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通詐死
彷彿任何東西都破壞不了這座莫斯科近郊小城的安寧。因為它位於蜿蜒的小河河谷溼潤的綠地之中,而這條小河又處於不高的山丘之間。
在一條條塵土飛揚、被陽光照得熱乎乎的街道上,從清晨就不時地響起學生們的腳步聲,因為到學年結束總共就剩下幾天了。婦女們推著搖籃車躲在銀樹和慄樹的樹蔭中,老太太們揹著包,甚至是大網兜,在從副食店回家的路上不時地停下來,匆忙地問一些每日必問的問題:集體如何啊?發沒發退休金哪?看沒看《聖·巴爾巴拉》最後一期雜誌,等等。垂頭喪氣的、喝醉的男人也不比學生少,憂傷地在垃圾旁尋找空瓶子。不論是學生,年輕的媽媽,還是愚蠢的老太太,都不能引起手戴刻花戒指的老人的興趣。他在那裡,在距莫斯科一百公里的地方已經等四天了。
為了等待從北方回來的賓館管理員,這位有錢的石油闊佬開了一個便宜的單人房間,客人出示了獨特的證件——新的士兵證,為此,女管理員才終生愛上了這個富佬。新兵幾乎沒到街上去,不喝酒鬧事,不大聲唱歌,也不領女孩子到房間去,誰也不知道他在那裡幹什麼。確實,曾經給他打掃房間的女服務員有一次注意到他有一部奇怪的電話。這部電話放在桌子上,是黑色的,帶有無線,灰色的信號盤上面有數字按鈕,沒有普通電話通常有的電話線。
當老人看到女服務員那疑惑不解的目光時,嚴肅而簡短地解釋道:“這是移動電話,是通過宇宙間的衛星進行聯繫的。”他隨便地用手指指了一下爆出裂紋的天棚,顯然是指那若隱若現的星空。
這台移動電話成了惟一把阿列克賽·尼古拉耶維奇·那依琴柯和外面世界聯繫起來的紐帶。整天他都叫著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密碼,和那位神秘的用戶用完全特殊的語言交談,這對於愚蠢的服務員來說,當然是不可思議的。
“這些人是怎麼了?沒把工廠的那個人打中嗎?什麼時候?
誰將接替克列斯特監督皮捷爾?是那個朱戈基的加里克嗎?‘倒黴蛋’?這是一個天然的‘桔子’,我瞭解他,他在摩爾曼斯克?整整三年絞盡了腦汁,然後……從那裡……得到錢,他從蓋達爾·巴金斯基和謝瑪以及菲奧列托夫那裡買的‘赦免令’,那些人只能把‘麵包幹’連成一排。加里克以為,假如有魔法,那一切就都有了,不,我是不會做好事的。這偷來的油是不會跑到小偷身上的。曾經有過這樣一個普希金,人們把一切重擔加給他。什麼?
如果聚集全力?至於蘇霍伊,那就……什麼?兩月之後?那又怎樣呢?因此要忍耐嗎?這可是個無止境的事。沒有秩序,整個城市都有耳聞……這意味著什麼?“時代改變了”?時代永遠是老傢伙的,無論是那時,還是現在。當時到處是腐爛垃圾,而現在到處是凍傷者……而你打算和誰工作呢,和街頭小販嗎?為什麼要兩個月時間?而不能提前些呢?況且,在這段時間我需要在哈萬公墓附近開一個小飯館,這是真的!我躺在谷底,坐在蘆葦蕩裡,吹著黑管!……“
科通躲藏起來了。他藏在莫斯科郊區,他感覺自己處在相對安全之中。怎麼說呢,雖然就剩他盜賊一個人,即使周圍實際上沒有親近的人們,沒有忠誠的手下,他也清楚地知道:蘇哈列夫正在整個莫斯科搜捕他,發動了所有能發動的人,蘇哈列夫對他決不會留情。
那依琴柯知道已故的弟媳住宅被燒,而且她也死了,知道他始終沒機會看見的、他喜愛的小侄女被綁架走了,蘇哈列夫需要娜塔莎作為誘餌,誘餌也許落空了。
但是,阿列克賽·尼古拉耶維奇咬緊牙關,決不暴露他現在隱藏的地點。他給所有能打電話的人都打了電話:從前在一起幹活的人,絕對權威信賴的人,盜賊們。不過無論是莫斯科還是其他城市,都沒有令人滿意的答覆。那次在餐廳發生的公開槍殺之後,有犯罪傳統的無業遊民們安靜下來了,顯然,他們已潛在地意識到,他們為非作歹的日子就要結束了。接替他們的是那些有著鋼鐵般的心理和強有力手腕的人。他們為人冷酷無情、做事謹慎、無怨無悔,他們不講任何原則,除了一點之外,那就是把所有能手的事都攬到自己身上。
和這種人鬥,大概幾乎是不可能的。
好幾次,科通拿起電話,想給檢察官打電話:毫無疑問,只有這個人才能真正地幫助他,但是在最後一刻,這個黑幫頭目把話筒放到了一邊,他還從來沒有這麼猶豫不決。原因數不勝數,但主要是:這位克里姆林宮的官僚是惟一的權力代表,也曾經把他出賣給更壞的壞蛋,儘管他曾經信任過這位檢察官。
檢察官一生中都在利用人,也利用過他這個黑幫頭目,把他放在監控“俄羅斯性亢進劑”這種藥的生產的位置上。也利用過他那個手下,過去“辦事處”的軍官,後來他把那手下藏到了“紅色地帶”的監獄裡。
還利用過許多許多人……
是的,阿列克賽很清楚地記得,在華沙拉多姆斯基公路上的最後一次談話,他說:“你是一個從罪犯世界來看待問題的人,而我則是從克里姆林宮的角度來看的,我們的利益是相符的,但這只是暫時的。”
誰能保證檢察官現在的利益和蘇霍伊的利益是不相符的呢?當時克里姆林宮的上層官僚有理由把不久前同盟者的情況報告上級,要知道,實際上他有著無限的能力,並且需要越多,壓力越大:對檢察機關,對社會上的閒散人員,同樣對那個“辦事處”……最主要是娜塔莎,因為老盜賊堅信,是檢察官親手綁架了她。
有幾次盜賊甚至撥了電話號碼的前幾位數字,但最後突然改變了決定——用情報部門的專門手段來追蹤移動電話持有者,簡直是不費吹灰之力。當然可以和郵政總局接通電話,但是,誰又能擔保他的電話不被竊聽呢?
於是,科通又一次把電話放下,揉揉他那乾枯的、由於尼古丁而發黃的手指,又點燃了一支‘白瑪娜麗’香菸,於是,他就被藍煙所籠罩。
是的,世界上發生了某種不明不白的事情,在俄羅斯正上演著某種奇怪的、可怕的、近乎真實的怪異的劇目。在莫斯科,竊賊越來越經常想起所發生的事情,但無論如何也弄不明白。刑事案件和高層政策在俄羅斯是那樣緊密地交織在一起,以至於要想弄明白誰主誰次,簡直是不可能的。持續發生的還是那一類政治刑事案件,其中的角色也早已註明,就像電影劇本已提前寫好了前幾幕一樣。對於他,一個上了年紀,受人尊敬的老人已被明顯地定為三流角色。因為對他來說,任何監獄,任何地帶,任何看守所都是他的歸宿,他早該退休了。
老竊賊站了起來,下了決心,熄滅了香菸。
是啊,有時甚至木偶也能根本改變戲劇的過程。
人們要求他離開舞台。觀眾鼓掌,配音人從幕後發出長長的噓聲,導演從側幕走出來做出一副奇妙的表情。
好,他同意了。
但他將按自己的方式來完成。他這樣做,是為了在最後一幕中重新出現。
這些位於城郊的合作社,和莫斯科在切爾塔諾瓦或者在梅特維特科瓦的車庫沒有什麼區別,都是規模不大的長長的混凝土製成的圍牆,牆上到處是用航空汽溶膠那種顏料塗滿的各種粗野的罵人話,以及一些簡明的通告:“薩沙·盧卡舍夫是隻山羊”,“列娜是同性戀女人”,而“斯巴達克是冠軍”!四周是與外界隔絕的死一般的混凝土世界,到處是生鏽的完全破爛的汽車車廂、打碎的電池碎片、被周圍的壞孩子打掉的去年的黃色樹葉……
個子不高的老人手指上帶著刻花寶石戒指,不時地揮動著他那運動員揹包,沿著一排排金屬大門走著,沉思著,邊走邊看著自己的腳下。
淒涼的一排排車庫的盡頭是條死衚衕。最近的那個129號大門生了繡,淌著水,被破碎的水泥塊壓斷的樹幹上的刻痕也模糊不清了。從所有的情況看,這些車庫從去年就沒有打開。
老人停了下來,把包放在地上,當抽了一支“白瑪麗娜‘香菸後,環顧了一下四周,人跡皆無。
自古以來,鎖就是小偷和君子之間的少數障礙之一,不過這是可以解決的,真的,這不過是一種潛在的障礙。君子的地位越高,他們的鎖就越好,鎖越完善,做鎖人的技巧就越高超。
他站在129號車庫的大門旁,門鎖已經生鏽,但他對鎖從未產生過怨恨,相反只有敬意。一九八四年他曾潛入那個蘇共中央委員會機關工作人員的住宅裡,那門鎖是多麼的複雜啊,不也被他制服了嗎。鎖是個謎,是個莫名其妙的東西,是個難清的謎語,是個真正的謎,這個謎需要去猜測,需要平等的交談。談話應當是深思熟慮的,是要有耐心的和寬容的。鎖不是敵人,而是狡猾的、聰明的交談者,它就像一個有經驗的偵察員,試圖把別人早些時候做過的事、說過的話混淆起來,抓住他話中的矛盾,予以篡改。
對於一個被認為七十年代蘇聯首都最高手的住宅盜賊來說,打開銀行貨倉大門的鎖不過舉手之勞。這算不上是一個能引起尊敬的有經驗的檢察機關的偵察員,充其量不過是進步社會黨手下的一名愚蠢的中士。對於他們來說,就像“田間的農夫把蛙趕走的事”一樣輕而易舉。
簡短地說,幾秒鐘之後,鎖的交談者也已經束手無策地在絞索裡來回擺動,而紋身的那人慢慢地打開金屬門,汽油味、顏料味、加工油的氣味和灰塵撲鼻而來。那依琴柯再一次環視了一下四周,把車庫大門推上了一半。四百七十台“莫斯科人”憂傷的車臉注視著竊賊:蓋子上掉了皮的油漆,圓圓的落地燈,破損的散熱器格子,彎曲的保險槓……真奇怪,這些古董式的汽車至今仍在俄羅斯大地上奔馳。
科通很快並且敏銳地環顧了一下車庫的內部。在自制的架子上擺放著許多大罐、小罐、沾油的塑料電容,還有裝化學制品的瓶子。汽車旁有一個大金屬油桶正冒著黑氣。阿列克賽打開它以後,便很準確地判斷出:那是汽油,在汽車後面還藏有五個這樣的油桶。顯然,車庫主人善於儲存。
老盜賊稍稍打開一點大門,就向合作社的出口走去,因為半小時之前,在到這裡來的路上,他發現了一個上了年紀的喝醉了的流浪漢,他正在那裡的汙水坑中找空瓶子,根據他的外表判斷:他們是同齡人,身材也一般高。
他們談話時間不長,但內容極其豐富:為了一瓶“伏特加”
酒,那人自我介紹說,他是從布里瓦爾來的安德留哈,他很願意幫助這位對汽車情有獨鍾的老人。
“我只是需要再擰一擰螺絲帽。”老人邊說邊傲慢地盯著那流浪漢的臉,“我一個人不行,爬不到下面。我來擰,你只要頂住就行了。”
“沒問題,”從佈列瓦爾來的安德留哈貪婪地敞一下牙,想像到他那臭哄哄乾巴巴的嘴裡正在喝酒,“是的,為了這一小瓶酒,我哪怕為你把整個汽車拆開都行!……喂,我的親爹,把我帶到車庫去吧,我那兒的煙囪從早晨起就冒煙……”
科通把流浪漢帶到車庫,讓他走在前面,小心地從地上拾起一把沉重的煤氣鑰匙,而那位喜歡白喝酒的流浪漢正忙於研究粘在瓶子上的商標,沒能看見。此刻,老人的動作已變得敏捷、輕快,算計著每一步,像猞猁的動作一樣。
“砰”一聲,那位髒兮兮的流浪漢的頭上流出了血,呻吟了一聲,就倒在了車庫那沾滿油汙的地上。
剩下的就是技術問題了。
那依琴柯先掏了一下死者的衣兜,當然,布里瓦爾的這個拾破爛的安德留哈兜裡沒有任何證件。然後,他拿出了自己的證件、移動電話、幾個舊的信用卡,他把這些東西都放在了機器蓋上,把屍體上的棉衣脫下來,把他自己的衣服穿在死者身上,這件衣服不很顯眼但卻相當昂貴。他又把護照、移動電話和信用卡都放進死者的兩個兜裡。然後從運動包裡拿出了另一套衣服,黑色的變色太陽鏡,化裝用的工具和一個不大的鏡子。
二十分鐘過後,一切都準備就緒了。貼上的鬍子、假髮和大的變色鏡把他變得完全認不出來了。
老盜賊打開油桶,把汽油倒在那個沒有知覺的身體上,隨後,關閉的車庫裡飄來了濃烈的甜甜的氣味。接著他又從運動包裡取出事先準備好的一件破衣服,把它點看後就放在一窪汽油旁,布悄悄地燃著了。
五分鐘之後,科通一邊不時地正一正架在鼻樑上的變色鏡,一邊邁著有力的步伐,沿著長長的混凝土圍牆走去,還不時地搖著空書包。當他走到鐵路道口時,巨大的爆炸聲打破了整個城郊的寂靜,那依琴柯回過頭來一看,發現車庫上方冒起了黑紅色的巨大的一片蘑菇雲,那是車庫裡的汽油桶爆炸了。這個蘑菇雲就像原子彈爆炸時那樣,漫漫地、無法阻止地擴散開來,並且它的範圍在不斷地擴大,甚至從這裡到遙遠的鐵路路堤都散發著熱氣。到處聽得見焦急的喊聲,某些人,準確地說,是這些車庫的主人,正快步跑向大門。
老盜賊叉開兩腿站在那裡,把臉轉向可怕的火球那面。現在的火玫瑰好像在整個天空上盛開。極大的火光反射在老盜賊的變色鏡上,他吸著“白瑪麗娜”煙,小聲地嘟囔道:“你想讓我消失?好,就算我已不存在了,但在最後的交涉中我還會出現並且接著我自己的方式去做。”
燒焦的人的骨架放在發光的鍍鋅桌子上的一排排裝有液體的槽裡。在那不大的地方,在亮著發光的幾個燈的低低的天棚下,散發著福爾馬林和正在腐爛的屍體的氣味。
是的,在這裡,在城市的太平間裡,充滿著死亡的氣氛,並且到處都是這種氣氛。在這個死神部門,以其極為神聖的目的闖入這個部門、研究死亡原因的科學稱為死亡學。它不僅僅研究死亡原因,而且研究生理機制和特徵。死神不喜歡某人橫死,奪走他的供物。於是,他就出現在這裡,往偵察員和鑑定人手裡放上看不見的線索,幾乎是感覺不到的線索,但這卻是現實。偵察員們如果不確定出兇手,那麼也得弄清楚被害者生前是什麼人。
話又說回來,也有這種情況,做好這件事,即確定出死者是準是很困難的,幾乎是不可能的,就像現在這樣。這個燒焦的人是今天早上從爆炸的車庫運來的。整個人就剩下六公斤半有機組織。解剖這個屍體也好,不解剖也好,反正什麼也弄不清楚了。
既沒有手指,沒有臉,沒有牙齒,也沒有內部組織,簡單地說,沒有任何視為同一的特點。
解剖學家把發光的圓據放到一邊,把臉轉向那位結實的男人,看那表情就知道他是警察。
“少校同志,這裡有一個非常難於處理的情況,我們很難確定出死者是誰。”
“死者身上找到一些個人用品和證件嗎?”那人問道,卻儘量不去看那躺在他前面的發臭的六公斤半的有機物。
“那裡哪有什麼東西啊!哪有什麼證件啊!”太平間的看門人絕望地擺了擺手,“去他媽的,就剩下骨頭了,其餘東西可能都燒化了!……儘管……”
他走到寫字檯前,拉出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個透明的防水包。
“這就是全部。”
在包裡放著燒焦的證件。很奇怪,護照的皮,儘管從上面已燒焦了,但還保存了幾頁快碎了的紙,上面有印章的痕跡和號碼,在那裡有被火烤得幾乎看不清的塑料盒,大概曾經是個移動電話和幾塊什麼樣的塑料,在一塊塑料的上面仔細看可以辨認出:ER……AN……EXPR……
“我把這個拿走。”少校伸出了手。
“這是您的權力。”
解剖學家冷淡地說。
“另外,這個屍體我將按著法律的規定把它放到冰櫃中,放三個月!”
快到晚上的時候,死者的身份被確定了:信用卡戶“AMER.ICANSXPRESS”移動電話,而主要的是號碼和型號,這些奇蹟般地在燒焦的護照上保存下來的號碼和型號證明:在車庫裡燒死的不是別人,正是阿列克賽·尼古拉耶維奇·那依琴柯,即在刑事犯世界最有名的、在法律上叫科通的大竊賊。
他是怎麼出現在這個城市中,在車庫裡又做了什麼?死亡是橫死呢,還是偶然死亡呢?這些問題無法確定。但不管怎麼說,在別特洛夫卡三十八號,當人們知道了在莫斯科受人尊敬的大竊賊神秘死亡之後,人們嘆息著,但臉上掛著毫不掩飾的輕鬆。
幣警察局接手了這個刑事案件,不過,毫無疑問,它立刻就落到了懸案之列。因為類似這樣的死亡幾乎永遠都不會破案。
一天後,檢察官也知道了科通死亡的消息。大概只有這個人,才是惟一懷疑這位刑事罪犯是否真正死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