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不管這一事件有多麼可悲,但是對於奧列格的同事們來說,他的犧牲是意料之中的,儘管他們因此十分悲痛。調查一個為西亞某民族主義恐怖組織工作的團伙,必須對終老天年非常樂觀,奧列格正好乾的是這一行。
聯邦安全局的同事們是最後一批趕到爆炸地點的。大概是因為沒有當即確認死者身份,直到過了大約四十分鐘,撲滅大火之後才查明鐵殼車庫屬於誰。這段時間內,在出事地點集結了相當多的民警分局工作人員、消防隊員和醫生,還有一些無孔不入的記者也趕到了。一群夜貓子!
查明遇難者的身份後,民警分局工作人員通知了聯邦安全局值班員。值班員派來一個小組,經過短暫的爭執,熱斯傑羅夫的同事們把事情接了過去。不過,爭執純粹是名義上的,民警分局願意並且欣然交出了屍體,顯然如釋重負。
亞歷山大·塔什科夫少校一開始就毫不猶豫地懷疑奧列格·熱斯傑羅夫之死是由來去無蹤沒有露面的阿亞克斯領導的“喀山幫”乾的。已經掌握了一些名字,但是這對於逮捕和破案還遠遠不夠。管他誰知道些什麼名字。不是那個時代了,今天需要證據,儘可能多一些,更可靠一些。僅僅一種無形的知識已經不能使任何人滿意了。況且,在揭露阿亞克斯本人之前,急躁行事是危險的。抓捕六個小嘍羅,漏掉一個大頭頭,是一招蠢上加笨的敗筆,等於虎歸山林,鯨回汪洋。再想找到他可就有如大海撈針了。
有一段時間耗在詢問人們上,結果查明,誰也沒看見爆炸裝置是怎麼放進鐵殼裡去的。因為是在夜間,守規矩的人早就睡覺了。於是塔什科夫少校給自己提了一個又一個問題:為什麼偏偏是現在?不是三天之前,也不是一星期之後,偏偏在現在殺害了熱斯傑羅夫上尉?可能性是一半對一半,謀殺的誘因大概是某種事件,奧列格的某種行動。看來,應該仔細地重新檢查一遍他最近兩週調查阿亞克斯團伙的所有行動。
然而,糟糕的是,熱斯傑羅夫上尉的紀律性從來就不突出,為此不止一次受到上級的批評。他一意孤行,固執己見,最不好的是經常“忘記”向領導報告各種“無關緊要的細節”。這種“忘性”同一意孤行和固執己見(越是罵他、吩咐他一定要做,他偏偏越是想不做)以及促使奧列格幻想一個人獨立進行一次輝煌偵查的虛榮心的後果一樣。在調查阿亞克斯團伙的過程中,他認真負責地報送有關團伙成員的情報,但是又頑固地規避回答他這些情報的來源問題。“你還要求我向你掰著手指頭列舉自己的間諜活動。”他嘲弄地回答領導整個“喀山幫”調查工作的塔什科夫。因此,誰也不知道熱斯傑羅夫同伊利娜有接觸,更不知道“喀山幫”在她的家裡租用房間。
這樣一來,塔什科夫絕對不是隻花兩個小時,甚至也不止兩天,才最終找到熱斯傑羅夫最近每天都去吃晚飯的“格洛利亞”餐廳。存衣室的大叔很熟悉奧列格,當時就說,與其說他是來吃晚飯,不如說他是來找洗碗工兼清潔工伊羅奇卡。那在哪裡能找到伊羅奇卡?不用找,她9點鐘之前自己會來。
她果真來了。看上她一眼,亞歷山大就開始懷疑他的路子對不對。又瘦又矮,一點也不漂亮,衣著寒酸,而且還是個清潔工。奧列格能從她的身上找到什麼有意思的東西?犯罪組織是不會接納像她這樣的人進入自己的圈子的,那裡沒有她的立足之地。莫非上尉和她有過露水之歡?不,也不像。塔什科夫同熱斯傑羅夫的妻子薇羅奇卡認識,他反覆掂量,還是認為貧窮寒微的洗碗工無論哪方面的條件都不能同這位光豔靚麗的美女競爭。難道弄錯了?不會,存衣室大叔說得很肯定,奧列格每天晚上都到這裡來並且同這個邋邋遢遢的姑娘一道離去。或者老大爺弄混了,到這裡來的是另一個奧列格?
等了一些時候,塔什科夫隨意走近邋遢姑娘洗盤子的地方。他猜想,眼前這個忙碌的舞台就是奧列格同這個姑娘認識的場所。
“您好。”塔什科夫從背後看著她,禮貌地打了個招呼。
“你好。”洗碗工嘟噥了一句,沒有轉過身來,“有什麼事?”
“您叫伊拉嗎?伊拉·捷列辛娜?”
“是的,是我。”
“我需要同您談一談。”
姑娘轉過身來,用出乎意料細心敏銳的目光看了塔什科夫一眼。
“談什麼?”
“談您。”
“我還湊合。”她不屑地看他一眼,重新轉過身去擦洗鐵鍋。
“難道您對談談自己不感興趣嗎?”塔什科夫假裝吃驚地說,“您甚至也不問問,我想對您說什麼嗎?”
“關於我,您對我說不出一點有意思的話來。”伊拉回答,“不用您說我也全知道。您走吧,公民,別來打擾我,沒有看見我有多少活要幹嘛?”
“我還想同您談談奧列格。”
姑娘愣住了,塔什科夫看見她的後背突然繃緊了。但是她還是沒有轉過身來。看不出這個邋遢的姑娘竟然如此鎮靜!
“您要談他什麼?”她終於平靜地開口了。
“您遇見他很久了嗎?”
“關您什麼事?您是他什麼人?”
“我是他的上司。”
“他保衛的就是您,是嗎?”
塔什科夫不知怎麼回答了。原來,捷列辛娜並不知道奧列格在哪裡工作。他都對她唱些什麼曲啊?最重要的是為什麼?能把真相告訴她嗎,還是擺脫這個話題以免引起她的疑心?
“不是保衛我本人,不過他是我的部下。”亞歷山大模稜兩可、含糊其辭地回答,“那麼,您能回答我的問題嗎?”
“為什麼?”伊拉仍然冷淡地說,“我走什麼運,應該回答您的問題?”
“我來解釋,走什麼運。奧列格失蹤了。我們找了他一個星期也沒有找到他,所以我想查清楚,什麼人,在哪裡,什麼時候最後一次看見過他,現在明白了?”
捷列辛娜丟下手中的大鍋小鍋,整個身子轉向他,垂下兩隻溼漉漉的手。
“怎麼會失蹤呢?”她軟弱無力地再問一遍,“到哪裡去了?”
“要是我知道到哪裡去了,我就不會來找您了。”塔什科夫微笑著說。
“他上星期五在這裡來著,後來我再沒有看見他。我以為他工作忙,或者是病了。一點沒有擔心。”
“上星期五是什麼意思?請說確切一點。幾點來,幾點離開,到哪裡去了?”
“跟平時一樣,10點剛過的時候來的,12點左右同我一起離開的。”
“你們一起去哪裡了?”
“去我家裡。”
“他總是在您下班後送您,並且到您的家裡去嗎?”
“不,不是每次,只是有時。經常是送我到樓門口就分手。”
“這有多長時間?”
“不長。”
“請更確切一些。”塔什科夫又一次請求。
“您幹嘛刨根問底!”伊拉突然發怒了,“既然他失蹤了,那你們去找啊,他跑到哪裡去了,不要來找我打聽,我們才認識幾天。”
“這一點非常重要,伊利娜,我請求您回答。”他溫和但是堅定地說。
“別把我弄迷糊了!”她提高了嗓門,“似乎要是我們認識一年,他就往我右邊走了;要是一年半,他就往我左邊走了。他從我這裡回家去了,您聽清楚了嗎?當時我就知道,我感覺到了,他被牽連到什麼事情裡去了。也算是我的私人警衛。好像是誠實的人需要警衛。誠實的人錢總是不多,他們沒有警衛也能過。而需要警衛的人卻是些罪犯、強盜、歹徒之類。完了,公民,談話結束。我不知道,您的這個奧列格藏在哪裡。您快走吧。要是找到他,就請轉告他,不許再靠近我。”
塔什科夫看見,她差一點就要哭,但是忍住了。就是嘛,好樣的!簡直令人稱奇。在我們這個動盪的年代,這樣的姑娘上哪裡去找?不許靠近!真有你的!一個真正的無產者,除了身上的鎖鏈,她沒有什麼可失去的,因此誰也不怕,什麼也不怕,無所畏懼。她知道從她這裡沒有什麼可拿的。她大概過著半飢半飽的日子。瞧她的小臉多麼蒼白。
他沒有再說一個字,悄悄走到走廊,同看存衣室的大叔打個招呼,就鑽進停在餐館門外的汽車裡。讓姑娘稍微冷靜一下,考慮考慮,她自己會說出奧列格充當私人警衛,陷進某個犯罪糞坑,因此被迫藏在什麼地方躲避公憤等等所有見不得人的事情。讓她說服自己相信,奧列格不是個好人,不值得同情。然後,塔什科夫再來找她並且告訴她,奧列格犧牲了,實際上他是在聯邦安全局工作。亞歷山大根據經驗知道,當一個人發現自己的憤怒不公正的時候,會有一種強烈的羞憤感,並且希望立即贖罪。在這種心態下往往會說出許多令人感興趣的事情來,會努力滿足對話人的願望,往往因此而不太斟酌自己的言辭。
一切算計都很正確,但是不知為什麼沒有奏效。夜裡12點鐘,捷列辛娜走出“格洛利亞”,沿街向十字路口方向走去,塔什科夫打著發動機,越過姑娘,剎住車,下車迎面向她站著。
“伊拉,您應該知道真相,”他低聲說,“我開始不想告訴您,但後來想了想,這樣不對,就回來了。您不應該把奧列格往壞處想,他不是私人警衛。”
“就是說,您說了假話。”伊拉冷笑道。
“不,我隱瞞真相是為了工作。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這麼說,他是民警分局的人,是嗎?”
不知道為什麼,塔什科夫滿以為她會大吃一驚,對他的話作出更力強烈的反應。不,伊拉根本不是這樣。她的聲音平靜,語調和緩。
“不完全是。我和他在一起工作。您自己明白,這不能到處張揚。所以,我們這些人都不說自己的真實身份。我也對認識的姑娘們自稱私人保鏢。這是理所當然的。但是這並不重要。伊拉,奧列格犧牲了。”
“奧列格……出什麼事了?”她不明白,“您說什麼?”
“犧牲了。就在他離開您回到家門口時。因此我來找您問問:奧列格在犧牲之前的幾個小時中都幹了些什麼,說了些什麼話,想著什麼事?您是最後一個看見他活著的人。所以您應當幫助我。”
“我什麼都不知道,”她平淡地說,“還好,您告訴了我,要不我還一直等著他……”
她轉過身走開了。塔什科夫怎麼也沒有料到談話會是這個結果。沒有喊,沒有鬧,沒有流眼淚,沒有捶胸頓足,沒有上氣不接下氣地急著講述情人生命的最後幾個小時,甚至也不問在這種情形下完全料得到的問題。什麼都沒有,只是轉過身就走了。
亞歷山大斷定,這種表現很可能是得到消息之後的精神壓抑造成的。好吧,早晨之前讓她去,先回辦公室,儘量通過晝夜問訊服務蒐集有關這個姑娘的情況,哪怕有一點點也行,早晨再來找她繼續接著談話。我們寄希望於早晨,趁她剛剛清醒過來,而他又掌握了一些與她有關的材料,談話將會更加具體見效。
薩沙·塔什科夫還很小的時候就懂得了什麼是錢。不光知道錢是圓圓的金屬硬幣、是窸窣作響的花花紙片,可以換來冰激凌、玩具或者電影票,而是懂得其醜惡可憎的一面,特別是對於小孩子。當母親拋棄他和父親,到列寧格勒去嫁了一個新丈夫——一位著名作家,他的書一版再版,印量很大,人們立即對小男孩解釋,為了更多的錢可以背叛最親近的人——自己的兒子。父親離婚以後,被迫換了工作。他曾經在莫斯科一個體育協會當教練,但是妻子離他而去之後他就不能參加集訓和比賽了:兒子沒有人管。作為教練,父親的收入並不少,如果算上他帶的隊裡有不少國際比賽獲勝者,可想而知,離婚之前的家庭生活總的說來並不拮据:每次獲勝後,教練都有豐厚的獎金或者別的獎勵,像宿舍(比如,培養一名奧運會冠軍)、優先購買汽車的機會(在世界錦標賽上奪冠)。為了不使薩沙淪為無人照管的孩子,他不得不告別這一切。父親受的是專門教育——體育學院,他一直想當教練,從青年時代起就為從事這一職業做準備,現在到哪裡去找用武之地——他一籌莫展。只好到中學去當體育教師,錢,說實在的,掙得很少,不過,不用離開莫斯科。而且薩沙也在這所中學上學,就在慈愛的父親的眼皮底下。
父親尼古拉·瓦西裡耶維奇是個異常招人喜歡的男子漢,不僅有大力士的體型和漂亮的臉型,而且很有魅力,女士們對他的青睞經久不衰。在這個女性居多的教師群體中,除他之外還有一位男性是上了年紀的物理教師,尼古拉·瓦西裡耶維奇立即處於了受關注的中心,因為他不僅相貌英俊,相當年輕(離婚時他剛滿34歲),而且更重要的是沒有結婚。就是說,擁有婚姻自由。他的選擇餘地很大,學校裡年輕的未婚女教師不少,於是他很快同一位英語教師墜入了情網。儘管尼古拉·塔什科夫一生從事體育和教練工作,一般說來不太懂得感情,然而他在性情上卻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他已經開始幻想同年輕美貌的“英國姑娘”結婚,把她娶進自己的家裡,他們早晨將一同起床,兩人一起去學校,放學時還是這樣雙雙回家。他同妻子都是教師,在同一鐘點上班,這意味著他們會有共同的興趣和共同的事業,共同的同事和朋友,他們有談不完的話題,他們任何時候都不會感到彼此乏味,他們將是一個理想的、模範的家庭,他們將一起養育親愛的兒子。但是幻想歸幻想,因為“英國姑娘”很快就把一切都算計好了,周密細緻,各得其所,謝天謝地,幸虧及時,就是說不是在結婚之後,而是早在結婚之前。她考慮的是,科利亞同她結婚之後,立即返回教練崗位,開始重新掙他來到學校後就失去了的大錢。他要再培養出一對奧運會冠軍,掙一套全新的大房子,然後他們要買一輛嶄新的汽車。要不,看著現在這套房子和這輛車,太可怕,太憋氣了……尼古拉·瓦西裡耶維奇,儘管生性浪漫,聽半個字就能理解這些意思。因此,有遠見的“英國姑娘”輕柔地撫摸著自己的未婚夫赤裸的肌肉、結實的後背時,沒有來得及把自己聲調甜蜜婉轉的獨白說完,她的話剛說到一半時,塔什科夫打斷了躺在被窩裡的夫人,默默地穿上衣服走了。第二天,他向校長交上了一份辭職申請。他在離家更近的另一所中學為自己找到了工作,把薩沙也轉了過去。小男孩當時只有10歲,一天往返幾次獨立在路上做劇烈運動,對他來說還太小。這理由完全正當。雖然大家都很清楚,年輕漂亮的體育教師為什麼離去。
但是對10歲的薩沙,尼古拉·瓦西裡耶維奇原原本本地向他解釋了一切。他沒有編謊話來貶低自己,也沒有用不信任男孩子理解原則上覆雜的事物的能力來貶低兒子。
“我以為,阿拉·謝爾蓋耶芙娜是愛我和你,因此想成為我的妻子並且代替你的媽媽。原來她是想讓我重新去當教練掙大錢,好供她隨心所欲地花銷。我不認為尊敬尤其是熱愛一個準備出賣自己換取金錢的女人是可能的。你理解我嗎,兒子?”
“我理解。”薩沙嚴肅地點點頭,“阿拉·謝爾蓋耶芙娜是個同我媽媽一樣的女人,是嗎?”
“嗯,差不多。”父親笑了。
這是大塔什科夫喜歡的字眼,連崇拜他的小塔什科夫的許多性格特點和習慣,包括這個“嗯,差不多”都是向他學的。
等到薩沙長大了一些,尼古拉·瓦西裡耶維奇常向他重複說:“商品一金錢關係之所以叫商品一金錢關係,是因為需要用錢、也只能用錢買到商品,也就是買到靠某人的勞動創造的東西。但是用錢買感情,可恥而且不值。但是更不值更可恥的是出賣自己的感情換取金錢。”
薩沙的功課學得很好。但是後來發生了意外。錢掉到了他和父親的頭上。而且不是小錢,是大錢。開始他們得到消息說,母親同作家新丈夫在一次火車事故中遇難了。幾個月之後,公證人找到他們解釋說,亞歷山大·尼古拉耶維奇·塔什科夫是著名文學家米哈伊爾·費多羅維奇·鮑加托夫惟一的繼承人,在最近的五十年內(根據著作權法)擁有他的作品的專有權。尼古拉·瓦西裡耶維奇企圖提出抗議並對公證人解釋說,發生了令人遺憾的錯誤,小塔什科夫當時已經19歲,不是已故作家的親屬,這位作家一定有其他的親屬,其中包括原配婚姻的孩子。公證人全然不理睬這些話,回答說,這是被繼承人的意願。他的原配婚姻確實有一個女兒,但是他同她由於政治原因,已經宣佈脫離關係,她做了持不同政見的事,而第二個妻子就是亞歷山大·尼古拉耶維奇·塔什科夫的母親、他非常愛她,這些年來深受良心的譴責和折磨,因為他讓她失去了孩子,撇下他沒有母親呵護。所有這些當然純粹是胡說。塔什科夫父子非常清楚,要是筆墨大師深受折磨,他就不會娶那個把8歲的兒子丟給丈夫撫養的母親當妻子。大概,不如說,是做母親的良心發現,所以她勸說富有的丈夫寫下了對被她拋棄的兒子有利的遺囑。
“行吧,死者的意願是神聖的。”尼古拉·瓦西裡耶維奇嘆了口氣,“我們不能違背它。”
他們接受了繼承權。等到薩沙放假和尼古拉·瓦西裡耶維奇休假的機會,父子倆到了彼得堡。清理了作家的財產、存款,以及著作出版合同。他們很快弄明白,他們得到的遺產比這些更多。作家的書一版再版,而他在漫長的一生中寫了不少書。總之,是一位真正的經典作家。況且,由於當時存在社會主義陣營,該陣營的每個成員國都認為有義務用本國文字出版“俄羅斯老大哥”的文學經典著作。因此書的印刷量簡直難以數計。辦清手續之後,塔什科夫父子回到莫斯科。接連幾天處於茫然不知所措的狀態之中,後來他們進行了第一次,惟一的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以作家的錢為題目的談話。
“我們無權動這些錢。”尼古拉·瓦西裡耶維奇堅定地說,“但是既然死者希望這些錢歸你所有,就隨他去吧。我向公證人諮詢過你能不能拒絕這些遺產,他說可以,但是那樣就會在認為自己有權得到遺產的人們中間引起爭奪糾紛。所以我想了想,我們的行為不應該挑起人們爭奪吵鬧。我說得對嗎,兒子?”
“您說得對,爸爸。”亞歷山大表示贊同。
“那麼我又想,我們接受這筆財產,但是不要為自己動用它。我們是兩個年富力強的男子漢,上天沒有虧待我們的身體,也沒有虧待我們的頭腦,我們應當自食其力,否則我們就不能自尊。不過我們將保管這筆財產,讓它增值,讓他的書出版,誰想出都可以,出多少都可以。我們將用錢幹一些既重要又需要的事情,但是我再說一遍,不是為了自己私人的需要。”
“用於幼兒園和醫院?”薩沙猜道。
“嗯,差不多。”
從那之後過去了十五年,亞歷山大·尼古拉耶維奇·塔什科夫現在已經34歲,正是當年他們家只剩下父子倆相依為命時他父親的年紀。尼古拉·瓦西裡耶維奇當時一直沒有回去幹教練工作。出現了中斷,他在中學裡過了將近十年,他的訓練方法無可救藥地落後了,也已經忘記了。現在他年過六十,但是他仍然像運動員一樣身材挺直,著裝精神,在他畢業的那所體育學院工作。歲月惟一的標誌是頭髮差不多全掉光了,但是過早謝頂是塔什科夫家的遺傳,連才34歲的亞歷山大,頭頂脫髮面積也明顯超過了有發麵積。
至於作家的遺產,在頭八年,即1989年的前一年,各種出版的盈利經常人到賬上,相應的利息也有增長。但是後來,在改革進程中,社會主義經典作家迅速地被遺忘,誰也不需要他,財源就斷了。由於當時亞歷山大已經進入聯邦安全局工作,因此塔什科夫一家提前知道財政即將劇變的消息,得以預謀對策,以使作家的遺產不至於血本無歸。雖說他們自己不需要用這筆錢幹什麼,而且父親和兒子都習慣了堂堂正正做人,譬如做事就要做得一絲不苟,決不能馬馬虎虎。他們把所有的錢從賬上提出來兌成黃金,又過了幾年,當外匯和銀行賬戶形勢在一定程度上明朗之後,把黃金換成美元,找一家確實不會過熱的銀行開啟外匯賬戶。這種銀行儘管利率低一些,但是信譽比較高。
亞歷山大好幾次竭力找到值得使用作家遺產的項目,建議向某種效益好的基金會繳費,或者把錢轉交給急需用錢的殘疾人。但是父親的反應讓他吃驚。
“你能肯定這些錢一定會用到你選定的項目上嗎?你能保證這些錢不會在半道上被偷走嗎?”
當然,小塔什科夫保證不了。他已經是克格勃——聯邦安全局的基幹軍官,比其他許多人更清楚甚至從最可靠的賬上花錢的難易。
有時亞歷山大從電視上聽到呼籲捐錢幫助給這個人那個人治病,然而父親連這樣安排遺產的企圖也根除了。
“你親眼見過這個人嗎?”他嚴肅地說,“你能向我用腦袋擔保,他真的有病,需要用錢治療,不是狡猾缺德地向輕信憐憫的同胞敲詐的方式嗎?”
是啊,先是妻子,然後又是精明的“小英國佬”阿拉·謝爾蓋耶芙娜的經歷,讓他有一種病態的疑心。
“等機會吧,不到你內心開始感到痛苦時,不到你發現心神不寧時,暫且不要做什麼事情。當你感到你的內心老是痛苦——這時候你才找到了一件你應該花出這筆錢的事情。完全不明白,你的心為什麼開始哭泣,是憐憫無家可歸的小貓小狗,還是害怕新的病毒大流行。在第一種情況下,你為無家可歸的動物建一處棲身的窩。在第二種情況下,你就捐錢研製或者購買新疫苗。但無論如何,必須是你感到你不能不做這件事情,這就是你需要的那個機遇。然而有意去找花錢的機遇是愚蠢的,不會給任何人帶來喜悅。”
亞歷山大34歲仍然未婚,因為愛情換金錢的經驗給他留下了太深的痕跡。他有過很多姑娘或者女人,早禿是他外貌上惟一的缺陷。但是當他用“遺產”來考驗在他看來適合當妻子的女友時,每一次都看見貪婪的眼光。在知道遺產之後,她們的情感變得更加熱烈、更加細緻,而說出來的話語則更加熱情,更加露骨。他卻立即覺得寒心、乏味甚至反感。人們為什麼如此喜愛不是自己掙來的金錢呢?他理解,非常理解那些人,捨不得花靠多年來日復一日辛勤勞動所得的每一個戈比,甚至這些人表現出來的令人厭惡的吝嗇和貪婪也沒有讓他生氣,雖然他自己並不是守財奴,喜歡給別人送禮物,出手大方。但是他完全不能理解,為了得到別人積攢的錢,怎麼能不顧世界上的一切,不顧臉面、親情、人格和良心。即使自己已經在世上活了34歲,當上了科長幹到了少校,他對此仍然不能理解。就是說,他僅僅從純理論上懂得這種事情在人世間隨處可見,每三個人中就有一個,可是真正面對具體的人和事時,站在他們的角度去理解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他不能。不能就是不能。
這天夜裡,她躺在床上完全不能入睡。當然,躺在床上可以讓白天過度疲勞的身體得到休息,但是精神卻很興奮,一遍又一遍回想起妹妹和奧列格。為什麼如此突然?為什麼這兩個人會同時離她而去?他們兩個人誰都沒有錯。娜塔莎被綁架,奧列格遭謀殺。為什麼命運要讓她承受一個又一個打擊,不讓她明白是怎麼回事,不讓她有喘息的機會?這不公平,不能這樣,她也是個活生生的人,她也有感情也有喜怒哀樂。或許,上蒼俯視著她,以為她既然這樣勤奮努力,不知疲倦,是不是她的內心裡除了肌肉和筋骨別無其他,空白一片?伊拉不相信上帝,也懷疑根本就沒有上帝。當然,有的只是人人都清清楚楚知道的東西。
她不愛奧列格,甚至就沒有愛上他,只不過是感激他的同情,感激他每天晚上都來等她,讓她在“格洛利亞”的工作人員眼裡變成了一個有人追求的正常的姑娘;感激他有時上樓到她的房間裡去,讓她忘記簡陋的衣著和臉上討厭的丘疹;感激他張羅著要帶她去看大夫甚至打算支付治療費用,如果需要的話;感激在深夜的大街上短短的漫步中富有人情味的談話;感激他不說大話也沒有許諾什麼,只是每天晚上都來說說話,儘管不多。伊拉也非常可憐他,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年輕、漂亮、善良的人,很快就要有孩子……她可憐奧列格的妻子,雖然她連她叫什麼都不知道。
突然,她的心裡一激靈。今天到“格洛利亞”來的這個傢伙是什麼人?要知道他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說。萬一他說謊呢?要是奧列格根本沒有犧牲呢?他不過是為了向她打聽什麼,所以才編了一通奧列格的話。也許,他是綁架娜塔莎的那些人派來的呢?要知道就是這個人……他叫什麼……他昨天一大早跑來警告她,可能有陌生人要來盤問她,天哪,可是這個男人到底叫什麼名字?!
由於對自己惱火,伊拉差一點沒有放聲大哭。隨後她想起來,他給了她一張有電話號碼的卡片。她把它塞到哪兒去了?大概是口袋裡,再沒有別的地方好放,她出門掃街時不帶手提包,因為什麼也沒有,她費勁地從薄薄的舊被子(還是她小時候媽媽給她蓋的那床被子,現在她把好被子都給了房客,讓他們鋪床用)裡爬出來,拉開燈,抓過她早晨出門時穿的風衣。謝天謝地,卡片找到了。這不,是科羅特科夫·尤拉·維克多羅維奇,卡敏斯卡婭·阿娜斯塔霞·巴甫洛芙娜。電話號碼都是五位數,有意思,半夜裡能打其中的哪一個電話呢?要知道會鬧得很不方便,把全家人都吵醒。不錯,他親口說過,白天黑夜任何時候都可以打電話,不必客氣。話可是說得輕巧……而且她要在半夜裡打電話也不太容易,電話掛在過道里的牆上,拉不到房間裡來,伊拉不想讓房客們聽見說話。之所以不想,原因很多。房客看好她的宿舍是因為這裡安靜,也完全沒有必要讓他們聽見他們的女主人半夜裡給民警分局打電話。此外,這位科羅特科夫還特別交代不要擴散娜塔莎被綁架的事情。如果她一旦必須用電話說什麼……到街邊的自動電話亭去,行不行?說是自動電話亭,然而打電話要有磁卡,深更半夜的,到哪裡去換磁卡,而且要五百盧布,可以買一個長麵包帶幾塊方火腿了。
只好等到早晨。伊拉又在床上輾轉反側了一個小時,後來拉亮了燈。不,她不能等到早晨。科羅特科夫說的,立即打電話,白天,黑夜,任何時候。這是他的工作,他知道他說的話。既然說要這麼做,那就必須這麼做,這樣做才對。為了案子,為了娜塔莎,他親口說的,“娜塔莎的安全在我和您的手裡,取決於我和您的行為,看我們能不能儘快找到她把她解救出來”。拋開那些禮節,她應該給他打電話,名正言順。
伊拉踮著腳走進過道。正是早晨4點鐘,大家都在酣睡的時候。沒有開燈,她划著一根火柴,照亮寫在卡片上的電話號碼,取下話筒,用手摸著撥了第一個號碼,對方馬上就取下了話筒,答話的是一個睡意未消的男子。
“是尤拉·維克多羅維奇嗎?”她用勉強可聞的聲音對著話筒說,井用手捂住話筒,讓聲音不至傳得太遠。
他聽不清楚。
“喂!”接電話的男子有些生氣了。
“尤拉·維克多羅維奇。”她稍稍大聲了點。
“是我。”他的迴音已經平和了一些,顯然是聽見了。
“我是伊拉·捷列辛娜。”
“發生了什麼事情?您說話不方便嗎?”科羅特科夫立即就猜測到了。
“是的。”她小聲說。
“您是在家裡打電話嗎?”
“是的。”
“有人來找你了?”
“是的。”
“什麼時候?今天?”
“是的。”
“白天還是晚上?”
“晚上。”
“您早晨5點鐘上班嗎?”
“是的。”
“4點45分我在您那幢樓的頂層等您,在頂間門口,您再對我細說。都聽明白了嗎?”
“好的。”伊拉輕鬆地回答。
回到房間,她又躺在床上,不過沒有關燈,反正過半個小時就該起床了,還睡什麼覺。瞧,他根本不為她早晨4點鐘給他打電話生氣。就是說,她做得完全正確。他過四十五分鐘到她這裡來,她全都告訴他,他也會給她出主意該怎麼辦。她沒有權利自作主張,因為事關娜特卡,就是娜塔申卡,她的妹妹,她毫無行為能力,不能保護自己。伊拉很有自知之明,她的文化程度很低,只上過正規中學七年級,還是湊湊合合上的,寄宿學校的那幾年不能算,寄宿學校算是什麼學習啊,簡直是一個笑話!成天酗酒,濫交,老是互相偷東西,也偷工作人員的。那裡甚至連做家庭作業的地方也沒有。老師也是一群窩囊廢。大概在寄宿學校工作不受人尊敬,到那裡去的都是些百無一用的人。他們以為,如果孩子們——一群孤兒,那麼他們用不著好的學識。於是,她,伊拉·捷列辛娜非常清楚,她沒有權利認為自己比別人聰明。有工作的人,他們上過學,受過專門教育,有經驗。如果他們說怎麼做正確、怎麼做不正確,她一定得聽他們的話。他們不會讓人做壞事。
4點45分,伊拉跑步登上頂層。科羅特科夫正站在頂間門口抽菸。由於激動,她語無倫次地告訴他,昨天有個陌生男人到“格洛利亞”來找過她。
“奧列格是誰?”科羅特夫這時插嘴問。
“是個熟人。”
“早就認識嗎?”
“不,大約兩個星期。”
“他是誰?幹什麼工作?”
“他說他是私人保鏢。可是昨天這個傢伙暗示,好像是在機關裡。他說謊,是嗎?”
“奧列格姓什麼?”
“我不知道。”她有些慌神了。
這段時間來,她第一次突然意識到,真的不知道他的姓。他自己沒有說,她也沒有問。不知怎麼也沒有想到過要問,再說,她問他的姓幹什麼?跟他又沒有什麼牽扯。
“但是他那一輛什麼小汽車,您知道嗎?”
“不,”她搖搖頭,“紅色的,外國牌子。我搞不清楚。”
奧列格開一輛紅色外國車,在機關裡工作,不過這有問題。特徵豪華,有五分之一就夠了,不會弄錯的。
“但是他多大歲數,這您總該知道吧?”
“歲數……大約30歲,可能還小一點。對,他還說過,他的妻子正懷孕,六個月了。”
不錯。是奧列格·熱斯傑羅夫,聯邦安全局上尉。紅色“大眾”。29歲。有個懷孕的妻子。明白了,為什麼昨天這位來客大駕光臨。偵查謀殺案。好吧,偵查吧,沒什麼可怕的。當然,雖然是同時進行,可以互不干擾。
“伊拉,他沒有騙您。您的奧列格真的犧牲了。我非常遺憾。有人在他的車庫裡放了爆炸裝置。一星期前,星期五與星期六相交的半夜間。昨天訪問您的人多半還會再來,而且很快。您不必怕他,他們想偵破奧列格被害案,因此想弄清楚他在最後幾天,特別是犧牲之前幾個小時的行蹤。這很正常。我們偵破殺人案時也總是這樣做。不過,為防萬一,我給您提幾條建議:第一,請他出示證件,並且儘量準確記住證件上的字。別不好意思細看證件,不要急於還他,需要看多久就看多久。如果他對此不高興,這是他的問題,不是您的。第二,不要對他說不真實的話。如果有什麼不想說就別說。只是著在上帝面上不要虛構情節。戳穿假話最容易,但是往後,甚至沒有一點過錯的人也會開始不快,除了騙一次而已。如果談到您的妹妹,最好不要複雜化。同奧列格的事情您也不必要隱瞞,他來找您,到您的家裡呆一會就走了。把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他,如果這個人來電話,同他談完話之後,立即找我或者卡敏斯卡婭,您有電話。”
“要是又不得不在半夜裡打電話呢?我很難為情,這麼早吵醒您,讓您起床……”
“打吧。您一切都做得很對。您知道嗎,我們的工作中經常有難堪的時候。一位遭到強姦或者毆打的姑娘坐在我們面前哭泣,而我們卻不能找到罪犯,這時候我們就感到難堪,甚至十分難堪。其他的事情都好說。”
他看看錶,輕輕地推一下伊拉,讓她下樓去。“行了,快去吧,要不您上班要遲到了。”
昨天的陌生人來到時,正好是伊拉把掃把放進雜品屋的時候。開始那一刻,她有一種神不守舍的感覺,命運似乎有意嘲弄她,讓她兩次經歷同樣的情景。先是失去了娜塔莎,接著奧列格又消失了。昨天這個人來找她,同她開始談話又是這樣,就像不久前奧列格一樣。今天來找她是在這一時刻,又跟兩天前科羅特科夫來的時候一樣,莫非她的靈魂出竅了?
“早晨好。”他愉快地打招呼說,“又是我。”
“我看見了,”伊拉拉著臉回答,“還有什麼事?”
“還是那件事,談談。”
“我沒有工夫。”
“但是您幹完活了。您剛開始清掃,我就在觀察您了。現在您的活全都幹完了,正是談話的時候。”
“我還得去擦那幢樓的樓梯。”她固執地說,眼皮都不抬。
“讓樓梯等著。伊利娜·列昂尼多芙娜,我同您談的問題更要緊。”
“噢,連伊利娜·列昂尼多芙娜都叫上了!”她的臉上掛出了輕蔑的怪相,“請問您尊姓大名?”
“亞歷山大·尼古拉耶維奇。可以只叫我薩沙。”
“您有證件嗎?亞歷山大·尼古拉耶維奇?”
“一定有。”他笑了笑,但是沒有掏證件給伊拉看的意思。
“我要看看證件。一定。”她模仿他的口氣說,“否則免開尊口。”
他默默地把證件遞給她,於是伊拉按照科羅特科夫教她的那樣,認真地從第一個字母讀到最後一個。塔什科夫·亞歷山大·尼古拉耶維奇,少校,科長。她從頭到尾又讀了一遍,才把證件還給本人。
“好吧,我們談談,既然您覺得非談不可。”她寬厚地同意了,“不過,不能太久,我的工作滿滿的。”
“請您回想一下,奧列格對您說沒說過什麼,譬如他白天怎麼過,幹什麼,同什麼人約會等等。”
“他不向我報告。”
她決定儘可能乾巴簡潔些。這個塔什科夫暫時沒有做過什麼不好的事情,也沒有對不起她,但是她已經不喜歡他了,伊拉說不清是為什麼。也許就因為他活著,而奧列格犧牲了。
“你們都談了些什麼呢?什麼時候遇上的?”
“這關您什麼事?”她無精打采地責問他,此時她關心娜塔莎更勝於奧列格。反正已經幫不上他了。可是娜特卡……
“伊利娜·列昂尼多芙娜,我求您幫幫我。奧列格是我的同志,我同他在一起工作,我現在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找出謀殺他的人。可是您同我說話的口氣,就像我是您個人的對頭或者我借了您的錢賴賬不還似的。”
她有點尷尬,不過很快就過去了。
“好吧,對不起。”伊拉平靜地說。
“那麼說說你們都談了些什麼?”
真的,他們談了些什麼?因為從“格洛利亞”走到家門口的那十幾分鍾,他們並不是一聲不響的,而且假如他不上樓進屋,他們還要在門洞口站上十來分鐘,也不是一聲不響。可是要想回憶起來,似乎又什麼都沒有談,或者……無論怎麼奇怪,可以肯定的是,他們基本上是在談她,談伊拉的事情。談她的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談他的母親,她的房客。其他再沒有談過什麼。她馬上想起科羅特科夫的告誡,談話儘量不要涉及娜塔莎。因此,回答得儘量簡短而又誠懇(顧及科羅特科夫提出的上述限制)。
“談過我,還談過我的房客。”
“談過房客?”塔什科夫吃驚地揚起眉毛。
“是啊。我出租房間。怎麼,不可以嗎?”伊拉挑戰地問。
“不是,可以。房客都有些什麼?”
“沒有什麼。普通的房客。”
“那關於他們您對奧列格說了些什麼?”
開始她甚至不明白自己在幹什麼,只知道認真誠摯地向塔什科夫一五一十地敘說,奧列格問她什麼,她如何回答他。塔什科夫聽著聽著,眼光變得越來越嚴厲,臉部越來越緊張,而且不時打斷她,為了更準確而插問時嗓音也變得斷斷續續。突然,一個猜想刺痛了她,她覺得像一根鐵條扎進她的身上,越扎越深。奧列格和這個塔什科夫對她的房客感興趣。不是對寡言少語的會計員格奧爾基·謝爾蓋耶維奇,而恰恰是對穆薩、沙米爾、伊里亞斯和他們的朋友們。這麼說來,奧列格要找的是他們,而根本不是她,伊拉?他同她上床,他說他根本不嫌棄她臉上的丘疹都是假裝。他自己……他是在工作,蒐集情報,真卑鄙!而她,這個傻瓜,居然相信了,被感動了。噢,她讓他想起了媽媽。他想做件善事,為她預約了醫生。卑鄙。
“您怎麼了,伊利娜·列昂尼多芙娜?”塔什科夫擔心地問,“您不舒服嗎?”
“我很好。”她呆滯地回答,“我無論什麼時候都比奧列格好。難道你們從來不厭倦為了自己的目的利用像我這樣輕信的傻瓜嗎?你們裝出一副情懷熱烈的樣子,求我帶你們回家做客,介紹你們同房客認識。因為你們需要找房客,是嗎?天哪,為什麼誰想利用我就利用我?我是一個人,你們明明知道,我也是個人,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一塊用完了就可以扔進汙水坑的木頭。您怎麼不說話?”她自己也沒發覺怎麼叫喊起來了。“我說得對,是嗎?奧列格來找我就是為了伊里亞斯和他那一夥人吧?我再也不告訴您任何事情了!我不會幫助您尋找殺害他的兇手。這個兇手做了一件好事,使世界上少了一個口是心非的下流胚。您要明白,奧列格立了一功,在街上他收留了一個不幸的流浪女,給她溫暖,讓她吃飽,而她纏上了他。一個滿身蝨子的便宜貨!臭狗屎!”
“小聲些,伊拉,小聲些。”
塔什科夫溫存地扶住她的肩膀,從口袋裡掏出一塊乾淨的手帕擦去她臉上如雨流淌的淚水。
“您哭吧,哭一下你會輕鬆一些。過一會兒我們再談。”
她哽咽著,試圖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但是卻不由自主、無所顧忌地放聲大哭起來,把臉埋在他寬厚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