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一擊必殺
柳長歌看到何瘋,眼中的怒火,已代替了一切的言語。
何瘋道:
“柳少俠幾月不見,不僅名氣更響了,武功似乎也長進了不少。單是剛才那手輕功,便讓我佩服不已。”
柳長歌道:
“你今日竟然還敢露面,我絕不會再放過你了。”
何瘋笑道:
“果然不出所料,你一見我,那是非殺不可的,只是你若一時半會兒殺不了我,又有誰給無相去報訊?”
柳長歌心中一怦,看來何瘋是受令,前來阻攔自己的。
何瘋又道:
“我告訴你也沒關係。一來,你未必殺得了我,二來,即使你現在趕去少林,只怕也來不及了。”
柳長歌冷冷道:
“如無相大師死了,我自會再替他報仇,飯要一口一口吃,帳要一筆一筆算。今日,我要先將你我之間的恩恩怨怨,先做一個清楚的了斷。”
何瘋先前那番話,是想趁機擾亂柳長歌的心神。
但柳長歌不但不上當,反倒下了必殺的決心,卻是他始料不及的。
想當年,柳長歌初次出道之時,只不過是個武功低微的少年,但他在少林寺中得了毒王謝百衣畢生的功力,後來又在大理報國寺精習天羅刀法與各派武功,武功日進千里,乍練成便一拳擊殺了何瘋手下四員大將之一的朱雀壇主姬飛雲。
天衣盟總壇一戰,何瘋若非用毒,早已不敵柳長歌的進攻,而血海谷一役,柳長歌的刀法,竟能以“無招”對付蒙面人的地極劍,已轟動了天下武林。
何瘋只覺眼前的柳長歌,自己每次與他交手,他的武功都好像又進了一層,心中實在沒有把握。
但他此次行動若是失敗,一旦神秘的蒙面人稱雄江湖,他何瘋卻沒有什麼大功,遲早總會被趕走。
因此,他一定要在這關鍵時刻,阻住柳長歌。
一旦成功,不僅他可以得到信任與重用,而且也可贖擅殺蕭弘景之罪,更何況,他殺死南宮小望之事,遲早會被那蒙面人察覺。
想到這,他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只有殺了柳長歌,才能在日後武林中處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也才能將南宮小望之死,推得乾乾淨淨。
只要自己做副手之日一久,總有一天,這武林大業,會入自己掌中。
因此,他今後的成敗命運,全在今日與柳長歌的一戰中。
何瘋的心中,也已下了必殺的決心。
柳長歌的目光,對燕平沙、何落花二人視若無物,而是穿過他二人,遙遙地望向了身後的何瘋。
四目相接,每個人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必殺的信念。
柳長歌突然發動了。
他並沒有攻向面前的兩個人,而是腳步一錯,身形一晃,從一個意想不到的角度,已到了二人身後。
他的刀未出,但刀中的殺氣,已向何瘋撲面而去。
何瘋全然沒料到,柳長歌一上來便會有如此強烈的攻擊。
他退,在退的同時,他將早已扣在手中的那一把銀針,盡數發了出去。
漫天銀光閃動,已擋在了柳長歌的面前。而燕平沙與何落花二人,此時也已轉過身來,攻向柳長歌的身後。
柳長歌仍未出刀,他決不輕易出刀,他的刀只有一個目標:何瘋。
而且,他的刀,要一擊必殺,決不再讓這個真正的兇手逃脫。
此刻,柳長歌已是腹背受敵,形勢可謂兇險至極。
但他的腳步一錯,竟又從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錯開,同時躲開了前後兩面所受到的迅猛攻擊。
這樣,本來射向柳長歌的銀針,反倒射向了燕平沙與何落花。
二人臉色陡然煞白,在驚呼聲中,已不及撤招。
銀針盡數擊中了何落花,而燕平沙,卻安然無恙。
因為,在最後的生死關頭,何落花一下子,將本來射向燕平沙的銀針,用自己的身體,盡數擋住。
柳長歌一招未發,不僅避開了前後夾擊,而且引得何落花受傷,自己卻安然無恙,又到了何瘋身前。
何瘋真要瘋了,他全然想不出,天下竟會有如此邪門的步法。
他並不知道,這套變化莫測的步法,乃是柳長歌大漠歸來之後,將所見陰陽六合陣的陣法與自己天羅刀“無招”的刀意,互相融匯所自創的。
他今日初試鋒芒,便使何瘋吠驚失色,柳長歌信心倍增,已向何瘋逼去。
何瘋只有再退,只是這次柳長歌的動作實在太快,何瘋在身子飛退的同時,並未及再發暗器。
這時,柳長歌身後,卻傳來了燕平沙急切地呼喊:
“盟主,落花快不行了,你快把銀針的解藥給我。”
燕平沙的聲音,從未像今天這樣嘶啞而慌亂,飽含著感情。
何瘋只顧躲避柳長歌的進攻,哪裡還來得及給什麼解藥,他一面飛退,一面命令燕平沙道:
“快,快出劍助我。”
燕平沙手已握住了劍柄,道:
“我就來,但落花快不行了,盟主你快給解藥。”
此刻,何瘋正是大汗淋漓之際,不論他怎麼躲,都始終擺脫不了柳長歌手中的天羅刀的殺氣。
柳長歌當日悟出這套步法,本就是為了對付一跑就無影無蹤的何瘋的,他化用六合陰陽陣的陣意,一旦步法施展開來,對方就如被六合陰陽陣困住一般,再難逃脫。
何瘋額頭已是冷汗涔涔,他急道:
“燕平沙,快,快出劍,你再不出劍,至尊歸心丸……”
他後面的話,被凌厲的殺氣迫了回去,但他的用意,卻明白無誤:如果燕平沙今日再不出手,何瘋就會讓他體內至尊歸心丸的毒性發作。
燕平沙臉上的肌肉,忽然抽搐了一下。但正在此時,他懷中的何落花,已在瞬間停止了呼吸。
燕平沙眼中,一下子又恢復了死意,恢復了當年華山絕頂之上,面對柳七和無住時的那種死意。
他手握劍柄,已一步一步,走了上去。
他身上的殺氣,在片刻間,已勝過了以往任何時候。
燕平沙逼近。
柳長歌停了下來,因為,燕平沙身上的殺氣,已使他不得不停。
這股殺氣,並不是來自於他的武功,也不是來自於他的劍,而純粹是來自於他心中,那必殺的決心。
這股心中發出的殺氣,已勝過了天下任何高手,任何利器之上,所能發出的殺氣!
這才是真正的殺!
柳長歌心中忽然略有所悟,這些天來,他一直苦苦參詳天羅刀法,想使自己,由“無招”的第八重境界,一舉提升到刀中第九重“無刀”的境界。
但他不能,因為他始終不明白,為什麼無刀之後,仍可稱刀法?為什麼無刀的刀法,仍能殺敵?
現在,在燕平沙的身上,他已經悟出了答案。
他的手,竟離開了天羅刀的刀柄。
何瘋心中一喜。
他注意到,當燕平沙逼近的時候,柳長歌的手,已鬆開了刀柄。
這隻有一個解釋:燕平沙的出現,使柳長歌的注意力,已被吸引開。
機不可失!
何瘋身形一動,手中已有暗器發出,飛射柳長歌,同時,他的人,已逃出了幾步,脫離了柳長歌刀的範圍。
剛才雖然柳長歌一招未發,卻已使何瘋明白了一件事,自己絕不是柳長歌的對手,絕不是!
所以,他心中已萌退志,只要人還活著,一切都還有機會。
但他剛才卻被柳長歌困住了,怎麼也無法脫身。
現在,機會終於來了,他的心中,已充滿了逃脫死亡的喜悅。
燕平沙走得很慢。
他一步一步,走向了對峙著的柳長歌和何瘋二人的中間,他的手上青筋暴起,他的眼中殺機正濃。
何瘋的狂喜,卻一下子沒了。
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仍沒有逃脫柳長歌的攻擊範圍。
柳長歌的手已鬆開了刀柄,但他的殺氣還在,甚至更濃了。
這殺氣,不是來自他的刀,甚至也不是來自柳長歌的身上。
這殺氣,竟像似從柳長歌的心中透出,他心意所及,殺氣已充塞了天地,使何瘋已無處躲藏。
何瘋臉上已有驚惶,這是他出道以來,第一次真正的恐慌,第一次真正感到了死亡的來臨。
以前,每次都是他看著別人,在自己面前驚慌失措,每次都是他看著別人,被死神帶走遠去。
今天,輪到的卻是他自己,他的心,開始下沉。
燕平沙已然站定,卻並沒有出手。
他灰暗的眼睛,先是死死地盯住柳長歌,又從柳長歌身上,轉向了何瘋。
他那了無生氣的眼中所含的殺氣,連何瘋看了都是一怦。
但他隨即穩定了心神,只要至尊歸心丸在自己手裡,姓燕的就決不敢對自己有一絲的不敬。
他的眼前,似乎又浮現了那日,自己將至尊歸心丸第二次賜與燕平沙與何落花時候的情形。
那天,他故意沒有馬上將新的至尊歸心丸,賜給二人,一直等到他們體內的毒開始發作,兩個人都疼得在地上幾乎要打滾時,他才給了他們。
他還記得他們二人發作時那痛苦欲死的模樣,這種他人的痛苦與哀號,只會使他更加興奮。
因此,在把藥丸賜給他們之前,他還當著燕平沙的面,盡情地凌辱、糟踏了何落花一番。
他這麼做,不僅僅是因為他那變態的慾望,更是要讓他們知道,只有他何瘋,才是他們真正的主人。
他不允許自己的手下,有除了對自己的忠心以外,任何其他的感情,這隻會威脅他的權威。
所以,當著燕平沙的面,他盡情地蹂躪著何落花,是要讓他們心中都明白,誰是真正的主宰。
他不必擔心高壓之下,手下人會反抗,只要自己抓住了他們的弱點,他們便只有聽任自己指揮。
何瘋堅信這一點。
那天之後,何落花更加悲慘地侍奉自己與燕平沙怒不敢言的事實,都明白無誤地證實了這一點。
而現在,他手上仍握有至尊歸心丸,燕平沙便成了他最好的殺人機器。
想到這點,他臉上又有了笑意。
柳長歌看著面前的燕平沙,體會著他那無堅不摧的殺氣。
他並不怕,他有足夠的信心,可以對付、擊敗燕平沙。
但問題是,一旦,與志在必殺的燕平沙交手之後,自己還能不能夠在此同時,不讓何瘋逃走?
他不知道,他的心中並無把握。
面對燕平沙那即將到來的致命的一擊,他只有全力以赴。
燕平沙的目光漸漸疑惑,他的瞳孔在收縮,他的拳頭在握緊。
那即將到來的一擊,將會是怎樣天震地動的一擊呢?
燕平沙在長長的沉默之後,終於出手。
劍光。
森然的劍光,從燕平沙的手中飛起,以閃電的速度,刺向柳長歌。
柳長歌並沒有躲,因為他知道,劍可以躲,燕平沙身上的那股殺氣與那必殺的意志,卻是躲不過的。
他不動,他只有等,等劍招與殺氣都已迫近自己的那瞬間,再出手。
但他已沒機會出手。
因為,他很快就發現,在燕平沙的劍光之中,卻絲毫沒有自己方才所體會到的那股必殺的殺氣。
所以,他沒出手。
然後,他便聽到了慘叫。
慘叫聲,是何瘋發出的。
何瘋看著燕平沙的劍,帶動起森然的劍光與劍氣,擊向柳長歌的時候,他便已發動,逃跑。
但並沒能逃走,當柳長歌全神對付燕平沙時,他的殺氣,已困不住何瘋。
但,另一股絲毫不弱的殺氣,卻將何瘋的退路切斷。
當何瘋發現,驚恐地發現,那殺氣竟然是來自於燕平沙時,已太晚了。
燕平沙的掌,已帶著十分的內力與二十分的殺氣,三十分的仇恨,擊中了何瘋。
在攻出那一劍的同時,燕平沙卻已傾全力,一掌擊向了何瘋。
在一陣令人心悸的骨頭斷裂聲中,何瘋的身體,已像一堆爛泥,軟軟地倒了下去,癱在地上。
那一掌,不僅擊碎了他胸部全部的骨頭,也已震斷了他的心脈,切碎了他的肺腑,擊散了他的內力。
他的內力,正源源不斷地從他的體內流走,他的眼睛,卻兀自睜得大大的,充滿了驚恐與不信。
燕平沙看著何瘋,眼神中的仇恨與厭惡,已隨著那石破天驚的一掌,全部擊入了何瘋體內。
現在,他的眼神,又恢復了以往那沒有生機的灰暗,只是,他此刻的身上,已沒了一絲殺氣。
他再沒看任何人一眼,只是緩緩地走向何落花,將她那已漸漸冰涼的軀體抱在懷中,只是此時,他灰暗的跟中,才有了情感,有了淚光的閃動。
他一言不發,抱著何落花,消失在了樹林的深處。
柳長歌看著地上已沒了呼吸的何瘋,心中一時間已是波湧難平。
他看著這具屍體,像爛泥一樣癱在地上,腦海中閃過的,卻全是那雙毒手害死的人的名字。
當他離開時,身後已是枯葉翻飛。
冬天,已經降臨了。
無相坐在方丈室中,心中卻顯得有些不安。已經快三天了,武當的空桑,還沒把兩個師弟的情況告之。
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他的腦海之中,忽然閃過了一個不祥的念頭,這念頭,使他再也坐不住了,而一下子站了起來。
他正要叫人,外面已有人道:
“方丈大師。”
無相聽出是李夢遙的聲音,忙道:
“李施主請進。”
李夢遙進來的時候,臉上也帶著掩不住的憂色,他在擔心,他的擔心與無相的擔心,不謀而合。
唐獨去川中已多日了,卻仍無消息,也不知有沒有找到溫在天。
司馬空與解小龍已出了少林,分別去處理各自幫內的事務。
柳長歌到南宮世家,也有許多天了,神秘的南宮世家,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他會不會有麻煩呢?
二人心頭想著同樣的心事,也是同樣的沒有答案,沒有辦法。
只有等。
而此時,柳長歌才剛到武當山,還未看到三名道長的屍體。
日近中午。
無相與李夢遙用過齋飯,正在後山之上大談佛經。
李夢遙本是江東一帶有名的才子,是江湖之中少有的文武全才之士。經過幾次大的慘變,他由一門之主,變成了一個有名無實的江湖遊客。
而更重要的是,他的兄弟、情人、部下,一個個紛紛死去,只剩下李師道,仍陪伴在他身邊。
因此,自血海谷歸來之後,他日日住在少林寺中,聽晨鐘暮鼓,看日出日落,只覺人生匆匆,轉眼即逝,生前的一切名利愛憎,終不免灰飛煙盡。
因而,他在不知不覺之間,漸漸迷上了佛經。而無相點悟楚爾布赤的一幕,更使他五體投地。
他宿有慧根,神恩聰慧,多日下來,與無相之間,已成了莫逆之交。
二人正談得興濃,拊掌大笑之際,忽聽一人笑道:
“二位在此,不知何事如此開心?”
話音未落,人已到了跟前,仙風道骨,氣宇非凡,正是江湖中有名的隱者,閬秋山莊的陸亞夫。
陸亞夫笑道:
“老和尚,你是談棋,還是談畫,竟使得李門主如此有興趣?”
無相微笑道:
“李施主正與老衲,在談說佛門之理。”
陸亞夫道:
“哦?怎麼李門主青年俊才,也對佛經有了興趣?”
李夢遙笑道:
“青年俊才,純屬陸先生過獎之詞,倘若陸先生不曾歸隱武林,這大好武林,怎容我李夢遙出名?”
陸亞夫道:
“李門主過謙了,但不知李門主所學佛法有些什麼收穫?”
李夢遙道:
“佛理精奧,似大海之水,滔滔不盡,在下見識淺陋,別的自不敢談,但有幾點,只是心中頗有感慨。”
陸亞夫好奇道:
“哦?不知李門主可否賜告?”
李夢遙道:
“不敢,陸先生乃世外高人,武林清望之所歸,在下只是將心中所感的說出來,請二位高士指教。”
他說完,肅容道:
“佛法大義,本出自天竺之國,漢時傳入我中土。但後來,佛法在我中土大弘之日,天竺本國反而勢微。其中緣由,正在於小乘與大乘之分。天竺佛教乃小乘教義,只求自證自渡,以一己之修身正果為目的,但我中土佛教,奉大乘教義,不但求一己為佛,而且要天下眾生皆成佛時,我才為佛。這一番大境界,決非小乘所有。譬如當今武林,紛爭迭起,真正有慈悲心如無相大師者,乃振臂高呼,為天下武林眾生著想,不顧自己之安危,但求武林之和平,單隻這一份境界與胸懷,便足以博千古武林之美名。而吾區區一李夢遙,則何足道哉,何足道哉?”
他一番話雖力贊無相,無形之中卻也貶低了陸亞夫。不料,陸亞夫不但無絲毫不悅,反道:
“李門主能有此悟,其胸襟與眼光,雖未必在無相大師之上,但比起老夫來,自是高了數倍。”
李夢遙道:
“陸莊主不必過於自抑,但武林中人,人人似陸莊主這般,不計名利得失,但求一己之修身淨性,則天下武林,又怎麼會起那麼多風波呢?”
無相合十,道: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李施主此言一出,足見已洞明江湖之是非根由,可喜可賀之至!”
三人相視大笑。
此時,柳長歌正離少林寺,還有不到三十里地了。
無相笑聲停下,道:
“只可惜,那不知名的蒙面人,卻未必會聽到這番話,我只希望他能懸崖勒馬,回頭還來得及。”
陸亞夫笑道:
“老和尚果然慈悲為懷,只是,那人隱忍了這麼些年,又怎會因你的幾句話,便放棄天下武林至尊的寶座?”
無相搖頭道:
“唉!即使他當了什麼武林至尊,似他這樣搞得江湖之中血雨腥風,又憑什麼來服眾呢?”
陸亞夫道:
“你不多替自己考慮,反倒去為那人擔心,我看你有時候,慈悲心腸用錯了對象。”
無相道:
“不然,當年佛教傳入中土尚為時不長,中原人紛紛爭論,一闡提可有佛性?”
李夢遙道:
“大師,何謂一闡提?”
無相道:
“一闡提,乃天竺佛經之中,對有惡行之人的稱呼,當時,許多人都認為,一闡提怎會有佛性?但後來大量天竺佛典傳來,上面寫得明明白白,一闡提也有佛性。”
無相抬頭時,已是一副悲天憫人的神情,道:
“既然一闡提也有佛性,那麼,那蒙面人也未嘗不可點化。”
陸亞夫道:
“可你連他是誰都不知道,又怎麼能夠點化他呢?”
無相道:
“老衲只擔心的是,即使他此刻已來到了這裡,只怕仍是魔性太深,不易點化呢。”
陸亞夫臉色微微一變,道:
“何出此言?”
無相道:
“以此人計謀之深,思慮之遠,決非一般的武林野心家。以他這樣的智慧,不論是入空門,還是處身江湖,都可以有大作為,行大利於眾生。但這種人一旦墜入魔道,便比平常的奸惡之輩,更加危險萬分。”
陸亞夫道:
“天下武林紛紛擾擾,但從未真正有太平之時,此刻若有人一統江湖,只怕未必便非好事?”
無相眉毛一揚,道:
“哦?此說怎講?”
陸亞夫道:
“江湖之中所以一直紛爭仇殺不斷,皆是因為缺少一支力量,能獨鎮各門各派。現在的江湖,正如列國紛爭,永無寧日,若有一人,效那秦皇掃六國、振宇內,一統大局,天下豈不就此太平?”
無相搖頭道:
“此言差矣。當年秦皇一統宇內,固是萬古從未有之舉動,但一將功成萬古枯,黎民仍免不了身受塗炭。況且,以天下太平為藉口,難道便可以成為目下殺人無數的理由嗎?更何況,以暴力得之者,終為暴力所奪。要想使武林太平,靠的是武功、智慧皆高的人士,以慈悲仁愛之心,化解糾紛,以德服人,武林才存寧日,若是出於一己私利,又怎可能保得天下從此太平呢?”
無相見李夢遙點頭,又道:
“一旦讓這蒙面人野心得逞,武林之中,必人人以實力為根本,再無仁愛平和之心,況且,一人得之,他人則可取而代之,如此一為,武林之中只有亂上加亂,哪裡還會有什麼太平可言?再者,武林至尊,挾生殺大權,便是明智寬厚之輩,在權力腐蝕之下,也難保不會喪心病狂。若大權落入心胸狹隘之人手中,天下武林,更是禍患無窮。”
無相一番話,李夢遙不禁頻頻點頭,陸亞夫則默然不語。
無相又道:
“多行不義必自斃,乃千古至言。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若是執迷不悟,只怕再想回頭,也已晚了。”
陸亞夫忽道:
“老和尚今日所言,甚是有理。只是,不知那蒙面人聽了,心中會做何想?”
無相道:
“只怕他未必會心服口服,但為武林眾生計,老衲若能見到他,便拼著性命不要,也要勸上一勸。”
陸亞夫笑道:
“當日你在血海谷中,要以身代中原五十名人質,並化解雙方恩怨,若那蒙面人也要你死,你卻怎的?”
一直聆聽的李夢遙,此時忽然抬頭,看了陸亞夫一眼。
無相道:
“若他肯放棄稱雄武林的野心,老衲便是受他一掌,也心所甘願。”
陸亞夫道:
“好!”
此時,柳長歌離少林寺,只剩下了二十里路程。
陸亞夫一聲“好”字出口,話音未落,已然出手。
他一掌,便將無相擊得口中鮮血狂噴,又一掌,將前來救援的李夢遙擊退。
無相口中兀自流血不止,真將他的白鬚染紅,他道:
“果然是你。”
陸亞夫的手,已按在了無相的後心之上,對李夢遙道:
“你別動,否則,我先殺了他。”
然後,他問道: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無相一面咯個不止,一面道:
“就在剛才。”
陸亞夫怔住道:
“剛才?”
無相竭力道:
“我心中早在返回中原之前,便已對你有了懷疑。但你是我幾十年的知交,我終是不敢相信。後來,少林寺開英雄大會,你背上並無傷疤,我對你的懷疑,便消失了。”
陸亞夫面有得色。
“那是我用了南宮世家的獨傳秘方,使傷疤消失無形。”
他一下子,禁不住想起了南宮小望,那溫柔似水的南宮小望,想起了她在自己背上敷藥時,眼神中的關懷與擔憂。
他心頭一熱:小望,今天我就要成功了。我馬上就要成為武林至尊了,到那時,你也不必再做什麼南宮世家的主人了,那時,你該作陸夫人了。
他的臉上一下子出現了溫柔的神情,但大敵當前,他忍住了心中的脈脈溫情,又恢復了冷酷的表情,道:
“那你又是怎麼懷疑到我的?”
無相道:
“剛才你的話,使我心中的疑問,又重新產生。但我仍無法相信會是你,直到你問我最後一句話。”
陸亞夫的最後一句話是:若那蒙面人,要無相以死來化解自己心頭稱雄武林的野心,無相會怎麼辦?
他的臉色一下子變了。道:
“你那時已知我會下手了?”
無相點頭道:
“是。”
陸亞夫幾乎叫了出來:
“那你為什麼不躲開?”
無相神色坦然,道:
“佛雲,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若是能以老衲一己之身,換得武林幾十年的太平,死又何足惜?”
陸亞夫心中一陣迷茫,忽道:
“但若我此刻殺了你,然後登上武林至尊之座,你豈不是白死了?”
無相道:
“我說過,多行不義必自斃,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更何況,你不會。”
陸亞夫真的怔住了,道:
“你憑什麼以為我不會殺你?”
無相道:
“因為你是人,是人便有良心,一闡提尚有佛性,何況是聰明過人如你陸莊主者,即使你一時賭氣殺了我。日後你的良心,未必不受折磨。”
陸亞夫聞言,額頭已隱然有汗。他雖在武力上控制了無相,但到頭來,受控制的反倒是他。
他臉色大變,怒道:
“我當了武林盟主至尊,天下再沒有人比我更有權力,我要殺誰便殺誰,還怕什麼良心折磨?”
無相道:
“凡人皆有愛憎慾望。有愛憎,便有是非,便有良心,若是隻受慾望支配,良心喪盡,是非不分,愛憎沒有,豈還是人?豈非與畜生無異?”
陸亞夫心中更亂,喝道:
“你敢說我畜生不如,我殺了你!”
無相笑了,道:
“佛家視眾生平等,人畜無異,萬法皆空,道家視天下如芻狗。你隱居三十年,難道連這一點,尚且想不透嗎?”
陸亞夫已是大汗涔涔,他忽然目露兇光,已準備下殺手了。
而此刻,柳長歌離少林,尚有十里之遙。
陸亞夫被無相說得內心動搖,啞口無言。他一怒之下,便欲下殺手。
李夢遙喝道:
“陸亞夫,無相大師不惜以自己性命來點化你,你難道還執迷不悟?”
陸亞夫的手剛提起,又放了下去。
難道,無相甘受自己一掌,真的是要點化自己嗎?
可是,自己三十年來辛辛苦苦,難道就此罷手不成?
他的心中錯亂得更加厲害,忽然吼道:
“他根本不是想點化我,而是知道他鬥不過我,想讓我放了他而已。”
李夢遙怒道:
“休得胡言,你武功再好,只怕也未必便能勝了我二人。”
陸亞夫向以自己武功自負,聽李夢遙之言,他眼中頓現兇光,道:
“若是我勝了你們,你便怎麼辦?”
李夢遙知今日之事,已非三言兩語,所能點化。
只有比武一招,才有可能,救得無相性命。
他點頭道:
“好,既如此;我們便定個君子協定。”
陸亞夫目露兇光,道:
“你說吧。”
李夢遙道:
“今日比武,若是我與無相大師非你對手,則任殺任剮,隨你處置。”
陸亞夫道:
“若我輸了,也是任殺任剮,隨你們二人處置。”
李夢遙笑道:
“那也不必,你若輸了,只要答應我兩個條件。”
陸亞夫道:
“你說。”
李夢遙道:
“第一,你自廢武功,並從此絕跡江湖,第二,你要削髮為僧,入少林門下,研習佛理,化去體內戾氣。”
陸亞夫冷笑道:
“想得到挺不錯,好,我答應你,就怕你沒這本事。”
他話音一落,已然收掌,從無相身邊一下子飛出數丈,站定,道:
“來吧!”
李夢遙和無相,面對著陸亞夫,心中並沒有把握。
但,除此之外,他們已沒有其他選擇。為了中原武林,他們不能敗。
即使不幸敗落,也要來個玉石俱焚,除去陸亞夫。
二人對視一眼,彼此眼內,均是一股凜然之氣。
陸亞夫面對著二人站定。
他知道,李夢遙武功雖好,但未必在自己之上,若是動用地極劍,則李夢遙今日是輸定了。
無相平日的武功不如自己,此刻又已受了重傷,更加不會是自己的對手。
按理,他獲勝的機會,已是很多,但不知怎的,他的心中,卻絲毫沒有必勝的信心,這是從未有過的事。
難道,真如俗話中所說的那樣,自己理不直、氣不壯?
不,他不能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他只有輸。
而他決不能輸,他決不能眼睜睜看著三十年的苦心積慮,化為東流。
而此刻,柳長歌的馬,已到了少林山門。他正下馬,向山上飛奔而來。
李夢遙和無相,幾乎同時出手。
無相口中依舊鮮血不斷,他一運真氣,傷口處便更疼了幾分。
但這已是最後生死的一戰,他全部的功力都已發了出去。
無相純正的少林神功,如烈日升空,排山倒海般向陸亞夫撲來。
陸亞夫心中暗驚,他沒想到,無相在中了自己一掌之後,仍會有那麼雄渾的內力,看來,這些年來,自己一直小覷了無相,他畢竟是少林的方丈!
但更令他擔心的,還不是無相,而是李夢遙。
李夢遙並未受傷,而且他正當壯年,血氣方剛,所以,他的掌力,雖無無相那麼大的氣勢與雄渾,卻更加凌厲,更加充滿了殺氣與威力。
陸亞夫雙掌平推,迎了上去。
李夢遙和無相,只覺一股詭異莫測卻又同樣雄渾的力量,迎了上來。
“轟”的一聲巨響聲後,周圍的幾棵松樹已應聲而折。
無相退後幾步,胸口疼痛更甚,鮮血又一噴而出。
李夢遙也連退數步,胸口間血氣翻滾,幾乎也要吐血,他強忍住,身形略晃,勉強站穩。
再看陸亞夫,臉上也有了驚色。四掌相交之際,他也退了三步,臉上忽然血色一湧,但只片刻,已恢復了正常。
三人相視,都暗歎對方內功了得。
此刻,柳長歌的人,已到了少林大雄寶殿的門口。
陸亞夫踏上幾步,雙掌平推胸前,又是一下擊出。
他想以雄渾的內力,先引發無相的內傷,一旦無相內傷發作而失去戰鬥力,那李夢遙便好對付了。
他心念已定,下手更加不留餘力。
陸亞夫的心思,李夢遙和無相都已看出,但,他們已別無選擇。
無相與李夢遙對視一眼,揮掌迎上。
這一次“轟”響之後,三個人的手掌,卻並沒有立刻分開,而是粘在了一起,開始比拼內力。
陸亞夫心頭一驚。
剛才,他的手掌與無相的手掌相碰,便覺一股至正至純的陽剛之力,已將自己的內力盡數吸住。
他陰柔的內力,與無相至陽的內力,陰陽相吸,已粘在了一起。
他心頭頓然明白,無相定是看清了自己的計謀,乃不惜冒著生命危險,以最純正的內力吸住自己,與自己互耗內功。
這樣,一旦無相耗盡幾十年修為而死,自己也未必有能力,再對付李夢遙了。
他冷哼一聲,忽然雙手加力。
無相與李夢遙只覺又有兩股大力湧來,不禁駭然,陸亞夫剛才可說已是全力相拼,這股力,又是怎麼來的呢?
他們不知道,這正是陸亞夫一生最自負的兩大絕技之一的“碧海潮生”心法。
這心法,乃仿那碧海潮生的景象。一潮接一潮,一波接二波,循環往復,乃至無窮。從道理上講,與“長江三疊浪”並無二樣。
只是,陸亞夫天具神功,這心法,卻比“長江三疊浪”來得更加兇猛,也更加無窮,遠不止三疊而已。
他的另一絕技,此刻還未出手,那便是他的“地極劍法”。
李夢遙與無相,只覺陸亞夫的內力源源不斷地湧來,竟似毫無休止,心中都暗自叫苦不迭。
但他們已成騎虎之勢,已不能停手。否則,內力反噬,則自己不死即傷。
二人一面苦苦相拼,一面腦中都在飛快地思索著,他們都明白,陸亞夫決不會有那麼無窮無盡的內力。
唯一的問題是,他是用了什麼辦法,才使內力能夠如此生生不息呢?
無相的眼睛忽然一亮。
他明白了,陸亞夫一定是習了一種奇怪的心法,使攻出的內力,能在瞬間又重新轉回體內。
只是,這一瞬間實在非常之短,短到不會被對方內力乘虛而入,自己的內力又已經加了上去。
他明白了這一點,便也同時明白了破解的法門。
無相忽然收力。
在三個人正以全身內力相拼的時候,無相竟然突然收力。
他一收力,不僅他自己全身內力反噬,而且,陸亞夫全部的功力,也如洪水決堤,全部擊入了無相體內。
無相的身子飛出老遠,落地時,他已沒了生命。
但無相這麼一來,陸亞夫內力一下子擊出,便無法收回,他想再次發力,卻已然來不及了,李夢遙的掌力,已擊中了他。
陸亞夫的身子,像斷線的風箏,飛出了數丈。但他在半空中變換身形,仍勉強站在了地上。
李夢遙駭然,他決沒想到,在捱了自己一掌之後,陸亞夫仍能不倒。
而陸亞夫此時,已然出劍。
劍光耀眼。
地極劍一出,天地之間頓時佈滿了肅殺之氣。陸亞夫那本是搖搖欲墜的身形,一下子又穩如磐石一般。
相反的,倒是本已佔了上風的李夢遙,此刻一下子,又陷入了四伏的殺機中。
殺氣,從陸亞夫的身上,和他的劍上,撲面而來,冰冷,森然。
殺氣,劃過李夢遙的周身時,便如一把小刀,從他皮膚上劃過。
但他不但沒有退,反而頂著肅然的殺氣,迎了上去。
陸亞夫看著李夢遙一步步向自己走來,向自己手中殺氣森然的寶劍走來。
他笑了,他知道,李夢遙正在一步步走向死亡,他決不是地極劍的對手。
但他的笑容,在臉上開始凝結,因為,李夢遙的身上,有著一種他的殺氣掩蓋不了的意志。
這意志,竟穿透了陸亞夫地極劍凌厲的殺氣,迫了過來。
陸亞夫的臉上,已是一片肅然。
他能不能用地極劍殺死李夢遙?
他不知道,李夢遙也不知道。
而且,他們以後永遠也無法知道。
李夢遙和陸亞夫的距離,已越來越近。必殺的意志,與死神般的劍氣,也已穿透了彼此的防線。
兩個人都已看到了死神,只是他們不知道,死神之手,會先抓住他們中的哪一個人?
正在這時,李夢遙突然發現,自己面臨的殺氣,一下子減輕了許多。
他詫異地望去,臉上已有了欣慰與開心的笑容。
柳長歌,正站在那邊,腰間,是那把天羅刀。
而陸亞夫的全部殺氣,在一瞬伺,便全被吸引了過去。
陸亞夫感到了恐懼,因為,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強的殺氣。
而這殺氣,既不是來自那把與地極劍齊名的天羅刀,也不是來自於那個冷然面對自己的年輕人身上。
那殺氣,竟似是從那年輕人的心中發出的。他心意所至之處,這殺氣已充滿了天地之間的一切。
他恐懼,他面對的,已不再是一個武功高強的少年高手,而是整個的蒼天與大地,以及其間的一切。
他的信心,在迅速崩潰,天羅刀尚未出鞘,他卻知道,自己已無勝機。
他是人,不是神,他無法與天地萬物的生機相抗衡。
這是他一生之中,生平第一次,敗得心服口服。
而他,尚一招未出。
不戰而屈人之兵,這是何等的力量啊!
柳長歌走近時,李夢遙和他同時發現,陸亞夫的殺氣,一下子已消失了。
陸亞夫呆立在那裡,眼中全是惘然之色,他忽問道:
“你的殺氣,是從哪來的?”
柳長歌凜然道:
“心中。”
陸亞夫一怔,又道:
“那你的刀呢?”
柳長歌道:
“心中有刀,又何必掛懷於心外之刀。”
陸亞夫一下怔住,喃喃道:
“心中有刀,心中有刀……”
柳長歌一笑,道:
“心中有刀,心中無刀,有刀即是無刀,無刀即是有刀,即心即刀,即刀即心,你又何必強作分別?”
陸亞夫只覺頭頂上如一聲炸雷滾過,頓有豁然開朗之感。
他練的地極劍,自信天下無敵,但血海谷一役,柳長歌天羅刀“無招”之法,已絲毫不輸於他的劍法。
自血海谷歸來後,他苦心孤詣,想破解柳長歌的“無招”,但殫精竭慮,卻仍然一無所獲。
現在,他乍聞柳長歌的幾句話,只覺如雲開日出,豁然頓悟。
但他仍有一問,道:
“為什麼我心中,卻發不出殺氣?”
柳長歌道:
“因為你心中本無必殺之志。”
陸亞夫奇道:
“什麼是必殺之志,為什麼我會沒有?”
柳長歌道:
“必殺之志,只有心中存有武林眾生之大目標,不惜為了武林眾人的幸福,犧牲自己生命者方會有;你苦心孤詣,只是為了稱雄武林,怎可捨得將自己的生命,置於對方手中?因此,你總免不了有患得患失之心。必殺之志,兵法上叫做置之死地而後生,但非有起於一己的目標者,很難做到這點,故只具有佛家所云大乘佛性的人,才能有這必殺之志。”
陸亞夫怔住,無語。
他本是有慧根之人,只是走火入魔,入了邪道,此刻聞言,心中一片茫然。
難道,自己過去的一切,全錯了麼?
柳長歌望著陸亞夫兀自怔怔,心中也是一陣猶豫。
陸亞夫,不僅是害了中原武林那麼多人的罪魁禍首,也是間接導致他的全家,義父柳七和心愛的小蟬身死的兇手。
此刻他要殺了陸亞夫報仇,自是易如反掌,但他的刀,卻始終沒有拔出。
他發現,陸亞夫的身上,已全無鬥志,難道,他真的良心發現了嗎?那自己,還該不該再殺他?
他猶豫不決,心中大是躊躇。
陸亞夫怔怔半晌,忽叫了聲:
“小望,你說我該怎麼辦?”
柳長歌心頭一震,脫口道:
“南宮小望已死了。”
陸亞夫的身子猛的一抖,目光射向柳長歌,道:
“你說什麼?你怎麼知道她的?是你殺了她?”
一下子,他的身上,又有了殺氣。
柳長歌面不改色,道:
“她死了,她死前還求我來勸阻你,讓你懸崖勒馬,免得鑄成大禍。”
陸亞夫只覺腦中轟的一聲,身子已是搖搖欲墜,狂叫道:
“你為什麼要殺她?這件事是我做的,你為什麼要殺她?”
他的眼中已有了決死的瘋狂,似乎隨時都將撲上來。
柳長歌道:
“她不是我殺的,殺她的是何瘋。”
陸亞夫吼道:
“你胡說,何瘋怎會殺她?”
柳長歌冷然道:
“她要我勸你回頭,要把你的名字告訴我,何瘋躲在外面,殺人滅口,信不信由你。”
陸亞夫一呆,今日他三十年來的圖謀盡付東流,而在無相等人的苦心之下,多少有些良心發現,此刻,他乍聞心上人被何瘋殺死,只覺自己心中最後一根支柱也已坍塌,幾乎要瘋了。
他像一頭瀕死的野獸,狂叫道:
“何瘋!何瘋!你在哪裡?”
柳長歌冷冷道:
“何瘋死在了武當山下,他多行不義,死在了燕平沙手上。”
陸亞夫心中一下子卡住。何瘋的死,使他連報仇的目標都已沒有了。他在一天之中,初時還以為自己勝券在握,大功將成,卻一下子功敗垂成,南宮小望之死也與已有關,只覺人世紛紛,竟然都是一場幻夢。
他素有慧根,今日無相開導在前,甚至於不惜以身相救,而種種打擊在後接踵而來,內外相激之下,他忽然放聲狂笑。
柳長歌和李夢遙怕他突然發難,兩人同時退開數步,蓄勢待發。
只見陸亞夫大笑聲後,已一把,將地極劍重新拔出。
劍氣森森,而此時他的身上,也已有了必死的意志。
柳長歌的殺氣,在瞬間也激發了出來。他的眼睛已緊緊盯住了陸亞夫,只要對手一有異動,他便會全力出擊。
陸亞夫坐倒在地,看著手中的長劍,忽然又大笑三聲,道:
“柳公子,在下有件事,想請柳公子幫忙。”
他未出手,卻請對手幫忙,實是聞所未聞之事,柳長歌一皺眉,道:
“你說!”
陸亞夫道:
“若我今日喪身此地,請柳公子將我與小望屍骨合葬,我雖野心不小,但對她確是真心。我二人生不能結為夫妻,但希望死後能同眠一穴。”
柳長歌不知怎的,心頭一酸,道:
“好,我答應你!”
陸亞夫肅然道:
“多謝柳公子成全。”
柳長歌道:
“你不必多說,出招吧!”
陸亞夫面對著柳長歌,舉起了手中的地極劍。但,他並沒有出劍,卻唱起了一首曲子來,但覺曲音悽絕,催人淚下。
柳長歌不知不覺之間,心中想到的,竟不是那即將到來的決戰,而是那已逝的小蟬。
他的心,已被歲月的刀,劃傷。
只聽陸亞夫語氣漸漸由悲轉為平和,臉上也已漸有平和之氣,歌詞彷彿有一句是“生亦何歡,死又何憾?”
柳長歌和李夢遙的心中,一下子都浮現出了那些自己愛過或愛過自己,而又先後死去的女子的倩影,不禁全痴了。
他們並不知道,這首歌,正自當年陸亞夫與南宮小望定情之時,二人共唱的一首歌。
歌音漸逝,三人卻各自沉在了自己的心事之中,只覺蒼天大地,勝負紛爭,又以什麼區別呢?
只有那已無法追回的情,已在每個人的心頭,留下了時間也無法撫平的刀傷。這刀傷,比一切真刀真劍的創傷,更深,也更痛。
陸亞夫忽然舉劍,劍光閃動之際,只聽他輕呼一聲:
“小望,等等我!”
話音未落,鋒利無儔的地極劍,已插入了他的心口,頓時氣絕。
地上,已濺滿了點點鮮血,似在訴說著生命的悲歡離合,到頭來,總不免盡歸塵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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