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格里戈利·達維多維奇·柯托夫和華連廷·尼古拉耶維奇·聶斯捷倫科兩人都快五十歲了,生活經歷也很相似。在偵查部門工作了二十多年,兩個人都因不願討好上司而被解了職。對每個問題兩人經常有自己的見解,既不“拿”人家的也不“高抬貴手”,不跟需要結交的人一起喝酒;總之。儘管供職多年,在民警圈子裡並未成為“自己人”。不論是俄羅斯人聶斯捷倫科上校還是猶太人柯托夫中校都難以駕馭,令人為難,而且有時變幻莫測。當兩人作為偵查員的服務期限和年齡都已屆滿,讓那些過分熱心的人事幹部可以放手行事時,柯托夫和聶斯捷倫科就被悄悄打發回家領退休金了,彷彿民警局裡經驗豐富的密探太多,像星期天的市場,擠得水洩不通一樣。

斯坦尼斯拉夫·克里亞奇科早就認識這些“夥計”。今年春天,當古羅夫需要幾名已經離職的民警局偵查員時,他給古羅夫召來五個人,但幹完工作以後列夫·伊凡諾維奇只留下柯托夫和聶斯捷倫科兩人,另外幾位由於種種原因未能令上校滿意。現在,當古羅夫請斯坦尼斯拉夫邀幾個夥計談一談時,兩個人都毫不遲疑地答應了。他們雖然年齡相近、經歷相似,但外表和性格卻大不相同。

華連廷·聶斯捷倫科淺藍色的眼睛,淡褐色的頭髮,兩邊額角的頭髮已明顯脫光,不論站著坐著都直挺挺的,像個退役軍官,決定問題時不慌不忙,一旦決定了就立即行動,全力以赴。格里戈利·柯托夫雖然只有一半猶太人血統,但他的外貌令人毫不懷疑他是個猶太人。皮膚黑不溜秋,背有點駝,頭髮蓬亂,大鼻子——看上去柯托夫這人只要一碰就能把他撞傷。有多少刑事犯罪分子上了他這種鉤,格里戈科已經記不清了。他不從事體育活動,天生的身強力壯,碰上街頭打鬥當然也會來個三招兩式。柯托夫工作起來像條蟒蛇,埋伏時他能幾個晝夜趴著不動,耐心守候,一旦出擊就會把獵物死死咬住。

古羅夫會見幾位偵查員時態度誠懇,但也不過分親暱。他仔細打量了一番,彷彿他們幾個月之內會有變化,然後問道:

“咱們乾點活好嗎?”

柯托夫只點了點頭,認為他這麼問只不過應個景兒,不值得回答。他在辦公室門左邊一張沒人專用的桌邊坐了下來。

“上一次的錢我至今還留著,”聶斯捷倫科說,他的眼神顯得無所謂,同時又略顯狡黠。“我頭上的屋頂也還能擋風遮雨。然而只要是跟斯坦尼斯拉夫和您一起,列夫·伊凡諾維奇,我隨時準備上路。”

“那麼,先生們,你們能跟我走多遠呢?”古羅夫一邊問一邊考慮,消息必需通報到什麼程度。

“該多遠就多遠,在指揮員後面只差半步,”聶斯捷倫科答道。“列夫·伊凡諾維奇,你別嚇唬人了,你說該怎麼幹,分配任務吧。”

“對手最好是些盜匪暴徒,而不是貪汙受賄的特工機關,”柯托夫一面插話,一面從口袋裡掏出手帕來:他一年到頭都傷風。

“格里戈利,你不是在商店裡,想要什麼就有什麼,”一直默不作聲的克里亞奇科說。“你自己明白牌是怎麼攤到手的。”

“瑪麗亞樹林①公共汽車爆炸事件你們都知道了。五具屍體,其中有兩個兒童,罪犯抓到了,判了刑,關在死囚牢房裡。辯護律師遞了呈文請求特赦,”古羅夫說道。

①莫斯科地名。

“這事兒盡人皆知,徒勞無益,要槍斃的是個車臣人,”聶斯捷倫科說,“我聽說案情像九九乘法表一樣簡單清楚。”

“華連廷,我跟你說過,反猶太主義和民族主義有損於一個人的尊嚴,”柯托夫說,“然而,列夫·伊凡諾維奇,今天出面為一個車臣人辯護不合時宜,人們不會理解。”

“為猶太人辯護已有兩千年不合時宜了,”古羅夫微笑道,“誰也不會強迫你們往爐火裡鑽。我得到可靠消息,恐怖活動是一個團伙組織的,可是逮捕和判刑的只有一人。你們想,其餘的難道在草地上安靜地邊吃青草邊聞花香?”

“那麼,莫斯科刑偵局和聯邦安全委員會難道斬了草卻沒有除根不成?”聶斯捷倫科感到驚訝。“那麼奧爾洛夫中將怎麼樣?列夫·伊凡諾維奇,您報告了彼得,而他卻去睡大覺?”

“華連廷,你是上校不是?我也是上校,咱們是一夥人。中將另有他的一夥人。巴爾金副部長不支持我的倡議,我的報告被他們一筆勾銷,於是我同斯坦尼斯拉夫申請休假,想證明肩章上的星跟腦子裡的星不是一碼事。”

“對不起,列夫·伊凡諾維奇,你是想雞蛋碰石頭。長官們不僅僅只是將軍而已,他們代表了一種體制。但您是個有頭腦的人,您按自己的規矩生活,然而您也沒有忘記要個休假證。那麼我和格里戈利幹嘛要拼命賣力呢?”

柯托夫比他的朋友更聰明也更精細,他不相信古羅夫的話,猜想他們是在編造一些託詞,因而沒有開口。

“華連廷,你叫人莫名其妙,把我當成傻瓜啦,”古羅夫口氣生硬地說。“有一些人,我們乾的工作跟他們有利害關係。每個月三千美元,花銷在外,事情辦成了有獎金。”

“行!”聶斯捷倫科點了點頭。

“可我不行!”柯托夫說。“我這麼大年紀才好歹成了家,夫人懷了孕,我必需辦保險。死亡十萬,重傷殘廢五萬。”

“猶太人總是精明的,”聶斯捷倫科說。

“立個字據還是口說為憑?”古羅夫問道。

“這種事情開不得玩笑,”柯托夫冷冷地答道。“列夫·伊凡諾維奇,請原諒,您也不會永生不死。該跟誰講,您把條件講好,咱們口說為憑。”

“錢的問題就這麼定了。”古羅夫打開放在他面前的公文夾,“格里戈利,你說得對,但我不喜歡你的這種情緒。”

“我也一樣,”柯托夫答道。“只不過這不是我的情緒,而是俄羅斯的現實。五月裡我們去參加選舉,看見黑洞盡頭出現了一線光明。今天我們走出黑洞,卻發現前途依舊渺茫。我並不特別珍惜自己的性命,可是妻子和孩子應該有錢餬口。”

“這人倒很嚴肅認真,”聶斯捷倫科做了一個怪相,隨後笑了起來,試圖緩和一下氣氛。

古羅夫確實不喜歡柯托夫的情緒,可能因為這種情緒跟古羅夫本人的內心狀態相似。他本想把這個偵查員申斥一頓,叫他別參加了,但他看了斯坦尼斯拉夫一眼,後者搖搖頭表示否定,於是他剋制自己,說道:

“工作很平常,無非是調查加偵查。不過咱們都很清楚,幹我們這一行誰也不知道房角後面藏著什麼。我們有一定的優越性。”古羅夫開始扳指頭算起來,“有錢,有行動自由,沒有誰催促我們,一遇危險就可以往後撤。”

“咱們不知道當局為什麼要停止工作,抓住一個年青人就算完事,”柯托夫仍未住口。“我很不喜歡彼得·尼古拉耶維奇不過問您的報告而去找副部長。這個問題歸總局局長管,他沒有必要……”

“你這個固執的大鼻子猶太人!”聶斯捷倫科打斷他的話,“人家給你提供工作機會,你就別再胡扯了。”

“哪兒的話,我對你們的意見極感興趣,”古羅夫頭一次完全誠懇地說,“假如一個有經驗的偵查員從這個角度看問題,那麼,當莫斯科刑偵局和聯邦調查委員會的夥計們得知我們對他們的證人感興趣時,他們對這個問題就會產生同樣的反應。而我們撇開這些證人無論如何也不行。”

“我不同意你的話,”克里亞奇科插了進來,“格里戈利個人認識古羅夫上校和奧爾洛夫將軍,瞭解他們之間的友誼,因此才作出以上結論。彼得羅夫卡①的人早把我們忘了,聯邦調查委員會的人只知道我們的警銜和姓氏。誰也不會仔細琢磨這件事,只會把它看成民警內部的一般爭鬥。噢,大案偵查員跟將軍鬧矛盾了,這種事是常有的。”

①莫斯科街名,莫斯科刑事偵查局所在地。

跟往常一樣,斯坦尼斯拉夫說了幾句就懶得再說了。古羅夫笑了一笑,給柯托夫遞了個眼色,說道:

“而你呢,格里戈利,瞭解情況越多就越是睡不安穩。”

“列夫·伊凡諾維奇,我發誓從來都不想了解多餘的事。現在掌握的情況已經叫我疲憊不堪了。”

“這好極了。你跟華連廷分工找證人,一人一半,把他們定為目標,跟他們認識認識,別提多餘的問題,決不要指出他們講話前後矛盾。原則上要持這樣一種態度:是上司認為恐怖分子不止一人,而你們自己則認為這一切都毫無意義,你們幹工作是出於壓力,是被迫的。跟誰能喝一杯,那就請他吃喝,但什麼也別問。只說碰上了一個好人,很高興……至於作案的還有沒有別的人,管他呢。要是那人說車臣人都該槍斃,那就槍斃吧;要是他認為應該跟他們和解,那就和解吧。”

“不用多說,列夫·伊凡諾維奇,全明白了,”聶斯捷倫科說著轉身看看柯托夫,後者也點頭同意。

“太好了。明天你們可以拿到錢,兩輛小汽車,一個司機——以應急需吧。”古羅夫看看斯坦尼斯拉夫。“你去邀一邀斯維特洛夫,我想瓦西里·伊萬諾維奇不會拒絕的。”

“夏伯陽麼?這人只消給他重新套上鞍子,不給吃的他都幹,”克里亞奇科答道。

“祝你們一切順利,”古羅夫跟偵查員們一一道別,把他們送到門口。“斯坦尼斯拉夫,你的任務稍微複雜一點,得設法找到這些證人。當然囉,可以通過檢察院,給伊戈爾·費多羅維奇這老傢伙磕個頭。”

“這人有點棘手,似乎也算個老朋友,為人也正派,但他可能固執己見。他會說,那傢伙已判了刑,上訴也駁回了,到此為止吧。”

“也許,”古羅夫表示同意。“因此你試著往莫斯科刑偵局鑽一鑽。咱們那幫人還有沒有誰留在那裡?”

“沒幾個了!不過我會找到的。我這人有裝甲護身,用大炮轟都不怕。我就說:古羅夫這人哪,你們都知道,可不是個等閒之輩!”斯坦尼斯拉夫親切地看了古羅夫一眼。“這個誘餌拋出來,可以釣上十條鯽魚。我說,古羅夫跟奧爾洛夫將軍吵架了,他們二十年來一直在吵。大老爺們打架,小跟班的遭殃。小跟班的自然是斯坦尼斯拉夫·克里亞奇科,這可是個老老實實的夥計,埋頭幹活的馬駒子。”

“要是沒有我你怎麼過日子?”古羅夫問道。

“平靜地過,”斯坦尼斯拉夫不加思索地答道,隨即又補了一句:“只不過很寂寞。”

“行了,”古羅夫拍了拍朋友的肩膀,“幹吧,不過要注意,留在莫斯科刑偵局的不只是些傻瓜,因此你別多說話,要多嘆氣,多發牢騷,說為了點小事兒支使你東奔西跑,把你當個孩子似的。”

“我照辦,列夫·伊凡諾維奇,傍晚前我把證人名單弄出來。”

“但願如此。”古羅夫在桌邊坐下來,拿起聽筒,給戈奇什維利掛電話。

“喂。”電話鈴響過兩聲後公爵答話了。

“你好,沙爾瓦,得見見面。不過從今天起咱們不能互相到對方家裡做客。你在你的‘梅爾謝傑斯’車裡等我,別在我家門口,要往下一點,在十號附近。把司機打發走,今後別讓他再見到我。過一個小時行嗎?”

“什麼行不行?我沒出家門,一直等你的電話。”

“一言為定。”古羅夫向斯坦尼斯拉夫伸出手來。“咱們得潛入水中,才能試出深淺。”

古羅夫在“梅爾謝傑斯”的後座上坐了下來,沙爾瓦坐在司機座旁邊,司機不在車上。

“你好,公爵。”古羅夫半坐半躺,點燃一支香菸。

“您好,列夫·伊凡諾維奇,”格魯吉亞人恭敬地答道,他轉過身來,座位靠背被他壓得岌岌可危。

“你是個聰明人,你明白既然我跟你見面,那就是說我正在著手辦案子,”古羅夫不慌不忙地說。“不過只有上帝知道我是多麼不願意管這件事。假如那小夥子真的沒罪,那麼這個案子的案情就會叫人厭惡,甚至今人作嘔。得花費很多錢,我召集了三個人,他們有家,得辦保險,我自己不需要保險。”

“您這話是多餘的,列夫·伊凡諾維奇,”沙爾瓦非常激動,改用“您”稱呼古羅夫,“我馬上付一百萬都行。”

“我不會拿你那麼多錢,”古羅夫遞給沙爾瓦一個信封。“這是我那幾個人的材料,假如有人死了,給他們每人家裡付十萬。擔保嘛,就憑你一句話。”

沙爾瓦接過信封,給自己畫了個十字。

“我給你的這些字條你全都記住,把信封毀掉。”

“你像是要上前線似的,”沙爾瓦喃喃說道。“我今天就辦到。”

“不是今天,而是現在,我躺著等你全都記下來。”

“你不相信我?”

“我要是不相信你就不上這兒來了。你也是人,也可能出錯。注意,我們不是僱傭,但也不是紅十字會。我從你這兒拿錢是因為面臨一些開銷:工資,交通費,不能全都預見到。我們關心你這個案子另有原因,否則我也不會參與。”

“我明白,列夫·伊凡諾維奇,人們不會忘記……”

“別打斷我,”古羅夫語氣冷淡、話語簡單,他對自己、對整個現狀都感到不滿。“你什麼都不明白,人們也不會不忘記。有個里納特,綽號叫謝卡的,還活著,你能見到他嗎?”

“只要活著就能找到。”

“梅利克·優素福和拉菲茲·勒扎呢?”古羅夫問道。

“兩人都在莫斯科,我可以給他們打電話。”

“把他們三人找到一塊兒,得談一談。找個私人小咖啡館,可以去上次你們讓我險遭切柳斯季暗算的那一家。眼下我還沒有開始工作,不會引起注意,但很快就會引起注意,到時就得停止一切聯繫。我自己去找你,建立聯繫渠道。假如有人來找你並代我問候你,那就表示是我的人。”

沙爾瓦看著古羅夫那輪廓分明的側面,那無拘無束躺在汽車後座上的強壯的身體,心想:這個民警到底是個什麼人?為什麼他跟別的民警不同,一個車臣青年的生命跟他有什麼關係?他,綽號‘公爵’的‘老大’,認識這位民警二十多年了,然而實際上對他卻一無所知。

“我現在給你三十萬,你認為需要怎麼花就怎麼花,”沙爾瓦說著從腳邊拿起一個公文包。

“這是什麼錢,公爵?”

“我的錢,這錢我納了稅的。”沙爾瓦咔嚓一聲把鎖打開。

“只拿五萬。萬一被人打死錢就丟了,我可不能冒險。”“打死”兩個字從古羅夫口裡說出來十分平淡,聽起來像是說慣了,無關緊要。“你最好今天晚上把那幾個人召到一起,六點以後我在家。”

古羅夫把美元分別塞進幾個口袋,拍了拍沙爾瓦的肩膀,輕捷地跳下汽車。

克里亞奇科和古羅夫於八點整驅車來到小咖啡館門前。斯坦尼斯拉夫停放好“梅爾謝傑斯”,環視了一下昏暗的小巷,不滿地嘟囔道:

“見他媽的鬼,車子可別偷走了。”

古羅夫心存疑慮,環顧了一下四周。從並排停放的“沃爾沃”汽車裡鑽出一個其貌不揚的漢子,他從啤酒罐裡呷了一口啤酒,滿有把握地說:

“儘管放心,先生們,祝二位胃口好。”

“謝謝。”古羅夫朝鑲著鏡子的門走去,跟上次不同的是,這次門上沒掛“打烊”的牌子。古羅夫進了門,認出一個動作敏捷的男人,這人是看門人,兼管存放衣物,必要時則出面對付酗酒鬧事的人。

“晚上好,先生們想用晚餐?”這人認出了古羅夫,但他不露聲色,接過兩人的外套,掀開門簾。

沙爾瓦跟幾個朋友佔了靠近廚房門口一角的一張桌子。咖啡館裡坐著兩對男女,另一張桌子邊有兩個年輕人在懶洋洋地吃東西,他們的面孔和耳輪說明他們過去是搞體育的,毫無醉意而又冷漠的眼神則準確無誤地表明他們現在的身份。

“我去跟他們談談,你在這兒喝喝咖啡,想一想人生幾何吧,”古羅夫說著向公爵那張桌子走去,此時公爵已起身迎上前來。

“你們好,你們好,”古羅夫跟兩個阿塞拜疆人和一個車巨人握了握手,“很高興見到你們身體健康,想來你們家裡都一切正常。”

幾位黑道頭面人物動了動椅子跟他握手答禮,隨即你一言我一語,小聲說起話來。

“看得出諸位換了裝,名牌襯衣,還有領帶。”古羅夫舉起為他斟的一杯白蘭地,點點頭呷了一口,把高腳杯放回桌上,“先生們,你們的外表彬彬有禮,彷彿是在阿爾巴特街①出生的,只不過毛色和鼻子露了餡兒。可見巴庫雖好,格羅茲尼也很好,可是在莫斯科生活更好。”

①莫斯科市中心一條以文化藝術著稱的大街。

“您這話叫人覺得委屈,列夫·伊凡諾維奇,我們早就是莫斯科人了,我們尊重你們的政府,”阿塞拜疆人梅利克·優素福一奧格雷說。

“汽車檢查站和特警隊沒找你們的麻煩嗎?眼下還沒等你掏出證件來,脖子上就可能挨一槍托。”古羅夫往扁形麵包裡夾了一串羊肉和一小卷青菜。

“他們也攔車。這種事是有的,但很少。”綽號謝卡的車臣人里納特說,“我們奉公守法,既沒有武器也沒有毒品。汽車檢查站認識我們的車,他們的長官跟我們在一個桌上吃喝。”

“我懂了。”古羅夫把麵包吃了下去,又呷了一口酒。“這就是說,你們收買了莫斯科的警察?”

所有的人一下子都開口了,公爵的巴掌重重拍在桌上,震得餐具丁當作響。

“別往下說了,列夫·伊凡諾維奇,”他用強硬的語氣說,“誰出賣自己,我們就收買誰;誰有人格,我們就跟他交朋友。咱們別捅傷口。列夫·伊凡諾維奇,您知道,年輕人尊敬我們,他們按自己的規矩行事,有時老子替兒子也不能負責。”

“這可不好,”古羅夫嘆了口氣,“你們生活中有許多東西我不喜歡,但尊敬長者和聽話這兩點我一直是贊成的。”

“他們在家裡像羊羔一樣溫順,可是一來到俄羅斯就慢慢變成豺狼。並非所有的人,但許多人是這樣,”車巨人說,“在我們那裡金錢從來都不主宰生活,聲譽和人格高於一切。領頭的人有錢,但車臣人既不出賣自己,也不收買別人。總之我們從來都不談錢的事。”

“又是莫斯科錯啦?那麼為什麼它像磁鐵一樣吸引你們?”古羅夫擦了擦手,點燃香菸。“鐵木爾·揚季耶夫家裡有很多人嗎?”偵查員像往常一樣突然中斷了話題。

幾個高加索人默不作聲,困惑地望著他,隨後車臣人里納特問道:

“您是問他自己家裡還是所有的親屬?”

“我問的是鐵木爾心愛的所有親屬。”古羅夫站起來朝斯坦尼斯拉夫那張桌子走去。

幾個高加索人七嘴八舌、爭先恐後地議論起來,各自講不同的語言,有時也夾雜幾句俄語。

“嗯,怎麼樣?”當古羅夫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點飲料時,斯坦尼斯拉夫問道。

“一些人撒謊竟到了信口雌黃的程度,真令人驚訝。”古羅夫說。

“只有你驚訝,大多數人都習慣了。”

“俄羅斯人也撒謊,指著老孃發誓,可他們至少不會每時每刻侈談什麼人格。這些人的言行就好像不是他們來找我幫忙,而是我有什麼事懇求他們。他們試圖讓我相信,控制市場、供貨站和大多數售貨亭的不是他們,而是被莫斯科慣壞了的高加索青年。”

“既然是這樣,咱們別理他們,”斯坦尼斯拉夫很想得開,“判處死刑的小夥子可是他們的人。”

“不錯,但作出判決的是俄羅斯的法院。再說呢,斯坦尼斯拉夫,我給你許諾過前面的路只會像地毯一樣平坦嗎?主要的是我們為車臣的屠殺感到內疚。”古羅夫看了沙爾瓦一眼,站起身來。“我馬上去讓他們把思想端正過來。”

密探在桌邊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來,冷冷地嚼著又酸又澀的高加索香菜,一言不發。

“我們不明白,列夫·伊凡諾維奇,您幹嘛需要鐵木爾近親的名單,”里納特用手按住一張紙片,說道,“他們全都是受人尊敬的人,不可能有任何——”

“你真叫我心煩,謝卡!”古羅夫打斷他的話。“全都受人尊敬?請問,住在車臣的人不受人尊敬嗎?你們總是說得那麼漂亮。你們叫我來,你們需要我,可你們老是跟我談什麼人格,而且老是撒謊。”

兩個阿塞拜疆人從桌邊站了起來。他們相貌相似,好像孿生兄弟一樣,兩個人都個子不高,身體健壯,烏黑油亮的頭髮已有幾絲斑白,兩眼充滿了怒火。

“走吧,判了死刑的小夥子反正不是你們一族,幹嘛要受這個蠻不講禮的俄羅斯人的氣?”古羅夫冷笑道。

沙爾瓦把手掌按在古羅夫的手上,小聲說:

“列夫·伊凡諾維奇,別平白無故地叫人受委屈。”

“你們也太容易受委屈了,”古羅夫推開沙爾瓦的手,“梅利克,你說完了再走,請問,有兩個咱們都熟悉的市場,難道不是由你控制的嗎?難道是那些從老巢裡飛出來,在莫斯科痛飲伏特加,玩俄羅斯姑娘,不聽頭腦聰明、品行端正的父輩的話的輕佻放蕩的毛孩子嗎?你坐下,拉菲茲,”密探向另一個阿塞拜疆人揮了揮手,“待會兒我對你也要說兩句。那麼,你們是受人尊敬的莫斯科商人,跟年輕人的放縱行為無關?要是我古羅夫上校不理睬鐵木爾,讓他被人槍斃,而我則一心一意管管你們的事呢?要是我帶上你們無法收買的我自己的人,來證明誰是這些年輕人的頭目呢?你們知不知道,受人尊敬的先生們,你們很快就會蹲監獄?我註銷你們在莫斯科的戶口,法院沒收你們的全部財產,等你們服滿刑期、一貧如洗回到家鄉時,你們就決不會受人尊敬了。”

所有的人都齊聲嚷了起來,古羅夫自然一句也沒有聽懂,他抬高嗓音說:

“行了,我們是來解決另一個問題的。我這麼說只不過是叫你們少吹噓什麼人格。里納特,你不明白我幹嘛需要鐵木爾近親的名單。那麼我告訴你,我什麼都不需要,這全是你們需要的,當然囉,假如你們想作點努力救這小夥子的話。至於我幹什麼,為什麼這麼幹,這跟你們毫不相干。假如你里納特瞭解我所瞭解的情況,你就不會去求公爵,沙爾瓦也不會急匆匆地趕到我那兒去,好像有人用開水燙了他的肥屁股似的。”

“您這話太不禮貌了,列夫·伊凡諾維奇。”公爵責備地說。

“忍著點兒。我不是也忍著你們麼?而且要去冒險的是我和別的俄羅斯人。你們記住,要是我們的談話洩露出去,一些受人尊敬的人就會割斷另一些受人尊敬的人的喉嚨。請仔細聽我說,照我的話去做,就像聽從真主的意願一樣。”

古羅夫住了嘴,把唯一的一杯酒喝完,點燃了香菸。

“那麼,好吧。”他嘆了一口氣,心裡明白他正在邁出萬里長征第一步。“我對你們的名單不感興趣。你們分頭去找找這些人。沙爾瓦竭力要激起我的憐憫之心,他說這些人在格羅茲尼。這是撒謊。眼下有錢的人不會住在格羅茲尼。你們去他們住的地方把他們找到,用各種冠冕堂皇的藉口把他們帶到莫斯科來。你們分頭幹,也分頭把他們帶來,必要時僱幾個人。到了這裡給他們照個相,也是分頭照,只跟我和你們中間的一個人一起。照相用“拍立得”①照相機,只要一張。沙爾瓦,你嚴格注意,只要一張。照片交給我,你們自己把自己的產業整頓一下。把二道販子、敲詐勒索的匪徒和流氓無賴通通趕走。就這些。感謝殷勤款待。我走了。”

①一種可以立即取出照片的快速照相機,—譯“寶麗來”。

古羅夫起身離開時,在座的幾個人都默默站起來,但古羅夫看都不看一眼。兩個密探在更衣室穿上外套,這時沙爾瓦從餐廳裡走出來,他似乎瘦了一點,個子也矮了一些。

“謝謝您,列夫·伊凡諾維奇,不過您是個冷酷無情的人。”

“我?”古羅夫看了他一眼,當真有些迷惑不解。“斯坦尼斯拉夫,你說說看!”

“您並不冷酷無情,但也遠遠不是人見人愛,列夫·伊凡諾維奇。”斯坦尼斯拉夫給頭兒開了大門。

“那麼我們的辦事處也不是玩具商店。沙爾瓦,兩天之內,最多三天,把這件事辦完。另外……”古羅夫把公爵帶出咖啡館。“在俄羅斯,最好在烏拉爾以東找些朋友,必須是俄羅斯人,把鐵木爾的親屬藏在他們那兒。”

“為什麼必須是俄羅斯人?”公爵感到驚訝。

“因為你們彼此之間全都有親屬關係,舌頭也都很長。一個老太婆寫信告訴另一個老太婆,另一個又告訴她的鄰居。到時候這些人就變成屍首了。”

沙爾瓦轉身進了咖啡館,古羅夫和斯坦尼斯拉夫鑽進“梅爾謝傑斯”坐下,汽車旁出現了一個穿著外套、戴著風帽的人影。

“一切正常吧?祝二位一路平安。”

克里亞奇科把車窗放低一點,問道:

“我是不是該付點錢?”

“根本不用。隨時歡迎二位光臨。”

“不管怎麼說,有錢才能辦事。”斯坦尼斯拉夫開動了汽車。“談判進行得怎麼樣?”

“夠水平,”古羅夫嘟囔道,“犯人準是哪個人的兒子,要是個普普通通的小夥子,他們才懶得動彈。”

“顯然是這樣,”斯坦尼斯拉夫點了點頭。“那麼我明兒一早就去彼得羅夫卡,摸清證人的情況。”

“我去檢察院,設法讓他們把格奧爾吉·圖林放出來。他沒能打死我,殺人未遂的事我沒吭聲,這人只剩下收藏武器一條罪名。他是俄羅斯軍官,在阿富汗打過仗,得過幾枚勳章,因非法收藏槍支讓他坐牢是不公正的。”

“要是他把你打死了呢?”斯坦尼斯拉夫這話更多的是問他自己,而不是古羅夫。

“要是老奶奶身上長了幾隻車輪,那她就不是老奶奶,而是電車了。這小夥子多年受的教育就是殺人,別的他什麼都不會。”

“你打算招募他?”

“你知道我並不是招募,而是建立關係,”古羅夫生氣地答道。“我們需要圖林。”

“你指望他會懷有感激之情?老虎也只會殺人;假如你把它從籠子裡放出來,又能牢牢抓住它的尾巴,那它會成為你強有力的警衛。只不過尾巴不能放,你一放老虎馬上就會咬下你的腦袋。”

“你幹嘛老是教我?你最好是去跟瓦西里·斯維特洛夫商量好,保證夥計們有汽車用,再把證人搞到手。我的腦袋由我自己關照。”

“汽車已經弄到了,夏伯陽也談好了,需要的是錢。”

“兩萬目前夠不夠?”古羅夫把兩紮美元放在朋友的膝蓋上。“給夥計們預付一個月工資,你也拿一份,付清租車費,再寫個簡短的報銷單,我不想讓人家以為我們是在發橫財。”

“你這麼潔身自好是跟誰學的?”

“跟爸爸媽媽。”古羅夫一本正經地答道。

副檢察長費杜爾·伊萬諾維奇·德拉奇是奧爾洛夫將軍的老朋友和同齡人。這位檢察官自然早就認識古羅夫,並按自己的方式喜歡他,但他對密探管束很嚴。德拉奇年輕時在偵查機關工作,瞭解民警們在同檢察機關處理相互關係時所使用的一切計謀和花招。

這位官員個子又高又瘦,加上長長的鼻子和又粗又長的眉毛,看上去像一隻猛禽。他看人時總是顯出不信任的神色,而且經常面帶譏諷。此刻他坐在他那簡樸的辦公室的桌旁,用瘦削的手指卷著古羅夫的報告,把紙捲成一個小紙袋,彷彿要把硬糖塊兒裝進去似的。

“小夥子,你想要我相信,你的這個圖林對社會不會構成任何危險。”德拉奇用兩個指頭抓住長長的濃眉,用它遮住一隻眼睛,看了看坐在對面的古羅夫。“你說獨一無二的帶光學瞄準器的步槍他是碰巧買的,目的是為了轉手賣掉,而手槍則是從阿富汗帶回來的,留著它只是為了防身。你這娃娃當我是個老傻瓜嗎?”

古羅夫沒有吭聲,他確信這個老練的官員什麼都明白,什麼都不會問。

“你有一點說得對,那個年輕人的案子法院不會受理。一個軍官,得過勳章,阿富汗戰爭的英雄,這樣的人不會因為收藏武器而定罪判刑。但這個人極其危險,他在牢裡呆得越久,人們越安寧。你聽著,列瓦,”德拉奇用信任的語氣說,“說實話,你怎麼認識圖林的?”

今年春季圖林受人僱用要幹掉古羅夫,兩個人拼死進行了一場肉搏,密探雖然孔武有力、身手靈巧,還是打輸了。圖林比他年紀更輕、力氣更大,而且培訓得更好。救了古羅夫一命的是個偶然的機會,當時密探已經被這個僱傭殺手兩隻強有力的手按在地上幾乎要窒息了,就在這時他摸到了身上帶的手銬,拼著全身力氣猛擊進攻者的頭部。隨後把武器放進圖林駕駛的“尼瓦”汽車裡,把汽車和神志不清的僱傭殺手悄悄送到汽車檢查站。古羅夫自己當時已是遍體鱗傷,滿身血斑,腿也瘸了,但他心裡明白,這個阿富汗戰場老兵要是在好人手裡可是個無價之寶。他沒有提供任何證詞,於是圖林因私藏武器的罪名進了班房。偵查員十分清楚,從阿富汗回來的軍官是極其危險的人物,但眼下他決定冒個險,一個真正的密探總是喜歡挺而走險的。

“你幹嘛不說話,是不是喪失記憶力啦?”德拉奇依舊溫和地問道。

“費杜爾·伊萬諾維奇,我和您都不是小孩,什麼事都明白,”古羅夫凝視著這位官員,小心翼翼地答道,“您身居一定的職位,必須按相應的規矩行事。我把真實情況告訴您。假如給格奧爾吉·圖林判刑,過兩三年刑滿出獄時他會成為一個充滿怨毒、訓練有素的殺人犯。假如我不提供證詞,您也不改變對圖林的強制措施,繼續把他關在牢裡,開庭審理後再放出來,他也是個充滿怨毒、訓練有素的殺人犯……那麼這對誰有好處?”

“你終於開口了,我本來就知道這個案子你有所隱瞞,”德拉奇滿意地說,“我聽到一些傳聞,說你跟彼得大吵一頓,然後休假去了,是嗎?”

“假定是吧。”

“而我也就相信了這種蠢話?”

“未必,”古羅夫笑了一笑。

“這就是說,你又故伎重演,決心不通過法律手段,而是用自己的雙手整頓俄羅斯的秩序。於是你需要一個欠你情的阿富汗戰場的老兵。”

“親愛的費杜爾·伊萬諾維奇,我一向認為您是個明察秋毫的人,”

“你這個民警,我在你面前不是親愛的,而是檢察機關高級官員先生……我維護法律,不允許……”德拉奇說了半句突然住口,嘆了一口氣。“我拿你這小子怎麼辦呢?”

“您拿我沒辦法,因為眼下我沒有罪,”古羅夫忍住笑容回答,心裡明白自己勝利了,“您讓格奧爾吉·圖林具結保證不離開本地,然後改變對他的強制措施。我擔保小夥子到時候出庭受審。”

“你什麼都擔保不了,”德拉奇一面嘮叨一面拆開手上的小紙袋,把古羅夫的報告弄平整,“我瞭解你們偵查員的秘密花招,你擔什麼保!”檢察官哈哈大笑。

古羅夫站起來鞠了一躬,竭力做出一副表示感謝的笑臉。

“謝謝您,費杜爾·伊萬諾維奇。”

“別咧著嘴笑,你不像個馴順的羔羊。願你成功。”

格奧爾吉·圖林走出監獄,隨手關上鐵門,看著忙忙碌碌的過往行人,他們大多數人根本沒有去猜想鐵柵欄和窄得像條縫似的出入口裡面是些什麼。旁邊停著一輛外國轎車,馬達在嗡嗡作響,車門微開。圖林不由自主地往車裡面看了一眼,看見似笑非笑的古羅夫那對淺藍色的眼睛。

“上車吧,格奧爾吉,我帶你。”上校轉身探過前座的靠背把車門推開。

“莫斯科我熟悉,好歹能走到,”圖林氣沖沖地回答,但還是上了車。“好個恩人,見你媽的鬼。”他抽起煙來,“我還在納悶怎麼突然改變了措施,原來是教父費心了。”

“除了我以外,誰還需要你?”古羅夫把車停在理髮店附近,“你好像感到不滿?”

“我忍著吶,教父,幹嘛停車?”

“去把你自己收拾一下,”古羅夫遞給圖林五萬盧布。“回家去再刮鬍子,現在理髮店不刮鬍子了。”

圖林走出理髮店時,古羅夫看了看他那強壯而又勻稱的體形,心想:俄羅斯從來都沒有把人當人看待,這樣的小夥子竟然白白浪費掉,而且誰也不用負責。

“我上次碰到你以後,腦袋上有兩處縫了針。那女的一面剪髮一面叫‘哎呀’,我只好說這是阿富汗留下的。現在上哪兒?”

“給你弄一身衣服。”古羅夫轉過身來盯住圖林,“你幹嘛‘你’呀‘你’地稱呼我?我跟你在一個戰壕裡呆過不成?”

“沒有,不過好像……”圖林一下子窘住了,但馬上反咬一口:“那您幹嗎用‘你’稱呼我呢?”

“合理合法。我是上校,你不過是預備役上尉。咱們往後一切都得講個禮節。我叫列夫·伊凡諾維奇,假如你心裡有氣,可以稱呼我‘上校先生’。我愛怎麼叫你就怎麼叫。”

“這不多餘嗎?”

“正當如此,”古羅夫斬釘截鐵地說,“而且你要注意,檢察機關不喜歡你,是我以軍官的名義保證你不會逃跑,法庭隨傳隨到。”

“說真的,打小時候起,父母死後就沒有人關心過我。請允許我抽支菸好嗎,上校先生?”

“抽吧。”

“可我沒有煙。”

“那更好。”古羅夫在一個大超級市場門口停了車。“咱們給你買幾件外衣。”他仔細打量了一下剛出獄的囚犯那身破舊衣服。

東西由古羅夫挑選和購買,退役上尉只不過試一試尺寸,一聲不吭。他們走出商店時拎著兩個大袋子,另外還有一包,是圖林的舊衣服和鞋子。

“可以扔掉嗎?”他在垃圾箱旁停下來。

“那麼幹活時你打算穿什麼?”古羅夫讚許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領子齊頸的灰色運動衫,口袋數不清有多少的皮夾克,厚底的高幫皮鞋。

“當然囉,是便宜貨,”古羅夫總結了一句,“等你掙了錢再買更好的。但是作為一個退役上尉,看上去合乎規格。稍微有點像個土匪,但這是由於你的本質,而不是由於衣服。”

“對不起,順便問一下,您是不是姓馬卡連科?”上尉尖刻地問道。①

①安·謝·馬卡連科(1888—1939)為蘇聯著名教育家,畢生致力於流浪兒童和違法少年的教育改造工作。

“我的姓完全不同,你很快就會永誌不忘的。”

他們在有兩個房間的秘密住所裡來回走動。古羅夫用手指摸了摸電視機,在佈滿灰塵的表面留下一道痕跡。

“法院開庭以前你住這兒。把灰塵擦一擦,把屋子收拾乾淨。”

“請原諒我好奇,上校先生,我想,這是您接待告密者的地方吧?”圖林想刨根問底。

“假如你認為自己是個告密者,那你就想對了。”古羅夫挪過一張椅子,鋪上一張報紙,坐了下來。“明天早晨有人來帶你去分局,辦個臨時戶口,安排你去出租汽車停車場工作。”

“您是在招募我,”圖林肯定地說,“我決不當間諜,決不出賣任何人。”

“我不反對。你身體健壯,但你身上放肆無禮的德行比你的力氣多得多。”古羅夫移近一隻髒碟子,抽起煙來。“你為了圖財,受人僱用來殺我,”他彎曲一隻手指,“我沒有指控你,使你免於終身監禁。我沒有問你是誰派你來的,付給你多少錢。我費了勁把你從牢房裡弄出來,讓你梳洗打扮,給你住房和戶口,還幫你安排一份工作。”他鬆開拳頭,噴了一口煙。“你本當說一聲謝謝,而不應該跟我爭吵。”

“我在想,列夫·伊凡諾維奇,您為了您這種恩德會要多少回報。”上尉也點燃香菸,在沙發床邊上坐了下來。

“可是從你那裡又能得到什麼呢?‘我誰也不出賣,誰也不告發!’說得多好聽!福金已經死了,而那位上將呢,憑你的供詞不要說把他送上法庭,就連打發他退休都辦不到。”

“您是秘密教團還是紅十字會的?”上尉裝模作樣地哈哈一笑。

“未必如此,”古羅夫彈了彈菸灰,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個菸圈,讓它緩緩飄散在室內潮悶的空氣裡。

“您幹嘛需要我?”

“鬼知道,我也不清楚。我看中你是在那棟空房子裡,你當時幾乎把我掐死。後來在法庭調查時,你表現得很得體。在囚室裡,我知道,你也像個男子漢,什麼都不求人家。上尉,眼下男子漢很少,我物色這些人以備不時之需。有備無患嘛。你當個出租汽車司機,等候開庭。往後你再決定走什麼路,往哪個方向去。給你那位將軍打個電話,告訴他你已經具結假釋,過著平靜的生活,等候開庭。你我之間的談話不用向他報告。當然,他們會對你進行核查,暫時還不會打擾你。在這兒住下,注意乾淨整潔。你喝酒嗎?”

“很少喝。”

“最好完全戒掉。朋友和女人都可以結交,這套住宅反正我已經不再保密了。別去找我,開庭時我會到場,盡力讓他們別過份糾纏。到時候看情況再說吧。”

古羅夫站起身來,把鑰匙放在桌上,留下幾張大票子,默默走了出來。

古羅夫並沒有說假話,他確實不知道往後怎樣使用格奧爾吉·圖林,也不清楚上尉這人到底怎麼樣,他是因為走投無路才去充當殺手呢,還是根本不值得信任。很顯然,原先的克格勃中層軍官中有一批人不承認新制度,力圖進行報復。這批人的領導人之一是現已去世的福金上校,他過去在科爾夏諾夫將軍手下供職,照古羅夫的看法,這位將軍對陰謀活動一無所知。將軍身居高位,對“微不足道”的事情不感興趣。

而今福金不在了,位高權重的將軍也不在了,上層人物作了重新安排,可是那些愛慕虛榮而又精通業務的上校們卻留在原位。他們無疑受到金融巨頭們的利用。對其中一些人,巨頭們是暗中利用,從美味佳餚的餐桌上扔給他們一點殘菜剩飯,再許以光輝燦爛的明天。另一些上校則是思想上的敵對派,他們不貪圖錢財,他們的夢想是恢復舊日擁有的實際權力。這是一股可怕的勢力;國內正在出現混亂局面,到處偷盜成風,許多地區民窮財盡,利用這種局面和這股勢力,就可以向人們許諾整頓秩序,從而恢復以前的權力。

車臣的戰爭不僅奪去許多人的生命,使倖存者的心靈受到摧殘;這是一個吞噬了數千億元財富的無底洞,它讓極少數人發了財,卻使整個社會元氣大傷。

永不停息的發動機和永不枯竭的水井是不存在的。俄羅斯是富饒的,但不是永不枯竭,車臣戰爭中消耗的財富不是從空氣中信手拈來的,而是從千百萬人身上掠奪而來。

古羅夫只是個職業刑偵人員,政治上的分析能力限於凡夫俗子的水平,也許略勝一籌,但也僅此而已。可是有一點他十分清楚:車臣這場屠殺牽涉到一些人的利益,沒有這些人也就沒有這場屠殺。一些人通過戰爭發財,也有一些人把錢放在次要地位,這些頭領們等待著人們忍無可忍的那一天。從一切情況看來,目前把總統除掉的問題已失去意義,這人身體有病,並不危險,正在逐漸變成另一個勃列日涅夫,一個有名無實的統治者。

古羅夫和克里亞奇科坐在古羅夫家的客廳裡,默不作聲地瀏覽報紙。寬大的長沙發前有一張茶几,上面放著幾瓶礦泉水和白蘭地,還有一隻裝著榛子的高腳盤。白蘭地酒瓶甚至沒有開過,兩位偵查員正在拼比看誰性格堅強,不過近一年來古羅夫很少喝酒,因此實際上已沒有喝一杯的願望。

“一把手離職休假去了,真有意思,這位君主周圍正在發生什麼事呀?”斯坦尼斯拉夫丟開報紙,往嘴裡扔了幾顆榛子。

“即使你我得知真實情況,咱們還是什麼都弄不明白。”古羅夫也放下報紙,點燃香菸,“我相信他身邊的親信也不完全清楚他們中間誰是什麼人,所有的人都有一副假面具,這些人你分得清麼?”

“只能看外表:一個長得胖,另一個長得瘦,第三個是禿頭,所有的人都主張和平、穩定、民主。”斯坦尼斯拉夫打了個呵欠,“咱們只有呆在一邊當啞巴的份兒。”

“你知道到紅場去抗議我們派坦克去匈牙利的那些夥計叫什麼名字嗎?”

“愚蠢的自殺。”

“別裝傻了,我都厭煩了。”古羅夫從桌上拿來一瓶白蘭地放在面前。“夥計們什麼時候按你搞到的地址出動的?”

“昨天白天。”

“怎麼沒人打電話來?”

“沒什麼說的唄,是你親自定的行動方針。這些夥計守紀律,腦子機靈,不會引起對方的任何反應。我根本不明白,這樣不痛不癢地開展工作你能得到什麼結果。”

“你自己說過,瞭解偵查案卷的內容以後,你認為這個案件是有預謀的。”

“我經常有些看法,準確地說,是推測。”

兩個朋友無精打采地交談著,兩人都感到話不投機,但誰都不想首先爆發出來。像往常一樣,還是斯坦尼斯拉夫沉不住氣,首先發難:

“這個案子基本上已成定局,沒有什麼希望,只會白白浪費時間、精力和財力。我倒很想知道你怎麼向沙爾瓦·戈奇什維利交代。”他打開白蘭地酒瓶,往高腳杯裡倒了一點,聞了一下,又呷了一口。“公爵言而有信,白蘭地是真貨。”

古羅夫對他的話毫無反應,開口講話時若有所思,彷彿是在自言自語,也不指望別人答話。

“那麼,有理由推測,爆炸發生那天小夥子的一舉一動都作了仔細核查,他走的路線劃分成一個個小方格,每個小方格里都安置了一個證人。破綻在於證人本身。”古羅夫沉默了一會,熄滅了香菸。“眾所周知,證人從來都是沒法找到的。這個案子裡的人在不同的車站下車,卻在慘禍發生後立即彙集到民警分局。”

“這沒什麼奇怪的,爆炸案不是頭一次,人們飽受驚嚇,迫切希望進行懲罰。”

“斯坦尼斯拉夫,別說漂亮話。人們經常渴望這樣,但若是要他們去民警局,用套索拖也拖不去。這個案子中有五個人不僅提供了原始供詞,而且都當眾出庭作證。而在開庭時列席的可能會有歹毒的車臣人,他們不會寬恕這種行為。”古羅夫哼了一聲,重新點燃一支香菸。

“你的煙抽得太多,夥計。”克里亞奇科說。

“我已經戒了酒,再要把煙戒掉,那就該犯我閹割一番,然後活活地擺在蠟像館裡陳列起來,”古羅夫終於發火了,“你怎麼啦,難道真的不明白,按照起碼的統計原理,五個證人中總該有膽小怕事的,至少也有明哲保身和無動於衷的。總會有某個人到別墅躲起來,還有某個人生病臥床或是到外地出差。按比例來說,能出庭的最多不過一個證人,了不起兩個吧。可是實際上五個人全都出庭了。”

“這很奇怪,但卻是事實。”斯坦尼斯拉夫喝乾白蘭地,重新倒了一杯,“我不想讓你傷心,列夫·伊凡諾維奇,但我個人確信我們做的事徒勞無益。你這人這麼聰明,你琢磨琢磨。有兩種可能性。其一,公共汽車是那小夥子炸的,我們的一切推論都是多餘的,什麼組織、什麼真正的恐怖分子都不存在。就算我們是對的,小夥子只是個犧牲品,我們的工作也毫無意義。這次行動的組織者是一些行家。爆炸發生後他們首先要乾的事就是把實施爆炸的人幹掉。咱們絕對找不到任何兇手,抓不到人也就一無所獲,現有的判決將會執行。我昨天夜裡睡不著,再三琢磨過每一個細節。我看你就別傷腦筋了,喝口酒,然後把錢退給公爵。”

“我同意,斯坦尼斯拉夫,你這一夜不錯,沒有白過。你只消回答我一個問題,我馬上喝一杯,再給沙爾瓦打電話。”

斯坦尼斯拉夫警覺地望著古羅夫,他對自己的朋友兼首長太瞭解了。他早已熟悉,所謂問題,其實就意味著陷阱。

“你還沒有問,就嚇得我走調兒了。”他把自己杯裡的白蘭地喝乾,靠到沙發背上說:“快說吧,別磨蹭。”

“問題非常簡單:某些行家幹嘛需要爆炸一輛公共汽車,並且抓住一個恐怖分子?”

“你說什麼?”斯坦尼斯拉夫氣得張大了嘴。“這是造輿論!為自己的野蠻轟炸進行辯解!無休止地繼續進行戰爭,好讓他們大發橫財!瞧你問的什麼問題!你大概神經失常了!”他敲了敲太陽穴。

“我同意,斯坦尼斯拉夫,”古羅夫平靜地答道。“我很高興你在敲你那顆腦袋。也許你那些小齒輪要開始朝正確方向旋轉了。造輿論?在俄羅斯,人們對車臣人恨得還不夠麼?有幾位知識分子感到憤慨,大多數人則認為:應該用坦克把車臣碾平,也好警告別的人放老實一點。將軍們力圖為轟炸和平的村鎮辯解麼?將軍們用不著為任何事情辯解,他們有飛機和炸彈,將軍們乾的是份內的事,單是莫斯科的一輛公共汽車不會成為藉口和辯解的理由。他們正在大發橫財?他們今後還要發財,戰爭也還要打下去。你是個有經驗的偵查員,斯坦尼斯拉夫。你十分清楚,策劃一場犯罪並提供充分的證人,讓偵查的每個環節絲絲入扣、滴水不漏,這可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的確如此,”斯坦尼斯拉夫點頭同意,“有莫斯科刑偵局和聯邦調查委員會的偵查員,有檢察院的偵查人員,還有陪審法庭。對這些人全都進行壓制和收買是辦不到的,因為人太多了。整個機構要像瑞士表一樣校正得準確無誤。”

“明白了吧?而這樣做的目的只不過是想得到本來就綽綽有餘的東西。但確實有人這麼幹了,我想弄清楚:是誰?目的是什麼?”

“假如這一切不是你杜撰的話。”

“你以為桶是空的,裡面沒有火藥?”古羅夫問道。

“什麼桶?”斯坦尼斯拉夫感到驚訝。

“你想象一下,這兒有一隻蓋著的桶,裡面有什麼,只有已經聽說的人才知道,而那些好奇的人——這就是你我——則在猜測:桶裡是什麼呀?是水還是火藥?不打開它怎麼知道呢?”

“鑽個洞唄。”克里亞奇科冷笑道。

“那麼誰讓你鑽呢?你乾脆建議把它打開,看一眼得了。”

“沒那麼傻。”斯坦尼斯拉夫的情緒糟到了極點。

“可以走到桶跟前去抽支菸。那些已經聽說的人會有所表現。假如桶裡是水,你儘管抽吧。可要是火藥……”

“他們馬上就會對你下手。”

“因此我才給你和夥計們辦了保險。”

“噢,感激之至!”克里亞奇科跳起來鞠了一躬,“我可不是做實驗用的家兔!”

“別發火,喝口酒吧。”古羅夫又抽起煙來,“給沙爾瓦打個電話,告訴他你不幹了。”

“不用你教我!”斯坦尼斯拉夫提高了嗓門,“那麼,咱們得泡蘑菇,等著看它爆不爆炸?”

“你今兒個嘮嘮叨叨,令人厭煩,”古羅夫責備地說,“你不是聽見我給夥計們怎麼指示的麼?別跺腳,別用手槍指著人家,別問一些愚蠢的問題,比如說,有人認為恐怖分子不止一個人。當然囉,有點傻里傻氣,可我們身不由己,我們是私人偵探所,奉命調查,人家付錢給我們。假如像你所說的,真正的恐怖分子早就被埋葬了,那麼誰也不會留意私人偵探。可是假如殺人犯出於我們不理解的某種目的被保護起來,那麼愛打聽的人就很危險,有人就會有所行動。他們不會開槍,因為沒有必要使好奇的人越來越多,眾所周知,殺死一個,馬上就會跑來五個。他們不會開槍,但會有所行動,我們應當測出這種行動。”

兩個朋友久久默不作聲,隨後斯坦尼斯拉夫氣憤地把白蘭地推到一邊,給自己倒了一點礦泉水,說道:

“假定是這樣,可我們怎樣發現敵人,尋找恐怖分子,又用什麼去證明呢?”

“你呀,斯坦尼斯拉夫,就像乘電梯,一下子就竄到頂層了。可是你應該一步一步上樓梯,把每一個梯級都檢查一下。說不定哪個地方裂縫了,踩彎了。一個車臣恐怖分子不值得他們這樣費盡心機,大動干戈。他們的心裡一定另有盤算。”

“你有些什麼推測嗎?”克里亞奇科問道。

“很遺憾,”古羅夫聳了聳肩。“除了五名勇氣十足的證人外,這個案子裡還有一個破綻。鐵木爾·揚季耶夫屬於一個很強盛的家族,他們不會派這樣的小夥子幹雜役。”

“也許這是一個家族找另一個家族算賬,”斯坦尼斯拉夫猶豫不決地說,隨後自己也不滿意,皺了皺眉頭。“對不起,我說些蠢話。要真的是那樣,他們儘可以在本鄉本土幹掉他,不會把他弄到莫斯科來,安排這出場面動人的複雜的戲。這不是車臣人辦事的風格;假如你說得對,這是一出精心安排的戲,那麼他就是由特工部門導演的。”

“你爬上花園裡的長凳就像征服厄爾布魯士峰一樣慢慢吞吞,那麼費勁,”古羅夫笑了一笑。“當然是特工部門,想想看,聯邦調查委員會里有哪些我們認識的夥計信得過,咱們少了他們的幫助可不行。”

“巴維爾·庫拉根,他現在是上校,一個處的處長。巴維爾是你的朋友,該你去跟他談,”斯坦尼斯拉夫答道。

“就因為這一點才不合適。”古羅夫從煙盒裡又抖出一支菸,把它扔掉,喝了一口礦泉水。“抽菸抽得嘴裡像喝醉了酒似的。人人都知道我跟巴維爾老早就很要好,要是我跟他見面被人發現,那他就會處境不利,我們也會失去主動權。”

“我也不合適,眾所周知,我是古羅夫的人。得有一個庫拉根信得過、大家又不認識的人當中間人。”

“不錯,我來解決這個問題,”古羅夫若有所思地說,“這就需要採取一種簡單公開、誰也不會注意的方法。我們有時也跟聯邦調查委員會聯手工作,應當找一件公事跟巴維爾見面,不過你和我都不出面。”

“那麼誰去呢?”克里亞奇科搖搖頭,嘆了一口氣。“你最好告訴我,為什麼那個無罪而又被判處槍斃的人閉口無言,拒絕作最後陳述?”

“你越來越糊塗了,斯坦尼斯拉夫,這個問題只夠乘法表的水平。”

“謝謝你,列夫·伊凡諾維奇,我過去一直以為你喜歡我。”

“我是喜歡你。命中註定,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