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審訊室是封閉的,只有門上一個小小的窗口。鍾洋推蕭飛進去,反手將門鎖住。我被擋在門外,隔著窗子,眼睜睜瞧見他自後一腳踹倒蕭飛,接著自己也撲上去,揮拳就打。蕭飛雙手被銬,卻也不是省油的燈,兩人滾做一團。體罰犯人大概是家常便飯,審訊室裡乒乓作響,外面卻沒有人在意,說笑自若。那兩人自房間中央打到牆角,不分勝負。
我看見雪白的牆壁忽然濺上兩點紅色,不知是誰流了血。我眼前漸漸模糊,瞧不清誰是誰,眼淚滴滴嗒嗒落下來。
如果沒有遇見鍾洋,蕭飛絕對會一根一根拔掉我的手指甲,毫不手軟,可我只是想討他歡心,如此而已。我幻想他讚許的眼神,那麼多次,在沒有人的角落裡笑出聲來。
他身邊有太多的人,太多的燈光與喝彩,我怎麼能教他永遠記得我?
我心裡有個小算盤,能為他賺一億的人沒幾個,數來數去總能數到我,總會想起我。只是這一切他總是沒有機會知道,在他面前,我只來得及流下眼淚來。
我只是一個人,而鍾洋,鍾洋是為了他的好兄弟。
不是我。
“喂,你在幹什麼?”有人將我從門口拉開,“怎麼不停拍門,好吵!”
我這才感到手掌生疼,顧不上看,邊哭邊說:“裡面在打架,快拉開他們……”
那人向窗口裡面一看,發現鍾洋並不佔優勢,忙叫人來開門。幾個人進去,七手八腳制住蕭飛,一隻手鎖在桌腳。
這個地區的小警局,沒有人認得蕭飛這個大人物,一個警察拽起他的頭髮,抬手就是一個耳光:“你敢在警局打警察?!”
蕭飛嘴角微微滲血,不說話也不反抗,狠狠盯著那人。
警察被他桀驁的眼神攝住,下意識的後退一步。
我知道,這個人死定了。
鍾洋也掛了彩,抬手抹了一下鼻子,攔住同事:“我沒事,你們都出去。”
我趁著亂,跟著眾人溜出審訊室,鍾洋和蕭飛都沒有叫住我。
蕭飛爪牙眾多,只有跟住鍾洋我才是安全的。我不敢走,靠著審訊室的門,坐在地上等,房間裡面很靜,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下班時間一過,警局裡的人漸漸稀少。陽光很暗很暗,我有一點點靈魂出殼。
身後的門嘩的打開,我不由自主的向後倒,被鍾洋提起胳膊。抬起頭,看見他怒氣衝衝的臉,有點笑不出來。
他拽起我,臉距離我很近:“那天,他是不是真的強暴了你?”
“哪天?哦對……那天……”我傻了,斜眼偷偷看蕭飛,他像一隻隨時會撲過來咬死我的豹子,目光冰冷。
“是你在撒謊,對不對?!”鍾洋逼問我。
“我……我……”我支支吾吾,沒料到這件一時興起的事竟成一顆大炸彈。
“警官,那個關於偷錢買小烏龜的故事,你一定也聽過吧?”蕭飛用嘲弄的口吻說,“這個故事另外一個版本,主角是一隻小狗。”
鍾洋終於被徹底激怒了,臉氣的通紅,丟下我就走。我意識到房間裡只剩我和蕭飛兩個,嚇得一哆嗦,忙爬起來去追鍾洋,才到警局門口,就聽見他發動摩托的聲音,出去時已不見他的蹤影。
我被丟在路邊,發了半天愣,忖度半晌還是決定去求鍾洋。
鍾洋和蕭飛誰的心腸軟,一目瞭然。
我沒有帶錢,又不敢行竊,生怕出什麼意外罪上加罪,無奈之下,只好步行走回鍾洋家。按門鈴的時候,我又用手堵住門鏡,怕他看到是我,不給開門。
可惜沒用。
他打開門,看也沒看就把箱子和PaPa塞進我懷裡,然後砰的一聲關上大門。
我抱著PaPa,在公寓門口傻站了一會兒,心想,現在要走回C區自己家,估計要走到天亮。況且一路上危機重重,隨時會有蕭飛杜重前來尋仇,不如守在這裡,若有危險,鍾洋總不會見死不救。
於是我坐在箱子上,摟著我的PaPa,朝著路燈發呆。
真冷……
我把PaPa抱的更緊了。
這個沒出息的PaPa,虧我養了你這麼多年,還是要我抱在懷裡,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呢?
大到可以抱住我!
好想念啊……溫暖的懷抱……不論是蕭飛還是鍾洋……
像是在呼應我的心聲,一輛車嘎的一聲停在我的面前。我認出是蕭飛的保時捷,一個機靈的從箱子上蹦起來,撲向身後,拼命敲門,聲音異常恐懼:“鍾洋!快開門!救命啊!救命!”
門呼拉一下打開,鍾洋出現在門口。我還沒來得及抱住他,他已經看到我身後的蕭飛,碰的一聲又把門關上了。
我的心霎時絕望,慢慢轉過身,看見蕭飛靠在車上,冷冷看我,看得我頭皮發麻。
“你、你怎麼出來的?”我想轉移他的注意力,可是牙齒打戰,結結巴巴的。
“如果我想出來,自然有人願意從被窩裡爬出來給我開門。”他輕描淡寫的說,語氣輕蔑。
我見他不提老賬,情緒緩解了不少,壯著膽子湊到他的身邊,討好的笑:“到我家去吧,我烤蛋糕給你吃好不好?”
他不置可否,幫我把行李搬到車上。我抱著PaPa,坐到他旁邊的位子上。
他並不急著發動汽車,探身為我扣好安全帶,卻沒有立即坐回去,兩手和座椅形成了沉重的壓迫感,我清清楚楚的看見他額頭和嘴角傷。
他深深的,深深的盯著我的臉,深的像凜冽的冬夜,忽然幽幽的說:“小安,你為了他可下了不少功夫呢。”
我低下頭,不敢再看他,也不敢讓他再看我。
他放開對我的禁錮,啟動汽車,不停的加速,加速,快得讓我以為自己發了瘋。
我把頭深深的埋在PaPa的肚子上,逃避著如潮水般上漲的傷痛。
那不是我的傷痛,卻一直無情的拍擊著我心上的礁石。
*
車悄然停下,蕭飛把我從車裡拉出來。我向左右望望,發現是酒店的門口,奇怪的問:“不是說去我家?”
“你家?”他不客氣地打斷我,像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你哪有什麼家,你不是早就被扔掉了嗎?”
窒息。心臟在跳,全身的每一個脈搏都在跳。跳得那麼用力,彷彿就快從皮膚裡衝出來似的。可我卻像一條被人從水裡撈出來的金魚,奮力的張大嘴。
周圍都是空氣,我卻要窒息而死了。
蕭飛的臉上,眼裡都蒙著霧,變成模糊的一團。我被他扯著,塞進電梯,再推進屋裡。恍恍惚惚,直到他來搶我懷裡的PaPa,才猛然醒悟:“不,不要!我要回家!”
我抱緊PaPa,要往外跑,被他抓住,一巴掌打倒在地上:“回什麼家,你的家就是我的床!”
他冷酷的臉上,幾乎結出冰碴來,又過來搶。
我死死抓著,拼命大喊:“你胡說,我有家!我討厭你!我要去找鍾洋!”
他聽到鍾洋的名字,更恨的咬牙切齒,拎起我的領子,正正反反狠狠摑了十幾個耳光。打得我一陣眩暈,PaPa就被他搶走了。
我感到懷中一空,一下子緩過神來,撲上去要搶回來。他一腳踢開我,拉開窗子就把PaPa扔了出去。
“不——”我淒厲的尖叫著,往窗邊過去,被他扯住頭髮扔到床上。
“你殺了PaPa,我恨你!我恨你!”我撕心裂肺的喊,拼命掙扎,腳下不停的亂踢,雙手在他的脖子上抓出道道血痕。
他見按不住我,乾脆騎到我身上,拽下領帶把我的兩隻手綁起來。一面用力撕開的我衣裳,一面猙獰的笑:“等我真正強暴了你,你再去找他哭訴吧,說不定他會更加可憐你!”
疼!
比第一次的時候還要疼。
那時的蕭飛溫柔的像一汪水,現在卻像一片尖利的刀,不斷的撕裂我的身體,無情的戳上我心裡最深的那道傷口。
慢慢的,我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其他的感覺都喪失了,只有那一點的疼痛清晰的歷歷在目。
我心裡數著那每一次的悸痛,像數綿羊,漸漸沉入夢裡。
在夢裡,PaPa痛苦的對我說:“我要死了,要死了……不要丟下我……”
我伸手去抓它,一下子把它碰成了灰,落了我滿臉滿身,卻什麼也沒有。
“不——”我驚叫著醒來,滿臉淚水。
蕭飛想按住我,被我用力擋開。
我踉蹌著撲到窗邊,清晨有霧,底下灰濛濛的一片好像空中樓閣。
我的PaPa,我的寶貝。
我掙扎著穿上衣服,跑出房間,沒有受到阻攔。
酒店的後面是一池死水。
我繞著堤岸仔仔細細的尋找,可什麼也沒找到。
PaPa死了。
它和我一起生活了五年,陪我說話,給我溫暖,趕走寂寞。
我想起小時候在教會里養的小鴨子,小金魚,小貓咪,金絲熊,小麻雀,它們總是很快就拋棄我自己去死了。
所以我養了PaPa,因為它沒有生命,它會一直陪著我。
可是現在,連沒有生命的東西都會離開我,我還能相信誰?
誰答應了永遠不變?
誰又能守住誓言?
我臉上青腫成幾塊丘陵,眼淚像兩條小小的溪,蜿蜒交錯著,頑強的流到它們的終點。我不敢去擦,因為只是輕輕碰到就會刺骨的痛。
天大亮起來,暴露出我的醜陋。路上的行人紛紛看我,我只想揀沒有人的巷子裡鑽,不管它是通往哪裡。
小巷裡陰惻惻的,前面明晃晃的出口,卻像怎麼也走不到。
每走一步,都會牽動兩腿之間的傷口,我走得很慢很慢,慢得讓我以為這就是我的人生之路,而前面那天堂的入口,總是離我那麼那麼的遠。
我想,我大概會死在途中吧。
我在心裡暗暗許下一個咒,如果我能走到那出口,PaPa就會重新回到我的身邊。
陽光那樣刺眼,在那陽光裡沒有我的PaPa,我看見鍾洋正在發動他的機車。
原來我是走到他家來了。
他的家,曾有那麼一段日子,被稱作我的家呢。如果他見到我這副模樣會怎樣呢?是不是會哈哈大笑著說:“小安,你又在玩什麼強暴遊戲?”
我慢慢後退,想藏起身子,剛剛退進陰影裡,突然覺得頸上一緊,有人從後面死死勒住我的脖子。
我站立不穩,身子向後倒,那人跟著我跌坐在地上,手上卻越來越緊。我的眼前金星亂冒,耳膜快要漲破了,只聽見兇手急促的喘息聲。
救命……鍾洋……救救我……
我拼命的大叫,卻只發出嘶嘶的呻吟,一分掙扎,牽出萬分得疼痛,只有眼淚毫無阻礙的流下來,無聲無息的。
我不想死!
“放開他!”熟悉的聲音夢幻般的響起。
我的頸上驟然一鬆,身子重重摔在地上,痛的悶哼一聲。鍾洋顧不上追人,扶起我,急切的呼喚:“小安!你怎麼樣?!小安?!”
我死死抓住他的衣襟,身子抖成一團,劇烈的咳嗽。他不再說話,只是用力摟住我,我的臉貼在他的胸膛上,那麼溫暖那麼溫暖。
待我不再發抖,他將我抱回家。
*
鍾洋家有一張很深很軟的舊沙發,我披著一張毯子,將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團,縮在沙發的角落裡。鍾洋拿著酒精和棉花,為我處理傷口,濃密的睫毛蓋住眼睛,像一對美麗的蝴蝶。
他問:“你認識那個人嗎?他為什麼要殺你?”
我啞著嗓子答:“他就是杜重……”
鍾洋停下手上的動作,抬眼看著我,表情凝重:“他要殺你滅口?!”
我微微點了一下頭,痛得皺眉。
鍾洋又氣又急:“他毆打你,你怎麼不求救?!若不是我隱約聽見聲響,你真的會死掉!”
“我……我當時……嚇壞了……”我胡亂找著藉口。
就讓他以為這傷是杜重造成的吧。
我怎麼還能說是蕭飛?我就是那個喊狼來了的孩子,誰還會信我?
“放心吧,我會抓到他!”鍾洋習慣性的揉揉我的頭髮,“把衣服換下來,然後好好睡一覺。”
我一驚,將毯子裹緊,頭搖的像撥浪鼓:“不要不要不要,我坐這裡就可以……”
“別任性!”鍾洋過來拉我。
我掙扎,牽動腿間的傷處,慘叫一聲,差點摔到地上。鍾洋立即發現不妥,一手按住我,一手扯開我的衣裳,驀然驚住。我直挺挺的躺在沙發上,臉轉向裡側,埋進靠墊裡。房間裡靜寂的可怕,過了一會兒,鍾洋用毯子將我裹起來,緊緊抱住。
“是蕭飛乾的?!”他咬牙切齒。
我說不出話來,在他懷裡失聲痛哭。他的臉深深埋在我的頭髮裡,聲音懊悔而痛苦:“是我的錯……對不起……我總是不能保護你們……”
哭的累了,我的眼皮漸漸沉重,心裡怕他離開,不肯放手,哀求著:“不要離開我……好不好……PaPa沒了……沒人會陪著我了……”
他任我拽著,問:“PaPa呢?”
“它死了……淹死了……”
“別怕,我陪著你。”
我雙手牢牢抱住他,才安心睡去。
不知為什麼,只要鍾洋在我身邊,我就不會做夢。
一覺起來,已經是下午了。
他給我端來香軟軟的粥,問:“PaPa怎麼了?”
我絮絮叨叨的給他講出經過,他便起來穿外套:“PaPa不會死,我去給你撈出來。”
“我也要去。”
“你要好好休息。”
“我沒事了,你用機車載我去,沒問題的。”我執拗的堅持。
他沒辦法:“好吧,等你吃完一起去。”
當我們倆從家裡出來的時候,赫然看到蕭飛正等在門口,面無表情的靠在他的車上。不知等了多久,地上積了一大灘水,還有水不斷從他的身上和手裡拎著的一個東西上滴落下來。
鍾洋見到他氣直衝頭,迎面就是一拳,沒想到蕭飛連躲都不躲,咕咚一下向後仰倒。我嚇得慌忙跑過去,鍾洋也下了一大跳,蹲下去扶他。
蕭飛緊閉著眼睛,我一邊搖晃他,一邊哭:“你把他打死了!你把他打死了!”
鍾洋按住我:“我根本還沒碰到他呢,他在發高燒,所以昏倒了。”
我們倆七手八腳把他抬到車上,鍾洋在前面開車,我抱著蕭飛的頭坐在後面不知所措的哭。
他的胳膊搭在座位下面,我去拾,發現他手裡拎的,是我的PaPa。
*
醫院聽說蕭氏總裁駕臨,受寵若驚,院長親自出診,安排在最豪華的獨立病房裡。
一番繁複的檢查,我追在後面不停的問:“怎麼樣?怎麼樣?”
院長將我和鍾洋上下打量了一番,認定鍾洋地位高些,對他說:“蕭先生落水後受涼發熱,併發了肺炎——”
我一聽眼圈就紅了,眼淚嘩啦嘩啦流下來,身體有些不穩。鍾洋一隻手扶住我的肩膀。
院長奇怪的看了我一眼,又和鍾洋說了些話,我幾乎什麼都聽不清了,也不知道院長什麼時候出去的。病房裡只剩下我們兩個和昏迷中的蕭飛。
鍾洋將我按坐在椅子上,自己蹲下來,替我擦眼淚:“小安,沒事的,他沒事的!”
我抓著他的手,萬念俱灰:“他要死了……鍾洋……他要死了……”
“你在說什麼?”鍾洋莫名其妙,“他得的是肺炎,又不是肺癌,醫生說他最遲明天就會退熱。”
原來是我聽錯了……
我鬆了口氣,還是不放心:“可他為什麼還不醒?已經這麼久了……”
“也許還要等一會兒,不過我打保票,他會完好如初,你信不信我?”
我用力點點頭。
我相信,這世上鍾洋永不會騙我。
這時,蕭氏的人聞訊湧來,寬敞的病房立刻顯得擠了。其中不乏指手畫腳的人,對護士頻頻發難,指責室溫、採光和通風,最後將矛頭指向我和鍾洋:“為什麼允許閒雜人等在這裡逗留?!如果他們要對蕭先生不利——”
鍾洋有自己的驕傲,但氣度不凡。他冷笑著,並不多做辯解,起身欲走。
我忙拉住他的衣角,嚅嚅的求他:“等他醒來……我們再走……好不好……好不好……”
鍾洋看著我,我心虛的垂下眼皮,於是他嘆口氣,似乎要說什麼,卻終沒有開口。
“這兩位先生送病人入院,怎是閒人!”幸好護士也不好惹,硬生生的說,“誰允許你們在病房喧譁?!若病人情況惡化,誰負責任?!都出去!”
眾人擔不起責任,立刻噤聲,一個個灰溜溜的出去。我不想離開,坐著不動,護士一直瞪我,我當她是空氣。鍾洋臉皮薄,連拖帶拽將我弄出病房。
走廊裡的椅子被“蕭飛慰問團”坐滿,我靠牆站了一會兒,覺得身上的每一處傷口都在燃燒,鼻尖滲出顆顆汗珠,又不敢吭聲,怕鍾洋要我走。
鍾洋忽然拍了拍我的肩,然後走到剛剛指責我倆的那人面前,亮出警察的證件:“對不起,我現在懷疑你是本市通緝要犯,請配合調查。”
那人一頭霧水,忙站起來解釋,我趁機佔了他的位置,朝鐘洋擠眼睛。
鍾洋嘴角溢出不易察覺的微笑,胡亂看看對方的身份證,又還回去:“抱歉,認錯人了。”
那人一回頭,發現已經鳩佔鵲巢,氣得直翻白眼。鍾洋站我旁邊,我歪歪頭,正好靠在他的腰上,他便伸出一隻手來攬住我的肩膀,那手溫熱而有力。
我閉上眼睛,恍惚中時光交錯重疊。第一次被人這樣摟著的時候,我想所謂幸福,也莫過如此了。
我是在那時,愛上了蕭飛的愛。
護士每半小時來查房一次,第三次出來的時候終於說:“病人醒來了。”
我心裡的大石頭一下落了地,不由自主的站起來,想衝進病房去,又有些害怕,站在門口遲疑。眾人從後面蜂擁而上,爭先恐後的進去慰問。我回頭看看,發現鍾洋沒有過來。他還站在那裡,臉看向窗外。我覺得自己有些過分,可還是走過去求他:“和我一起進去好不好……我怕……我……我看一眼就走……”
沒想到鍾洋倒不在意,很痛快的答應。
進到病房裡,我本想趁著人多偷偷看一眼,沒想到那些溜鬚的人竟不知什麼時候都走光了。我躲在鍾洋身後,探頭看過去。
蕭飛躺在病床上,半閉著雙眼,聽見動靜,不耐煩的說:“出去!”
聲音是沙啞的。
鍾洋轉身看我,我低下頭,小聲說:“咱們走吧。”
房門關上的剎那,我看見蕭飛深邃的眼睛,正定定的看著我。
鍾洋啟動摩托,我忽然忽然想起忘記拿PaPa,忙回去取。剛一推開病房門,就發現蕭飛正站在窗邊,不知在看什麼。
我下意識的後退一步,不禁暗自後悔。
沒想到他竟然能夠起來了!如果讓鍾洋陪我一起回來就好了……
他聽到聲響,轉過身來,蒼白的臉色打上陰影,變成了一種令人心痛的死灰色。
看到我時,他的眼睛亮了亮,我低下頭,指著晾在窗台上的PaPa,心驚膽戰的說:“我……我來拿PaPa……”
那雙眼睛又暗了,拿起手邊的PaPa,翻來覆去的看了一會兒,終於遞給我。我小心翼翼的走過去,飛快的拿回來,又倒退著退到門口,時刻堤防著他會不會再撲上來。
但他始終沒有動。
到樓下,我支支吾吾的對鍾洋說:“我……等一會兒再走……你先走吧……”
他好像一點也覺得驚訝,只說:“你自己小心一點兒。”
我點頭。
他想了想又說:“如果他要欺負你,你就大聲喊,這裡是醫院,不用怕。”
我又點頭,他摸摸我的頭髮,轉身離開。
*
我抱著PaPa,站在病房門外,猶猶豫豫的不敢進去。正在思想鬥爭之際,門忽然打開了,蕭飛從裡面跑出來,一眼看到我,不容分說就拉進屋去。
他用力將我壓在牆上,不停的親吻。
他的體溫高出我許多,炙熱的像在燃燒。
我的傷被他激烈的動作弄得疼出眼淚來,昨夜的慘痛似又回來了。我拼命的抬腳,踢中他的小腹,他悶聲跌倒,我轉身便跑。
身後傳來可憐兮兮的聲音:“小安,我為了你生病,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我回頭,看見他正坐在地上笑嘻嘻的揉肚子,立刻氣衝頭頂,衝到他的面前,指著自己臉上身上的青紫破口大罵:“你這算什麼!你看看你是怎麼打我的!你不是人,只會欺負我!混蛋!王八蛋!”
我一邊罵一邊哭,最後罵不出來了就只是哭。他要我扶他起來,我恨恨的去拍他伸過來的手,反被他抓住,整個人跌進他懷裡,
他輕柔的撫著我的傷,問:“還疼嗎?”
“當然疼!疼死了!”我哇哇大哭。
哪知蕭飛的手卻忽然向我的下面摸去,語調十分色情:“我是問你這裡還疼不疼了?”
“你!”我滿臉通紅,想推開他站起來,卻被他緊緊抱住。
“你是我的!我不准你離開,我不準!”他的語氣同他的擁抱一樣強硬有力,不容置疑。
烈酒般的佔有慾,將暗夜中的恐懼與悲傷放逐。
你的愛情作釀,我的心醉在杯中。此生我要聽你說上一千萬次,說——“你是我的”。
我抱住他堅實的背,溫度透過襯衣,燙痛掌心。我本想說幾句硬話,歷數對方種種暴行,出口惡氣,誰料一張口卻全然失去力道,徑自嗚咽:“小……小烏龜的事……是真的……我……我沒有騙你……只是……我另外還養過一隻小狗……所以有時候會……不小心弄混……”
“我知道了,你一定也養過小鴨子,因為我還聽你講過鴨子的版本。”他調侃的微笑。
我的臉刷的一下自頭頂紅到脖根。
那時,我常常給他講述童年的“悲慘遭遇”,以博取他的同情,日子久了,真真假假混在一起,自己都不記得說過什麼,誰知他當時不戳破,關鍵時候倒來揪我小辮子,害我由原告變被告,當真陰險!
他雙手將我的臉捧到自己面前,自額頭到眼睛、鼻尖、嘴唇細細碎碎的吻著,最後含住我的耳垂,誘惑的話語在我耳邊不斷迴盪:“等我出院帶你去夏威夷度假,去看海龜,好不好?”
“海龜?!”我騰的把頭轉回來,“你說真的?能看到海龜?”
“當然!”他見計謀得逞,笑得愈發得意,“可不是海洋館裡關在籠子裡的海龜喲,你可以在沙灘上抱著它睡覺呢。”
“可、可是,你總要先道歉……”我力不從心的堅持立場。
“好,我道歉。”他說的飛快,毫無悔過的誠意。
雖然心裡有那麼一點點不甘,可我還是輕易被他收買了。
*
護士重新給他插好吊針,我坐在一旁為自己的沒骨氣生悶氣。
我想起鍾洋,想著他的溫柔和好脾氣。可他什麼時候才能想到帶我去看海龜呢?他連聽到“動物園”三個字都要念個不停,什麼你不是小孩子啦,不能總想著玩啦,要做點兒正經事啦……煩都煩死了!
我討厭成人!成人的世界冷酷而孤獨,處處陷阱同背棄。我沒有父母兄弟,長大以後,再不會有人甘願呵護我,時時關注我。長大以後,我將被默認為強者,我須奮力廝殺,開出一條血路,路的盡頭不一定是天堂。
所以我選擇做一個小偷,無需太多溝通,一切只需兩根手指便可解決。遺憾的是此工作模式並非完美,若不是五年前兵敗世豐,產生心理陰影,我更願意選擇同計算機合作。我不認得人,人也不認得我,我把時光封入罐頭,丟進冷櫃,永遠凍結這一段年月。
可是命運讓我遇見了蕭飛和鍾洋。
唉,無論如何,蕭飛總能帶給我莫大的歡喜,而且他似乎比我本人更不希望我長大。
他們兩個人怎麼就不能中和一下呢?既有鍾洋的溫柔,又有蕭飛的浪漫……
啊!簡直幸福死了!
我正想著,一個護士進來為蕭飛測體溫,我轉而忿忿的盯她。
搞什麼呀,十分鐘之內測了八次體溫,光輸液的速度就有不下十個人來查過!
我看這個醫院裡不論未婚的還是已婚的,只要有美貌,或者自認有美貌的女醫生女護士,都快來齊了。
最鬱悶的是,她們看我的時候總是面帶嘲笑!
哼,要不是我被這個病床上的禽獸給“毀容”,你們誰都別想比過我!
可是現在只有我自慚形穢的份,偷偷溜到診台去,買了一個大口罩帶上,只露出兩隻眼睛在外面瞪人。
你,測體溫就測體溫,拋什麼媚眼呀,小心眼球扭傷!
還有你,明明來查吊瓶的,摸他額頭幹什麼!
然後我又瞪蕭飛,你燒成植物人啦?就這麼老老實實讓她摸?
還笑!笑什麼笑!大色魔!我以後再也不理你了——等從夏威夷回來的!
好不容易等到醫院的美女檢閱完畢,蕭飛的下屬又湧向醫院,病房儼然變成辦公室。
我在蕭飛旁邊,想一個大石頭似的擋著,他們嫌我礙事,不停皺眉。我只好識趣的搬起椅子坐到遠處去。
蕭飛一會兒講電話,一會兒下指示,忙得不亦樂乎。
什麼嘛,要我留下來陪你,現在又忙自己的事,把我丟到一邊!
看來我還是不如賺錢重要!
我氣得站起來,打算找我的鐘洋去。
這時門被推開,進來一個人。我一見來人,又立刻坐回椅子上去。
是蕭飛那年輕美貌繼母!
眾人見蕭夫人駕到,紛紛行禮,退了出去。
她坐到蕭飛身邊,關切的問:“飛,你怎麼好好的突然生病了?你父親很擔心你,又有事情走不開,特意叫我來看看。”
蕭飛笑了笑,用眼角瞥了我一下,說:“怎麼,難道你不擔心我?”
“我當然擔心你,你看看,臉色這麼蒼白,要多休息。”她說著,取出手帕來為他擦汗。
她的這種舉動在我看來無疑是公然的挑逗!
我看得兩眼幾乎冒出火來。
淫婦!沒節操!竟然勾引繼子!別碰我的蕭飛!
不過,這個女人倒真越看越眼熟,似乎像誰?
沒來得及細想,我就看見蕭飛那副很享受的樣子,更加氣的七竅生煙,一心一意的腹誹他二人。
壞繼母又說了幾句關懷的話,才告辭,經過我身邊的時候,奇怪的看了兩眼。
看什麼看!
哼,還好我有先見之明,戴上了口罩,否則給你看到我這張“醜臉”,還不被嘲笑死?!
我也瞪著她,一直把她瞪出門去,蕭飛已忍不住的笑起來。
等她一走,我一把扯下口罩,做出嫵媚的表情,深情款款的望著他,發誓比過壞繼母。
蕭飛看著我,沒有被迷倒,反而像被嚇倒:“小安,我下次再也不打你的臉了。”
“混蛋!你再惹我,我可真要毆打病患了!”我怒目而視,他肆無忌憚的捧腹大笑。
我聽蕭飛的話,陪他住院,可他雖然生病卻仍忙得不可開交,整天處理各種商業事務,無暇理會周圍,我在一旁無聊的打瞌睡。終於盼到他將出院,我提前去商場大肆採購了一番,興沖沖的推開病房門。
蕭飛正開會,看到我大包小裹的樣子不禁莞爾。
我乖乖坐在地板上等他,雙手託著臉,一個接一個的吹泡泡。會議結束後,他把我從各種包裝袋裡抱出來,問:“小安,你買了什麼好東西?”
我興奮得將袋子裡東西逐一翻出來給他看:“這個墨鏡是GUCCI去年的新款,現在打五折哦,很帥吧!這個熱褲可以在海灘上穿,售貨小姐說在夏威夷,同樣的款式會比這個貴兩倍呢!這個橡皮墊是到海里游泳時用的。我本來想買海龜的食物,可沒買到,你說夏威夷那裡是不是有賣的——”
我興高采烈的展示著我的寶貝,蕭飛的眉頭卻越皺越緊。
他將墨鏡從我臉上拿下來,有點兒為難的說:“小安,我們最近不能去夏威夷了。”
“為什麼?”我聞言瞪大眼睛,不解的問。
“我最近工作很忙,抽不出時間……”
“你可以交給其他人做啊。”
“不行,這些項目很重要,我必須親自過問。”
“可你答應過我!”
“我們等到冬天再去。”
“如果你冬天還有項目怎麼辦?
“小安,你不要任性!”
“騙子!”
“小安!”
他失去了耐心,生氣的說:“你怎麼這麼不懂事,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哪有時間天天陪你玩遊戲!”
明明答應過我,現在反悔倒是我的錯?!
我當初就是為了看海龜才把你打我的事一筆勾銷的,原來你只不過是哄我而已!
你的那些生意重要,難道我就不重要?!
我滿心委屈問:“你是不是從來就沒有為打我而愧疚過?”
他聽了愣了一下,繼而說:“這是兩回事,你不要混在一起說。”
“你為什麼不能對我好一點兒?!”
“我哪裡對你不好?”
“你把我打成那樣還叫好?”
“你自作自受!”
他氣白了臉,走到窗邊去,不再看我。
我咬起嘴唇,怨恨的盯著他的後背,恨不得穿透那幅皮肉,看看他的心。
許久,他轉回身,冷冷的說:“你先回去吧,我還有事情要辦。”
我只好走,開門的手不停的抖。
笨蛋!為什麼不早走,賴在這裡等人下逐客令!
你不是早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
*
水族館的大魚缸裡,有一隻海龜在慢悠悠的遊。
我坐在地上,呆呆的望著它,眼淚決堤似的湧出來。
我只想能有一個人,永遠將我放在第一位。我只想成為某人心裡最重要的東西。這對我來說真的是奢望嗎?
每個人都是母親心裡最重要的人,可我不是。對於連親生母親都不想要的小孩,這真的是不可能的嗎?
誰會愛我一生一世?
誰又能永遠不會傷害我?
蕭飛不是不愛我,只不過我決定愛上他的時候,他正流離失所,眾叛親離。我以為自此可以高枕無憂,自己將永遠是他的全部,於是那麼竊喜的去愛了。可事過境遷,蕭飛終是一條龍,而非我養在缸裡的小金魚。他飛於九天之上,手挽乾坤,我那麼渺小,他目光又怎會時時看向我?
我想要的,無非是一個人全部的愛與關注。如果不是全部,那麼會不會終有一天將我拋棄?如果可以,我多想將這些愛全都裝進玻璃瓶裡,看它們像螢火蟲般的閃爍。
永不熄滅!
我一直坐著,一直哭,直到工作人員對我說,閉館時間已到。
我站起來,決定回鍾洋那裡去。
鍾洋總是在那裡的。他給我開門,給我倒一杯暖暖的橘子水。我喝一口,嘴巴里甜甜的,暗自忖度該如何權衡鍾、蕭二人的分量。蕭飛是不折不扣的大混蛋,可要徹底決裂,我覺得自己會有一點捨不得,真是難以抉擇。偷眼瞟瞟鍾洋,卻被他的眼神逮到,趕緊低頭。
鍾洋深呼吸了一下,說:“小安,你不必再作臥底了。”
我一聽猶如晴空霹靂,衝到他面前:“為什麼?!你不要我了?!”
“你不需要留在我這裡了,回到他身邊去吧。”他將我按在沙發上。
“什麼意思?”
“你是喜歡蕭飛的吧?”
“我……我才不喜歡他!”
“你不承認,但我看得出來。”
“你看錯了啦,我是被他逼迫的!”我又站起來。
“小安,你答應過我不再說謊。”
我如熱鍋上的螞蟻,急中生智:“那麼,你是不想給你的戰友報仇了?”
“仇要報,但我不想你為難,總會有別的辦法。”
“你以為蕭飛不會知道你?你以為他會容你到何時?”
“這……”鍾洋語塞。他也明白時間就是命脈。
我情急所迫,再沒有時間左右搖擺,於是把心一橫:“你在這裡等著,我立刻將他的犯罪證據交給你!”
“什麼?”鍾洋驚異之極。
我顧不上解釋,開門跑出去。
蕭飛,是你不仁不義,逼我上梁山!
*
在我自己的公寓裡,一台電腦正在孜孜不倦的運算。
抓內奸?哈哈哈哈……
我仰天大笑。
蕭飛做夢也想不到,他要找的內奸就是我!
從五年前我第一次從他身邊逃掉開始,就已侵入蕭氏的內部網絡,但我手下留情,僅僅提供給警方外圍的情報,已足夠教他寢食難安。
蕭飛,如果在你心裡事業經常比我重要,那我也只好反擊!你在前面蓋,我在後面拆。你給我的痛,我把它撕成幾百片,一片一片還給你,用我的一生來還清。終有一天你會發現,你所重視的事業,帶給你的原來只有無窮無盡的煩惱而已。你會明白,在這個世上最值得你付出全部的只有我。
只有我!
我將蕭氏大部分機密複製好,又作了些技術處理,才重新返回鍾洋家,將兩張軟盤舉到他的眼前:“蕭氏的犯罪證據,都在這裡。”
鍾洋接過去,插進電腦一看,瞳孔急劇縮小。他取出軟盤,拿在手裡,卻很猶豫:“小安,你確定給我?你可知道其中的利害關係?”
我的心不知為何怦怦亂跳,弄得心煩意亂,不耐煩的說:“好啦好啦,我當然知道,這回你總知道我是站在誰那邊了吧。”
鍾洋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好,我立刻去處理這件事,你在家等消息。”
我揮揮手,一邊脫掉鞋子一邊說:“我好睏,要睡覺了。”
等鍾洋出門,我爬上床,鑽進被子,緊緊閉上眼睛,可是一點睡意也無。過了十幾分鍾,我聽見門響,鍾洋不知為何又返回來了,坐在床邊,輕聲喚我:“小安,睡著了嗎?有一件事我怕你會誤會……”
我想他大概又要羅嗦,於是乾脆裝睡,他等了一會兒,終究沒有叫醒我,又出門了。
我在床上蜷了一會兒,始終精神亢奮,腦子裡全是蕭飛的臉。
我背叛了蕭飛!我背叛了蕭飛!我背叛了蕭飛!
我用被子矇住臉,悶悶的自言自語:“是他逼我的……都是他的錯……他活該……”
靈魂始終無法安息,我撲騰坐起來,雙手抱頭厲聲尖叫,腦海裡的聲音才被掩蓋,一停下來,再次出現。
我沒有錯,為什麼要受折磨?
我跳下床,往包裡胡亂塞了兩件衣服,抱起PaPa,飛也似的逃往A區的教堂。
牧師正在禱告,見我狼狽的衝進來,大驚失色,連連在胸前劃十字:“小安,你又惹了什麼禍?”
我知道自己素行不良,引起別人誤會也無可厚非,況且牧師是老好人,我才不計較。
我給牧師一個擁抱,編了個謊話安撫他:“有居心不良的同事向上司揭發我以前的事,我因此被開除,無家可歸,暫時借住幾天可否?”
牧師溺愛我,立刻說:“小安,你可住到你想要離開為止。”
我於是寄住下來,在教堂幫工,隨牧師早晚禱告,侍弄花草,幾乎不邁大門一步。我希望等我重出江湖時,天下已定,雲淡風清,不需我再輾轉反側,患得患失。
只是我仍夜夜失眠,蕭飛是大魔王,法力無邊,連聖地都可隨意闖入,持續折磨我。
我只好爬起來,一整夜一整夜的對牢萬能的主祈禱,才得以些許救贖。我第一次覺得主實在太偉大了,為了拯救我,甘願不睡覺。
一天夜裡,牧師發現了我的行蹤,於是勸導說:“小安,至重要是先寬恕自己,機會處處都在,不必為此沮喪沉淪。”
他以為我在為自己過去的惡行懺悔。
我不便說破,只好點頭表示明白,乖乖回房間去,躲在被子裡背誦聖經。記得幼時,牧師每天給我念一章,我聽過一遍之後立即會背。牧師驚喜不已,幾乎認定我是某位聖者轉世,將來作教皇的材料,直到某天我爬上聖台,用油性筆給耶穌畫了個墨鏡,這個想法才徹底破滅。
但他仍然疼愛我,不論我是天使抑或魔鬼。
過了兩週,我終於能夠入眠,卻被噩夢驚醒。蕭飛似要遠行的樣子,對牢我,一言不發,繼而輕飄飄的離去。
我的心一沉,莫非他已被送上絞首架?
牧師簡樸傳統,酷愛園藝,教堂裡所有電器只得一隻舊錄放機,終日咿咿呀呀放著評彈,沒有新聞來源,加上我刻意避諱,小教堂似世外桃源,遠隔塵囂。
噩夢連續出現三天,我再也按捺不住,決定去探探風聲。一出門,才發現此事已鬧得滿城風雨,隨便一張報紙,都是此案報道。
我買一份報,翻開頭版,巨大黑色標題觸目驚心——公訴方代表真實身份竟為嘉業少主,此案是否實為兩大財團之爭鬥?!
我大為震驚,忙看下面正文——嘉業少主嶽洋化名鍾洋……
我似五雷轟頂,呆立在街頭。
鍾洋是嘉業的少爺?!原來這一切皆是騙局!什麼為戰友復仇!什麼伸張正義!都是假的!他只不過是利用我,擊敗商場勁敵而已!
最先的反應是憤怒,我捏緊拳頭,腳步踉蹌,去找這個騙子算賬。
我恨不能捅他一千刀!
*
來到鍾洋的住所,我狠狠砸門,始終無人應聲,於是破口大罵:“大混蛋!大騙子!你給我滾出來!快滾出來!”
此時旁邊的門開,出來一個精瘦的老頭,上下打量我一番,問:“你可是找鍾先生?你可是姓席?”
“是我,如何?”我氣咻咻的答。
“哦……”老頭點點頭,關上門,很快又打開,遞給我一個信封,“鍾先生搬走了,他要我將這個交給你。”
我伸手要拿,老頭忽然縮回手,謹慎的說:“先給我看看你的身份證。”
我往身上一摸,發現錢夾不見了。一定是剛才路上被偷了!我是氣蒙了,以至身為小偷竟也會被偷,真是陰溝裡翻船!只好說:“我證件丟了。”
老頭搖搖頭:“那就沒有辦法了,等你補辦了證件再來吧。”
什麼?!補辦證件要三個月,到時我早氣急攻心,一命嗚呼了!
我於是苦苦哀求:“我真的姓席,在這裡住過一段,你應當見過我的。”
倔老頭任憑我磨破嘴皮子,也不肯交出信來。我實在沒心情色誘他,乾脆撲過去搶,誰知這老頭到很敏捷,不等我近身便滑魚似的退回屋裡,砰的一聲將門關緊。
我又改砸他家的門:“死老頭!你再不出來當心我找人殺你全家!”
老頭見過世面,毫不畏懼,隔著門說:“我家就剩我一個孤老頭子了,誰怕你!受人之託終人之事,你再不走,我可要報警了!”
我拿他完全沒轍,只好作罷,但並沒有離開,悄悄躲在暗處,直到中午,才見他出門,看樣子是去買東西。我等他走遠很久,才走到他家門口,發揮撬鎖絕技,三分鐘便進到屋內,開始翻箱倒櫃,直翻了個底朝天,終於在床板的夾縫中找到了那封信。
藏的如此隱秘,這老頭也是做間諜出身的麼?!
我三兩下撕開信封,抽出裡面的信紙,展開一看,卻只有一行字:
小安,我欠你一個解釋,你若願給我機會,就來麗晶酒店1012號房找我。——洋
他只留了個“洋”字,沒有姓氏,大概是不知寫哪一個好吧?我諷刺的冷笑,將信裝進口袋裡。剛拉開門,正碰上屋主回來。老頭一見我,手中的菜籃子嘩啦掉到地上,面部肌肉扭曲了幾下,厲聲慘叫:“快來人啊!有小偷!有小偷!”
我慌忙奪路而逃,拼命的跑。做小偷這麼多年,這還是頭一回被失主抓住……不,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是鍾洋……不,也不是,第一次是蕭飛,我偷世豐儲戶的錢,被他逮住。
後面叫嚷的聲音似乎遠了,可我還是不敢停,拼命跑。
如果現在被抓住,再不會有蕭飛或者鍾洋拯救我了……
我邊跑邊哭。
一聲尖利的剎車聲在我面前響起來,我因慣性整個人撲上了那輛車的前段,一抬頭,正對上擋風玻璃後面的一張臉,那張臉也正驚愕的瞪著我。
真是冤家路窄!
“鍾洋!你給我滾出來!!”我趴在車上,將擋風玻璃敲的砰砰作響。
鍾洋立刻下車,拉住我上上下下的看,關切的問:“小安,有沒有撞傷你?”
我拍開他的手,冷笑說:“你其實巴不得撞死我吧。”
他一愣,低下頭:“你果然誤會了。”
“是,鍾……不,應該是嶽少爺,我誤會你是個重情義的警察,我誤會你是真的對我好,我……”我越說越氣,指著他鼻子手指簌簌顫抖。
“不是你想的那樣,小安。”他握住我的手,“我欠你一個解釋,你可否聽我說?”
我注視著他的臉,忽然發覺原來他的眉眼有那麼一點點像嶽詩文。怪不得我初次見到蕭夫人,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這兩人是兄妹,我竟沒有意識到。
我細細端詳,發現不同,鍾洋的眼睛更清澈,更真誠,同我第一次見時沒有兩樣。
我為這雙美麗的眼睛繳械投降:“好,你說。”
鍾洋鬆口氣,打開車門說:“這裡不方便,我們回酒店再說。”
我忍不住揶揄:“大少爺恢復本尊,自然不能住以前的陋居了。”
鍾洋苦笑:“此案須多個國家合作,為方便研究案情才訂住酒店。”
我撇撇嘴,鑽進車裡。車裡還有一人做在副駕駛位置,金髮碧眼,鍾洋用某國語言同他交待了一陣。那人回頭朝我笑了笑,距離很近,我幾乎可以數清他臉上的雀斑。他忽然“啊”了一聲,轉回去對鍾洋說了句話。鍾洋聽了彷彿很驚訝,也回頭看了看我,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我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眼睛嘴巴,沒發現有什麼不對勁。
哼,外國人少見多怪,我在美國上學的時候就發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