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迷信破除迷信

一盞油燈懸掛在從帳篷頂垂下來的繩子上,把長長的黑影投在薄布牆上。我把燈芯捻到最小,準備上床就寢。帳篷的那一端,挨著牆放著伊馮的行軍床,她已經鑽進睡袋了。一塊夠不到帳篷頂的帆布把帳篷隔成一大一小兩間,小安奈特早已在小間內進入夢鄉。整個營地又黑又靜,只聽見海浪的呼嘯聲。這時,我突然聽見有人用手指抓撓帳篷布,結結巴巴地用西班牙語低聲說:“康提基先生,我可以進去嗎?”

我重新穿上褲子,十分謹慎地拉開帳篷門的拉鎖,向門外伸出半個腦袋。黑暗中只見一個模糊的人影,腋下挾著一個包裹。在滿天星斗的夜空下,我依然能看見他身後躺在地上的石制巨人的龐大側影。長耳人正在設法把石像豎起來,現在已經花了整整七天的工夫了。

“可以進去嗎?”這個人又低聲懇求道。

我慢慢打開帳篷門,不很樂意地讓他進來。他躡手躡腳地溜進了帳篷,佝僂著身軀站在那裡,東張西望,好像著了迷似的,臉上露出又羨慕、又感激的笑容。我認出這個人是在市長小組內幹活的年輕成員,一個所謂“混血長耳人”。他名叫愛斯德萬�帕卡拉蒂,今年二十歲,相貌異常英俊。帳篷太低,他直不起身子,我就請他坐在床頭。

他坐了一會兒,侷促不安地微笑著,想說點兒什麼,卻又找不出合適的話。後來,他把一個皺皺的牛皮紙包起來的圓形小包,笨手笨腳地塞給了我。

“這個給你。”他說。

我打開紙包,露出了一隻母雞,一隻石刻的母雞。石雞造型逼真,大小和活雞一樣。我在復活節島從未見過這類石刻。我尚未開口說話,他又急忙接下去說:“村裡到處流傳著這種說法,康提基先生奉神靈之命來到這裡賜福於人,因此,他送給我們那麼多的東西。現在男女老少都抽你的煙,沒有一個人不感謝你。”

“可你是從哪兒搞到這件石雕的?”

“這是一隻莫阿,一隻母雞,我妻子要我把這隻雞送給你,聊表謝意,因為你每天送給我的香菸都叫她抽了。”

伊馮從睡袋裡探出身來,半倚身軀,從手提箱裡拿出一塊布料。但是,愛斯德萬斷然拒絕收下。他明確表示,這次並不是來進行交換的,而是來向康提基先生贈送禮物的。

於是,我就說:“這是送給你妻子的禮物。”這樣,他只好勉強收下。對我送的所有食物的香菸,對他和其他長耳人每天所得到的一切東西,他再次向我致謝。之後便輕輕走出帳篷,消失在黑暗中。臨走時,他特別囑咐我把石雞收起來,千萬別讓任何人看見。

我重新打量這隻造型美觀、製作精緻的母雞。這不是那種千篇一律的古老木雕,也不是巨石像的仿製品,而是一件出自名手的藝術傑作。我第一次看到了一件真正的當地的藝術品!石雞有點兒煙火味兒。我把它藏在床上,就把燈吹滅睡了。

第二天晚上,在萬籟俱寂中,我又聽見壓低嗓門兒說話的聲音。原來,他妻子收到了我們送的布,今天又讓人帶來一件新的石雕作為回贈的禮品。這個石雕是一個長著長長的鳥嘴、手拿雞蛋的蹲著的人像。清晰的人像浮雕刻在一塊扁平的石頭上,它淵源於奧朗戈鳥人村廢墟石雕,但在風格上又有所不同,製作得相當精美。愛斯德萬說,這是他岳父刻的,千萬別讓旁人看見。我們送他走時,又讓他帶一包東西給他妻子。我把那石雕收起來時,發現它也帶有強烈的辛辣煙味兒,而且曾被人用沙子全部細細擦洗過,相當潮溼。看來,島上發生了奇怪的情況。

次日,我對這些散發著怪味兒而又製作精緻的石雕,整日苦苦思索,困惑不解。我終於再也剋制不住自己了。那天下午晚些時候,我把市長請到帳篷裡來,並把防蚊紗外的帆布牆放下來,說道:“如果你答應絕對保密的話,我就問你一個問題。”

市長充滿好奇心,答應決不洩密。

“你覺得這些東西怎麼樣?”我從手提箱中拿出兩件石雕,問道。

市長嚇了一大跳,好像燒痛了手指似的。他圓瞪雙眼,臉色刷白,彷彿見到了惡魔,又彷彿看見有人正把槍口對準他。

“你從哪裡搞到這些東西的?你到底是從哪兒搞來的?”他突然大叫道。

“我可不能告訴你。不過,你覺得這些東西怎麼樣?”

市長仍然圓睜著眼睛坐在那裡,仰靠在帳篷的牆上。

“島上除了我,誰也刻不了這樣的石雕。”他說,仍然表現出驚奇不已的樣子。當他坐著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石雕時,似乎突然想起什麼事,因為我覺得他面對石雕,越看越感到奇怪,直到他心中得出自己的結論為止。接著,他若無其事地轉過身來,對我說:“把這兩件石雕包起來,運到船上去,別讓島上的人看見,如果再有人給你別的石雕,即使看起來是新刻的,你也收下,並且藏到船上去。”

“這些究竟是什麼東西呢?”

“這些都是重要的東西,是家族祖傳的石器。”

市長表現出來的這種古怪舉止,仍然使我茫然。我意識到自己已經不自覺地捲入棘手的事情裡了。可是,難道愛斯德萬的岳父進行過某種可疑的活動?

愛斯德萬是一位天真爛漫、親切可愛的人。他總是感謝我們的幫助,並且也總是願意幫助我們。後來,在夜深人靜時,他又來了。於是,我就決心弄個水落石出。我讓他坐在床沿上,設話找話跟他說。但是,由於他布袋裡裝著三件石製品,又急於想拿出來給我看,所以沒心思聽我講話。當他把三件石製品放在我的睡袋上時,我驚奇得愣住了。

有一件石雕上刻著三個精美絕倫的奇特頭像。每個頭像的臉上都蓄有短髭長鬚,三個頭在石塊周圍排成圓圈,其中一個頭像的鬍鬚與另一個頭像的頭髮交織在一起,無法分清。第二件石雕是一根石棍,上面刻有眼睛和嘴巴。第三件石雕是一個佇立著的男人,口銜一隻大老鼠。這件石雕的主題和藝術風格不僅與復活節島的截然不同,而且在世界各地我也從未見過。我怎麼也不相信這些石雕出自愛斯德萬的岳父之手。石雕帶有殘酷的、幾乎是異教徒的模樣,這一點,可以從愛斯德萬注視它們的神情和擺弄它們的態度上反映出來。

“為什麼這個男人口銜老鼠?”我問道。在事先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我一時想不出更合乎情理的問題。

愛斯德萬向我靠近了一些,低聲說,這是他們祖先遇到喪事時表示哀悼的習俗。當男人喪偶、孩子夭折,或是他喜愛的任何人逝世時,這個男人就得捕捉一隻基奧,即在白人隨船帶來外地老鼠前一種可供食用的本地老鼠。然後,他得口銜老鼠,不停地沿著本島海岸奔跑,如果有人攔住他的去路,就得把這個人殺死。

“當地的武士就是用這種方式表示其悲痛的。”愛斯德萬說話的聲音流露出對古代武士的欽佩。

“這個哀悼死者的男人像是誰刻的?”

“我妻子的祖父。”

“其他的石雕是她爸爸刻的嗎?”

“我不大清楚。她爸爸刻過一些,她神父也刻了一些。她還見過她爸爸雕刻石器的情況呢。”

“是不是她爸爸還在為我雕刻呢?”

“沒有。他已經過世了。這些都是神聖而又重要的石器。”

情況變得越來越令人迷惑不解了。而且愛斯德萬又告訴我,他和妻子聽村裡人說,我是神靈派遣來本島的。這種傳說自然全屬無稽之談。

“你岳父逝世後,你們夫妻倆把這些東西保存在哪裡呢?放在家裡嗎?”

他在床沿上挪動了一下身軀,回答說:“不,放在洞穴裡,祖傳的家族洞穴裡。”

我聽了沒吭聲。接著,他就向我吐露了真情:整個洞穴裡放滿了這種石器。但是,誰也找不到這個洞,誰也找不著。只有他妻子知道洞口在哪裡,只有她一人能夠進洞,連他本人也從未進過洞。不過,他知道這個洞穴大致在什麼地方,因為他妻子進洞拿石雕時,他在附近等候過她。她曾告訴他,洞穴中石雕放得滿滿的。

現在我已經知道愛斯德萬的秘密。所以,第二天深夜他來找我時,談起話來就順當多了。

愛斯德萬告訴我說,他的妻子生怕當地人看到這些石器,發現她從祖傳家族洞穴中取出古物,所以,她把石雕送給我前,先用沙和水把石器擦洗一番。他一直認為石器的氣味兒是從洞穴中帶來的,直到他想起妻子把石器擦洗完畢,又在廚房的爐火上烘乾時,才明白氣味兒並非來自洞穴。我想看看石雕從洞裡取出來時的本來面目,便讓愛斯德萬告訴他的妻子不要再洗刷了。他妻子曾問我,我是否要她從洞中取出些特別的東西。對這個問題,我很難回答,因為連愛斯德萬也無法告訴我洞裡到底有些什麼。當時我確切知道的全部情況是:在人種志學上具有價值連城的藝術珍寶,已開始從本島的寶藏密庫中運出來了。

有一次,愛斯德萬悄悄對我說,他將想方設法說服妻子帶我進洞去。這樣,我就能夠親自挑選最心愛的製品了。洞裡東西太多,她無法一件一件全部拿出來給我。但是,他又解釋道,最麻煩的問題是,在這件事情上他妻子的態度堅決,意志堅定,簡直勝如磐石,因此,連他本人也從未獲準進入過洞穴。如果萬一他妻子同意的話,那我們就必須在夜深人靜時偷偷進村,因為洞穴位於離家不遠的村莊中央。

愛斯德萬前來找我的時間,正是市長和其他長耳人暫時住在霍圖·馬圖阿的洞穴裡,設法把石制巨像豎起來的那個階段。在這種情況下,市長很容易發現誰於深夜離開過住宿的洞穴。也許他曾見過愛斯德萬走進我的帳篷,對這一點,我不大清楚。不管怎樣,有一天,市長把我叫到一邊,帶著會意的眼色向我透露:愛斯德萬的岳父已於好多年前逝世,這位老人生前一直是他的好朋友。市長還補充說,愛斯德萬的岳父是本島最後一個刻制“重要”石雕的人。所謂“重要”石雕,就是指當地人自己保存,而不是供出售的石雕。

“那麼,他們把這些石雕留著做什麼用呢?”我問道。

“在節日期間,他們把石雕拿出來給大家看,有時也帶到舞蹈大會上去。”關於這個問題,市長就談了這麼多。

後來,有一天夜晚,我又見到愛斯德萬,他照例帶來幾件石雕。可是,自此他突然中止了晚間到我家的拜訪。沒辦法,我派人把他找了來。他走進我的帳篷時,看上去有些垂頭喪氣。原來他妻子已經發現,守衛她洞穴的兩個護洞神,對她拿出那麼多東西十分惱火。現在,她斷然拒絕帶我進洞了。不但如此,愛斯德萬也沒法再讓她從洞穴裡取出東西送給我了。他本人是任何事情都願意為我效勞的,可就是無法說服妻子。他再次說明,他妻子的意志堅定,態度強硬,硬得像石頭一樣。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她父親才選擇她繼承祖傳家族洞穴的。

同一天,阿恩讓當地人把拉諾拉拉庫小路附近一塊很大的方形石頭翻了過來,他覺得這塊石頭的模樣很古怪。大家都知道這塊石頭,而且很多當地人一定在石頭上坐過。但是,直到如今,這塊石頭從未被人翻轉過。可是,等到翻過來一看,大家都不勝驚奇,原來是一張長著厚嘴唇、塌鼻子、眼睛下面有囊包的怪臉。這張大方臉與人們熟悉的復活節島上雕像的藝術風格毫無共同之處。這又是新事物,使當地人感到困惑的新事物:是誰向阿恩先生暗示說,值得把這塊特定的石頭翻過來的?當地人對阿恩說,他們知道康提基先生與神靈有聯繫。

後來,有一天傍晚時分,伊馮和我到霍圖·馬圖阿的洞穴,市長和他的長耳人也在那裡。他們躺在洞內盡情吃著切得厚厚的塗有黃油和果醬的麵包。洞外正在用文火煮咖啡。

“在家裡,我們只有紅薯和魚。”市長高興地拍拍肚子說。

馬口鐵罐內的燈芯點亮了。年輕人一吃完飯,馬上拿出一塊塊木料,開始雕刻莫艾—卡瓦—卡瓦和唐加塔·馬努,即鳥人,一些上了年紀的人則講著故事。他們又談起了古時候的傳說:有位名叫杜—柯——伊胡的國王,在紅色懸崖下發髻石的採石場裡,發現兩個熟睡的鬼。這兩個鬼都是雙耳垂至頸部的長耳人,蓄著鬍鬚,長著長長的鷹鉤鼻,骨瘦如柴,連胸部的每根肋骨都突了出來。國王悄悄回宮,趁他還沒把鬼的模樣遺忘時,急忙把鬼的形象刻在木頭上。復活節島木雕中反覆出現、一成不變的怪像莫艾—卡瓦—卡瓦就起源於此。

話匣子一打開,鬼怪故事就源源而來,聽了不寒而慄。我們聽到的鬼怪故事,有的描述深夜出現、索取人腸的吃人鬼;有的談到一個住在海里的長臂女鬼,她把隻身攀登絕壁的人往海里拽;有的還談到其他魔鬼,它們東跑西竄,把人推落大海。市長的助手拉扎勒斯說,他的祖母就是被惡鬼推下懸崖的。但是,也有許多和善友好、助人為樂的精靈。這些精靈絕大部分只保佑某個特定的家庭,而對其他一切人都持敵對態度。當地人把這些精靈都叫做阿古—阿古。

小托爾帶著睡袋和糧食上山時,當地人驚慌失措,懇求他一定要下山來過夜。他們到埃德那兒,請他命令小托爾下山。我本人在阿納基納還收到他們捎來的口信,說小托爾千萬不能獨自睡在奧朗戈廢墟上,因為阿古—阿古會把他抓走的。可是,這些告誡一點兒也不起作用。小托爾已經找到他夢寐以求的家,他願意獨自一人在奧朗戈住宿。

黃昏時,別人都紛紛下山,小托爾卻獨自留在山頂。幫助埃德發掘的當地工人頭頭愁得要命,最後他派了三名志願在晚上陪伴小托爾的人上山。夕陽西下,貿易風在四周深淵中長嘯怒號。三個黑影疾步走進廢墟——三名當地姑娘奉命上山去過夜。姑娘們一跨進黑洞洞的山頂廢墟就嚇壞了,其中一個幾乎嚇瘋了。她把漆黑的火山口下發出的回聲,當做阿古—阿古;她又把火山口底部一潭渾濁汙水映出的一顆閃閃發光的星星,當做阿古—阿古。遍地都是阿古—阿古。於是,天一亮,三個姑娘便快步下山回村了。

以後幾天的夜晚,小托爾獨自一人在火山邊緣住宿。每天清晨,其他人從山谷走上山頂時,小托爾都是高高興興地坐在那裡,欣賞日出的景色。在當地人的眼裡,他已成了一位英雄。他們每天把大量的西瓜、菠蘿和烤熟的家禽送給小托爾吃,因此,就更難說服他下山來住了。當地人現在已十分放心了:因為康提基—伊提—伊提(即小托爾)獨自住在奧朗戈山上十分安全,他有保佑自己的神靈。小托爾在山頂待了四個月之久,阿古—阿古也沒有去傷害他。因此,這件事不但沒能破除當地人的迷信,反而使他們更加迷信了。

有一天,埃德報告說,奧朗戈有一座損壞了的房屋,他發現屋頂大石板上有幾塊石刻,其類型人們從未見過。差不多與此同時,阿恩發現拉諾拉拉庫山腳下土中埋有跪著的人像。快到傍晚時分,長耳人已收工了,拉扎勒斯帶著神秘的表情,把我拉到一邊談幾句話。

“你現在所需要的惟一東西就是朗戈—朗戈書板了!”他說著,一面狡猾地打量我臉部的表情,看看有什麼反應。

我立刻意識到正在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可是,我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說道:“如今島上已經沒有朗戈—朗戈了。”

“有,還有一些。”拉扎勒斯慎重地說。

“但是,朗戈—朗戈書板已經腐爛了。你一摸,它們就會碎的。”

“不會碎的。我表哥就摸過兩塊朗戈—朗戈書板。”

他看出我不相信他的話,就叫我跟他一起到聖殿牆後面。那個大石像還躺在大石堆上,留待第二天豎起來。他在牆後低聲告訴我說,他有兩個表兄,是雙胞胎,名叫丹尼爾和阿爾伯託·艾卡。阿爾伯託比丹尼爾晚出生一個小時,可是,卻被選定為祖傳洞穴入口處秘密的繼承人。他的洞內放滿了千奇百怪的東西,甚至還有幾塊朗戈—朗戈書板。兩年前,阿爾伯託曾進過洞穴,取出了兩塊朗戈—朗戈書板,把它們搬回家中。朗戈—朗戈書板是木製的,其中有一塊外形像條帶尾巴的扁形魚。這兩塊朗戈—朗戈書板刻著小小的人像,幾乎是黑色的。它雖說是年代久遠的古物,但卻極其堅硬。拉扎勒斯和其他許多人都見到過這種書板。但是,阿爾伯託把書板拿出洞穴,違犯了禁規。深夜,他睡熟時,一個阿古—阿古來到他身旁,動手戳他、捏他,把他弄醒了。他向窗外一望,只見成千上萬的小人即將爬進自己的房間。他差一點兒嚇瘋了,馬上把朗戈—朗戈書板送到洞內,放回原處。這個放著朗戈—朗戈書板的洞穴靠近漢加—奧—德奧山谷某處。拉扎勒斯願意竭盡全力勸他表哥鼓起勇氣,再度進洞去把朗戈—朗戈書板拿出來。

我從拉扎勒斯那裡逐漸瞭解到,他家的洞穴不止一個。拉扎勒斯本人能進入另一個洞穴,洞穴也位於漢加—奧—德奧山谷的附近。洞內放著許多別的古物,但沒有朗戈—朗戈書板。於是,我就設法讓拉扎勒斯帶我進這個洞穴。可是,我一提起此事,他就不願再談下去,甚至用一種長官似的專橫眼光看著我,並且說,如果這樣做的話,他和我兩人都會完蛋。他們家的阿古—可古就住在洞內,那裡還有他祖先的兩具遺骸,而洞穴的入口處又是所有秘密中最最神聖的秘密。如果任何未經許可的人擅自闖入洞穴,阿古—阿古就會採取駭人聽聞的報復手段。我嘲笑他這種想法,勸他說,作為一個聰明的人,他應該通達理性。但是,我好像是在對牛彈琴,說了半天毫不見效。

經過堅持不懈的努力,我終於說服了拉扎勒斯,他答應親自把洞內的東西拿一件出來給我。但是,我想要什麼呢?要手裡拿著蛋的鳥人,還是不拿蛋的鳥人?這裡除了朗戈—朗戈書板外,其他應有盡有。我建議他拿出幾件式樣不同的東西,這樣,我就可以親眼看看,自己挑選。但這樣做不行,因為洞內裝滿非常奇怪的東西,他只敢冒險拿一件出來。說到這裡,有人捎口信給我,談話到此中斷。拉扎勒斯說聲再見就走了。

第二天,我觀看長耳人往石像下面運石塊時,市長和拉扎勒斯走到我跟前,要和我談談。

“阿古—阿古在幫助我們,你看!”市長輕輕地說,“沒有神力幫助,光靠我們十二個人是不可能完成這項工程的!”

他們神秘地告訴我,那天,他們在洞穴附近的土灶裡烤了一隻雞,為的是能把石像更迅速地抬起來。

我嘲笑他們迷信時,拉扎勒斯和市長不停地大聲抗議。我說世界上並沒有阿古—阿古,他們便像瞧傻瓜似地瞧著我。他們認為,當然是有阿古—阿古的。過去復活節島上到處都是阿古—阿古,只是現在沒有那麼多了。他們甚至可以隨口列舉出長長一大串本島的地名,那些地方仍有男男女女的阿古—阿古;其中有些友好可愛,有些則邪惡可憎。他們還說,據曾與阿古—阿古交談過的人說,阿古—阿古說話的聲音尖細刺耳。總之,有無數證據可以證明阿古—阿古確實存在。

我一句話也插不上。實際上,要我說服他們,使他們相信世界上沒有阿古—阿古,猶如要他們相信海中無魚或村中無雞那樣困難。很明顯,島上居民對某種瘋狂迷信的形式深信不疑,而這種情況,正是進入藏有未被外界所知的寶物的洞穴無法逾越的障礙。

我坐上吉普車去看望塞巴斯蒂安神父。他是瞭解復活節島及其居民情況的權威人士。我也知道,我告訴他的,他都不會傳出去。在他寫的研究復活節島的那本書中,我看到有下面這樣一段話:

“島上有秘密洞穴,那是屬於特定家庭的財產。只有家庭成員中最重要的人物才知道各個秘密洞穴的入口處。洞穴用來藏匿貴重物品,例如:朗戈—朗戈書板或小石人像。如果掌握祖傳秘密的最後一個繼承人逝世,那麼,該洞穴入口處的精確位置也就失傳了……”

我對塞巴斯蒂安神父說,我有理由相信,本島居民仍在使用秘密的祖傳洞穴。他聽了詫異萬分,捋著鬍鬚說:“哦,不可能!”

我把自己弄到神秘石雕一事告訴了神父,但是,我並沒有告訴他是誰給我搞來的。他馬上顯得極其激動,想打聽洞穴究竟在什麼地方。我只能將所知道的點滴情況告訴他,並說由於當地人相信鬼神故事,我無法進入洞穴。身穿白長袍的塞巴斯蒂安神父,一直在房內快步地來回走著。突然,他停下腳步,雙手抱住頭,絕望地說:“要破除當地人的迷信是毫無希望的。那天,老瑪麗安娜上我這兒來,鄭重其事地說,康提基先生一定不是個凡人。他們的迷信習俗是根深蒂固的,所以,不能指望在一代人的時間內,把迷信從他們的頭腦裡清除乾淨。他們對祖先十分崇敬,這一點是可以理解的。然而,他們卻是虔誠的基督教徒。但是,哦,他們迷信得很!”

他還無可奈何地告訴我,至今為止,他仍無法說服自己那位極好的女管家艾羅莉婭,叫她不要相信自己的祖先是一條在霍圖伊提海灣擱淺的鯨魚。她只是回答說,即使他是神父,也不可能知道她祖先的事,因為她是聽她父親說的,父親又是聽她祖父說的,而祖父又是聽曾祖父說的。她的老祖宗應該最清楚這件事,因為他自己就是那條鯨魚!

我們一致認為,我遇到了棘手的難題。讓當地人帶領我們進入妖魔鬼怪把守的洞穴,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塞巴斯蒂安神父提議借給我一些“聖水”,因為當地人對“聖水”十分崇敬。如果我們在洞口灑上幾滴聖水,或許他們會鼓起勇氣。然而,我們卻不能讓塞巴斯蒂安神父公開露面,因為神父自己說過,當地人最不願意找他談這類秘密。不過,無論如何,我必須跟塞巴斯蒂安神父經常保持聯繫;如果我能進入秘密洞穴的話,即使深更半夜,也一定要到神父那兒去跑一趟。

第二天,在營地後面高處的岩石上,市長、拉扎勒斯和我做了一次長談。首先,我告訴他們—這都是實話—我很熟悉禁規的秘密。接著,我談了自己在法圖黑伐的經歷。法圖黑伐有一個不祥的地下巖洞,洞內是一大片水,當地人稱之為瓦伊波,那裡是嚴禁划船的,觸犯禁規者必遭大難。可是,我卻第一個在該禁區劃了獨木舟。那個地方還有一個被宣佈為禁區的帕埃—帕埃(即房屋平台)的秘密拱頂室,而我卻闖進這個拱頂室,也沒遇到什麼不祥厄運。市長和拉扎勒斯坐著靜聽,眼睛睜得大大的。過去,除了本島外,他們不知道別的島嶼也有禁規。我對禁規制度有足夠的瞭解,因此,我這一番話給了他們兩人極其深刻的印象。此外,我還轉述了從法圖黑伐當地人那裡親耳聽到的故事,這些故事描述了那些違犯祖先禁規者慘遭的極為離奇的災禍,進一步加深了他們的印象。

“你在法圖黑伐出了什麼事沒有?”拉扎勒斯懷著病態的好奇心問道。

“沒有。”我肯定地回答。

拉扎勒斯看上去幾乎感到失望了。

“那是因為你有馬納。”他說。馬納是一種魔法,一種神力的源泉。

“康提基先生不僅有馬納。”市長狡猾地對拉扎勒斯說,“他還有個能夠賜福於人的阿古—阿古。”

我立即抓住他這句話,說道:“所以,我就能進入禁洞而不會招來任何不幸。”

“你倒是不會出什麼事的,但是,如果我們把洞穴的地點告訴你,那我們就該倒黴了。”拉扎勒斯指指自己,苦笑著說。

“我與你們在一起,你們也會沒事的,我的阿古—阿古威力大著呢!”我設法爭辯道。

但是,拉扎勒斯覺得我說的這番話不易領會,因為他家的阿古—阿古會向他報復的,即使我的阿古—阿古能保護我,也救不了他。看來,他們是不敢領我進洞了。可是,如果我沒有他們指引,就算站在那祖傳的洞穴旁邊,像我現在站在他們身邊那樣,也是一輩子發現不了洞穴的。

“拉扎勒斯出身於名門望族。”市長為他的朋友吹噓道,“他家有許多洞穴,很富。”

拉扎勒斯得意洋洋地吐了口唾沫。

“不過,我也有馬納。”市長開始誇耀起他自己超人的神力,“幫我們抬起石像的正是我的阿古—阿古。在拉佩魯斯灣的一個小‘阿胡’裡,我有三個阿古—阿古,其中一個外形像只鳥。”

這時,我們都意識到,我們這三個坐在高處岩石堆上談話的人,確實是復活節島上的重要人物。他們兩個人開始誇耀誰最瞭解什麼能帶來鴻運,什麼會招惹厄運。而我也看到自己編造的話,竟然糊里糊塗地經受了考驗,不知不覺地取得了他們的信任。市長告訴我,那天早上,我在帳篷的繩索上打結時,他站在旁邊觀察。他見我是從右邊,而不是從左邊打結,這就證實了他的猜想:我是個掌握“鴻運”秘密的行家。

我就以這一點作為橋頭堡,發起了最後猛攻。我說我知道他們的祖傳洞穴被其祖先宣佈為禁區,僅僅是為了要保護藏在洞穴裡的珍貴物品。惟一能招惹厄運的做法,是把洞穴石雕同旅遊者或水手進行以物換物的交易。那些買主可能不瞭解石雕究竟是什麼東西,過不多時,就把它們扔掉了。但是,如果把石雕賣給會把石雕保存在博物館裡的科學家,那將會帶來“鴻運”。博物館有點像教堂,參觀者必須保持安靜,才能觀看陳列在玻璃匣內的石雕。博物館是個受人保護的地方,誰也不會把石像打碎或扔掉。邪惡的精靈會隨石像離洞他去,因此,本島不會再有令人可怕的東西了。

我覺得這番話對拉扎勒斯產生了特別的印象。我的想法沒有錯。當天夜裡,又有人低聲叫“康提基”,還抓撓帳篷的帆布牆。這一回不是愛斯德萬,而是拉扎勒斯。他背來一個布袋,裡面裝著一個古老的扁平石質頭像。頭像的面貌很怪,蓄有細長鬍須。頭像的小孔內還有蜘蛛網絲。這個頭像沒有洗過,也沒用沙擦過。關於他自己進去過的那個洞穴的情況,拉扎勒斯跟我講了很多。洞裡放滿了石雕。他見到了一隻刻有三個頭像的石碗、奇怪的動物像和人像,還有石船模型。這個靠近漢加—奧—德奧的洞穴是他曾祖父傳下來的,歸他和他的三個姊妹所有。現在,“厄運”既然沒有降臨到他身上,他便打算跟他兩個姐姐商量,請她們允許他從洞中多拿些東西出來。他不需要徵求妹妹的意見,因為她今年才二十歲,還不懂得這種事情。

拉扎勒斯進入過祖傳洞穴,因此,他覺得很了不起,以英雄自居。他家有四個洞穴。阿爾伯託進去過的那個藏有朗戈—朗戈書板的洞穴,應該就在他進去過的那個洞穴附近。但是,只有阿爾伯託自己才知道洞口在哪裡。維納普的懸崖處也有一處洞穴。拉扎勒斯知道這個洞穴的位置,並且打算改天晚間上那兒去。第四個洞穴的洞口在拉諾拉拉庫這座石像之山的岩石表面。這個重要的洞穴歸三家所有,各家在洞中各佔一定的地區。洞內放滿骷髏,拉扎勒斯不知道洞口在什麼地方,即使知道,他也永遠不敢走進洞去。

我問拉扎勒斯,三家都知道同一個洞穴的入口處,會不會發生互相偷竊的事。他說不會發生這種事,因為洞內各家的地區都劃分得清清楚楚,各家都有自己的阿古—阿古在那兒守護。

我托拉扎勒斯把幾塊布料送給他兩位姐姐。拉扎勒斯拿了禮物就消失在黑夜中了。

第二天,市長站在“阿胡”牆的工地上,跟平時一樣鎮靜自若,用雙臂打著節拍,指揮長耳人在粗壯木棍兩端進行艱辛的勞動。從市長的舉止上,絲毫看不出他也有祖傳洞穴。

我看著他鎮定而又冷靜地站在那裡,像一位訓練有素的工程師在組織、安排工作。如果拉扎勒斯的家族有四個洞穴,而長耳人頭頭本人卻連一個洞穴也沒有,那才是咄咄怪事呢。看來,必須用更強有力的辦法,才能使市長開口說實話。

當天傍晚,我找到個機會又把這兩個人叫到一邊。我不清楚市長究竟有沒有洞穴,不過,無論如何,有關島上洞穴的情況他一定知道得很多。在交談中,我問他是否許多家庭都有秘密洞穴。市長承認有些家庭有,但又說幾乎沒人知道別家洞穴的事。通常每家只有一個成員肩負掌握洞口秘密的全部責任,有時甚至還沒選定繼承洞口秘密的接班人,知道秘密洞穴的人就去世了。這種辦法真是匠心獨運,巧妙無比,此後就誰也找不到這個失傳的洞穴了。市長和拉扎勒斯兩人都強調說,許多祖傳洞穴就是這樣失傳的,而這種損失往往會招來“厄運”。

“不應讓這種情況繼續下去了。”我插話道,“這正是為什麼古物應轉移到安全可靠的博物館裡去的理由。在那裡,這些東西既不會丟失,也不會讓人偷走,因為警衛人員日夜在那裡看守著。”

市長沉思片刻,仍然不大相信我的,因為古物的製作者曾說過,古物必須藏在秘密洞穴中,而不應放在房屋裡。

“那是因為當時的蘆葦茅屋不保險。”我解釋道,“洞穴是古人能找到的最安全的地方。可是,洞穴也並不真正安全,因為入洞口一旦失傳,一切都完了,而把博物館入口處遺忘的危險是絕對不存在的。”

市長並沒有完全接受我的推理方法。他祖先的遺訓比他認為我擁有的全部馬納更有威力,何況他本人也有馬納和阿古—阿古。再說,他從未見過任何跡象,表明其祖先已經改變關於禁規的遺訓。

我被難住了。連拉扎勒斯似乎也猶豫起來。於是,我決定試驗一項十分大膽的計劃:讓迷信的市長親眼看到某種神奇的跡象,使他深信其祖先現在終於放棄了嚴厲的禁規,這樣做想必是可能的。

在平地上,緊挨著營地有個古老的“阿胡”,附近躺著一些歪倒的石像。這裡,在第二個歷史時期的重建期間,原來的牆垣已被破壞得很厲害。牆前有一片沙地,到處扔著大量石料和圓石。一個星期天,比爾曾上那兒去察看牆垣的破壞情況。他把沙土從一塊石板上拂掉時,看見一個他認為是刻在石頭上的鯨魚鼻子的浮雕。有一塊大石頭壓住這塊石板,把鯨魚像的其餘部分全蓋住了。比爾騎馬返回維納普前,把這件事告訴了我。攝影師和我跑到那堆石頭旁,尋找了一陣,找到了比爾見到過的石板。我們搬開壓在石板上的大石頭,下面就露出一個長約三英尺、清楚地刻著鯨魚的石像。我們把這塊石板往下滾去,一直滾到下面的沙土上。這時,石板的粗糙背面朝上了,看起來跟四周亂堆著的其他岩石很相似。

這件事啟發了我。我們剛才做過的事情誰也沒看見。我決定在一片寂靜的黑夜,請市長和拉扎勒斯到營地來,並且舉行一次魔術性的降神會,祈求他們的祖先顯靈;通過在沙土地上出示其刻制的石雕,表示同意子孫公開其秘密古洞。這樣一來,禁規就會解除了。

市長和拉扎勒斯很感興趣。當天夜晚,他們偷偷溜進營地。愛斯德萬在他們到來前剛剛離開我的帳篷。伊馮一想到今晚不知將會發生什麼事,就感到十分害怕。別人都熟睡了,她躺在漆黑的帳篷中無法入眠,一直在細聽外面的動靜。我向市長和拉扎勒斯解釋說,我們三人得排成一行,後面的人將雙手搭在前面那個人的雙肩,緩慢地繞著走一個大圈。這樣,第二天早晨,我們會在圈子裡發現他們祖先自己刻制的、安放在那裡的一件石雕,這表示他們的祖先已經同意我的說法:違犯古時禁規者,不會再遭受阿古—阿古的懲罰了。

我們出發了。我交叉著雙臂走在最前面;後面是市長,雙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拉扎勒斯跟在市長後面。我一點兒也看不清自己腳下的路,我還想捧腹大笑,所以幾乎被地上的石頭絆倒。可是,我後面的兩個人卻十分莊嚴,專心致志地按要求辦事。他們像是被皮條拴住一樣,寸步不離地跟著我。我們轉完一圈,重新站在我的帳篷前時,大家一言不發,互相深深鞠了一躬,各人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屋裡去了。

天一破曉,市長就來到約定的地點。他告訴我,夜間在霍圖·馬圖阿的洞穴外出現了兩道神秘的光線。這兩道光線並不是從吉普車上射出來的,所以,當然是“鴻運”的預兆。我安排好考察隊當天的活動後,就叫市長和拉扎勒斯挑選出一位本島最善良、最受人敬重的人,請他到昨晚我們劃好的圈子內幫我們尋覓石鯨。市長立刻選中他的小弟弟阿坦·阿坦。他個兒矮小,留著鬍鬚,兩眼大大的,十分天真。阿坦偷偷告訴我說,選對了人啦,他的確是個心地純潔的好人,如果我不相信,可以問問村上任何一個人。我們把阿坦領到石頭堆旁,開始搜尋起來。我要他們把亂放在沙地上的每塊石頭都翻過來,看看有沒有他們祖先刻制的藝術品。為了使這次降神會更富有戲劇性,我讓他們從另外一個方向開始尋找,這樣,才不至於很快就把鯨魚找到。

碰巧,阿坦是第一個有所發現的人,他找到了一件精巧的紅石製品。接著,我自己也找到一把古老的石銼刀和一隻漂亮的黑曜岩小石斧。過了不多一會兒,阿坦大叫了起來。原來,他翻轉了一塊大石板,並已把石板底部的沙土拂去。市長、拉扎勒斯和我跑了過去,只見石板上雕著一個美麗的鯨魚浮雕像。但是,這條石鯨魚跟我翻過來的那條鯨魚迥然不同。照此看來,這種石板,圈子裡一定有兩塊。在石像那裡幹活的長耳人全都跑過來看,炊事員、大管輪和攝影師也都從營地跑了過來。市長圓瞪雙目,呼吸急促,就像剛參加過短距離賽跑似的。他和阿坦兩人對我都欽佩萬分,低聲讚頌我的阿古—阿古的威力。拉扎勒斯的神情變得十分嚴肅。他說這個地區屬於他自己的家族和他們的阿古—阿古。所有的當地人都用驚奇的眼光看著我,好像我是一隻奇怪的動物。我自己則胸有成竹,知道我手頭上還有一張王牌,會使他們更加驚奇。

“你們從前見過這樣的雕刻品嗎?”我問。

沒見過,誰也沒見過,但是,他們都能看出,這件古老鵰刻品上刻的是一隻馬馬馬尼烏希,即海豚的像。

“那麼,我要讓圈子裡再出現一個完全屬於同一種類的雕刻品。”我說。

市長叫當地人回去繼續為石像撿石塊,我們四個人接著尋找。石頭一塊又一塊地翻了過來,我們快接近那個目標了。這時,大管輪高聲叫喊,午飯已經做好,就要開飯了。我請其他三個人停下來,等我回來後一起找,因為只有我才能使石鯨出現。

我們坐在做餐室用的帳篷裡吃飯時,遠處傳來陣陣爭吵聲。接著,市長焦急地跑來叫我回去。原來,兩個年輕的當地人揹著市長,偷偷溜進圓圈,擅自進行搜索,找到了那塊鯨魚石刻,並且正把它抬到霍圖·馬圖阿的洞穴去,打算賣給我。市長露出一副絕望的樣子。我站著直擦鼻子。是啊,現在該怎麼辦呢?這兩個傢伙把我的寶貝奪走了,我已無法實現自己的保證:即運用魔法親自發現那條石鯨魚。

當我返回出事地點時,拉扎勒斯正把這兩個人帶回來。他們拖著那條石鯨魚,既害怕又內疚,無可奈何地把它放回原處。他們肯定是把石刻放錯地方了吧?我發現自己親手佈置好的那塊刻有石鯨魚的石板,仍然底朝天放在那裡,還沒有人碰過它呢。現在該輪到我迷惑不解,連話也說不出來了。但冷靜想一想,很明顯,他們發現了第三條鯨魚,是一條相當小的鯨魚。於是,我安慰他們說,彆著急,等我吃完午飯,我會再找出一條更大、更好的鯨魚。

午飯後,我們繼續尋找,並且已經進入圓圈內最後剩下的一小塊地方了。我注意到,他們三人翻遍了裡面的每一塊石頭,就是沒去碰那條石鯨魚。

“再也沒有了。”市長略感驚訝地說。

“你還沒有把那塊石頭翻過來。”我說,指著那塊最為重要的石板。

“翻過了,我們的確翻過了。你沒看見它已被翻得底朝天了嗎?”

我恍然大悟。原來,他們這些人只消朝石頭瞥上一眼,就斷定石頭是否被翻過。這塊石頭底朝天,露出不見陽光的灰白色的一面,於是他們認為自己已經把它翻過了。

“不管你們翻過沒翻過,再翻它一次。”我說,“你們都還記得在拉諾拉拉庫,阿恩先生把那一塊你們都熟悉的大石頭翻轉過來時所發生的事情吧?”

拉扎勒斯幫我把石頭緊緊抓住,我們一起把它翻滾了過來。

“看啊!”拉扎勒斯氣喘吁吁,好容易說出來兩個字。他瞪著眼睛站在那裡傻笑,而阿坦則大聲喝采。市長像觸了電,結結巴巴地說:“非常重要——非常重要。威力多大的阿古—阿古啊!”

在石像那邊勞動的長耳人和營地上我們自己的人,他們都急速趕來,聚精會神地觀看第三條石鯨魚。連那兩個瞞著市長找到小石魚的小搗蛋也吃驚不已。發起這件事的攝影師和我卻很難繃著臉不笑出來,因為這件事巧合得太離奇了。

艾羅莉婭欣喜若狂地注視著這三條石鯨魚,悄悄告訴我,我已交上了“鴻運”,真正的“鴻運”。我暗自忖度,她從父親那裡聽說過,她的老祖宗是條鯨魚,所以在她看來,這些石像就是她家祖先遺像的展覽。老瑪麗安娜對我講的話就更多了,她和羊倌倫納多住在山谷那一邊的石屋中,倫納多的年老哥哥多明戈昨晚在他們那裡過夜。清晨,這位老人醒來時,把自己做的夢告訴了他們,他夢見康提基先生抓到了五條金槍魚。

“那麼,還少兩條。”市長很快地說。我還沒有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整個人群又開始把所有石頭重翻一遍;而有些人求魚心切,無疑地跑到圈外去找了。他們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到另外兩條,使多明戈的夢境變為現實。快到傍晚時,找出了兩條模模糊糊刻著魚的石像。大家立刻認為這兩條就是鯨魚,並喜氣洋洋地把這五件鯨魚雕像放在沙地上排成一行。

市長撿起一塊小石頭,在石鯨前面的沙地上畫了一道弧形的線,然後在弧線中央挖了個小洞,說道:“行了。”

他和拉扎勒斯站在弧線前,唱了一首霍圖·馬圖阿的古老歌曲中的一段,還像跳呼拉舞那樣有節奏地扭動著臀部。他們又唱了一小節歌曲,然後靜默片刻。這樣,唱唱停停,直到傍晚才結束。

第二天清明,拉扎勒斯扛著一個布袋走來了。他偷偷地把布袋背進我的帳篷,沒讓外邊任何人看見。他放下布袋時,只聽得袋裡有石頭互相碰撞的聲音。從那天起,拉扎勒斯時常深夜到我的帳篷來做客,因為他白天跟別人一起幹活,夜間同大家在洞裡睡覺。只有在漆黑的深夜,他才能爬過熟睡的同伴,跨上馬,越過山岡,向秘密洞穴馳騁而去。

第十六天那天,市長需要用繩子把石像拉起來,並且在石像被抬起來時,用繩子把石像固定住。考察隊帶來的全部繩子現在都在本島的其他地方使用著,所以,當天晚上我們只好坐吉普車去拜訪總督,問他是否有多餘的繩子。到那裡時,總督告訴我們他接到了一份電報,說平託號軍艦第二天到,軍艦在大海中已經航行了十天。市長的臉沉了下來,現在他不可能完成豎起石像的工程了。平託號一來,人人都要忙著裝羊毛,卸麵粉、糖和某些本島十分需要的日用品。總督感到很抱歉,因為他不得不要求長耳人和我的全體當地工人,第二天都上他那兒去報到。

我們垂頭喪氣開著吉普車,經過村莊到塞巴斯蒂安神父家,向他報告工程進展的近況。我湊近他的耳朵說,設法進入祖傳洞穴的種種努力都失敗了,不過我現在已收集到不少雕像,都放在船上。

去神父家的路上,市長突然建議,我們兩人坐在車中間向各自的阿古—阿古祈禱,希望它們幫助幫助我們,別讓平託號準時到達,以便能再有一天時間完成豎起石像的工程。他坐在工具箱上,雖然被車身顛簸得忽上忽下直跳動,但神色卻十分安靜虔誠。說來真巧,當我們從塞巴斯蒂安神父家回來,吉普車再次穿過村莊,到了十字路口,要折向左拐,朝阿納基納駛去時,總督站在車前燈下,手指著路邊的一堆繩索說,他剛才又收到一份電報,平託號後天才能到。

我向座位後背一靠,樂不可支,但又不敢笑出聲來。攝影師卻坐在司機座位上格格地笑著。這真是命運最奇妙的巧合了,只有市長認為這是阿古—阿古顯的神通。

“你看,真靈!”他在我耳邊說。

黑暗中,我們的吉普車在島上一顛一簸行駛著,我沒有什麼可說的,只是詫異萬分地搖搖頭。

目前,誰也不知道長耳人還需要兩個工作日,而不是一個工作日才能完成任務。市長不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坐在車內,為我們聯合起來的阿古—阿古的威力而歡欣鼓舞。過了一會兒,他就不那麼高興了,他猜疑,真正起作用的或許是我的阿古—阿古,而不是他的阿古—阿古。他自己主動地輕輕告訴我,他洞穴內發生的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他根本沒從洞裡取出過他所繼承的任何東西,但是現在,他自己的阿古—阿古卻越來越使勁地勸他這麼做了。

第二天,這是設法將石像抬起來的第十七個工作日。那天,大家都期望石像可以抬起來。就在這個時刻,那個年邁的老太婆突然出現了,她在即將安放石像的巨大石板上,用石頭圍成一個魔術般的半圓圈。老太婆送給我一個黑石大魚鉤。魚鉤造型優美,打磨得像烏木般的光亮照人。這個石魚鉤是她在當天“發現”的,據說這是一種“鴻運”的標誌。以前,我從未見到過這位白髮老太太。她駝背彎腰,身體孱弱,然而,透過她那滿臉皺紋,仍然可以看出她那貴族式痕跡的臉龐和一雙精明機智、炯炯有神的眼睛。市長低聲對我說,她是他最後一個活著的姑母,名叫維多利亞,但她喜歡塔胡—塔胡這個名字,意思是女巫。她為了我們,通宵達旦在洞穴前舞蹈,以便給他們帶來“鴻運”和防止支撐巨像的石堆崩塌。

巨像沒有歪倒,但也沒有筆直地豎立起來。第十七天過去了,巨像依然歪斜著身軀半倚半躺著。只要第二天長耳人能有時間完成這項工程的話,石像肯定會筆直豎起來的。但是,第二天,為了迎接當年的大事件—軍艦來訪,全體居民都必須待在村裡。市長十分失望,因為艦長巡視全島時,這座巨像命中註定只能像醉漢似的歪斜著身體,而支撐它的石頭卻一直堆到高齊鼻子尖兒。這真是一件有損尊嚴的事啊!

暮色蒼茫,營地只留下警衛人員,其餘的人都上了船,因為翌日黎明時刻,我們也要出海,把軍艦護送到村旁的海灣。當地人一定會感到,在那遠離本島天水相連之外,那纖細的蛛絲般的地平線外的海域,正在迅速變成海上的活動中心。

不過,近幾天來,第三條船使當地人比平時更為忙碌。這條船的船身不是用鋼板製成的,而是用金黃色的淡水蘆葦編織出來,並由當地人自己在阿納基納放下水去的。現在,蘆葦船安放在我們大船的甲板上,在日光下發出奪目的金光。不錯,當地人只是作為一種實用的試驗品而建造這條船的,但是,此船一經下水試航,就馬上捲入祖傳洞穴的秘密之中了。

事情還得從埃德說起。埃德曾在奧朗戈懸崖邊緣狹窄廢墟的石板下面爬來爬去。就在那裡的石壁上,他發現了新的雕刻,這種雕刻與島上過去發現的不同。他所發現的最奇怪的東西,是一個以典型的美洲印第安人的哭泣眼睛為主題的石像。他還發現幾艘刻在洞頂的有桅杆的半月形蘆葦船。其中一艘船的船身兩側也用蘆葦捆紮而成,而且還有一面巨大的方形船帆。

眾所周知,最早的歐洲人來到復活節島時,島上居民為自己建造了很奇怪的單人或雙人乘坐的蘆葦小舟。這種小舟,與印加印第安人及其前人遠古以來沿著秘魯海岸駕駛的船隻相同。但是,誰也沒有聽說過,復活節島的古代居民造出過能安裝得下船帆的大葦船。我對此很感興趣是有特殊理由的。在的的喀喀湖上,我同來自蒂亞瓦納科平原的高山印第安人共同駕駛過這種蘆葦船。我知道這種蘆葦船具有驚人的承載能力和速度,是一種絕妙的航海船隻。西班牙人征服時期,秘魯海岸外的公海上也使用過這種巨大的蘆葦船。印加時期前製作的陶罐上的古老圖畫表明,在秘魯文明的最古老時期裡,人們已經建造正規的蘆葦船,如同古埃及人用紙莎草建造小船一樣。用筏木製成的筏子和用淡水蘆葦編成的小船,是一種不會下沉的水上交通工具,秘魯人民在航海時都喜歡乘坐這兩種船隻。我也知道,蘆葦小船在水面飄蕩數月,不會漏水。秘魯朋友們從的的喀喀湖駛入太平洋的蘆葦舟,像天鵝嬉水似地在大海上自由航行,而且速度要比筏木製造的筏子快兩倍。

現在,在復活節島最大火山的山口邊緣、埃德的第十九號石屋廢墟內古老的天花板石刻中,我們突然看到蘆葦船的圖畫。我們不僅發現了蘆葦船的圖畫,而且還找到了製造這種船隻所必需的、如今還能搞到的蘆葦。在鳥人村廢墟的一邊,海浪衝擊著岩石,捲起陣陣鹹味的浪花;而在另一邊很深很深的地方,有一個寂靜的火山口湖,湖內淡水中長滿了一種奇特的高大蘆葦。這就是古代復活節島居民曾經使用過的蘆葦。每個當地人都能描述一種稱為“坡拉”的小船,每個競相奪得當年第一隻鳥蛋的競爭者,都為自己製作過這種船隻。

這種特別的蘆葦,是植物裡一種罕見的品種,植物學家稱之為美洲淡水蘆葦,與秘魯印第安人在的的喀喀湖沿岸用來建造奇異船隻的蘆葦相同。在那些地區,因為不易獲得建造筏子用的筏木,人們便在秘魯荒蕪海岸的人工灌溉沼澤地,辛勤地種植這種蘆葦。因此,在復活節島火山口湖內發現這種蘆葦,實在是一種令人驚奇的事。那麼,這種美洲淡水蘆葦,究竟是如何千里迢迢來到復活節島上的呢?根據塞巴斯蒂安神父記載的傳說,這種蘆葦並非野生植物,不像島上其他一些植物那樣均屬野生。它是由當地人最早的一個名叫烏魯的祖先帶來,在湖裡精心培育的。他手執根莖,走進火山口栽下第一棵蘆葦。待第一棵蘆葦生長繁殖開來時,他採了新的根莖,先種在拉諾拉拉庫的火山口湖,然後又到拉諾阿羅伊去栽種。這種高大的蘆葦成了本島最重要的植物之一,它不僅可以用來造船,而且也可以用來蓋房子,還能夠編織墊子、籃子和帽子。直到如今,當地人還定期到火山口湖去割蘆葦。從望遠鏡裡,我們看見下面沼澤中央閃閃發光的湖面上有一隻蘆葦大筏,這是專為孩子們造的大筏子,供他們洗澡時乘用。

我想建造一隻“坡拉”。除了一位早期來本島的歐洲人曾畫過一幅“坡拉”的圖畫外,當代人誰也沒有見過“坡拉”是什麼模樣,誰也不知道在離島很遠的公海上如何操縱這種船隻。

“帕卡拉蒂兄弟們能幫助你。”塞巴斯蒂安神父對我提出的這個新課題很感興趣,“他們是四個十分逗人的傢伙,精通建造船隻和捕魚兩方面的技術。”

佩德羅、聖地亞哥、多明戈和蒂莫特奧滿口答應給我造一隻“坡拉”。不過,我得給他們幾把鋒利的小刀和足夠的時間,以便把蘆葦割下、晾乾。我把小刀給了這四位老人,他們就爬到拉諾拉拉庫的火山口湖邊。但是,老蒂莫特奧解釋說,蘆葦船有兩種,一種是專為去鳥島尋找鳥蛋用的單人船;另一種則可乘坐兩個人,專供公海捕魚使用。我請他們各造一條。於是,他們便動手把比自身還高得多的蘆葦齊根割下來,放在石像採石場裡面的地上晾曬。然後,四位老漢騎著馬在島的四周尋找馬胡德和豪—豪灌木。他們將用這兩種樹木的樹皮製造繩索,這樣就可按傳統方式將蘆葦捆紮在一起。

過了很久很久,老人們才把蘆葦準備齊全,因為他們一離開晾蘆葦的火山口,當地人就騎馬進去把大捆大捆蘆葦拿走。蘆葦是編織蓆子和床墊的原料,受人歡迎。當然,隨手抱走割好的蘆葦,要比下沼澤動手割省事得多了。沒辦法,四位老人只好重新揮刀割取。

他們像以前經常做的那樣,追述著祖先創立的豐功偉績。這也是有關霍圖·馬圖阿傳說中眾所周知的片段。早在上世紀末,魯塞爾神父和出納員湯姆生就已經把這些傳說記錄了下來。我們大家都能看出,這是一艘非同尋常的船隻,而且肯定不是歐洲人的船隻。復活節島古老的石像雕刻者,竟為自己建造了能裝下不止一根桅杆的大船,這一點實在令人感到奇怪。然而,如果這些石像不是刻在不易磨損的石料上,因而能流傳至今的話,誰會想到就是這些人能豎立起四層樓高的巨像呢?很顯然,這些不知疲倦的天才工程師不僅擅長石刻,而且也是世界第一流的海員。他們飄洋過海來到這個世上最偏僻的小小港口,並且好幾個世紀以來都能在這裡安心創制石像。既然他們有託圖拉蘆葦,同時使用蘆葦製造小筏子,那就確實沒有理由說他們不能按照需要製造更大的蘆葦船,因為只要把更多、更長的蘆葦成捆地綁紮起來,就能製成大型的蘆葦船。

埃德和阿恩都找到了蘆葦船的圖畫,因此,我們每逢見到船形的圖像時,就特別注意。在石像上和在採石場裡,我們都發現過好幾幅船隻的圖像,上面清楚地刻著一捆捆的蘆葦。比爾還找到了一幅船的圖像,船上有一根桅杆和一面方形船帆。有一座三十英尺長的石像倒在地上,在其著地的一面,卡爾發現了一幅裝著一根桅杆的蘆葦船圖像。桅杆筆直豎立著,直插石像肚子,肚臍眼兒恰好成了桅杆上的圓帆。在高高的奧朗戈山上,埃德又發現了一艘船的圖像,它出現在一幅刻在天花板的圖畫中。船上有三根桅杆,中間的一根飄揚著一面小小的圓帆。

說來也巧,我們還找到了能具體證明存在過大船的證據。我們在島上許多地方,看到過鋪砌完好的寬闊道路直通大海。過了一段時間,這些神秘的道路引出許多活龍活現的猜測,成了那些一直相信復活節島是下沉大陸殘餘部分的人的主要根據之一。有人說,這些鋪砌完好的道路一直伸展到海底,如果有人能順著這些道路走下去,就能通至“穆”,即下沉大陸的遺蹟。

我們能夠很容易地順著這幾條道路走下去,因為我們的人員中有潛水員。於是,我們帶著潛水員,乘車來到離我們最近一條直通海邊的道路。潛水員身穿綠色服裝,頭戴火星人的防護帽和氧氣面罩,腳上套著潛水腳蹼,在光滑的路面上啪嗒啪嗒地邁步向“穆”走去,手裡還揮舞著一隻放在燈籠似的火紅色匣中的照相機。這幅景象真是奇妙無比!潛水員離開乾燥的道路,朝著“穆”的方向走下海時,用優美的姿勢向我們揮手告別。不久,我們只看到他背上的氧氣筒和拍打海水的雙腳。接著,潛水員沒入水中,只有水面上冒出來的氣泡才顯示出他的蹤跡。我們在岸邊看著,但見成串的氣泡時左時右從水中浮起。顯而易見,潛水員沒有找到直通“穆”的捷徑。後來,潛水員從水裡露出豬鼻似的頭盔,以便看清岸上的道路,重新確定方向。接著,他又繼續水下探索,曲曲折折地朝大海的方向前進。最後,潛水員停止尋找,遊了回來,上岸報告情況。

“海底有沒有可靠的路標?”

“你沒遇到一條能為你指路的美人魚嗎?”

問題像雨點般落在這位可憐的潛水員身上。他並沒有看見什麼道路。鋪砌的道路通到海邊就終止了,再往前只有暗礁、圓石、蘑菇形的珊瑚和深深的裂縫;最後,岩石質的海底陡峭地向藍色的深處傾斜下去,只見幾條大魚在那裡游來游去。

我們聽了潛水員的報告並不感到特別驚訝。海洋學家根據太平洋底取得的沉積物早就證實:自從出現人類以來,太平洋波利尼西亞地區的陸地從未上升也從未下沉過。我再一次向當地人請教,可是,誰也記不得通向大海的、鋪砌完好的寬闊道路過去有什麼用途。但是,這些道路卻有個名稱,叫做“阿帕帕”,意思是“卸下”。這證實了我們的猜測:它們是遠渡重洋而來的大船停泊的地方,也是它們卸貨之處或登陸的斜坡。有一條“阿帕帕”通向南海岸大聖殿平台腳下的小淺灣。這個小淺灣過去堆滿了圓石,古代航海者不得不清理出一條寬闊的溝渠,使船隻能夠靠上浮動碼頭。溝渠的淺水處放著三塊丟棄在水中的紅髮髻。其中兩塊靠得十分近,看來一定是裝在同一條船上的。這是我們偶然找到的第一個證據,它表明石像雕刻者曾把沉重的貨物沿著海岸從海路運出去。現在我們已經證實,當地人的祖先的確擁有過載運量達二十噸的船隻;如果不裝貨物,這些船隻可容納近二百名船員。後來,我們又找到證明:石像也有從海路運輸的,並能在蘆葦船或木筏子才能駛入的一個地方登陸。

我們正開始把一些支離破碎的資料拼湊起來,以便對本島最早居民的卓越航海成就獲得更清楚的瞭解時,四位老人正在拉諾拉拉庫火山口努力用託圖拉制造船隻。蘆葦曬乾了,各人趕忙建造自己分工的“坡拉”。他們運用特別的捆綁技術,把“坡拉”的船身弄成彎彎的,船的一頭又尖又細,活像根巨大的象牙。看到他們每人揹著自己捆紮的小舟來到水邊,真是令人驚奇。許多世紀以來,惟獨秘魯沿海一帶才能見到一種獨特的單人小船,而他們背的正是那種獨特單人小船的完美複製品。正像我們知道的那樣,那種小船也是用同樣的南美洲淡水蘆葦製成的。

四位老人開始建造大一些的可供兩人乘坐的船隻時,蒂莫特奧信心百倍地指揮著操作,其他三人則惟命是從。我詢問他們這是怎麼回事,他們回答說,蒂莫特奧年紀最大,只有他才知道船隻的模樣。

外形像獨木舟的雙人船在阿納基納下水了。它的全部結構酷似的的喀喀湖的蘆葦船。這種雙人船和的的喀喀湖蘆葦船的惟一區別,是船首細長,船尾尖尖並以一定的角度翹向空中,恰似秘魯沿海最古老的蘆葦舟的兩端。那兩個年紀大一點兒的兄弟,各人手執一把槳跳上船。這隻神奇靈巧的蘆葦船,在浪花翻滾的波濤中,輕盈地向公海駛去。船上的老人平平安安,海水並未濺上他們的身體。剩下的是那兩個老頭兒,每人拿著一隻單人“坡拉”,跳進海浪,滿懷信心地朝大海游去。他們的身軀俯臥在結實的象牙狀蘆葦筏粗大的一端,划動雙臂和雙腿,在海里泅水。那隻行駛較遠的雙人船,在海上安全自若地試航歸來時,四位老人全爬了上去,用槳把它劃到風浪最險惡的海面上。

塞巴斯蒂安神父、市長同我一起站在岸上,我們三人都被蘆葦船迷住了,感到十分興奮。市長也被四位老人在海上一齊划動著的金黃色蘆葦船所吸引。他噙著淚水,目不轉睛地瞧啊,瞧啊。

“我祖父母曾經對我們說起過跟它一樣的船,確實是一模一樣的船,但是,今天我們才第一次親眼看到。見到它,使我們感到祖先就在身旁,我在這裡就感覺到這一點。”市長說著,激動地拍拍胸膛。

蒂莫特奧的雙人蘆葦船又由這四位老人劃了回來。這時,我們中間一個身材最魁梧的水手爬上船尾,而蘆葦船卻沒有顯出一絲一毫下沉的跡象。如果這隻匆忙造就的小船能乘坐五個成年人,那麼,就沒有任何理由,說明古代的當地工程師不能從島上三個火山口割取足夠的蘆葦,為自己建造相當大的船隻。

塞巴斯蒂安神父看得出了神。從前島上的老年人向他描述過這種奇怪的船隻,但是,只在此刻,他才體會到他們講的話的含義。這時,他想起他們給他看過這種船隻的圖像,圖像是畫在波伊克半島的一個洞穴中的。

“這是艘漁船。”市長自豪地指著這隻金色小船說,“你想想,古代君王遠航時乘坐的該是什麼樣的船隻!”

我問市長可知道這樣的船隻是否大得能安上船帆。他說它們有蘆葦編的帆。這個回答使我十分驚異。市長在沙地上不動聲色地畫了一面垂直的蘆葦帆,我又大吃一驚。他說編織這種船帆相當容易,只消像多明戈最近給我編織的一張席子那樣,把蘆葦並排捆起來就行了。我自己曾經見過、直到今天的的喀喀湖上託圖拉船仍在使用蘆葦帆的情況,兩者的惟一區別在於,這種蘆葦帆不是垂直而是水平地編織起來的。

“你怎麼知道這種船隻使用蘆葦帆呢?”我問他,心裡相當納悶。

“哦,佩德羅先生是個行家。”他自豪而神秘地笑著。

蘆葦船下水的日子,正是愛斯德萬仍然把他妻子洞穴裡的石雕拿來給我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拉扎勒斯曾從洞裡取出了第一個頭像。當時,他激動得難以剋制自己。他告訴我,在洞穴所見過的東西中,有船隻的小模型,其中有些很像蒂莫特奧建造的那隻船。我一聽到這消息,馬上做出決定。愛斯德萬曾代表他妻子詢問過,我是否希望從洞裡搞點兒什麼特別的東西。我不知道洞裡有些什麼,所以無從要起。現在,拉扎勒斯既然已經洩露出洞內有小船模型,我就把愛斯德萬叫到一邊,想試一下。我對他說,能否請他妻子把洞中的“船”給我。他看著我,兩眼瞪得圓圓的。但是收工後,他便向村子方向策馬急馳而去了。那天夜深人靜時,他又背來一個口袋,袋中裝著五件令人驚奇的石雕。他先解開用乾枯的香蕉葉包起來的一隻精緻的半月形蘆葦船的小模型,並告訴我,聽他妻子說,洞中還有一隻更精緻的船模,繩子捆紮蘆葦的技術更為精巧,首尾又高又尖,兩端還有頭像雕飾。

我心神不安地聽他講述,因為正是那天晚上,我約好了拉扎勒斯和市長到我這裡來,一起圍繞事先隱藏好的石鯨魚走一圈兒,企圖用迷信破除他們的迷信。所以,一直等到愛斯德萬躡手躡腳走出帳篷,進入茫茫的黑夜以後,我才鬆了一口氣。然而,我當時卻不知道他那被阿古—阿古嚇得夠嗆的妻子,會在以後好長一段時間內不讓他把任何東西送給我。

這樣,洞穴的奧秘依然是一個令人困惑、百思不得其解的謎。阿納基納山谷再度空無人跡時,寵然大物的石像在帳篷旁仍舊歪斜身軀,靠在高齊鼻子尖兒的石頭堆上,很不雅觀。長耳人在這裡抬石像已整整幹了十七天,還差一天就可完工。現在他們騎馬回村,準備迎接明天的工作和節日的歡慶。我們自己也得暫時離開帳篷,回到船上。我們的船已重新漆了一遍,它以嶄新的姿態停泊在港內,準備出海迎接平託號軍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