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山形成的隧道里
我們派出的第一支偵察隊,由海灘進入阿納基納山谷,想在這塊平地上尋找最適宜於搭帳篷的地方。山谷裡連一個人影也沒有。但是,我們向前走的時候,山嶺上突然出現了一個騎馬的人,那是一個當地的羊倌。他跳下馬,走過來向我們打招呼。在山谷西邊,羊倌有一間四壁刷得雪白的小石屋。他負責照管這一帶的羊群。聽說我們要在阿納基納山谷住下來,他便馬上指給我們看一道流水沖刷成的小溝。羊倌告訴我們說,溝裡有幾個相當大的洞穴,那就是霍圖·馬圖阿住過的地方。霍圖·馬圖阿是復活節島的真正發現者,也是第一代國王。他率領全體臣民在這裡登陸時,就住在那些洞穴裡。後來,他們用當地淡水中生長的蘆葦,蓋起很大的茅屋,住了進去。
我們對羊倌說,我們並不是非住洞穴不可,因為我們隨身帶有現成的防雨布帳篷。他聽後,立刻指著對面的方向說:“如果你們帶有帳篷,那就可以睡在霍圖·馬圖阿的舊址上。喏,過了海灘就是。”說著,他還陪同我們越過這片平地,來到一座穹頂狀小山腳下的平坦地段。
海灣最東邊的角落裡,有個巍峨的台階,原先上面單獨聳立著一座石像。後來,這座石像也倒了下來,如今依然臉著地趴在原處。同鄰近台階上細長的石像相比,它的腰背顯得格外寬闊粗壯。霍圖·馬圖阿國王本人,就在這個魁偉的巨人旁邊居住過。羊倌恭恭敬敬地向我們指了指國王舊居的堅實牆基。牆基還能在地上辨認得出來。就在牆基後面,有一個奇異的五邊形石灶,說明這兒就是御廚舊址。顯然,我們應該挖掘這個地段。於是,我們在石灶附近、在歪倒的巨像頭部前面平坦的聖殿廣場上,標出了宿營地。對於我們的工作,羊倌十分感興趣。他一個勁兒地反覆說明這是國王舊居,直到他能肯定我們完全懂得他的意思時才住口。為了酬謝他的熱心相助,我們送給他一包香菸。他拿了煙,高高興興地策馬而去了。
不久,我們便準備把船上的器械裝備運送上岸。為了安全,我們同兩個當地人劃了一隻鋁製小筏,先在海灣裡到處轉轉,瞭解一下礁石和海浪的情況。靠近海灣中部的海灘沒有岩石,拍岸浪也比較微弱。於是,我們的人用小艇先把攝影師連同他的一切攝影器材送上海灘。接著,小艇又返回海里,向登陸艇劃去。登陸艇正在我們的鋁筏和大船之間等著。我們的鋁筏向前劃的時候,小艇正開足馬力向大海駛去,企圖避開一個來勢洶洶的大海浪的襲擊。可就在這時,一個巨浪把小艇高高拋到了空中,我們跟在小艇後面,使勁猛劃,安然無恙地穿過了第一個浪頭。但是,第二個更高更大的巨浪正向我們猛撲過來。這一次,我們被扔向空中,撞在一道筆直的水柱上,我頓時覺得天旋地轉,筏子底朝天覆蓋下來。我的頭重重地撞在筏子上。為了不至於再撞腦袋,我急忙潛入海底。在水下,我一直緊閉雙目,以防翻滾的沙粒鑽進眼睛;我使出全身力氣往深處、遠處游去,好一會兒才敢露出水面換口氣。這時,其他人正往傾覆了的筏底上爬,而遠處的海面卻跟先前一樣風平浪靜。
在我們開始把必需的裝備運上岸時,這番經歷倒給我們提供了寶貴的教訓。即便最大的波濤不常出現,我們也得隨時提高警惕,嚴防不時從阿納基納灣滾滾湧來的意外的激浪。為了對付激浪的突然襲擊,我們把最大的救生筏固定在灣裡。救生筏像一座完全處於激浪危險區外的小型浮動棧橋。登陸艇裝著從大船上運來的裝備,安全到達這座浮橋旁之後,再從這兒把艇上的全部東西搬上浮動的救生筏。只要不出現最駭人的波浪,這隻救生筏就能隨著激浪向前行駛,直達海灘。就是用這種辦法,全體人員和全部器材才得以從船陸續運上岸去。登陸艇的行動,由大船的汽笛聲和岸上發出的旗幟信號進行指揮。上岸時,我們得通過拍岸的波浪,這時總不免要弄溼褲子,於是便響起一片笑罵聲。有時拍岸浪十分兇猛,廚師和大管輪不得不把新烤的麵包裝在防水橡皮袋裡,馱著袋子泅水上岸。然而,即使海水相當凉,底下的沙灘卻使人感到溫暖、愜意。在這灑滿陽光的諸王谷,我們大家都感到很快活。不久,綠色的帳篷一個挨一個搭了起來,在聖殿廣場上組成了一個恬靜的小村莊。這個小村莊恰好位於古代歪倒的巨像和霍圖·馬圖阿王朝的宮廷之間。幫助我們把裝備運上岸的當地朋友們,看見我們在大牆後面搭起的帳篷,覺得十分有意思。市長深深吸了一口氣,一本正經地說:“先生,霍圖·馬圖阿就是在這裡蓋起第一座房子的。瞧,這是牆基,那是廚房。”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久久未能入眠。我凝視著傾瀉在薄薄的綠色帳篷頂上的月光,聆聽著沙灘海水拍岸的聲響。霍圖·馬圖阿正是在那裡登陸的。我多麼想知道,他登陸時乘坐的是什麼樣的船隻,他所說的又是何種語言。
登陸後頭幾天,考察隊的幾位考古學家便到各處去走走,初步摸摸情況。其餘的人則忙著把裝備運上岸來,並且詳細制定考察隊的活動計劃。
復活節島全長約十英里。島上有許多古道遺蹟。綿羊飼養場場長清除了最礙事的亂石,從而擴展了島上的道路網,所以,我們可以乘吉普車顛顛簸簸橫越全島。塞巴斯蒂安神父和總督,幫我們弄到不少馬匹和當地生產的木製馬鞍。就連島上最窮的居民,每人至少也有一匹可供騎坐的馬。誰也不在島上徒步行走,因為幾乎遍地都是大塊大塊的火山熔岩碎渣,就像紅棕色及黑色焦炭那樣。碎渣之間的空隙很小,有些空隙只能容下一隻馬蹄。復活節島的孩子,剛會走路便學騎馬。我們常常看見三個娃娃騎著一匹不鞴鞍的馬,後面的孩子趴在前面孩子的身上,最前面的孩子緊緊抓住馬鬃,在滿地亂石的原野上自由奔馳。
海岸一帶有許多年代久遠的水井,都用很高明的方法挖成,造型巧妙,井壁用切削過的石塊砌成。復活節島上有幾條地下溪流,從地層下流入海洋。古代的復活節島人發現後,便把溪流截住,引上地面。他們已經習慣於飲用這種鹹水了。如今,在這些石頭砌成的古井上都已裝了風車;人們把井裡的鹹水抽出來給綿羊喝。我們用這種井水飲馬,並把它運回營地洗刷衣物。
選定的第一個挖掘目標,就是霍圖·馬圖阿御廚的五邊形石灶和緊挨著石灶的船形牆基。進行這種考古發掘工作,不能用鎬和鏟,而要用泥瓦工的小泥刀。用這種小泥刀一下一下地往下挖,好幾下才挖出一英寸泥,這樣就不容易損傷埋在下面的文物。挖出來的土得用細密的網篩篩過,以便把有價值的東西一一篩選出來。還要精確地記錄草泥下面的深度。道理很簡單,挖得越深,發現的東西就越古老。
草泥下面,埋著一塊古老石碗的碎片、一些矛頭和黑色火山玻璃製成的鋒利的工具。考古學家繼續往下挖,發現了一些用人骨及研磨得很精緻的石頭製成的魚鉤碎片。在霍圖·馬圖阿的御灶旁,他們挖至一英尺深時,泥刀碰上了一些石頭。他們把周圍的泥土清除後,又發現一個五邊形爐灶,和地面上的那個灶一模一樣。假如地面上的爐灶是傳說中該島發現者霍圖·馬圖阿建造的,那麼,在他之前,又是誰在此住過並且用同樣的辦法做飯呢?對這個問題,當地人一點兒也答不上來。他們自己以及所有來此的旅遊者,都認為地面上這片廢墟是霍圖·馬圖阿的舊址,因為完全可以肯定,這兒是他曾經住過的地方。
我們繼續往下挖,一直挖到那個地址灶下面很深很深的地方,發現了許多魚鉤碎片、貝殼、骨頭碎片、木炭及人齒。我們一定挖到古代的地層了。接著,比爾挖出了一顆美麗的藍色威尼斯珍珠,並且認出這是二百年前歐洲人與印第安人做買賣用的那種珍珠。從目前挖掘的深度來看,還沒有超出第一批來這兒的歐洲人的時代。這顆珍珠最早傳入復活節島的時期,可能是本島的發現者羅格溫時期,因此,我們所挖掘的深度,還沒有超過公元1722年。我們查閱了羅格溫發現復活節島的航海日誌。日誌上記載著:他把兩串藍色的珍珠、一面小鏡子和一把剪刀作為禮物,贈給了第一個登上他那隻船的當地人。十分自然,這些珍珠有的可能被國王收藏在阿納基納的宮廷中。我們又往下深挖了一點兒,所挖到的卻只是些碎石,看不到人類活動的任何痕跡。
現在,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在不長樹木的復活節島上進行發掘是會有收穫的。無疑,我們可以深入發掘了。不過,我們得請當地人幫助挖掘,因為,列入我們計劃的發掘工程中,有一兩項需要很多人,光憑我們自己這些人遠遠不夠。
第一個星期天來到了。
塞巴斯蒂安神父曾向我們暗示說,如果我們願意去聽聽當地人唱歌,他們會在教堂裡歡迎我們的。我召集了全體成員,科學家和水手們都在內,向他們解釋說,在這些南太平洋諸島上,做禮拜是非常特別的事情。它不僅一直是當地人生活中的一個組成部分—一個人們夢寐以求的中心,代替了他們對蒂基和梅克—梅克的古老信仰;而且也是當地人惟一的社交集會。在這個南太平洋諸島最偏僻的地方,因為沒有大禮堂、電影院,也沒有集市,所以,每逢禮拜天,全體居民都穿上最講究的衣服,愉快地集合在一起。在有的島上,居民是新教徒,而在另外一些島上,居民也許又是天主教徒或摩門教徒。島上居民信奉什麼教,完全取決於什麼教的傳教士最先到達那裡及其建立起的教堂。誰禮拜天不去做禮拜,在這一週之內,誰就不得露面。傳教士總是把當地人訓練成篤信本教的狂熱信徒。如果外來人不參加他們的禮拜儀式,便被誤認為是一種示威,一種來自敵對地區的攻擊。這樣,一個考慮不周的外來人,就會無意中得罪當地人。
“我是無神論者,從來不做禮拜。”我們中間有人說,“但是,如果你覺得這件事關係重大的話,那我將愉快地往教堂跑一趟。”
就這樣,我們這些人,其中有無神論者,有新教徒,也有天主教徒,跨上營地的馬匹,有說有笑地出發了。過了丘陵,馬兒奔馳起來,吉普車也夾在馬群中一顛一簸地前進,大家一起奔向當地人的村莊,到塞巴斯蒂安神父的小教堂外面去集合。
教堂的廣場裡到處是穿著紅色的、鮮豔奪目的服裝的居民。全村居民都穿著洗得乾乾淨淨、燙得平平整整的禮拜服,站在那裡等候。我們隨著虔誠的善男信女,成人、兒童、老人和新生嬰兒及尚未出生的胎兒,步入一個沒有尖塔的小教堂。陽光下,村子裡空蕩無人,而教堂卻擁擠不堪。那些坐在每排凳子兩端的人,只能半個屁股坐在長條板凳上。但是,神父的教堂裡也充滿陽光:鮮豔的衣著、歡樂的臉龐;太陽透過屋頂和牆壁間的縫隙射進一束束光柱;連小鳥也通過那些縫隙鑽了進來,一點兒也不害怕地在椽子間飛來飛去,嘰嘰喳喳地叫著、唱著。
今天,塞巴斯蒂安神父在白長袍外披上一件嫩綠色的十字塔,帶著喜悅的神情站在那裡,像一位蓄著冉冉長鬚的慈祥祖父。教堂裡充滿著一種進行歌劇表演的氣氛。禮拜儀式的高潮是唱讚美詩。讚美詩是用波利尼西亞語唱的,大多數讚美詩配有當地的古老曲調。除了我們之外,教堂里人人都放聲歌唱。我們只是聽,因為這是一種難得的經歷:這種完美的歌唱節奏和音色,是南太平洋當地人所特有的。
塞巴斯蒂安神父的佈道儀式簡單,講得深入淺出。在我們周圍,當地朋友和他們的活潑的婦女們擠在一起坐著,傾聽神父講道。他們聽得出神,就像小孩觀看描寫美國西部騎馬牧童的電影那樣著迷。在講道中,塞巴斯蒂安神父特別講了一句歡迎我們外來人的話。他說,所有當地人都應努力支持考察隊,島上的男男女女都應竭盡全力幫助我們。因為縱然我們的教義和他們的教義不完全一樣,但大家都是具有共同理想的基督教徒。
從那天起,可以說我們成了當地居民的一部分了。因為既然塞巴斯蒂安神父不把我們當壞人看待,我們當然就是好人了。
做完禮拜,我們考察隊全體隊員應邀參加總督府內舉行的盛宴。這次,除我們的東道主和塞巴斯蒂安神父外,我們還遇到了本島少數幾個白人僑民:管理村北麻風病防治站的兩名修女,正在島上籌建橫越海洋機場的智利空軍上尉,以及總督的兩個助手。我們惟獨沒見到村醫和小學校長。這兩個人我們一直還沒有看到。我記得,就在那天,總督還特意請我們考察隊的醫生為他診治冠心病。
晚上,我們回家時,被一個長著烏溜溜的眼睛、一頭黑油油的濃髮、身體結實的矮胖子攔住,他就是村醫。村醫邀請我們大家都去參加呼拉舞會。這種舞會非常受人歡迎,不去是辦不到的。舞會是在市長妹妹家中一所小房子裡舉行的。我們到場時,人已擠得滿滿的了。為了讓我們能從門口擠進去,不得不先讓屋裡的人從敞開著的窗子爬出幾個來。
我進去時,人們正在傳遞一個大酒罐,裡面裝著威士忌顏色的酒,每隻杯子都斟得滿滿的。這一情景使我大吃一驚。後來我才知道,原來罐子裡裝的不是酒,而是阿奎普拉—“純淨的水”,就是從屋頂上流下後收集起來的雨水。舞廳裡的氣氛非常歡樂活躍。我們那些羞答答的水手和兩腿不靈活的科學家,被當地的婦女們拉到舞池裡跳舞時,活像魚鉤上的鱔魚,扭扭捏捏、不知所措,引起人們一陣陣鬨堂大笑。人們用四種語言說笑逗樂,歡笑聲震撼著屋頂。四個男子彈著吉他,邊彈邊唱。屋裡一片歡騰,擁擠萬分。要不是外面有更多的人使勁往裡擠,想隔著擠滿人的窗戶看熱鬧,屋子的牆壁早向外倒塌了。
現在,我們請了相當多的當地人幫助工作。他們有的人仍住在村裡自己家中,每天早晨騎馬來上工;有的人則搬進發掘地點附近的洞穴裡住宿。為了儘量讓我們自己的人能騰出手來,我們僱用了四個當地婦女料理營地內務和洗滌衣服。其中有一個叫艾羅莉婭,是位十分能幹的婦女,工作起來不知疲倦。那些不熟悉她的人,覺得她像雷雨前滾滾而來的烏雲那樣嚇人。然而,熟悉她的人也很容易設法使她哈哈大笑,這時,她臉上的烏雲會像清晨的露珠那樣突然消逝,滿臉笑容,猶如沐浴著燦爛的陽光。她為塞巴斯蒂安神父當了多年女管家。由於她絕對可靠,神父推薦她替我們照料營地。說也奇怪,艾羅莉婭和她那灰白頭髮的老嫂子瑪麗安娜,是島上對尋找洞穴最感興趣的人。她們的口袋裝滿蠟燭,爬山越嶺尋找住過人的石洞;她們用小鐵棍挖掘洞底,搜尋祖先的石器、骨器,送給塞巴斯蒂安神父收藏起來。
“只有在這些洞穴裡才能找到一些有價值的東西。”神父說,“帶上艾羅莉婭和瑪麗安娜,讓她們領你去看看她們發現的全部古老的洞穴。”
考察人的其他成員在順利地進行發掘工作。我和攝影師剛鞴好四匹馬,同艾羅莉婭和瑪麗安娜一起去察看石洞。第一天,我們從早到晚,進這個古洞出那個黑洞,進進出出一直沒停歇過。有些洞口很大,我們彎著腰就能走進去;有些洞口用石頭細心地堵了起來,只留下一個長方形小口,我們只得匍匐進洞。但是,多數洞穴只是些老鼠洞,既走不進去,也爬不進去;我們只得繃直雙膝伸進腿去,兩臂伸直舉過頭頂,像蛇一樣向下蠕動,進入一個狹窄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細長豎井。井壁往往用劈鑿巧妙的石塊砌成,而且總是磨得光溜溜的。有些洞裡,豎井如同水平溝渠一般穿過岩石,或是成斜坡狀徐徐下傾;但在某些洞中,通道卻像煙囪一樣筆直通下去。因此,我們只好用大腿和肩膀撐著洞壁控制速度,慢慢下降而進入漆黑的洞底。大多數洞穴的頂很低,我們只好彎著腰;有的洞裡,我們甚至不得不蹲著或坐著。
古代,復活節島人曾在這些洞穴裡安過家,至少在動亂的年代裡他們曾住在裡面,因為他們感到住在地面上空氣新鮮的茅屋內很不安全。早期歐洲人的船隻來到這裡時,島上的人就藏身在這些洞穴裡。這些住人的洞穴,大都只有普通洗澡間那麼大;裡面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只在狹窄的洞口才有一線微光。洞底的土冰凉冰凉,多年來堆積起來的垃圾加厚了土層,並且由於數以千計的人來回爬行,洞底已經變得像汽車輪胎那樣堅實。洞頂和洞壁是光禿的岩石,到處顯露出精巧的石工手藝的痕跡。
有一次,我們來到一個洞穴,爬了下去,進入一個有牆圍著的、敞口大井般的洞道。爬到洞底,我們又鑽進一個狹窄的洞道,洞道盡頭有三個寬敞的洞穴,斜著重疊在一起。艾羅莉婭對這個洞特別尊敬,因為當年曾是她家的住所,她祖父曾在這兒住過。這裡的洞底曾被這兩個婦女用鐵棍徹底翻過。我從鬆散的土裡撿起一塊鋸下來的人骨。骨頭的末端鑽有小孔,曾被作為護身符掛在人的脖子上。
我們又朝海岸走了一段路。瑪麗安娜指給我們看長滿野草的牆基,那是一所古老的、用蘆葦搭成的船形茅屋的遺蹟。她的公公,即艾羅莉婭的父親,就出生在這間小屋裡,一直住到全島居民搬進漢格羅阿村、信奉基督教為止。這樣的茅屋遺址,島上到處可見。那牆基的形狀和大小像一隻大划艇的圍欄,兩端尖尖的,由堅硬的玄武岩砌成,岩石切削得完美無瑕,常常呈現出漂亮的曲線形;頂上有幾排深孔,孔中插上一些柔韌的樹枝,以構成縱橫交叉的曲線形茅屋的牆基。如果當年所有的茅屋都住人的話,那麼,復活節島的人口一定相當多。
這兩位婦女已經發現了許許多多古老的住人洞穴;其中多數洞穴已被她們用鐵棍翻挖得亂七八糟。但是,她們也帶我們去看了一些尚未“打開”過的洞穴,即自從最後那批居住者搬出洞穴,用熔岩石堵住洞口以來,還沒有人進去過的洞穴。有一次,我把一塊堵住洞口的石頭推開,鑽進狹窄的小洞,不料在石頭下發現聚集著十四隻蠍子,它們一動也不動。又有一次,岩石間的洞口極其狹窄,我只好把口袋裡的東西全部掏出來,脫去襯衫,試了好幾次才勉強鑽了進去。在漆黑的洞底,我的手電筒光所到之處,只見一些人骨和一塊雪白的頭蓋骨。我倍加小心地把那塊頭蓋骨掀了起來,只見下面是一個閃爍的黑曜岩矛頭和一個多年的馬蜂窩。多虧我運氣好,蜂窩裡並沒有馬蜂,要不然,我逃出狹窄的洞口前,準會被馬蜂螫得鼻青臉腫,脫不了身。
下午,回家路上,我們騎馬經過營地西面高地上佈滿石塊的地帶。地面還算平坦,但遍地都是熔岩石塊,堆成了一個個矮矮的小石堆。我們在其中一個石堆旁下了馬,因為瑪麗安娜聽兒子說過,他在那兒曾發現通往一個“特別”巖洞的坡道。在那個很大的、到處都是石塊的地方,誰能準確地找到一個特定的小石堆,實在令人難以想像;尤其是瑪麗安娜,如果讓她面對錯綜複雜的城市街道,恐怕準會迷路,何況只是聽兒子口頭說起過這樣一個“地址”。
這兩個穴居人的後裔,已把我和攝影師訓練成狹窄通道里進出自如的能手了。我盲目地遵照她們的囑咐行事,下洞時總是先把腳伸進去,雙臂伸向頭頂上方;如果通道不是垂直的,我們下洞時就總是揹著地、臉朝上。但是,這一次,老瑪麗安娜首先打開手電筒,照了照這個長方形的通道,仔仔細細地觀察了一番,只見通道四壁用平滑的石塊砌成,堅實牢固,形成狹窄的垂直通道。然後,她叫我把下半身伸進通道口,臉朝著一個特定的方向。通道很窄,必須將雙臂合攏舉過頭頂才行。重力使我慢慢滑了下去,我用大腿和肩膀撐著牆壁,以減慢下滑的速度。這一回,我落到了通道的底部,像關禁閉一樣站在道底,兩條胳臂直挺挺地高舉過頭,整個身子不能動彈。通道壁的底部有個長方形的洞,於是,我就設法把雙腿伸了進去,身子慢慢往下沉,最後成了直著腿坐在地上的姿勢;大腿上方以及緊挨著我的胸部和腦袋全是大石頭。接著,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隨著僵直的雙膝往下落,進入了一個狹窄的側道。我慢慢往下擠,雙臂依然舉在頭頂上方放不下來,最後到了一個狹小的水平通道里,我才舒展開身子躺在地上。
給我一幢裝有電梯的現代化住房吧!躺在洞底像關禁閉一樣,眼前一片岩石,雙臂又是高舉過頭,無法動彈,這種情景,不禁使人感到陰森可怕。由於雙臂不能活動,你就會特別感到一籌莫展,而周圍堅硬的巖壁卻像愈加逼近你的腦袋,彷彿吆喝著:“舉起手來,你已被俘了!”其實,你不用理會這種恫嚇,也不要試圖鬆動雙臂,因為那是辦不到的。你應當什麼也不想,而是用腳跟扒地、扭動肩胛,一個勁地向後退,直到發現雙膝能夠打彎、小腿能前後左右四處踢動為止,要不就得等到腳底碰到堅硬的岩石,再也無法在通道里前進為止。如果遇到後一種情況,這就是說,通道又向右拐彎了;這時,如果你雙臂舉過頭頂仰臥在地的話,就得翻過身來趴在地上,然後先用兩腳在狹窄的石壁間摸索一陣,便會進入一個新的垂直通道。然而,這個通道的盡頭又是一個意想不到的拐彎。到了那裡,你仍然像被埋在石墓中,緊緊地被周圍的道壁鉗制住,你得設法使勁扭轉身來,進入第二個水平通道,道壁才會突然消失。也就在此刻,你終於能夠爬進洞穴了。過了一會兒,你就能放下胳膊,恢復自由。在打開手電筒前,只要小心別把頭往洞頂上撞,你就可以擦掉眼睛周圍的沙土,並且隨心所欲地活動了。
我進入兩三個這樣的巖洞後,學會了在洞裡爬行時身後拖著一枝袖珍手電筒,只有這樣,才能在行進時看清身後的通道。通道修建得方方正正,像個細長的煙囪;道壁總是用光滑的石塊砌得整整齊齊,而且並不用灰漿抹縫。有些石塊上還鑽有對稱的孔眼,這表明它們都是從古老的蘆葦茅屋牆基上拆下來的、磨光了的石塊。很清楚,通道入口的建造者拆掉前人蓋的富有田園風味的茅屋,建造了這些可憐的耗子洞。
我好不容易第一次鑽進復活節島漆黑的地下世界,身上連一根火柴也沒帶。洞底滑溜溜的,到處都是令人驚奇的事物。所以,我只好一動不動地待在原地,像瞎子那樣在黑暗裡等待著。我站在通道處側耳細聽,有人從上面下來了。過了幾分鐘,老瑪麗安娜走到我的身邊。她點亮了隨身帶的那枝保證能點著的蠟燭頭兒,但依然無濟於事。巖洞中漆黑一片,只能看見她那雙閃耀著光芒的眼睛。她眼睛周圍佈滿深深的、模糊不清的皺紋,蓬鬆的白髮猶如蛛網,怪模怪樣的臉像是緊貼在玻璃窗上那樣。她給我一個蠟燭頭兒,用自己的蠟燭替我點著。我們把蠟燭舉高一點兒,逐漸辨別出牆上有凸出的疙瘩,也看到地上有一些黑曜石矛頭。這時,艾羅莉婭也來了。她費了不少勁,在通道里掙扎了好大一會兒,累得氣喘吁吁的,但她畢竟來到了我們身旁。她們告訴我說,這個洞穴並不是普通的住人洞穴,而是戰時專用的避難洞。藏進這洞以後,敵人就無法找到。如果確實是避難洞的話,從洞底上踩得結結實實的一層厚厚的垃圾來判斷,戰事一定是頻繁而持久的。戰時居然有人敢爬進這樣的耗子洞來避難,真叫人難以理解。敵人只消用石塊封住通道,就能把裡面的人永遠埋在洞內。然而,也許訣竅就在於嚴密保守避難洞的秘密,絕不讓外人知道。假如他們能做到這一點,並且爬進洞之後用石塊堵住小小的洞口,敵人就很難發現躲在洞內的人了。
我在其中一堵洞牆上,發現石頭中間有一條小通道,便爬了進去。瑪麗安娜和艾羅莉婭也跟著爬進去了。我們又爬進一個較大的洞,洞後石壁上有個小孔。我們扭動著身軀鑽進去後,就進入了一個寬敞的房間。這個房間很高,舉著蠟燭往上照還看不到頂。我們穿過石縫繼續前進,有些地段又高又寬,像鐵路的隧道那樣;而有些地方,我們卻只好在石塊和碎石中貓腰爬行;還有些地方,我們得趴下身子,緊貼地面使勁向前挪動。最後,洞頂又開闊了,又出現一個大房間。
我每次回過頭去,總是看到瑪麗安娜滿是皺紋的臉緊靠著我,寸步不離。她叫我保持警惕,注意洞頂鬆動的石塊和洞底的裂縫與窟窿。其中一個房間裡,有地下水流經我們爬行的路線,涓涓細水不斷滴入一條側道。我們順著側道爬了進去。古人曾在這兒施工,在洞底鑿了一道狹窄的水槽聚水,水槽向下通入幾個人工開鑿成的洗衣盆似的凹地。我在最低的一個凹池裡洗了洗手,用手在最上面的凹地了捧了些水喝。和自來水相比,這種水的味道猶如上等美酒—清凉、沁心、香味濃郁。我想,穴居古人對水的等級或許知道得比我們多—現在我們從金屬水管裡得到的只是質量低劣的水。
這個洞穴的深處分成好幾個支洞,最裡面的通道,形狀像狹窄的地下墓窯,洞底平平的,道壁和頂部呈優美的拱形,絲毫沒有凹凸不平的痕跡。我經過反覆觀察,發現這個工程像是人工建造的。然而,這些洞道是在火山瓦斯和熾熱的岩漿向前噴射流動時,穿過熔岩形成的。那時候,復活節島還是一座活火山。地道里有好幾個較長的地段,光滑的拱道逐漸收攏起來。有的變得很狹窄,緊貼著我的身體,好像高級裁縫為我們量體特製似的。有些洞道的末端是一個菱形的岩石小圓頂;也有些洞道被岩石堵住,或是極為窄小,沒法鑽進去。
後來,我們參觀了幾個大洞,洞裡的房間一個連著一個,宛若埋在地下的成串的珍珠。洞口都巧妙地堵著,這樣,人們只有通過尖角的或鋸齒形的狹窄通道才能入內。在這種通道里,任何入侵之敵都會寸步難行。幾個最大的洞裡有水,其中兩個洞有正規的地下水池。在第三個洞的洞底,我們發現一眼岩石砌成的水井。井水冰冷,周圍鋪有井台,還修築了一個約十英尺高的考究的高台。
這些巨大的避難洞,只要一個就足以容納復活節島的全體居民。但是,種種跡象表明,每個洞穴都屬於一家或幾家所有,因為有一個時期,殘酷的內戰遍及全島,誰也無法安穩地睡在自己的古老蘆葦茅屋裡。我一邊在漆黑的避難洞裡踱來踱去,一邊想,住在這個陽光普照的南太平洋島上的人真傻,他們不和鄰人在地面上和平相處,竟選擇這種生活方式。但是,我又想到20世紀的文明世界裡,由於恐懼,我們也開始深挖地道,逐漸把自己連同最重要的裝備都轉移到地下深處,因為我們自己和鄰國都在玩弄原子彈。於是,我諒解艾羅莉婭和瑪麗安娜的未開化的祖先了。由於過去和未來的幻影交織在一起,縈繞在我周圍的黑暗中,我急急忙忙向上面爬去,想盡快爬出這個漫長而曲折的通道。我爬出黑洞,又來到了陽光燦爛的今日世界,只見四周是低頭吃草的羊群、在略帶鹹味的海風中打盹的馬兒,心中不由得深感幸福。
我們一會兒爬行,一會兒步行,用了八十分鐘才通過第一個大洞的全部通道。我們重返地面時,找到了攝影師,他已經被嚇得夠嗆了。原來他下通道時,半路上被一種強烈的幽閉恐怖情緒鎮住了,再也不敢前進一步,寧願掙扎著爬回地面去等我們。通常,我們考察一個住人的洞穴,最多隻消幾分鐘。這次,他在上面耐心等待我們三刻鐘後,便開始為我們擔心。他向洞口探了探頭,呼喚我們。喊了半天沒人回答,他確實感到坐立不安了。於是,他對著洞口高聲大叫,吆喝聲在洞中迴盪。然而,只有地面上的老卡西米羅聽到了他的喊叫聲。老卡西米羅急忙從遠處跑來,邊跑邊揮舞手槍。我們爬進洞口時,老卡西米羅還忠實地守在攝影師身旁等候我們。
瑪麗安娜從一塊石頭上撿起了她放在那裡的蘆葦大草帽。她一直要我們隨身帶頂草帽或其他能留在地面的東西,如果我們單獨下洞,就可以把東西留在地面。她告訴我們說,到這兒來尋寶的智利人曾和一個當地人爬下一個洞穴,他們的燈在地下深處熄滅了,黑暗中他們迷了路。結果,留在地面的帽子和上衣救了他們的命,因為有一個當地人發現這些東西,才知道地下有人。
一天,塞巴斯蒂安神父帶我們去阿納奧凱克,那是尼魯處女們脫色變白的神聖洞穴。尼魯指的是特別挑選出來的少女。古時候,為了使這些少女的膚色儘量變白,就把她們幽禁在洞內以便讓她們在專門的宗教節日露面。那些少女得在深洞裡住很長很長的時間,既見不到陽光,也見不到別人。她們的飯食,由專門指派的婦女送到洞邊,然後推進洞口。如今,當地人仍然記得:奴隸們從大陸回來、天花蔓延全島的時候,那些尼魯少女並沒有傳染上。但是,由於洞外的人都死了,再沒有人給她們送飯,她們也活活餓死在洞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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