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六世紀,海盜弗蘭西斯·德拉克圍攻列奧阿察的時候,烏蘇娜。伊古阿蘭的曾祖母被噹噹的警鐘聲和隆隆的炮擊聲嚇壞了,由於神經緊張,競一屁股坐在生了火的爐子上。因此,曾祖母受了嚴重的的傷,再也無法過夫妻生活。她只能用半個屁股坐著,而且只能坐在軟墊子上,步態顯然也是不雅觀的;所以,她就不願在旁人面前走路了。她認為自己身上有一股焦糊味兒,也就拒絕跟任何人交往。她經常在院子裡過夜,一直呆到天亮,不敢走進臥室去睡覺:因為她老是夢見英國人帶著惡狗爬進窗子,用燒紅的鐵器無恥地刑訊她。她給丈夫生了兩個兒子;她的丈夫是亞拉岡的商人,把自己的一半錢財都用來醫治妻子,希望儘量減輕她的痛苦。最後,他盤掉自己的店鋪,帶者一家人遠遠地離開海濱,到了印第安人的一個村莊,村莊是在山腳下,他在那兒為妻子蓋了一座沒有窗子的住房,免得她夢中的海盜鑽進屋子。

在這荒僻的村子裡,早就有個兩班牙人的後裔,叫做霍塞·阿卡蒂奧·布恩蒂亞,他是栽種菸草的;烏蘇娜的曾祖父和他一起經營這樁有利可圖的事業,短時期內兩人都建立了很好的家業。多少年過去了,西班牙後裔的曾孫兒和亞拉岡人的曾孫女結了婚。每當大夫的荒唐行為使烏蘇娜生氣的時候,她就一下子跳過世事紛繁的三百年,咒罵弗蘭西斯·德拉克圍攻列奧阿察的那個日子。不過,她這麼做,只是為了減輕心中的痛苦;實際上,把她跟他終生連接在一起的,是比愛情更牢固的關係:共同的良心譴責。烏蘇娜和丈夫是表兄妹,他倆是在古老的村子裡一塊兒長大的,由於沮祖輩輩的墾殖,這個村莊已經成了今省最好的一個。儘管他倆之間的婚姻是他倆剛剛出世就能預見到的,然而兩個年輕人表示結婚願望的時候,雙方的家長都反對。幾百年來,兩族的人是雜配的,他們生怕這兩個健全的後代可能丟臉地生出一隻蜥蜴。這樣可怕的事已經發牛過一次。烏蘇娜的嬸嬸嫁給霍·阿·布恩蒂亞的叔叔,生下了一個兒子:這個兒子一輩子部穿著肥大的燈籠褲,活到四十二歲還沒結婚就流血而死,因為他生下來就長著一條尾巴——尖端有一撮毛的螺旋形軟骨。這種名副其實的豬尾巴是他不願讓任何一個女人看見的,最終要了他的命,因為一個熟識的屠夫按照他的要求,用切肉刀把它割掉了。十九歲的霍·阿·布恩蒂亞無憂無慮地用一句話結束了爭論:“我可不在乎生出豬崽子,只要它們會說話就行。”於是他倆在花炮聲中舉行了婚禮銅管樂隊,一連鬧騰了三個晝夜。在這以後,年輕夫婦本來可以幸福地生活,可是烏蘇娜的母親卻對未來的後代作出不大吉利的預言,藉以嚇唬自己的女兒,甚至慫恿女兒拒絕按照章法跟他結合。她知道大夫是個力大、剛強的人,擔心他在她睡著時強迫她,所以,她在上床之前,都穿上母親拿厚帆布給她縫成的一條襯褲;襯褲是用交叉的皮帶繫住的,前面用一個大鐵釦扣緊。夫婦倆就這樣過了若干月。白天,他照料自己的鬥雞,她就和母親一塊兒在刺染上繡花。夜晚,年輕夫婦卻陷入了煩惱而激烈的鬥爭,這種鬥爭逐漸代替了愛情的安慰。可是,機靈的鄰人立即覺得情況不妙,而且村中傳說,烏蘇娜出嫁一年以後依然是個處女,因為丈大有點兒毛病。霍·阿·布恩蒂亞是最後聽到這個謠言的。

“烏蘇娜,你聽人家在說什麼啦,”他向妻子平靜他說。

“讓他們去嚼舌頭吧,”她回答。“咱們知道那不是真的。”

他們的生活又這樣過了半年,直到那個倒黴的星期天,霍·阿·布恩蒂亞的公雞戰勝了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的公雞。輸了的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一見雞血就氣得發瘋,故意離開霍·阿·布恩蒂亞遠一點兒,想讓鬥雞棚裡的人都能聽到他的話。

“恭喜你呀!”他叫道。“也許你的這隻公雞能夠幫你老婆的忙。咱們瞧吧!”

霍·阿·布恩蒂亞不動聲色地從地上拎起自己的公雞。“我馬上就來,”他對大家說,然後轉向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

“你回去拿武器吧,我準備殺死你。”

過了十分鐘,他就拿著一枝粗大的標槍回來了,這標槍還是他祖父的。鬥雞棚門口擁聚了幾乎半個村子的人,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正在那兒等候。他還來不及自衛,霍·阿·布恩蒂亞的標槍就擊中了他的咽喉,標槍是猛力擲出的,非常準確;由於這種無可指摘的準確,霍塞·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注:布恩蒂亞的祖父)從前曾消滅了全區所有的豹子。夜晚在鬥雞棚裡,親友們守在死者棺材旁邊的時候,霍·阿·布恩蒂業走進自己的臥室,看見妻子正在穿她的“貞節褲”。他拿標槍對準她,命令道:“脫掉!”烏蘇娜並不懷疑丈夫的決心。“出了事,你負責,”她警告說。霍·阿·布恩蒂亞把標槍插入泥地。

“你生下蜥蜴,咱們就撫養蜥蜴,”他說。“可是村裡再也不會有人由於你的過錯而被殺死了。”

這是一個美妙的六月的夜晚,月光皎潔,涼爽宜人。他倆通古未睡,在床上折騰,根本沒去理會穿過臥室的輕風,風兒帶來了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親人的哭聲。

人們把這樁事情說成是光榮的決鬥,可是兩夫婦卻感到了良心的譴責。有一天夜裡,烏蘇娜還沒睡覺,出去喝水,在院子裡的大土罐旁邊看見了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他臉色死白、十分悲傷,試圖用一塊麻屑堵住喉部正在流血的傷口。看見死人,烏蘇娜感到的不是恐懼,而是憐憫。她回到臥室裡,把這件怪事告訴了丈夫,可是丈夫並不重視她的話。“死人是不會走出墳墓的,”他說。“這不過是咱們受到良心的責備。”過了兩夜,烏蘇娜在浴室裡遇見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他正在用麻屑擦洗脖子上的凝血。另一個夜晚,她發現他在雨下徘徊。霍·阿·布恩蒂亞討厭妻子的幻象,就帶著標槍到院子裡去。死人照舊悲傷地立在那兒。

“滾開!”霍·阿·布恩蒂亞向他吆喝。“你回來多少次,我就要打死你多少次。”

普魯登希奧沒有離開,而霍·阿·布恩蒂亞卻不敢拿標槍向他擲去。從那時起,他就無法安穩地睡覺了。他老是痛苦地想起死人穿過雨絲望著他的無限淒涼的眼神,想起死人眼裡流露的對活人的深切懷念,想起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四處張望。尋找水來浸溼一塊麻屑的不安神情。“大概,他很痛苦,”霍·阿·布恩蒂亞向妻子說。“看來,他很孤獨。”烏蘇娜那麼憐憫死人,下一次遇見時,她發現他盯著爐灶上的鐵鍋,以為他在尋找什麼,於是就在整個房子裡到處都給他擺了一罐罐水。那一夜,霍·阿·布恩蒂亞看見死人在他自己的臥室裡洗傷口,於是就屈服了。

“好吧,普魯登希奧,”他說。“我們儘量離開這個村子遠一些,決不再回這兒來了。現在,你就安心走吧。”

就這樣,他們打算翻過山嶺到海邊去。霍·阿·布恩蒂亞的幾個朋友,象他一樣年輕,也想去冒險,離開自己的家,帶著妻室兒女去尋找土地……渺茫的土地。在離開村子之前,霍.阿·布恩蒂亞把標槍埋在院子裡,接二連三砍掉了自己所有鬥雞的腦袋,希望以這樣的犧牲給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一些安慰。烏蘇娜帶走的只是一口放著嫁妝的箱子、一點兒家庭用具、以及藏放父親遺產--金幣--的一隻盒子。誰也沒有預先想好一定的路線。他們決定朝著與列奧阿察相反的方向前進,以免遇見任何熟人,從而無影無蹤地消失。這是一次荒唐可笑的旅行。過了一年零兩個月,烏蘇娜雖然用猴內和蛇湯毀壞了自己的肚子,卻終於生下了一個兒子,嬰兒身體各部完全沒有牲畜的徵狀。因她腳腫,腳上的靜脈脹得象囊似的,整整一半的路程,她都不得不躺在兩個男人抬著的擔架上面。孩子們比父母更容易忍受艱難困苦,他們大部分時間都鮮蹦活跳,儘管樣兒可憐--兩眼深陷,肚子癟癟的。有一天早晨,在幾乎兩年的流浪以後,他們成了第一批看見山嶺西坡的人。從雲霧遮蔽的山嶺上,他們望見了一片河流縱橫的遼闊地帶---直伸到天邊的巨大沼澤。可是他們始終沒有到達海邊。在沼澤地裡流浪了幾個月,路上沒有遇見一個人,有一天夜晚,他們就在一條多石的河岸上紮營,這裡的河水很象凝固的液體玻璃。多年以後,在第二次國內戰爭時期,奧雷連諾打算循著這條路線突然佔領列奧阿察,可是六天以後他才明白,他的打算純粹是發瘋。然而那夭晚上,在河邊紮營以後,他父親的旅伴們雖然很象遇到船舶失事的人,但是旅途上他們的人數增多了,大夥兒都準備活到老(這一點他們做到了)。夜裡,霍·阿·布恩蒂亞做了個夢,營地上彷彿矗立起一座熱鬧的城市,房屋的牆壁都用晶瑩奪目的透明材料砌成。他打聽這是什麼城市,聽到的回答是一個陌生的、毫無意義的名字,可是這個名字在夢裡卻異常響亮動聽:馬孔多。翌日,他就告訴自己的人,他們絕對找不到海了。他叫大夥兒砍倒樹木,在河邊最涼爽的地方開闢一塊空地,在空地上建起了一座村莊。

在看見冰塊之前,霍·阿·布恩蒂亞始終猜不破自己夢見的玻璃房子。後來,他以為自己理解了這個夢境的深刻意義。他認為,不久的將來,他們就能用水這樣的普通材料大規模地製作冰磚,來給全村建築新的房子。當時,馬孔多好象一個赤熱的火爐,門閂和窗子的鉸鏈都熱得變了形;用冰磚修蓋房子,馬孔多就會變成一座永遠涼爽的市鎮了。如果霍·阿·布恩蒂亞沒有堅持建立冰廠的打算,只是因為他當時全神貫注地教育兩個兒子,特別是奧雷連諾,這孩子一開始就對鍊金術表現了罕見的才能。試驗室裡的工作又緊張起來。現在,父子倆已經沒有被新奇事物引起的那種激動心情,只是平平靜靜地反覆閱讀梅爾加德斯的筆記,持久而耐心地努力,試圖從粘在鍋底的一大塊東西里面把烏蘇娜的金子分離出來。大兒子霍·阿卡蒂奧幾乎不參加這個工作。當父親身心都沉湎於熔鐵爐旁的工作時,這個身材過早超過年歲的任性的頭生子,已經成了一個魁梧的青年。他的嗓音變粗了·臉頰和下巴都長出了茸毛。有一天晚上,他正在臥室裡脫衣睡覺,烏蘇娜走了進來,竟然產生了羞澀和憐恤的混合感覺,因為除了丈夫,她看見赤身露體的第一個男人就是兒子,而且兒子生理上顯得反常,甚至使她嚇了一跳。已經懷著第三個孩子的烏蘇娜,重新感到了以前作新娘時的那種恐懼。

那時,有個女人常來布恩蒂亞家裡,幫助烏蘇娜做些家務。這個女人愉快、熱情、嘴尖,會用紙牌占卜。烏蘇娜跟這女人談了談自己的憂慮。她覺得孩子的發育是不勻稱的,就象她的親戚長了條豬尾巴。女人止不住地放聲大笑,笑聲響徹了整座屋子,彷彿水晶玻璃鈴鐺。“恰恰相反,”她說。“他會有福氣的。”

“過了幾天,為了證明自己的預言準確,她帶來一副紙牌,把自己和霍·阿卡蒂奧鎖在廚房旁邊的庫房裡。她不慌不忙地在一張舊的木工台上擺開紙牌,口中唸唸有詞;這時,年輕人佇立一旁,與其說對這套把戲感到興趣,不如說覺得厭倦。忽然,占卜的女人伸手摸了他一下。“我的天!”她真正吃驚地叫了一聲,就再也說不出什麼話了。

霍·阿卡蒂奧感到,他的骨頭變得象海綿一樣酥軟,感到睏乏和恐懼,好不容易才忍住淚水。女人一點也沒有激勵他。可他整夜都在找她,整夜都覺到她腋下發出的氣味:這種氣味彷彿滲進了他的軀體。他希望時時刻刻跟她在一起,希望她成為他的母親,希望他和她永遠也不走出庫房,希望她向他說:“我的天!”重新摸他,重新說:“我的天!”有一日,他再也忍受不了這種煩惱了,就到她的家裡去。這次訪問是禮節性的,也是莫名其妙的--在整個訪問中,霍·阿卡蒂奧一次也沒開口。此刻他不需要她了。他覺得,她完全不象她的氣味在他心中幻化的形象,彷彿這根本不是她.而是另一個人。他喝完咖啡,就十分沮喪地回家。夜裡,他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又感到極度的難受,可他此刻渴望的不是跟他一起在庫房裡的那個女人,而是下午坐在他面前的那個女人了。

過了幾天,女人忽然把霍·阿卡蒂奧帶到了她的家中,並且藉口教他一種紙牌戲法,從她跟母親坐在一起的房間裡,把他領進一間臥窄。在這兒,她那麼放肆地摸他,使得他渾身不住地戰慄,但他感到的是恐懼,而不是快樂。隨後,她叫他夜間再未。霍·阿卡蒂奧口頭答應,心裡卻希望儘快擺脫她,--他知道自己天不能來的。然而夜間,躺在熱烘烘的被窩裡,他覺得自己應當去她那兒,即使自己不能這麼幹。他在黑暗中摸著穿上衣服,聽到弟弟平靜的呼吸聲、隔壁房間裡父親的產咳聲、院子裡母雞的咯咯聲、蚊子的嗡嗡聲、自己的心臟跳動聲--世界上這些亂七八糟的聲音以前是不曾引起他的注意的,然後,他走到沉入夢鄉的街上。他滿心希望房門是門上的,而下只是掩上的(她曾這樣告訴過他)。擔它井沒有閂上。他用指尖一推房門,鉸鏈就清晰地發出悲鳴,這種悲鳴在他心中引起的是冰涼的迴響。他儘量不弄出響聲,側著身子走進房裡,馬上感覺到了那種氣味,霍·阿卡蒂奧還在第一個房間裡,女人的三個弟弟通常是懸起吊床過夜的;這些吊床在什麼地方,他並不知道,在黑暗中也辨別不清,因此,他只得摸索著走到臥室門前,把門推開,找準方向,免得弄錯床鋪。他往前摸過去,立即撞上了一張吊床的床頭,這個吊床低得出乎他的預料。一個正在乎靜地打鼾的人,夢中翻了個身,聲音有點悲觀他說了句夢話:“那是星期三。”當霍·阿卡蒂奧推開臥室門的時候,他無法制止房門擦過凹凸不平的地面。他處在一團漆黑中,既苦惱又慌亂,明白自己終於迷失了方向。睡在這個狹窄房間裡的,是母親、她的第二個女兒和丈夫、兩個孩子和另一個女人,這個女人顯然不是等他的。他可以憑氣味找到,然而到處都是氣味,那麼細微又那麼明顯的氣味,就象現在經常留在他身上的那種氣味。霍·阿卡蒂奧呆然不動地站了好久,驚駭地問了問自己,怎會陷入這個束手無策的境地,忽然有一隻伸開指頭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碰到了他的面孔,他並不覺得奇怪,因為他下意識地正在等著別人摸他。他把自己交給了這隻手,他在精疲力盡的狀態中讓它把他拉到看不見的床鋪跟前;在這兒,有人脫掉了他的衣服,把他象一袋土豆似的舉了起來,在一片漆黑裡把他翻來覆去;在黑暗中,他的雙手無用了,這兒不再聞女人的氣味,只有阿莫尼亞的氣味,他力圖回憶她的面孔,他的眼前卻恍惚浮現出烏蘇娜的而孔;他模糊地覺得,他正在做他早就想做的事兒,盡倚他決不認為他能做這種事兒,他自己並不知道這該怎麼做,並不知道雙手放在哪兒,雙腳放在哪兒,並不知道這是誰的腦袋、誰的腿;他覺得自己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他渴望逃走,又渴望永遠留在這種極度的寂靜中,留在這種可怕的孤獨中。

這個女人叫做皮拉·苔列娜。按照父母的意願,她參加過最終建立馬孔多村的長征。父母想讓自己的女兒跟一個男人分開,她十四歲時,那人就使她失去了貞操,她滿二十二歲時,他還繼續跟她生在一起,可是怎麼也拿不定使婚姻合法化的主意,因為他不是她本村的人。他發誓說,他要跟隨她到夭涯海角,但要等他把自己的事情搞好以後;從那時起,她就一直等著他,已經失去了相見的希望,儘管紙牌經常向她預示,將有各式各樣的男人來找她,高的和矮的、金髮和黑髮的;有的從陸上來,有的從海上來,有的過三天來,有的過三月來,有的過三年來。等呀盼呀,她的大腿已經失去了勁頭,胸脯已經失去了彈性,她已疏遠了男人的愛撫,可是心裡還很狂熱。現在,霍·阿卡蒂奧對新穎而奇異的玩耍入了迷,每天夜裡都到迷宮式的房間裡來找她。有一回,他發現房門是閂上的,就篤篤地敲門;他以為,他既有勇氣敲第一次,那就應當敲到底……等了許久,她才把門打開。白天,他因睡眠不足躺下了,還在暗暗回味昨夜的事。可是,皮拉·苔列娜來到布恩蒂亞家裡的時候,顯得高高興興、滿不在乎、笑語聯珠,霍·阿卡蒂奧不必費勁地掩飾自己的緊張,因為這個女人響亮的笑聲能夠嚇跑在院子裡踱來踱去的鴿子,她跟那個具有無形力量的女人毫無共同之處,那個女人曾經教他如何屏住呼吸和控制心跳,幫助他了解男人為什麼怕死。他全神貫注於自己的體會,甚至不瞭解周圍的人在高興什麼,這時,他的父親和弟弟說,他們終於透過金屬渣滓取出了烏蘇娜的金子,這個消息簡直震動了整座房子。

事實上,他們是經過多日堅持不懈的努力取得成功的。烏蘇娜挺高興,甚至感謝上帝發明了鍊金術,村裡的居民擠進試驗室,主人就拿抹上番石榴醬的烤餅招待他們,慶祝這個奇蹟的出現,而霍·阿·布恩蒂亞卻讓他們參觀一個坩堝,裡面放著復原的金子,他的神情彷彿表示這金子是他剛剛發明的,他從一個人走到另一個人跟前,最後來到大兒子身邊。大兒子最近幾乎不來試驗室了。布恩蒂亞把一塊微黃的乾硬東西拿到他的眼前,問道,“你看這象什麼?”

霍·阿卡蒂奧直耿耿地回答:

“象狗屎。”

父親用手背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碰得很重,霍·阿卡蒂奧嘴裡竟然流出血來,眼裡流出淚來。夜裡,皮拉·苔列娜在黑暗中摸到一小瓶藥和棉花,拿浸了亞爾尼加碘酒的壓布貼在腫處,為霍·阿卡蒂奧盡心地做了一切,而沒有使他產生仟何不舒服之感,竭力愛護他,而不碰痛他。他倆達到了那樣親密的程度,過了一會兒,他倆就不知不覺地在夜間幽會中第一次低聲交談起來:

“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他說。“最近幾天內,我就要把一切告訴人家,別再這麼捉迷藏了。”

皮拉·苔列娜不想勸阻他。

“那很好嘛,”她說。“如果咱倆單獨在一塊兒,咱們就把燈點上,彼此都能看見,我想叫喊就能叫喊,跟別人不相干;而你想說什麼蠢話,就可在我耳邊說什麼蠢話。”

霍·阿卡蒂奧經過這場談話,加上他對父親的怨氣,而且他認為作法的愛情在一切情況下都是可以的,他就心安理得、勇氣倍增了。沒有任何準備,他自動把一閉告訴了弟弟。

起初,年幼的奧雷連諾只把霍·阿卡蒂奧的豔遇看做是哥哥面臨的可怕危險,不明白什麼力量吸引了哥哥。可是,霍·阿卡蒂奧的煩躁不安逐漸傳染了他。他要哥哥談談那些細微情節,跟哥哥共苦同樂,他感到自己既害怕又快活,現在,他卻等首霍·阿卡蒂奧回來,直到天亮都沒閤眼,在孤單的床上輾轉反側,彷彿躺在一堆燒紅的炭上;隨後,兄弟倆一直談到早該起床的時候,很快陷入半昏迷狀態;兩人都同樣厭惡鍊金術和父親的聰明才智,變得孤僻了。“孩子們的樣兒沒有一點精神,”烏蘇娜說。“也許腸裡有蟲子。”她用搗碎的美洲土荊芥知心話來。哥哥不象以前那麼誠懇了。他從態度和藹的、容易接近的人變成了懷著戒心的、孤僻的人。他痛恨整個世界,渴望孤身獨處。有一天夜裡,他又離開了,但是沒有去皮拉·苔列娜那兒,而跟擁在吉卜賽帳篷周圍看熱鬧的人混在一起。他踱來踱去地看了看各種精彩節目,對任何一個節目都不感興趣,卻注意到了一個非展覽品---個年輕的吉卜賽女人;這女人幾乎是個小姑娘,脖子上戴著一串挺重的玻璃珠子,因此彎著身子。霍·阿卡蒂奧有生以來還沒見過比她更美的人。姑娘站在人群當中看一幕慘劇:一個人由於不聽父母的話,變成了一條蛇。

霍·阿卡蒂奧根本沒看這個不幸的人。當觀眾向“蛇人”詢問他那悲慘的故事細節時,年輕的霍·阿卡蒂奧就擠到第一排吉卜賽姑娘那兒去,站在她的背後,然後緊貼著她。她想挪開一些,可他把她貼得更緊。於是,她感覺到了他。她愣著沒動,驚恐得發顫,不相信自己的感覺,終於回頭膽怯地一笑,瞄了霍·阿卡蒂奧一眼,這時,兩個吉卜賽人把“蛇人”裝進了籠子,搬進帳篷。指揮表演的吉卜賽人宣佈:

“現在,女士們和先生們,我們將給你們表演一個可怕的節目--每夜這個時候都要砍掉一個女人的腦袋,連砍一百五十年,以示懲罰,因為她看了她不該看的東西。”

霍·阿卡蒂奧和吉卜賽姑娘沒有參觀砍頭。他倆走進了她的帳篷,由於衝動就接起吻來,並且脫掉了衣服;吉卜賽姑娘從身上脫掉了漿過的花邊緊身兜,就變得一絲不掛了。這是一隻千癟的小青蛙,胸部還沒發育,兩腿挺瘦,比霍·阿卡蒂奧的胳膊還細;可是她的果斷和熱情卻彌補了她的贏弱。然而,霍·阿卡蒂奧不能以同樣的熱勁兒回答她,因為他們是在一個公用帳篷裡,吉卜賽人不時拿著各種雜耍器具進來,在這兒幹事,甚至就在床鋪旁邊的地上擲骰子·帳篷中間的木竿上掛著一盞燈,照亮了每個角落。在愛撫之間的短暫停歇中,霍·阿卡蒂奧赤裸裸地躺在床上,不知道該怎麼辦,而姑娘卻一再想刺激他。過了一會,一個身姿優美的吉卜賽女人和一個男人一起走進帳篷,這個男人不屬於雜技團,也不是本村的人。兩人就在床邊脫衣解帶。女人偶然看了霍·阿卡蒂奧一眼。

“孩子,”她叫道,“上帝保佑你,走開吧!”

霍·阿卡蒂奧的女伴要求對方不要打擾他倆,於是新來的一對只好躺在緊靠床鋪的地上。

這是星期四。星期六晚上,霍·阿卡蒂奧在頭上紮了塊紅布,就跟吉卜賽人一起離開了馬孔多。

發現兒子失蹤之後,烏蘇娜就在整個村子裡到處找他,在吉卜賽人先前搭篷的地方,她只看見一堆堆垃圾和還在冒煙的篝火灰燼。有些村民在刨垃圾堆,希望找到玻璃串珠,其中一個村民向烏蘇娜說,昨夜他曾看見她的兒子跟雜技演員們在一起--霍·阿卡蒂奧推著一輛小車,車上有一隻裝著“蛇人”的籠子。“他變成吉卜賽人啦!”她向丈夫吵嚷,可是丈夫對於兒子的失蹤絲毫沒有表示驚慌。

“這倒不壞,”霍·阿·布恩蒂亞一面說,一面在研缽裡搗什麼東西;這東西已經反覆搗過多次,加熱多次,現在還在研缽裡。“他可以成為一個男子漢了。”

烏蘇娜打聽了吉卜賽人所去的方向,就沿著那條路走去,碰見每一個人都要問一問,希望追上大群吉卜賽人,因此離開村子越來越遠;終於看出自己走得過遠,她就認為用不著回頭了,到了晚上八點,霍·阿·布恩蒂亞才發現妻子失蹤,當時他把東西放在一堆肥料上,決定去看看小女兒阿瑪蘭塔是怎麼回事,因為她到這時哭得嗓子都啞了。在幾小時內,他毫不猶豫地集合了一隊裝備很好的村民,把阿瑪蘭塔交給一個自願充當奶媽的女人,就踏上荒無人跡的小道,去尋找烏蘇娜了。他是把奧雷連諾帶在身邊的。拂曉時分,幾個印第安漁人用手勢向他們表明:誰也不曾走過這兒。經過三天毫無效果的尋找,他們回到了村裡。

霍·阿·布恩蒂亞苦惱了好久。他象母親一樣照拂小女兒阿瑪蘭塔。他給她洗澡、換襁褓,一天四次抱她去奶媽那兒,晚上甚至給她唱歌(烏蘇娜是從來不會唱歌的)。有一次,皮拉·苔列娜自願來這兒照料家務,直到烏蘇娜回來。在不幸之中,奧雷連諾神秘的洞察力更加敏銳了,他一見皮拉·苔列娜走進屋來,就好象恍然大悟。他明白:根據某種無法說明的原因,他哥哥的逃亡和母親的失蹤都是這個女人的過錯,所以他用那麼一聲不吭和嫉惡如仇的態度對待她,她就再也不來了。

時間一過,一切照舊。霍·阿·布恩蒂亞和他的兒子自己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什麼時候回到試驗室裡的,他們打掃了塵上,點燃了爐火,又專心地忙於擺弄那在一堆肥料上放了幾個月的東西了。阿瑪蘭塔躺在一隻柳條籃子裡,房間中的空氣充滿了汞氣;她好奇地望著爸爸和哥哥聚精會神地工作。烏蘇娜失蹤之後過了幾個月,試驗室裡開始發生奇怪的事。早就扔在廚房裡的空瓶子忽然重得無法挪動。工作台上鍋裡的水無火自沸起來,咕嘟了整整半個小時,直到完全蒸發。霍·阿·布恩蒂亞和他的兒子對這些怪事都很驚訝、激動,不知如何解釋,但把它們看成是新事物的預兆。有一天,阿瑪蘭塔的籃子突然自己動了起來,在房間裡繞圈子,奧雷連諾看了非常吃驚,趕忙去把它攔住。可是霍·阿·布恩蒂亞一點也不驚異。他把籃子放在原處,拴在桌腿上面。籃子的移動終於使他相信,他們的希望快要實現了。就在這時,奧雷連諾聽見他說:

“即使你不害怕上帝,你也會害怕金屬。”

失蹤之後幾乎過了五個月,烏蘇娜回來了。她顯得異常興奮;有點返老還童,穿著村裡人誰也沒有穿過的新式衣服。霍·阿·布恩蒂亞高興得差點兒發了瘋,“原來如此!正象我預料的!”他叫了起來。這是真的,因為待在試驗室裡進行物質試驗的長時間中,他曾在內心深處祈求上帝,他所期待的奇蹟不是發現點金石,也不是哈口氣讓金屬具有生命,更不是發明一種辦法,以便把金子變成房鎖和窗子的鉸鏈,而是剛剛發生的事--烏蘇娜的歸來。但她並沒有跟他一起發狂地高興。她照舊給了丈夫一個樂吻,彷彿他倆不過一小時以前才見過面似的。說道:

“到門外去看看吧!”

霍·阿·布恩蒂亞走到街上,看見自己房子前面的一群人,他好半天才從混亂狀態中清醒過來。這不是吉卜賽人,而是跟馬孔多村民一樣的男人和女人,平直的頭髮,黝黑的皮膚,說的是同樣的語言,抱怨的是相同的痛苦。站在他們旁邊的是馱著各種食物的騾子,套上閹牛的大車,車上載著傢俱和家庭用具--一塵世生活中必不可缺的簡單用具,這些用具是商人每天都在出售的。

這些人是從沼澤地另一邊來的,總共兩天就能到達那兒,可是那兒建立了城鎮,那裡的人一年當中每個月都能收到郵件,而且使用能夠改善生活的機器。烏蘇娜沒有追上吉卜賽人,但卻發現了她丈夫枉然尋找偉大發明時未能發現的那條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