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舊金山 八月 上
1
“這是要把存在銀行裡的錢全部領光,是嗎?”眾生法律事務所辦公室主任特德問我。他拿起我放在他桌上的支票,眯眼瞧著。
我抱著雙臂,神態嚴肅。
這幢維多利亞式大樓的二樓發出了沉重的響聲。我皺了一下眉頭。
特德把目光抬向天花板。
在上面隔壁那間閒置很久的小屋裡,一位電話公司女職員正在為我安裝新的電話線、傳真機和計算機調節器。事務所的刑法專家傑克和我的前任老闆漢克剛到樓上去搬動我的睡椅和電腦。一個多月前,和海諾一起在懷德山脈草原上,我就決定要建立自己的事務所。向眾生法律事務所租一套辦公室,這樣,我既可以拒絕當他們新成立的研究部門頭頭,又可以與這些朋友保持聯繫。經過幾周的談判,以及辦理法律文件、許可證和擔保申請等等,我終於要獨立支撐起這個麥科恩偵探事務所了。
我看了下表,快到11點了。特德見我心情沉重,就說:“看來你已經有客戶了,有人在會客室等你。”他翻看了一下桌上的記事本。“T。J。戈登,他說你認識他。”
這名字我不熟。我疑惑地走過去,向會客室看了一眼,一個穿深藍色衣服的男人站在窗前,正注視著街道。
我眨眨眼睛,吸了口氣,輕輕地說了一聲:“休特凱斯(休特凱斯意即“手提箱”)。”
T。J。戈登——特爾福德·尤內斯·戈登,這是他駕駛執照上的名字。但打我認識他起,他的名字就叫休特凱斯。那是15年前的事了。這些年來他沒多大改變,身材仍然很瘦,窄窄的肩膀仍然向下垂著,深棕色頭髮夾雜著一些灰髮。他穿著昂貴的西裝;不耐煩地看錶,那表可能是勞萊士。
我走進會客室,他聞聲轉過身來,衝我點頭,似乎我的外表跟他預料的一樣。他笑的時候,使我回想起從前那個友好而其貌不揚的人。從前,他總是拎著一隻手提箱東遊西蕩。那隻棕色條紋手提箱裡塞滿了他正在兜售的東西:大麻,各種題材的論文,苯丙胺,假身分證,偷來的即將舉行的考試試卷,空白機票,等等。這隻手提箱裡塞著他為別人準備的東西,也塞著他莫可名狀的夢想。因而他得了個“休特凱斯”的綽號。
我們叫他休特。那時他常常光顧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我們住的破房子。漢克和他妻子安妮·瑪麗也住在那裡。他會突然出現在門口的台階上,剛從東海岸或中西部來,我們收留、款待他。作為交換,休特送些小玩藝給我們,同時講些發生在波斯頓、奧斯汀等校園裡的事情。然後,他就拎著他的手提箱,在伯克利校園裡轉來轉去,兜售他的貨。一旦要走了,他就不辭而別。
現在,我不知道他的公文包裡裝的是什麼。估計馬上就會見分曉的。
“你看起來不錯嘛。”他說道。他把一個漂亮的皮革公文包放在咖啡桌上,伸出雙臂來擁抱我。
我微微一笑,讓他擁抱,不過很快就掙脫開。
他說:“《觀察者》報道說,你要開辦自己的事務所,真不錯。”
“謝謝,”我說,“請坐。”
休特撩起袖口,又看了看錶。果真是勞萊士。“24分鐘後,我要去市中心見個人。我就直話告訴你,我來是要委託你辦個案子。”
“什麼案子?”
“我們只好以後再談了。我等了你幾乎有該死的半小時。”
他還是老脾氣:不耐煩。我開玩笑說:“你說你有個約會。”
“嗯,忘掉我們的事情,那會使人難堪。”
“我們的事情?”
他警覺地向周圍瞥了一眼,似乎擔心有人偷聽。“你還記得那個諸聖日前夕晚會嗎?第二天早上我不聲不響地溜走了。幾年來我一直感到內疚。但事情只能這樣。當時我不想把我們的關係定下來。”
“諸聖日前夕晚會?噢……”現在我記起來了,多年前的那個晚上,我喝了酒,用了毒品,失去了理智,居然讓休特爬上了我的床。第二天早上醒來,我為自己做的事感到震驚。幸好他已走了。半年後我墜入情網,和我的男友一起搬走了。從此同休特那段不光彩的插曲就被拋在了腦後。
他焦急地注視著我,希望知道我對那事的態度。
我裝著進行了一番認真思考,說:“你不聲不響地離開,也許避免了我們許多痛苦。那時我也不想定下來。後來也從沒記起這事。”
他點點頭,如釋重負。“那麼,你該答應囉,你能把我作為一個老朋友當委託人嗎?”
“休特,那要看案子的情況。”
他又瞥了一眼手錶。“以後再談,好嗎?”
“什麼時候?”
“下午2點。”他掏出一張名片交給我:“背面是我現在的住址。你一定要準時。”他向門口走去,往兩邊瞅瞅,又聳了聳肩膀,匆匆走出去。
他的名片上面印著:調停管理公司,T。J。戈登董事。地址為貝弗利山區的威爾夏勃萊瓦特。另一面是他潦草的字跡,寫著本地地址,是在南海灘內河碼頭一幢嶄新昂貴的公寓樓裡。
這麼說,他成了一個合法商人?還是不守法的?
我把休特的名片放入口袋,走上樓去。電話公司的女士仍在安裝,新傢俱還沒送到。我外甥米克正趴在地板上裝一隻電線插口。聽到我進去的聲音,他回過頭,朝我扮了個鬼臉,抱怨說:“電線好像已經用了幾個世紀。”
我緊張地看了他一眼:“嗨,電源關掉了嗎?小心觸電!”
“你把我當傻瓜?”
“差不多吧。”確實,我姐姐夏琳的這個大兒於有時顯得呆頭呆腦,這是17歲男孩常有的事。他的金髮碧眼像他母親,粗壯結實像他父親。
米克從太平洋岸邊來到舊金山,是因為我正需要有人教我使用電腦。在這方面,我的這個外甥是個天才。可他不服管教,喜歡東闖西闖。姐姐打電話來,要我說服他去考大學。但米克選定了我正在乾的職業,當個私人偵探。我說他年紀太輕,他說願意跟我當學徒;我又告訴他,我沒錢付佣金,他說願意吃住在我家以代替薪水;我堅持說自己喜歡一個人住,他說我不會感覺到他的存在。我宣稱他幹這一行不行,他噘起了嘴巴。自從我們為此不歡而散以來,他就私下裡幹。昨天,我在我家客房的床底下發現了幾冊書,其中兩本是:《贓物鎖定法》和《逃脫:逃跑的駕駛技巧》。我感到不安,因為米克感興趣的東西不是法律所允許的。我去把在客房裡發現的那兩本書拿來。
裝好電線插口,米克站了起來,拍掉身上的灰塵。他看到我手中的書,心虛地嚇了一跳。
“你還想買些什麼書呢?”我一邊翻著書頁,一邊問,“《不勞而獲:偷竊、搶劫和詐騙》?還是《如何偽造身分證》?”
“你偷看我的東西?”
“那是你放在我家裡的東西。”我把書遞給他。
他撅起雙唇。“哈,你對我想當私人偵探如此大驚小怪,說不定你已在電話機上裝了竊聽器呢。”
“我已告訴過你,這是一份艱苦的職業,艱苦得叫你無法想象。”
“對你也許是的,因為你是個守舊的女人。”
守舊的女人!天哪,有好幾次米克真使我感覺到自己老了。而他的口氣像個大男人。“聽著,米克。你可以當一個保安人員,就像我以前在大學時所幹的一樣,或者坐在小房間裡無止境地操作電腦——”
“是嗎?你從前就是這樣取得你的執照的?”
“那只是因為我獲得社會學學士後找不到其他工作,後來很幸運地遇到了一位好上司,他願意訓練和幫助我。”
“爸爸和媽媽把我送到這兒來幫助你,我也很幸運啊。”
“那是兩回事,邁克爾。”
“叫我米克。”
“對不起。”。
“為什麼是兩回事?”
“因為……”我找到了一個解釋,“因為你有我所沒有的優勢和前途。你有富有的父母親,他們願意供你上大學。”
米克轉動了一下眼珠。“別說了,莎姨媽。”
“姨媽”這一稱呼使我真感到老了。“莎倫或莎,”我堅定地說,“把‘姨媽’二字忘了。”
“呃,好吧。”
外邊傳來了卡車發動機的隆隆聲。我向窗口走去,看見是一輛布魯納爾傢俱店的貨車。“傢俱運來了,”我告訴他,“想下去指揮他們嗎?”
他向門口走去。“你要知道,”他說,“如果你不讓我替你幹活,我會自己去找工作的。我是有計劃的。”
“什麼計劃?”
他搖搖頭,惡意地對我咧嘴一笑,便在門口消失了。
2
19世紀40年代淘金熱期間,舊金山的南海灘被稱為幸福谷,這名字一直被沿用到現在。現在,被遺棄的倉庫和工廠為奢華的住宅建築群所代替;破舊的凸式碼頭也被填沒了,造起了一個小艇船塢和一家生意興隆的高檔餐館。
休特在維斯塔灣的住所是一幢用暗紅色磚頭砌成的八層樓公寓。這幢樓房有許多對著碼頭的獨立式大陽台,還帶著一個健身俱樂部,兩個游泳池、兩個網球場、一家熟食店、一家雜貨店,並設有看守服務和避雨停車場,此外還有24小時值班的門衛。那兒的路基正在拓寬,我只得繞過一條深溝把車子停在房屋後面,然後來到樓房門口。
一個門衛正在值勤,樣子十分傲慢。我說找戈登先生,他立即顯出阿諛奉承的神態。高速電梯把我送到了最高樓層,休特正不耐煩地等在門口。穿過一個寬大的門廳,他把我推進一個寬敞的大房間。房間的一頭是一個大理石壁爐,另一頭是一張裝有鏡子的調酒櫃,鋪著印度地毯。中間放著一張牌桌和兩張摺疊椅。沿牆排列著三隻鋼製的文件櫃和一架放有電話機和傳真機的工作台。
“陳設很漂亮。”我說。
休特皺了下眉頭,聳了聳肩。“本來打算再買些傢俱,可一直沒時間去辦。”
“你在這兒住多久了?”
“一年吧?我很忙。”
“看得出來。不過,如果你只是在這兒過夜,那為什麼選這個地方呢?”
“嘿,我喜歡乾洗的衣服,喜歡有女傭服侍,還有屋頂上的直升飛機停機場。只是……來,過來。”他伸出手臂摟住我的雙肩,把我領到了陽台上。“這兒的景色才是真正吸引人的,可以大飽一下眼福。”
這時樓下傳來了一陣巨大的隆隆聲。那是裝卸機在工作,排出難聞的黑色廢氣。
他對下面的裝卸機皺了皺眉頭,又示意我回房間裡去,然後砰地一聲關上了陽台門。
“我們出去喝杯咖啡,然後談談。”
當電梯把我們送到樓下大廳時,我問道:“休特,你想過什麼樣的生活?”
他搖搖頭,懷疑地向四周看了看。走出門廳,他在深溝的邊緣走著,充滿敵意地看了一眼一位修路的工人。
“你想過死嗎?”我趕上他問。
他不作回答,只是向南走。我緊隨在他後面。
我們走了很長一段路,經過新造的小艇船塢和凸式碼頭,來到米蘭達餐館。這是一家碼頭裝卸工人的小餐館:沒有吸引遊客的擺設,只有一個吃飯的櫃檯,後面是一個燒烤架和一隻咖啡壺,窗戶旁是人造革車廂座。我在休特示意的一個座位上坐下,他問道:“想喝些什麼?”
“咖啡吧,不加牛奶。”
“不吃別的了?”
“不了,謝謝,就咖啡吧。”
他聳了下肩頭,向櫃檯走去。廚師是位矮胖、禿頂男人,圍著滿是汙跡的白圍裙。他對休特魯莽而友好地點了點頭。休特點了要的東西后,站在那裡等著。
通過積滿汙垢的窗戶,我朝外望去。這裡可以望見大橋灣、姜味草島和中國盆地的吊橋。
兩分鐘後,休特拿回來兩大杯咖啡,又回去拿來一個盤子,裝有半打小漢堡包。沒等我攪冷我的那杯咖啡,他就狼吞虎嚥地吃掉了三個漢堡包。
我說:“好了,現在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用餐巾紙抹了下嘴。“你知道力挽狂瀾的人是什麼樣的嗎?”
“能使處於崩潰邊緣的公司轉危為安?”
“是的。那就是我。”
他吃著剩下的漢堡包。我默默地回想著我在《幸運》報上曾看到的一篇文章,題目是“拯救者力挽狂瀾”,其中幾個主要段落把拯救者描寫成白色騎士,駕著私人噴汽式飛機和豪華型小轎車,馳騁在戰場上。這形象不符合我早先了解的休特,他也沒有這方面必不可少的技能。
“你是怎麼幹上這一行的?”我問。
他搖搖頭,這是一種對我疑問的粗魯拒絕。“只是偶然幹上的罷了。”他最後說道。他把餐巾紙捲成球形,扔到盤子上,小心地打了個嗝。“好吧。情況是這樣的。比方說,有一家公司,欠了幾百萬債。債主紛紛逼債;僱員擁在門口鬧事;管理部門對董事會大失所望而董事會又對管理部門失去了信心。廣大股東又紛紛拋出手中的股票。董事會該怎麼辦呢?”
我揚了揚眉毛,露出探問的神色。
“他們要作最後的掙扎,尋找一位調停人,一位能挽回殘局的人。”他用大拇指指著自己的胸膛,“我。”
我從提包中拿出小型錄音機,“可以嗎?”我問。
他搖搖頭,揮揮手。“我的話不能錄在別人的磁帶上。一句都不能。”
我聳了聳肩,把錄音機收了起來。“繼續說吧。”
“像我這樣的人不多,也許只有八九個,都是這個國家的頭等人物。為了得到我,他們出高價,並交給我用金錢都買不到的特權。他們一致同意由我全權負責。我是個職業殺手,獨攬大權。第一步就是要血洗。”
多麼有趣的休特!從前他總是聲稱要擁抱和平和友愛,可現在竟用如此殘暴的比喻來描寫他的職業。
他接著說:“找一隻替罪羊,來折磨他,讓所有的人覺得你殘忍,讓他們惶惶不安。”
“你變了,休特。”
我們四目相對,他的眼神堅定而坦率。“我們不是都變了嗎,麥科恩?”他溫和地說。
我苦笑著扮了個鬼臉。
“好了,血洗多半已過去了。下一步把你自己的人帶來,我有一些職員在洛杉磯辦事處,不過他們只是搞行政的。至於我的左右隨從,是從全國各地選出的幾位能人:一位芝加哥的財政人員,一位達拉斯的經銷人員,一位洛杉磯的統計員,一位亞特蘭大的管理人員。他們都已到位,都經過考核,並享有特權。”
我好奇地瞅著他,這傢伙變化太大了。,
“現在,你該清除無用之輩,作一番調整了。可以和銀行和投資者達成協議,使一切都穩定下來。”
我瞅著他,對他感到討厭。我曾經熟悉的休特雖然缺少社交禮儀,而且總是麻木不仁,但一點也不殘暴。
他對我的想法似乎有所察覺。“麥科恩,有時候就是覺得很痛苦也得去完成一件值得一做的事。經過血洗階段和穩定階段,接下來便是空想階段。那才是你可以大搞一番的時候。”
“搞什麼呢?”
休特的眼睛開始發亮,蒼白的皮膚泛出紅暈。我反倒不安起來。從前在某個瘋子的臉上,我看到過這種表情。
他說:“搞事業唄。這遠遠超出當局所需要的改革。你可以改變受你控制的每個人的生活,改變一個民族的方向,你可以徹底改變歷史。”
狂徒,我斷定。
休特挺直身子,發亮的雙眼緊盯著我,說:“我提供給你的機會是讓你幫助我改變舊金山的歷史。不過,你得先去找到那個要殺死我的傢伙。”
不,我想,面前的這人是個瘋子。
3
休特期待著,可我的反應讓他失望。我問他:“你怎麼想到有人要殺你呢?”
“發生過好幾起事件。”他朝身後望了望,“好,讓卡門把最近一次事件說給你聽吧。”
“卡門?”我環顧四周,除了櫃檯後面那位大禿頭以外,再也沒有別的人了。
休特朝他點點頭,他便離開櫃檯,來到我們的車廂座旁,“需要什麼,T。J。?”
“把上星期二晚上的事情告訴這位女士。”
卡門猶豫地皺了皺眉頭。
“不要緊,她是我的人。”
禿頭又遲疑了一下,咬著下嘴唇。“嗯,大概是11點半吧。我打開泛光燈,到外面看看。發現T。J。在水中,像一隻半死的海獅撲騰著。他差不多失去了知覺。我跳入水中,把他拖上碼頭,才發現他後腦勺上有一個裂口。”
我望著休特。“是怎麼回事?”
“出事前,我和卡門喝了杯啤酒,大約在11點25分,我便回住所去。我記得身後有腳步聲,而且跟得很緊,以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醒來時,這位朋友正在幫我往外擠肚子裡的水呢。”
“你見到其他人了嗎?”我問卡門。
他搖搖頭,神色迷茫。
“在休特……在T。J。離開到你發現他在水中這段時間裡,聽到什麼動靜嗎?”
“沒有。”
“會不會是餐廳裡的人跟蹤他呢?”
“一小時前就沒有顧客了。”
我轉向休特。“有沒有東西被搶走?比如說,你的錢包?”
“沒有。我身上有幾百塊錢。”
“所以,你認為這事另有原因——”我沒把話說完,見他在使眼色,表示不想在卡門面前談論其他的事情。
“謝謝,卡門,”我說,“如果你還記得其他情況,告訴T。J。好嗎?”
他點點頭,回到櫃檯那兒去了。就在這一剎那,我從卡門的眼神中看出他還有其他的事情要說,只是不知道休特讓不讓他說。
“好吧,”我對休特說,“給我說說整個情況,就從這起事件開始吧。”
“知道金門航運公司嗎?”
“輪船公司?奧克蘭是他們的基地,不是嗎?”
“目前是的。不到一年前,他們給我打電話,向我求援。我現在已把他們穩住了,正進入空想階段。這是一次清除性的幻想,它將改變這個城市的歷史。可有人並不想讓我活著來改變歷史。”
“為什麼呢?”
“……等一會兒。”他站起身,來到投幣電話機旁打了個電話,對我作了個手勢。“來吧,我讓你看看,這樣比告訴你更好。”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他就對卡門揮揮手,一陣風似地出去了。
一進他住的那棟樓的電梯,我便問:“我們到——”
“頂上。”
“為什麼?”
他交叉著雙臂,斜靠在電梯的牆壁上,生氣地瞥了我一眼。“你問的事情太多了。”
“查問事情是我的工作。”我頂他一句。
“以後有的是時間。”他說。
我們一聲不響地來到了屋頂上。上面風很大,很冷。我拉上茄克衫的拉鍊。休特把手放在眼睛上這光,掃視著天空。
“鳥來了,”他說,“很準時。”
我朝東邊望去,一架大型直升飛機正朝我們飛過來。
“我的。”他自豪地拍拍胸,“杰特蘭吉3號,我還有一架雷歐杰特35—A型。可我最喜歡的是鳥。飛行員24小時聽候召喚——喬希·哈登。好人,他——”
聽得到飛機的聲音了,隆隆的機聲把他以後的話淹沒了。
我朝機身望去,看到了E622T的字樣。
飛機降落下來,旋翼慢慢轉動,駕駛員斜過身子,打開機門。休特示意我先上。我低下頭快步走了過去。飛行員有一頭紅髮,飽經風霜的臉上佈滿了雀斑。他伸出一隻手,幫我登上了機艙。我在後座上坐下,繫上安全帶,戴好話機。這樣,我們就可以交談了。休特爬進來,坐在我身旁。接著,飛機便起飛了。
“喂,”我說,“到哪兒去?”
“問得太多了。”
“休特!”
“還是讓我告訴你一些金門航運公司的事吧。”
我無奈地搖搖頭。飛機沿著海岸線向南面的中國盆地飛去。
“你聽說過太平洋海岸汽船公司嗎?”通過話機,休特問道。
“當然。”太平洋海岸汽船公司創辦於19世紀70年代,汽船往返於西海岸的波特蘭和聖迭戈之間。
“金門航運公司創建於1916年,”他說,“那時,太平洋海岸汽船公司被阿德米勒航運公司併吞了。太平洋海岸汽船公司的一位總裁恨透了阿德米勒航運公司。於是,他出錢,創辦了金門航運公司,以示對抗。10年後,這個輪船公司成了第一大貨輪海運公司,海籍港在舊金山。”
“休特,這有什麼關係——”
“聽我詳細說,……好吧,我們追溯到70年代中期吧。金門航運公司日趨發展,”他繼續道,“賺了好多錢。一次航行就是300萬,但錢也在往外流:起重機的租金,鉅額電話費,高額薪水,設備遺失。但無人關注這些。”
他停了停,搖搖頭。“知道嗎?他們把那些運輸中的集裝箱卸給了伊朗的貨物承運人,並在沙漠中消失了。也無人注意到這些,因為公司還處在上升時期。當中東的貿易減少了百分之七十七,出現大滑坡時,他們都大吃一驚。”他格格笑了起來。
“金門航運公司的董事們該做些什麼呢?”休特反問道,“他們賣掉五條最好的船,用重金聘用更多的管理人員,解僱了一位具有判斷能力的人,然後向奧克蘭挺進。不錯,他們找到了一位後台老闆,哈維·卡梅倫。老哈維於1978年買下了金門航運公司。可不久,老哈維死了。他的繼承人只是一群烏合之眾。一年後情況糟透了。”
“於是,他們就找了你。”
休特大笑了起來。
“為什麼這樣高興?”我問。
“他們派人找我。那個頭號傻瓜柯克·卡梅倫過去常向我購買毒品和學期論文,後來又對我很刻薄。知道嗎,那些老關係戶仍在替我還債,謝麗歐,而且——”
“請你不要用那討厭的名字叫我。我叫莎倫,說——莎倫。”這傢伙居然沿用從前對我的親暱稱呼。
“……我以為你不會介意。可我喜歡聽你叫我休特,它使我想起了過去。”
“那我仍然叫你休特,可你不要再叫我謝麗歐。”
他聳聳肩,感到不解。過了一會兒,他說:“好吧,我講到哪兒了?噢,那些老關係戶仍在替我還債,也會替你還的。說吧,你要多少酬金,我決不會有任何異議。”
一個偵探想要知道的事終於來了。我平靜地說:“在這之前,我需要知道一切——”
“看下面!到了!”
我朝下一看,我們正盤旋在亨特爾斯波恩特鎮海軍造船廠廢墟上空。自1974年以來,這個500多英畝的基地就被封閉起來。聯邦政府一直想讓這個城市自己來負責利用這片土地,可是隻有80英畝成了附近的貝維商業區,其餘的就成了荒地。地下水道被損壞,設施被廢棄,大片土地遭受毒氣汙染,因而清理這片地區,似乎不太可能。
“你看到了什麼?”休特問我。
“一座荒鎮。”
“那是你看到的。而我看到的卻是一座最新型、由多種運輸方式聯運的、集裝箱化的貨輪站。這裡有凸式碼頭、卡車和火車終點站,還有維修設施。我看到了舊金山港的復興和繁榮。這才是我所見的。”
“你想要——”
“我是有這打算。準備卸掉原先一副沉重的負擔,徹底改變這個港口。使金門航運公司恢復本來的面貌,即成為一個最大的碼頭。就在下面這個地方。”
“……可這兒受到了汙染。”
“我正在向環境保護局索取一筆鉅款,作為清理費用。”
“這兒的一切都不能使用了。”
“我會重新啟用的。我已和我的銀行家達成一筆交易。”
“舊金山只有有限的資金享用權。你不能——”
“我能。”
“你瘋了。”
“昨天,我簽訂了一份地產年租協議。喬希,降機。”
“休特,為什麼降落?我們這樣能看到一切——”
“我想讓你實地體驗一下,這樣,你就會明白隧道的必要性了。”
“隧道。”我低聲說道。
“啊——哈”
喬希把飛機降了下來。
4
荒鎮亨特爾斯波恩特,滿目瘡痰,醜陋不堪。狂風呼嘯,天色灰暗,更為這裡增添了荒涼的氣氛。
我和休特站在飛機旁的一個土墩上。休特不覺得寒冷,也沒注意到周圍的空曠和冷落。他充滿熱情地介紹起來。
他指著遠處的燭台公園說:“在南部盆地那一帶,由於受汙染太嚴重,鋪一條路。”他又指著東北部方向,“那些碼頭完全可以修復。而恢復那幹船塢,”他聳聳肩,“恐怕代價太大,留到最後來處理它。”
“這兒呢?”我指著我們周圍的建築物和停車場,問道。
“卡車停車場和貨車站。”他稍稍轉過身。“我們將在這兒獲得巨大利潤。我正打算培訓一批人,這會直接影響到亨特爾斯波恩特鎮的居民。”
“還有隧道呢?”
“最後談的才是最好的。”他抓住我的雙肩,讓我轉過身,面對著西面的山區。“看到那些鐵軌了嗎?”
那是些鏽跡斑斑,埋在雜草中的鐵軌。
“通過一條隧道,和老南太平洋航線連接起來。通過那條隧道,南下半島地區,然後折向東,通往芝加哥和其他運輸站。”
我沿著鐵軌向前望去,想象著他描繪的路線。舊金山處於一個狹長的半島頂端,位於山脈的後面,這一地理位置給鋪設鐵軌增添了困難。
“那條隧道呢?”我問。
“它已過時了。我覺得只有加深這條隧道,才能使碼頭可以利用。我已同南太平洋公司和這個港口城市簽訂了協議:由我填補資金缺口,負責加深隧道工程。”
“你該出多少?”
“600萬吧,多退少補。”
“我的天哪。”
“沒什麼。這些投資很快就會收回的。”
除了休特凱斯·戈登,誰能提出這種設想?或許是我低估了他?
最後,我說:“我已瞭解了金門航運公司的歷史和你的全盤計劃。可是,米蘭達事件,你還沒有提供給我更多的證據,證明有人想殺你。”
“來吧。”他朝等在那兒的杰特蘭吉號走去。“我帶你去見迪克·法利。”
“大體情況與戈登先生對你講過的一樣。”迪克法利拘謹地說。我抬頭看了看這位奧克蘭港傑克·倫敦碼頭的經理。他這個碼頭負責接待金門航運公司的貨輪。
休特讓喬希·哈登把直升飛機停在這個碼頭,讓我戴上安全帽,拉我到第三安全區和法利見面。休特先是自己講述了事情的經過:有一次,他差點被一把從起重機上掉下來的扳手砸死。“只擦傷了一隻肩膀,可足足痛了我好幾天”。他汗衫口袋裡傳出了呼叫機的嘟嘟聲,於是他轉身去打電話了。
法利和我沿著碼頭朝安全區辦公室走去。
我們在碼頭邊停下,這兒的喧鬧聲比碼頭上小得多。
我說:“我想,那事不會像戈登先生所說的那樣可怕。”
“戈登先生當時忘了戴安全帽。不過他肩上的傷勢不重。”
“足足痛了我好幾天。”我回味休特剛才的話,我想我的老朋友也許患了憂鬱症。
“這事,你調查過嗎?”我問。
“戈登先生提出要全面調查。我們已查明是誰把扳手放在起重機上的,這個人已受到處罰。扳手是由起重機的震動而落下的,起重機駕駛員是我們最信賴的僱員。”
“就你所知,碼頭上有沒有人想害戈登先生?”
“據我所知,沒有。”
“會不會有人由於某個原因而想害他?”
“……嗯,像他這樣的人容易樹敵,很有可能他得罪過某人,可至於是誰……”他聳了聳肩膀。
“你瞭解他的金門航運公司計劃嗎?”
“是的,他現在管理著這個公司。”
“那些計劃對奧克蘭港來說會不會是種威脅呢?”
“這個……”法利一邊思考著,一邊脫下安全帽夾在胳膊下,“毫無疑問,奧克蘭港遇到了麻煩。但和金門航運公司是無關的。”
“對你們的碼頭有影響嗎?”
“我們自然希望他們能留下來。失去一位重要客戶總不是件好事。可是,在我們諸多的客戶中,他們只是其中的一員,而且戈登先生給我們足夠的時間來吸引其他的客戶。”
“法利先生,關於扳手,你還有什麼能告訴我嗎?”
他晃動著身子,費力地眨巴著眼睛。“關於那事,倒沒什麼可講的了。至於你那位戈登先生……”
“只管照直說來。”
“我不喜歡說三道四,可是……他這個人很難對付。自以為了不起。聽別人說,他是個精明的生意人,可他經營的手段並不高明。”
這時,我聽到休特在叫我了。
我拿出一張名片,遞給法利。“打電話繼續談下去,好嗎?”
“我已說過,我不想說三道四。”
“我保證,你告訴我的一切不會讓第三者知道。”
我們的下一站,是停在奧克蘭會議中心大樓屋頂上。把休特和我帶到樓下去的電梯是一隻老式籠子,到達五樓時,不祥地抖了一下。休特拉住鐵柵上的欄杆,推開電梯門,領著我走進一個暗綠色門廳。護牆板和門上斑斑點點,窗於和橫檔上的厚玻璃,擋住了光線。我感到彷彿回到了40年代。
“金門航運公司在凱澤廣場原有三個樓面的辦公室。”休特邊走邊說。
“你讓他們從凱澤廣場搬到了這兒?”
“使公司突然好轉的第一條措施是:大幅度削減開支。第二條措施是:嚇退行政人員。讓他們到一幢沒有地毯、天花板的破舊樓中辦公,當然,那些笨蛋提出了異議。可我說,‘這個鎮上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你們在做賠本生意。’這些傢伙認輸了。”
休特領著我向一個小房間走去。他一邊走,一邊向來來往往的人打招呼。我仔細觀察這些人的表情,想估計一下他在這些人心目中的地位,結果,有的很熱情,有的則很拘謹。
小房間的牆壁上嵌著水晶玻璃。休特指了指裡面的陳設,說:“像一位大亨的辦公室嗎?”
“還不如我以前在沃蘇斯工作時樓下的廁所。”
“扭轉局勢的第三條措施就是:當你在剝奪別人特權的時候,不要給自己任何特權。另外,我大多數工作是在直升飛機或我的公寓中完成的。”他懶散地靠坐在轉椅裡,然後指著身旁的一張直背椅子:“請坐。”
“我還以為你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繼續談呢。”
“這個等會再說。我想先把你介紹給我的幾個下屬。”
我看看手錶,快5點了。
一位高個子剪著短金髮的女人出現在門口。休特站起來,讓她坐到他的座位上去。她一動不動,不贊成地皺皺眉頭。“他們正等著你下去呢。”
“這就去。她是我跟你說過的偵探,莎倫·麥科恩。莎倫,這位是卡羅·拉蒂默爾,我的財務主任。”
我起身和拉蒂默爾握手,心中暗暗高興,休特所說的那位來自芝加哥的“財務主任”原來是個女的。,
休特側著身子擠過拉蒂默爾身旁,走了出去,又回頭說:“我也通知拉斯到這兒來。你們可以在一起談談我。告訴莎倫,和我合作是很可怕的。”
拉蒂默爾搖搖頭,笑著對我作了個鬼臉。擔任這個職位,她太年輕了。她也許只有28歲,穿一件很短的黑衣服,緊身褲,腳上是絨面平跟鞋。
我問:“告訴我,他有多可怕?”
她在桌沿上坐下,兩腳交叉起來,晃動著雙腿。“和他合作是一種奇特的經歷,T。J。是個有獨創性的人,也是個獨斷專橫、為所欲為的人。”
我在休特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你們相處多久了?”
“大概五年了吧。我幫他挽救了內華達州的絕望鎮。”
“什麼鎮?”
“裡諾和拉斯韋加斯之間的一個荒鎮。那時已瀕臨崩潰,現在是南北幹線上的一個繁榮的中轉站。”
“賭鎮?”我問,同時想到休特是否和犯罪集團攪和在一起。
拉蒂默爾搖搖頭。“只有一些人在賭,主要是些遊客,還有一些居民。”
“T。J。還挽救了什麼?”
“嗯,一家鋼鐵廠,還有一個大的股份有限公司——真希望我也能參與。一家電影設備公司;科羅拉多州的一家公司……你最好去問他自己。”
“對某個公司或城鎮一無所知,卻能闖進去,改變它們糟糕的局面,這樣的人真是太不尋常了。”
“是的。他是個不知疲倦的人,有驚人的記憶力,悟性很高。”
“難道他的個性……”我遲疑不決,想問得緩和些。
拉蒂默爾笑了,“你是說他處事、言談不夠圓滑?事實上,你會為他力挽狂瀾的形象而感到吃驚的。”
“什麼形象?”
她用手指在桌面的灰塵上畫著什麼。“某一類人的形象。他們是一流人物,受過很好的教育,也很刻苦。總的說來,他們不是很……很有吸5!力。在雞尾酒會上,他們表現得一點也不出色,沒有多少朋友。他們希望自己和為他們工作的人能各有所長;他們不能容忍別人的短處,對反應遲鈍的人沒有耐心。”她停了一會,“坦率地說,他們是很令人討厭的,可是當問題解決、他們離開時,每個人都很高興。”
不錯,休特已為自己樹立了形象。“那麼,為什麼有人,比如說你,願意為這種人工作呢?”
“錢,股票購買權。還給了你一個學習觀察他的機會。加入到他的行列本身也是一種挑戰。一旦加入以後,情況又會有所不同。”
“舉個例子?”
“就拿T。J。和我之間來說吧,他可以完全信賴我,我也可以完全信賴他。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是朋友。我們只是工作關係。”她說得很冷靜,很有理性。
“你還可談談其他的事嗎?”
“最重要的是,他很有想象力。他會接受像亨特爾斯波恩特那樣的災區,然後把它設想成舊金山港。起初,他的想法也許顯得不可思議,可最後,還真會實現。”
門口一個聲音說道:“那是靠他的固執實現的。”
我轉臉望去,是一位矮壯、圓臉、有一頭黑色亂髮的男人。
“啊,拉斯。”拉蒂默爾用歡迎和熱情的口氣作了一番介紹。拉斯·佐拉是休特手下的管理人,“組織戰略家”,會“永遠”和休特在一起。
拉斯把直背靠椅轉過來,跨坐在上面,雙臂放在橫杆上,白襯衫袖口鏈釦上嵌著鑽石,閃閃發光,鑽石瑪瑙戒指在他的右手上也閃著光亮。
我問:“組織戰略家是幹什麼的?具體些。”
“我的職責是檢查公司的總體結構,決定應作些什麼調整來提高效益。提出建議,幫助他們解決問題,監督進展,不斷作出判斷。”
“簡單地說,”拉蒂默爾說,“拉斯是T。J。的劊子手。”
“謝謝,你的描述富有戲劇性。”他對我笑笑,改變了話題。“這麼說來,你就是那位偵探,幫助T。J。查出誰是刺客。”
“拉斯。”拉蒂默爾露出警告的口氣。
“怎麼,難道要裝出不知道她的來意嗎?”
“我想,T。J。和麥科恩女士之間的事是不能讓第三者知道的。”這時,她的語氣明顯冷淡了下來。“你進來時,我們正在談論是什麼使T。J。成為一個獨特的挽救危局專家……你和他相處那麼久了,相信你對此也能說出些什麼來。”
拉斯轉動了一下眼珠,顯然是被她生硬的態度逗樂了。他仔細想了想,然後說道:“T。J。挽救危局的速度快得驚人。幹這行的人一生頂多幹四五回,可T。J。只從事10年,已幹過12回了。”
我問:“這些年你都和他一起幹嗎?”
“除第一回之外。”
“他是怎麼能幹得那麼快的?”
“超前計劃。他進行綜合研究,他會毫不憐憫地逼迫每一個人,包括他自己和我們這些手下人……說真的,我從沒見他睡過覺。當然,他也有不好的一面,有點性急。一旦他穩定了局勢後,便急於開始幻想,一旦幻想變成事實,他就開始考慮下一步。”
“他不能把一切順利辦完?”
“有時候是這樣的。啟斯東鋼鐵廠,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那是我們七八年前挽救的一家公司,在賓夕法尼亞州西南部阿巴拉契亞山脈邊緣地區。那公司是得救了,可付出了很大的代價。T。J。的脾氣容易暴躁,和董事會鬧僵,使他們不可能和他繼續合作下去。”
“這種情況經常發生嗎?”
“每回都有一次吧。他總是盡力挽回僵局,可還會再發生,代價夠慘的。”
“好吧,”我說,“我們還是回過來談談,他是如何對待他的同仁的。你們又為什麼都願意聽他召喚。”
拉斯說他同意拉蒂默爾的說法:T。J。幹得非常出色,跟他合作機會難得。
我問他們兩位,對T。J。是否有不滿、忿恨的情緒?他們說沒有,回答似乎很真誠。過了一會兒,我說:“是什麼使他做得這麼出色?”
拉斯顯得茫然不解:“他不是哈佛大學畢業的商學碩士嗎?”
“他在哈佛大學深造過?”
“他讀了本科又讀研究生。”
可他漫遊全國,哪裡有時間?“什麼時候?”
拉斯輕聲笑了起來:“奇怪,連你這位老朋友居然也不知道。這也不奇怪,人都有自己的隱私。聽說過神童嗎?T。J。就是一位神童:當大多數孩子在學ABC時,他就開始讀成人書了;當孩子們還在艱難地學習乘法運算時,他已經在學高等微積分了。12歲他就讀完中學,開始學習大學課程。14歲進入哈佛大學,兩年後便獲得學位,一年後攻讀研究生、”
“以後呢?”
拉斯聳聳肩。“在家。等待長大,我想。據我所知,他第一次幹這一行是在14年前。後來,他找我,讓我幫助他挽救洛杉磯的艾弗裡設備公司。從那以後,我們就一起幹了。”
我相信,休特不會讓他的合夥人知道,在那些年裡,他是個違法的毒品流竄小販。“現在,我想談談T。J。僱我的理由了,拉斯先生,先前你提到過‘刺客’,這是你的說法還是T。J。的說法?”
“我的。我想,他的說法叫‘職業殺手’。”
“拉蒂默爾女士,他對你解釋過情況嗎?”
她點點頭:“同樣的說法。”
“對於正在發生的一切,你們各有什麼看法呢?”
拉蒂默爾說:“這聽起來像是有人要殺死他。要不然,就是T。J。的頭腦出了毛病。那樣,我們都要遇上麻煩了。”
“多疑症患者?”
“唔,他表現出一些徵兆。”
“什麼,是職業殺手還是腦子有毛病?”
他們交換了一下眼色。
拉斯說:“我認為是腦子有毛病。”
拉蒂默爾點點頭。
“就在這兒,”休特說,“可以看出子彈是從什麼地方射到柱子上的。”
我們正站在他公寓旁的停車場上,他那輛銀色老科維特車就停在我們身旁。在坐直升飛機回來穿過海灣時,他告訴了我另外兩件事:一次是當他在金融區一條熱鬧的街道上拐彎時,一隻大手猛地把他推向滾滾車流(希區柯克導演的一部電影的幻覺場面,我當時是這樣認為的);還有一次是,兩個星期前的一個深夜,當他停車時,有人朝他開了槍。我仔細看了一下他所指的柱子上的裂痕。不錯,可以說是被子彈打的,不過也可以說是被汽車撞出來的。
我想,休特是否看多了那種描寫停車庫槍殺事件的電視或電影。
“值崗人員怎麼沒聽到槍聲呢?”我問。
“我開車進來時,他不在附近。而且只是‘噗’的一聲,射手用的可能是無聲手槍。”
“你報告警察了嗎?”
他點點頭。
“他們找到子彈了嗎?”
“……沒有”
“他們採取什麼行動?”
“正在調查。”他的聲音開始沉悶起來。
“告訴我負責這件案子的警官名字,我想查一下他的身分。”
“我樓上有他的名片。”休特向附近的電梯走去。我叫住了他,說:“我敢向你保證,一個職業殺手是不會這麼笨的。他一定是來到這裡,迅速出擊,然後揚長而去。一會兒用扳手,一會兒想把你推到車輪底下,後來又是用槍、用什麼東西打你後腦勺,這種情況是不太可能的。這不是職業殺手慣用的手法。”
“我只相信一個事實,不管是誰要殺死我,他們都有自己的理由,甚至也許就是我身邊的某個人。”
我用大拇指撫摸了一下柱子上的裂口,儘量用婉轉的口氣問下一個問題:“休特,這些年,你工作得很辛苦。拉斯說他從未見到你睡過覺。當然,他一半是在開玩笑。你不用可卡因或者——”
他把背轉向我,向電梯走了過去。“我不用可卡因或其他任何毒品,”他不耐煩地說道,“我並不多疑,多疑的人是沒有自我意識的,而我意識到自己很痛苦。”他舉手按了一下電梯上的按鈕,然後把手垂了下來。
他面對著我,雙唇扭曲,自嘲地笑道:“你一定認為我連自己都不知道是誰,是幹什麼的吧?那麼,你知道我們那次盡情歡樂之後,我為什麼要偷偷溜出那個城鎮嗎?你知道我離開你的真正目的嗎?”
我搖搖頭。
“我離開你,因為我知道自己是個樣子很滑稽的保儒,沒有個性,只是運氣很好。你是跟我睡過的最漂亮、最可愛、最聰明的女人,我知道你不會再讓我有這樣的機會了。我也知道,假如我留在那個鎮上,我決不會放過你的,那隻會使我們兩個都很痛苦。我只是不想讓我們兩個都那麼痛苦。”
“休特——”
“不,”他抬起一隻手,“請給我點仁慈吧。不,我不需要仁慈——”他低頭看著腳下的地面。
“我需要的和想要的,”他接著說道,“是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他抬起頭,和我的目光碰到了一塊。他臉色蒼白,眼睛充滿恐懼。
我走上前,握住他的手,冰冷冰冷。
我柔聲地說:“明天早晨,我們可以多談談。”
5
我回到辦公室時,已過7點。米克回家去了。我站在小屋裡,看著裡面嶄新的陳設。回答機上的燈正亮著,傳真機的面板上顯示出“備用”字樣。我來到計算機旁,用手指在鍵上劃過。幾年來,我一直想能通曉計算機,能夠使用數據庫,而以前,這是由我的助手雷·凱萊赫做的。我對她說過,我不會用計算機,連字都打不好,可真正的原因是怕被困在辦公室裡。現在,為了維持正常營業,我不得不學會使用計算機。
我走進自己的辦公室,裡面已放好我的新沙發和新椅於。在我辦公桌角落的一隻花瓶裡,插著海諾送給我的玫瑰花。每星期二送一朵長莖玫瑰花——是他的傑作。花色由黃改為橘紅。自去年六月,他的失蹤事件之後,花的顏色改為一種溫和的暗紅色。我認為我們已經相互信賴,可是,海諾又一次離我遠去。不過,他的明信片來了,電話也來了。簡潔的白色明信片上打著美國和其他國家的郵戳,上面寫些無足輕重的事情。我把明信片整整齊齊地堆在一旁,把電話的日期和城市的名字都記了下來。
目前,我有了麥科恩偵探事務所的第一個案於,有可能賺錢,但案情很複雜,我需要和海諾談談。可我不知道去哪兒找他。
我怨恨地看著那枝紅玫瑰花,把它從花瓶中拿出來,用手指撥弄著一葉花瓣,又把它放回去,把綠葉拉拉直。
我迫使自己的思路回到休特的事情上去,決定到樓上去,看看雷是否在家。以前我經常求助於她的洞察力。
雷住在閣樓上。我在掛著摩洛哥式簾子的門框上敲了敲,裡面傳來讓我進去的聲音。我把門簾撩向一邊,走了進去。雷雙腿交叉,盤坐在地板上,穿著一件破舊的方格睡衣,正對著一面化妝小鏡子看著自己的臉蛋。她從鏡子中看到了我,笑著說:“你好,我正想著你呢。你真該約束一下你的外甥。”
“是嗎?”我在床墊和彈簧褥子上坐了下來,“米克在幹些什麼?”
“他向我問了一大堆業務方面的問題,有些我也答不上來。”
“真是對不起了。月底他就要回家了。”
雷塗好眼影,轉身對著我說:“今晚我要和幾個女朋友一道出去,到一個酒吧去。”
“雷米迪?”這是眾生法律事務所的人經常去的一個小酒店,位於米遜街的斜坡下面。
“不,你也可以一起去嗎?這酒不錯,實際上是一個俱樂部,在馬里納。我們去……尋找男人。”
“你和威利的關係結束了?”我問。雷和丈夫離婚後,看上了威利·惠蘭,一位廉價珠寶商。
“結束了,”她說,口氣開始嚴肅起來,“現在,我就一個人生活,可是很不愉快。你能幫我嗎?我是說,你能輕而易舉地得到一個男人。”
“嗯。”我想到了在我辦公室裡那撒滿一地的玫瑰花瓣。
在感情生活上,我與雷十分不同。她隨心所欲,膽子也大,而我,卻只對著不可約束的情人送來的玫瑰凝神思索。
她注意到了我的沉默,便皺皺眉頭。“你來這兒有事?”
“有事和你商量。我有了第一個委託人。”
雷站了起來。“價錢怎樣?”
“他要我開價,他很有錢。”
“接受他的委託。”
“我不知該不該接下來。”當她把一套黃褐色衣服從衣架上卸下來時,我對她講了休特的事。
“真該死!”我最後說道,“這事為什麼在這種時候發生?我不希望事務所的第一個委託人是一位以前與我接觸過的怪人。”
“聽上去他已經使你發瘋了。”她柔聲說,隨手整了整脖子上的圍巾。
“換了你,該怎麼辦?”
“在我看來,你有好幾個原因不能接受他的案子。第一,你認為,這一切也許是由他的多疑症引起的;第二,你這個事務所還處在初創時期,你沒有時間來進行這樣複雜的調查;第三,這位休特曾是你的情人。”
“只有一個晚上,而且是在許多年以前,算不上真正的——”
“可他說他很愛你,這就夠了。還有,第四,你說他是個怪人。”
我等著,知道雷善於從不同角度來看問題。
“反過來說吧,因為他是個怪人而不接受案子,不能令人信服,實際上你喜歡這類人物。還有,因為他以前是你的情人而不接受案子,也不能令人信服,因為你早把他忘了。如果他現在對你還有感情,這不等於你對他也有感情。至於你沒有足夠的時間,那是廢話,對於感興趣的事情,而且因為感興趣而能得到一大筆錢,那是誰都能騰出時間去幹的。要我說的話,可能你是不敢接受這個案子。”
“不敢?太可笑了!”
雷繼續說道:“休特也許真的很瘋狂,很奇特,可你不接受這個案子,你就永遠不會知道他是怎麼回事。你能熬得住這好奇心嗎?”
她又一次戰勝了我。
“還有,”她加上一句,“如果真有人想殺死他的話,你可以阻止這事的發生,而且,在舊金山歷史上,可以留下小小的一章。”
我嘲諷地笑了起來。
我家的屋子燈光明亮。經過走廊,我關掉了客房和會客室中的吊燈。從起居室裡傳來陣陣低沉的聲音;我站住,聽著,聽上去像發報機發出的聲音。
我連忙走了進去。米克坐在我那張舊牌桌旁,桌上放著一隻不知哪來的收音機。他正在擺弄那隻收音機,’指示燈一閃一閃,他那麼專心,一點都沒聽到我進來。
我問:“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米克關掉了收音機。“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到家了。這是我的收音機,幾年前我自己安裝的。我打電話讓爸爸郵寄給我,今天下午收到了。”他用手撫摸著收音機,這實際上是台無線電收發兩用機。“看,這是監督波段,這是射擊呼叫器,這是超高頻率、高頻率、兆赫。”
“空中交通台也能收聽到?”
“對,奧克蘭和加利福尼亞都能聽到。奧克蘭的頻率是什麼?”
“地面控制是1—20—1—0—9。”
他輕輕地撥動一個開關,轉動著一個旋鈕。
“……奧克蘭地面控制站,這裡是1—2—1—3—D,我正朝東,向利弗莫爾開去,字母為A……”
米克說:“下次海諾飛回地面時,你就可以用上它了。聽到他和地面控制站聯繫,並且,他還沒來得及打電話叫你,你就到了他的身邊。告訴他,你消息靈通,這會使他發狂。”
下次海諾飛回地面……我不想考慮這事。但我不忍心掃他的興,只對他報以微笑。
我來到廚房,準備我的冰凍主菜。米克跟了過來,擠在我身旁,從冰箱中拿出一聽可樂。他說:“我一直在考慮,對地震,我們應該做到有備無患。”
“什麼?”
“我想,我們可以把必需品裝進一隻箱子,把箱子存放在你書房的壁櫥裡。”
“這個主意不錯,可是,萬一壁櫥倒塌了,我們拿不到這些東西怎麼辦?”
“不會的。我在為收音機安裝天線時,發現壁櫥上方有一根大梁支撐著。”
他已在我房子頂上裝了一根天線!這個小混蛋。
“我簡直不能相信,”他說,“你是怎麼從那次8.9級地震中倖存下來的?”
“趴在辦公桌底下。”我從冰箱中拿出一袋冰凍牛排。
“這對你身體沒有好處,”他望著那包牛排說,“脂肪含量高,還有鈉。”
我指著他的可樂,說:“這對你的身體也沒有好處。你一到家,你媽就不會給你東西吃了。”我打開包裝紙,在塑料小袋上戳了幾個洞,然後放進微波爐裡。
我轉過身去,發現米克垂著雙肩,洩氣地撒著嘴巴。“怎麼啦?”我問。
他聳聳肩,避開我的眼光,用一塊海綿擦著本已乾淨的廚房檯面,而且露出好鬥的神情。他母親年輕時也是這樣的。
一點不錯,他決定不回家了,他讓父親把收音機寄來,談了“我們的”地震防範措施。對他,我該怎麼辦呢?
我思考了一下,有了一個主意。讓他幹些事情,試試他的才幹。
我說:“我考慮好了,讓你留下來,幫我一段時間,怎麼樣?不知你父母是否同意?”
剎那間,他臉上閃過興奮的光彩。我想,他也許會吻我。相反,他擦檯面擦得更起勁了。“他們會同意的,”他說,“因為你能說服他們。”
微波爐發出了蜂鳴聲。我摸摸小塑料袋,只有一點微溫。我已是飢腸轆轆,疲憊不堪。
“微波爐出毛病了,”米克說,“假如可以的話,明天早晨上班之前,我就把它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