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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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6日。下午4時。北京。
一輛黑得耀眼的寬體“大紅旗”轎車緩緩駛到一幢高樓前,在石階下停住。四名身著藍色中式制服的高大漢子簇擁著一個矮個男子走出樓門。就在他們步下台階的當兒,突然響起兩聲槍聲。兩名大漢疾速撥槍指向同一個方向連連還擊,另兩名縱身將矮個男子撲倒在地,一個護住上身,一個抱住雙腿,動作麻利而敏捷地塞進轎車,疾駛而去。
“停!”隨著一聲高喊,羅新華一手握著半導體擴音器,一手攥著只秒錶從樓門內奔出來。在他身後跟著臉上罩著大墨鏡的中央警衛局副局長宋培公。
“好!又提前了兩點三秒。”羅新華對圍攏過來的幾名警衛人員稱讚道:“槍響的方位判斷準確,護衛動作也符合要求。”
被“保護”的矮個男子探了揉腦袋,衝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抗議道:“大劉,你能不能悠著點用勁,我的腦殼差點被你夾碎。”
被稱作“大劉”的漢子憨厚地笑笑。
宋培公正色道:“對,這一點也挺重要。動作既要快,又不能太猛,要記住你們保衛的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當年約翰遜遇刺並沒受傷,卻被救護他的特工壓斷了兩根肋骨。”他忽然發現什麼,挑剔的目光在大劉臉上停住了。這是張黝黑粗糙的面孔,左眉框有一道長長的傷疤,像臥著條大蚯蚓,又紅又亮格外刺眼。他用眼色將羅新華叫到一旁,低聲道:“這個人不能用。”
羅新華明知故問:“為什麼?”
“形象,咱們是出國執行任務,要特別注重儀表。”
羅新華不滿地譏諷道:“我是在選特警隊員,不是在挑儀仗隊,文工團的小白臉好看,給你要嗎?”
宋培公像吞了顆核桃,被噎得直翻白眼,卻又說不出一句話。他轉身走到直身挺立的大劉面前,再次審視著,突然掄起拳頭朝那張面孔狠狠打去。但他卻沒擊中目標,伸出的手臂彷彿被一根鐵棒般堅硬的物體擋了一下,身子不由自主斜橫著騰空彈起,隨即重重地摔倒在水泥地面上。他掙扎著爬起來,有些莫名其妙地盯著魁梧的黑臉漢子。
大劉仍筆挺地站著,目不斜視,紋絲不動。
羅新華裝作沒看見,將臉扭向一邊。
矜持的副局長惱怒地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叫什麼名字?”
“劉五四。”
“654?還321呢!怎麼叫這麼個怪拉巴嘰的名字?”
一旁的小個子笑著解釋道:“他爹五十四歲才有的他,按鄉下規矩就該這麼叫。”
“懂外語嗎?”
劉五四粗聲應道:“懂!”
小個子又補充道:“他是集訓隊第二屆外語班的高材生。”
“嗯。”宋培公摘下墨鏡戴到劉五四臉上,邊朝羅新華走過去邊大聲說:“老羅,你這行頭也太掉價了,得給每人趕做兩套西服,要高檔的。”
羅新華笑道:“我正為這筆開銷發愁呢,你就給點救濟吧。”
宋培公財大氣粗地拍拍衣兜:“沒問題,明天你們就去量體裁衣。”他扔給對方一根香菸:“還有什麼困難?”
羅新華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誰知道呢,執行這樣的任務連有什麼困難我也說不準。”
宋培公點燃香菸默默吸了兩口,若有所思地小聲問:“你看這次會出事嗎?”
羅新華神色嚴肅地點了下頭,雖然沒吭聲卻作出了相當肯定的回答。他不是猜測,也不是預感,而是面對嚴酷現實所得出的結論。幾天來,他調閱了全部有關資料,從各種渠道彙集的情報發出了一個個令人不安的信號:不同的勢力,不同的派別,不同國度和膚色的人種,為了同一個目的竟不擇手段幹起了同一個卑鄙罪惡的勾當——謀殺。他意識到自己這次的特殊使命遠比原先預料的要艱鉅的多,複雜的多。他面臨的絕不是一兩個對手,也不是一兩道險關,而是要在殺機四伏、險象叢生的十晝夜和數十萬平方公里的空間絕對保證一個偉人的安然無恙。稍微的不慎和失誤都將是一個時代的悲劇,都可能改寫一部歷史。這也許就是偉人之所以偉大的原因,而他只是一個凡夫俗子。他不願意,也從沒想到自己的行動會同偉人的壯舉連在一起。他甚至有些後悔不該貿然向王楓應諾下這項特殊的任務,倒不是他怕死,而是承受不住這種民族和國家的重託。他很明白,成功了,一切都將是偉人的偉績,而一旦險遭不測,發生意外,他卻必定成為一個不可饒恕的罪人。可現在他已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了,既然已經挑起了這副重擔,就只有死心塌地全力以赴了。
宋培公認為他把事情想得太嚴重了,寬慰道:“放心吧,我看出不了什麼大事。要知道美國的反恐怖技術和安全警衛可稱得上世界一流的。”
羅新華不屑地彈了彈菸灰:“他們連自己的總統都保護不好,別指望給咱們打保票。”
宋培公笑著問:“聽說你是在美國長大的?”
羅新華點點頭,沒吭聲。
“你覺得美國怎麼樣?”
“不怎麼樣。有錢的是大爺,沒錢的是孫子。”
“家裡還有什麼人?”
羅新華苦笑一下:“離開時還有個老父親,十多年前就去世了。”他顯然不願談自己的身世和早已逝去的往事,把話題又拽回到現實:“你跟了句號首長’多年,你說他為什麼非要訪問美國?說心裡話,我對這事就想不通。”
“你怎麼連這個還不明白?”宋培公極其嚴肅認真地解釋道:“其實資本主義也有許多好的東西,比如科學技術、先進設備、金融資產、管理方式,都可以吸引來為我們所用,發展我們自己的社會主義經濟。”
羅新華有些迷惘不解地:“那,那我們是不是也要搞資本主義?”
宋培公神情鄭重地糾正道:“不,不能這麼說,我們叫社會主義初級階段。”
“這是誰講的?”
“就是句號首長’。不久前,他在三中全會上作報告時就這樣講了,幾百名代表熱烈鼓掌表示擁護。”
“去美國的事他也講了嗎?”
“可能講了吧,不清楚,因為我沒參加會議。”
羅新華想了想,試探地問:“聽說政治局也有人不同意‘1號首長’訪問美國,是有這回事嗎?”
宋培公含含糊糊地搪塞道:“可能吧。”
羅新華緊追一句:“為什麼?是擔心安全?還是反對引進?”
宋培公橫了他一眼:“你打聽這些幹什麼?”
羅新華鄭重而坦誠地說:“我想知道哪些人擁護,哪些人反對。”
宋培公打趣地笑道:“你呀,真是滿腦子階級鬥爭。”他隨即又收斂笑容正色道:“黨內的事不用你管,你也管不了,還是多想想‘山姆大叔’吧。”
這時,一輛乳白色的上海牌轎車駛到樓門前停住。身材矮瘦的王楓夾著那隻棕色牛皮包跨出車門。
宋培公和羅新華忙迎上去。
王楓先詢問了一下特警人員的挑選和訓練情況,隨後告訴他倆:“李·喬治寄來的那份‘刺殺迪姆虎計劃’他已電傳給美國國家安全顧問布熱津斯基。美方對此深表感謝,答應儘快偵破此案,緝捕兇手。同時布熱津斯基還向中國政府通報了一個情況:由於中國代表團的赴美訪問,蘇聯已單方面決定取消勃列日涅夫原定今年三月的訪美計劃和無限期推遲美蘇兩國首腦第五輪限制核武器談判。如果美國想改變蘇方的這一決定,必須降低對中國代表團的迎接規格。”
宋培公譏諷地笑道:“‘北極熊’也太缺乏涵養了,竟然公開向‘山姆大叔’施加壓力。”
羅新華問:“卡特是什麼態度?”
王楓乾瘦的臉上洋溢著自豪和興奮:“布熱津斯基說,總統讓他轉告中國政府:他和美國人民將用最隆重的禮儀歡迎中國客人的到來。”
宋培公稱讚道:“卡特老頭還真算有骨氣。”
羅新華不以為然地笑笑:“什麼骨氣,他還不是為自己撈選票。”
“政治家嘛,你總不能要求他像雷鋒。”王楓把皮包往台階上一扔,順勢坐在上面,接著說:“另外我們剛得到一個情報:美國駐伊朗大使館武官阿瑟·海因霍和他的妻子昨天在德黑蘭被暗殺。是什麼人乾的,有什麼背景,尚不清楚。”
羅新華警覺地問:“你認為這件事會和我們的任務有關?”
王楓若有所思地說:“那倒不一定,不過它提醒我們要盯住中東。近幾年那裡很熱鬧,兩個超級大國為了壟斷這座世界油庫,走馬換將,明爭暗鬥,在那裡扶植了許多政治勢力和恐怖組織,據說那個什麼美國革命共產黨每年都能從中東得到一大筆經費。誰給的?當然不會是巴列維國王。現在,美國的外交武官又被謀殺,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宋培公分析道:“可能又是聖戰組織乾的。如今他們把美國人都當成魔鬼,恨不得統統抓來煮了吃。”
“恐怕沒那麼簡單。”王楓望著羅新華問:“我送給你的材料都看完了?”
羅新華點點頭。
“怎麼樣?夠刺激吧?”
羅新華似乎想起什麼:“那份‘刺殺迪姆虎計劃’不是李·喬治寄給我們的。”
王楓頗感興趣:“哦,談談你的看法。”
“據《華盛頓郵報》的報道和華盛頓交通諮詢中心的記錄,李·喬治是1月13日凌晨在華盛頓郊外7號公路翻車身亡的,可我們收到的信封上的郵戳發信期卻是五月15日下午4時。也就是說,這封信是李·喬治被燒死兩天後才寄出的。”
宋培公對此提出質疑:“這怎麼可能呢?會不會是郵局給耽誤了?”
羅新華肯定地:“絕對不會。按照美國法律,郵局在收到信件四小時內必須發出,否則將受到寄信人的起訴。”
王楓也有些將信將疑:“你是說李·喬治的報警信是別人寄給我們的?”
“對!”羅新華用不容置辯的口氣說:“我已讓技術處作過鑑定,短信和信封上的字跡不是一個人的。”
宋培公皺皺眉:“那會是誰的呢?這個人為什麼要冒充阿龍呢?”
王楓解釋道:“據王東昇同志介紹:阿龍並不是李·喬治的名字,而是老王給他起的代號,別人是絕不會知道的。何況李·喬治在華盛頓並沒有任何親人,也沒有結婚。”
羅新華深深吸了口煙,接話道:“我又找王東昇同志瞭解了一下,李·喬治雖然沒結婚,但在華盛頓有一個未婚妻,好像叫休麗莎或者叫歐安娜,是他大學時的同學,在一家女子健美藝術館當教練,我估計這件事同這個女人有關。”
宋培公道:“這好辦,王東昇同志是這次訪美代表團的隨團記者,將隨我們一同返回華盛頓,到時候讓他找那個休麗莎或者歐安娜問問就是了。”
王楓忽然輕輕嘆口氣:“你們還不知道吧?老王去不成了,昨天晚上他下班後在回家的路上被一個騎車人撞斷了腿,現在正躺在醫院裡。”
羅新華一怔:“哦,傷勢嚴重嗎?”
王楓說:“還好,只是小腿骨輕度斷裂,但十天半月也下不了床。”
羅新華婉惜地咂咂嘴:“真不巧,不然他還可以助我們一臂之力。”
王楓兩眼盯著操場上幾名格鬥的特警隊員,沉思了片刻,扭臉望著羅新華用徵詢的語氣說:“是不是把這個情況也通知美方,請他們協助尋找一下寄信人。”
羅新華斷然搖搖頭:“不用。”
“為什麼?”
“因為我還有幾個‘為什麼’沒弄明白。”羅新華走開幾步,把夾著的菸頭扔進角落裡的垃圾桶,返回來接著說:“這個寄信人為什麼不把這件生死攸關的事向美國政府報告?為什麼在李·喬治死後兩天才寄出這封信?李·喬治為什麼在信中反覆告誡我們‘不要相信美國人’?他這絕不單指恐怖分子,而是給我們的一種暗示,一種信號。”
王楓聽罷若有所思,似有所悟:“難道在美國革命共產黨背後還有什麼人?”
羅新華毫不遲疑地點點頭:“很有可能。”
宋培公拍了拍腦門:“複雜,美國的事真他媽的複雜。”
王楓雙手抱膝,揚頭長吁一聲:“這樣看來,就是再有三個李·喬治也必死無疑。”
一個燙了短髮,穿著半高跟皮鞋的“女公安”從樓內奔出來,由於她的腳步急促,臀部有些誇張地扭動著。在1979年的初春,這副打扮在社會上已經算是很新潮了。羅新華忍不住笑道:“瞧,‘1號首長’還沒有‘開放引進’呢,我們這裡已經有人美國化了。”
宋培公也望著來人附和道:“這就叫人心所向,大勢所趨吧。”
女公安走到王楓近前,低聲稟報:“首長,趙部長請您接電話。”
王楓起身,拎了文件包走進大樓,不一刻便匆匆返回來,朝羅新華和宋培公揮揮手:“快跟我走。”
羅新華不解地問:“去哪?”
王楓邊急步跨下台階邊說“西山十五號樓。葉帥要聽取安全小組的彙報。”
宋培公走了幾步又扭頭衝羅新華叮囑道:“老兄,到了西山你可不要亂打聽誰是擁護派,誰是反對派。”
羅新華笑笑:“你說的對,黨內的事我不管,也管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