去。

他生氣了,站起來向外走,我慌忙拉住:“麥老闆,請不要走——”

他回頭,不耐煩的表情立刻僵掉。我的臉離他很近,看的清晰,足夠他窒息。

我不知所措,只是焦急的懇求:“對不起,我剛來不知道規矩,請您不要生我的氣……”

他此刻已沒了主意,任我牽著手扶回座椅。我在一旁生疏的倒酒,將杯子送到他的口邊。

他不去接酒卻握住我的手,意亂情迷的喃喃道:“我一直在找,終於找到我的天使……”

我心中暗笑,到這種地方來找天使,豈不是像在魚身上找毛?早知道你挑三揀四一定就是喜歡這一型!

我愈發溫柔委婉,這麥老闆七魂丟了六魄,只知道握著我的手,不敢行輕薄之意,生怕玷汙了他的天使。我早已在資料上查明他的底細,知道他早年畢業於中文專業,專攻古典文學,酷愛詩詞歌賦,便與他談李杜、蘇軾、歐陽修……

想想兩人在這紙醉金迷之地把酒吟詩,氣氛還真不是一般的搞笑。

最後,麥世傑先生擲杯大呼知己,不無痛心的哀嘆:“小安,你這般才情,怎會淪落至此?”

又到了我最擅長的戲碼,不禁垂淚:“我自幼父母雙亡,被人收養。養父生性好賭,曙光家業,一去不返。養母傷心過度不久前去世,我沒有生活來源,債主又天天上門追討,無奈之下只好輟學,到這裡來掙錢還債……”

想必麥老闆是從來不看粵語長片的,否則一定會覺得其中細節似曾相識。他陪我一起落淚,哽咽的說:“小安,我來替你還債,送你上學,你不要再作了。”

我搖頭,淺笑,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我雖貧困,但也有骨氣,不管怎樣掙錢,也是靠自己的雙手,不願受他人的恩惠。”

他嘆氣:“你這又何必?”

我目光閃動,內懷感激:“難得麥老闆對我這般尊重,與我傾心相談,小安三生有幸,夫復何求。”

問得此言,麥世傑立刻將自己歸為君子行列,更不敢對我逾越。

看他的樣子,我不禁心生感嘆,想我席安縱橫情場如魚得水,將多少人玩於股掌之上。這世上不吃我這一套的男人大概唯蕭、鍾二人吧!可我偏偏又落到他們的手上,真是冤家路窄!

*

距與偉興企業的項目談判僅剩五天時,我決定讓那個“紅粉知己小安”人間蒸發,於是去夜上濃妝,教光頭如此這般,一言以蔽之就是一問三不知。

談判當天,我特意選了一套黑色的西裝,將頭髮服服帖帖的固定在頭上,力圖與“紅粉知己小安”風格截然不同。

蕭飛顯然知道麥氏的“愛好”,前去迎接麥世傑之前,他威脅我說:“如果讓我看到你勾引他,我就真的拔掉你十支手指的指甲!”

我胸有成竹,大放厥詞:“我若是朝他笑一下,就跟著你姓蕭!”

當然,姓蕭也沒什麼不好,最不濟也可以當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呢!

不知這五天來麥世傑是如何忍受相思煎熬的,人瘦了三圈,顴骨突出,眼鏡都有點兒嫌大,總往下滑。一見到我立刻魂飛天外,目瞪口呆。

好在他平素教養甚好,並未叫出聲來,這也是我最為擔心的事。若是他脫口而出叫我“小安”,我恐怕就要變成沒有指甲的殘障人士了。

最為緊張的時刻已過,我大大舒了一口氣,泰然自若,目不斜視。蕭飛見到麥世傑的樣子頗不滿意,但像他這樣一見到我就失態的人也不在少數,習以為常,不覺有疑,笑著與他寒暄一陣,大談父輩的交情,然後為我引見:“麥先生,這位是世豐的業務部主任,與偉興的合作與要由他負責。”

我禮貌的伸出手,不苟言笑:“麥先生,我叫沈白,希望我們能夠合作愉快。”

他握住我的手,大概想起“小安”那雙柔若無骨的小手,不禁有些痴了。我皺了皺眉,表現出些許不快,將手抽回,說:“麥先生,請到十五層的會議廳。”

麥世傑顯然並不精通業務,只在一邊旁聽,談判由他的下屬進行。對方在看過我的方案之後紛紛搖頭,其中一個姓周的負責人將手中的文件夾向桌上一扔,說:“沈先生,你是否在與我們開玩笑?”

我挑了挑眉:“哦?何以見得?”

“你這份方案條件過於苛刻,我相信其他任何一間銀行都會比它更有吸引力。”

“周先生此言差矣,世豐不是別家銀行,我也相信沒有任何一間銀行可以與世豐的雄厚財力相比,與世豐合作,是最穩健的保障。相信貴公司也希望尋求一個可靠的生意夥伴吧?”

他雖點頭,卻仍說:“話雖如此,但這樣的條件我們實在無法接受,如果能夠略作修改,放寬條件,才有合作的可能。”

“這份方案已是世豐再三斟酌的結果,也充分考慮了雙方的利益,雖然有些嚴格,但相對風險更小,優勢更多。”

……

由於我的強硬態度,是談判陷入僵局,會後眾人紛紛勸我讓步,我執意不從。蕭飛聞知談判情形,也坐不住了,把我找去談話:“小安,你這份方案太過失衡,偉興不可能接受。”

“別人也許不行,但我行!別忘了我可是個天才兒童!”

“小安,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他顯然已為我在胡鬧,非常生氣。

我嫌他問題問的太過低級,根本不屑回答。

他見我沉默,以為我在賭氣,口氣愈發嚴厲:“你知道嗎,與偉興的合作會為世豐帶來六千萬的利潤,事關重大,你不要給我開玩笑!”

“六千萬算什麼?”我輕蔑的撇撇嘴,“按我的計劃,世豐的收入會是一個億!”

“你的計劃根本行不通!我要你立刻修改這套方案!”

“蕭飛,請你相信我。”

我說得很誠懇,很認真,可他一點兒也不領情,冷笑一聲說:“你的信譽度根本為零,分文不值!”

這話雖然不錯,可也實在傷人,我只好摔門而出。

蕭飛,在你眼裡我從來都無足輕重,我永遠也比不上你的這些功名利祿!

五年前如此,五年後還是如此!總有一天我會讓你為此付出代價!

第二天的談判我決定給麥世傑致命的一擊。

談判最後,周先生氣憤地拍案而起:“沈先生,如果你始終堅持,我們也沒有時間再在這裡耗下去了!”

我穩如泰山,輕描淡寫地說:“周先生不要激動,要知道此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這句詞自然是我與麥世傑的定情之句,他聽了立刻像被點了死穴,再也控制不住了,插話道:“我看這份方案還可以,就這樣辦吧!”

我不禁撫掌:“麥先生果然英明過人。”

任其他人在怎樣力爭,無奈麥世傑是鐵了心,一定要籤,既然他是老闆,眾人也無可奈何了。

簽約儀式結束後,麥世傑瞅準一個沒人的機會拉住我,激動地說:“小安,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莫名其妙的看他:“麥先生,我是沈白,不是什麼小安。”

“那你、你怎麼會知道那句詞?”

“那是蘇東坡的名句,自然人人都知道。”

“什麼?那明明是秦觀的《鵲橋仙》!”

“啊?”我故作驚訝,“沈白是工科出身,對詩詞一竅不通,在麥先生面前露怯,實在慚愧。”

“唉,果然不一樣,不一樣啊……”他終於死心,搖頭而去。

*

順利拿到偉興的項目,我簡直樂得得意忘形。等到蕭飛將麥世傑一行送上車,我從轉門的另一側蹦出來,自後抱住他,臉貼在他的西裝上蹭來蹭去:“蕭少爺,我幫你賺了一個億,你要怎麼報答我?”

他轉身把我拉到面前,臉色難看的倒像是虧了一個億,一雙鷹似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我看。

“怎麼啦,幹嘛擺出一幅撲克臉,好像我殺了你全家似的。”我掃興的說。

他收回目光,面無表情地說:“是啊,我是應該好好謝謝你,你想要什麼?”

真是喜怒無常!幸好我早就習慣了,根本影響不到我的大好心情,只想怎樣能狠狠宰他一刀。

“唔……先去吃東西……”我想起前幾天看的一則廣告,口水差點流到他身上,“我要吃冰淇淋火鍋!”

這對蕭大財主來說簡直就是九百頭牛身上的一根毛!

此時,我坐在R區的哈根達斯店裡,面前擺著一套五顏六色的冰淇淋球,微藍的小小火焰上,煨著濃濃的巧克力,飄散出誘人的甜香。

我摩拳擦掌,準備大快朵頤,卻看到蕭飛坐在對面,雙手抱胸,臉色依然沒有好轉。

我討好的把一顆朗姆酒冰淇淋送到他的口邊,說:“這是我最愛吃的口味,現在讓給你,笑一笑好不好?”

他臉部肌肉牽動,姑且算是笑了,伸手接過那個淡綠色小球,在巧克力裡沾了沾,塞進我的嘴裡:“還是你吃吧,今晚是你的最後晚餐,怎麼可以吃不到最喜歡的東西?”

“最後的晚餐?”我向左右看了看,“這裡沒有十三個人,而且我也不姓耶。”

他終於笑起來,卻笑得陰陽怪氣,讓人毛骨悚然:“小安,麥世傑臨走時拜託我一件事,你可知是什麼?”

麥世傑?我頓生不祥預感,忙岔開話題:“管他做什麼,咱們快點吃吧,都化了。”

他並不理會,接著說:“你肯定感興趣,因為他託我找一個人,不但也叫小安,連長相都極為酷似。”

“是嗎?有這種事?”我見東窗事發,只好裝傻,“太巧了!”

“更巧的是,那家店的老闆告訴我說,那個小安本來在世豐上班,給了自己一筆錢之後就冒充店裡的孩子,跟麥老闆出場。”

“胡說!我只是陪他喝酒,沒有跟他出場!”我據理力爭。

這個死光頭,不但出賣我,還製造謠言陷害我!

以後見到他絕對要報這一箭之仇——只要還能夠有以後……

蕭飛抓住我的手腕,面露猙獰:“小安,我向來說到做到,你就好好享用這一餐吧,今天之後,你就要學習用腳吃飯了!”

我低下頭,心中暗自盤算——看來這次是真的把他惹惱了,既然今天無論如何也逃不過此劫,不如干脆拼個魚死網破,說不定還有一絲生還的希望!

想罷,我深吸一口氣,猛地跳起來,將桌子向他一推,掉頭就往店外跑,邊跑邊回頭,發現蕭飛正在啟動汽車?!

老天爺!我兩條腿哪轉得過四個輪子呀!

我向兩旁看看,一個急轉彎拐進右邊的露天市場。

哼哼,這裡障礙眾多,看你還怎麼開!

豈料剛跑進來,就聽見身後大呼小叫,回頭一看,頓覺世界末日。

本書中最無法無天的大反派蕭飛竟然開著車衝進人群,橫衝直撞,好不囂張!

一時間蘋果桔子西紅柿滿地亂滾,市場的攤位被撞得咣噹咣噹亂響,身後的人像遇到哥拉斯似的朝前跑,前面的人卻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呆在原地看熱鬧。

我一邊跑一邊朝擋路的人大喊:“快閃開!快閃開!這不是在拍電影!”

我使盡渾身解數,像耗子似的東拐西竄,怎樣也擺脫不了蕭飛這隻惡貓的追殺,心中不禁哀嘆。

吾命休矣!若是不跑頂多被拔掉指甲,這下可好,激怒了蕭飛,鐵定要送我見上帝去了!

我閉上眼睛,拼命集中意念:我是小飛俠,我是小飛俠,我是小飛俠……

據說人在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刻,總能發揮出意想不到的潛能,也許我能夠突然學會飛翔也說不定……

我向飛機一樣的助跑,伸開雙臂,卻撲進一個人的懷裡,睜開眼睛,見到了我的上帝。

“哇!鍾洋!救命呀!蕭飛要殺我!”我激動得眼淚嘩啦嘩啦往下流。

鍾洋往我身後望了一眼,迅速擋在我身前身後。

飛馳而來的汽車“嘎”的一下在他面前剎住,蕭飛從車裡下來,看到鍾洋,愣了一下,忽然笑了。

他倚在車上,傲慢的說:“警察先生,有何貴幹?”

鍾洋寒著臉,亮出手銬:“我現在以違反交規,破壞公物,肆意擾民,意圖謀殺逮捕你!”

逮捕蕭飛?我沒聽錯吧?

我瞅著鍾洋,為他捏了一把汗。

蕭飛聽了顯然也吃了一驚,隨後,他轉了轉眼珠說:“好啊,我跟你去警局。”

什麼?你吃錯藥啦?又在想什麼陰謀詭計?!

我又轉而瞪蕭飛,見他朝我詭異的笑,不禁打了一個冷戰,轉身偷偷摸摸的想開溜,鍾洋卻像長了後眼似的一把抓住我:“別走,你也跟著一起來!”

我忙說:“警官,壞事都是他乾的,同我沒關係!”

“怎麼沒關係?”他一手銬住蕭飛,另一手捏著我的手臂,“你可是重要的證人!”

不會吧?要我指證蕭飛,不如直接讓我被他撞死來的痛快!

我苦著一張臉,被拖進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