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1)

小鳥在前面帶路

作者:萬方

有些時候我想:人活著到底該在乎什麼呢?我是不得不想呀。想的結果有兩樣東西我在乎,一是玩,二是龍生,或者位置倒過來,都成。玩就不用說了,大夥兒都懂,龍生是我二姑的兒子,我和他是最好的朋友。和他相比我爸我媽都不算回事兒,我這麼說他們是不會傷心的,因為他們也像我,都不大在乎。有時候我覺得這麼活著也挺好,我這人經常稀裡糊塗說不明白。不說也罷。

今天我放學回家,屋裡坐著個女的,我一下又犯糊塗了,覺得以前見過她,可是死活想不起在哪兒見的,就像我都七老八十滿腦袋漿糊了,我才十四歲。天快黑了,屋裡很暗,我媽和她坐在桌子前面,看見我進來我媽嚇了一跳,猛地躥起來,衝到我面前,有時她就是這樣,慌里慌張毛手毛腳,腦袋瓜跟夏天的地窖似的空空洞洞。我瞭解她。就聽那個女的一驚一奓地叫了一聲:“奎子啊?都長這麼大了!”

誰是奎子?

我媽支吾了一聲,說,叫大嬸兒,叫呵!

叫就叫唄。那女的興沖沖地答應了,站起身向我走過來。她的臉黑黢黢像條鰓魚,從混水河裡鑽出來,死魚眼睛鼓泡泡地瞪著我,讓我嚇一大跳的是她居然咧開嘴笑了,嘴裡冒出一股大蒜味兒。

我媽一下擋在我和她之間,猛地推我一把:“瞧你髒的,洗臉去!”聽她的口氣我簡直沒臉見人了。

自來水龍頭那邊有人在洗衣服。我溜達著往那兒走,我媽的聲音忽然從身後追上來:去找你爸,告訴他別回家,你也上你奶奶那兒去。快去!

我明白了,這種事我有經驗,是要債的。

我到我爸單位找到他,不用多說他立刻就明白。我轉身要走他叫住我:嘿,你身上帶著錢嗎?

巧啦,我身上的錢剛夠他買包煙。

我奶奶問我家裡怎麼沒做飯,我說:沒做唄。她看了我兩眼,反正也是白看。吃完飯放下筷子我就找龍生去了。

龍生他爸是警察,在檢察院工作。他比我小半歲,可自己有間屋子。二姑問我從哪來的?我說從奶奶家來。奶奶爺爺好不?我說:挺好。大人的舌頭不知道是怎麼長的,說的話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廢話。

我立刻告訴龍生那個女人的事兒,我就是覺得在哪兒見過她。

她好看嗎?

誰?

我他媽的一下子都沒反應過來,然後就一步上前用胳膊卡住他的脖子,腳底下一使絆兒,他就呲牙咧嘴朝後倒去。接下來我用手死命托住他,他賴在我身上喘氣,差點兒把我胳臂累折了。後來他樂呵呵坐到床上,我坐到他身邊,告訴他那女的醜得邪乎,一眼就看出是屯子裡的。而且我還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她身上有一股我能聞出來的味。這感覺我說不出口,連和龍生也沒法說。

龍生幫我分析,他說可能我是做過什麼夢。

你做的夢你記得住嗎?我問他。

他不知道。雖然他比我聰明一百倍,有些方面卻比我差得遠,他連做沒做過夢都弄不清。可我卻記得夢裡的情景,那個醜女人,還有一片莊稼地,一雙小腳踩在泥漿裡咕吱咕吱走呀走;龍生聽著我說話,胖乎乎的臉在燈光下像個瓷娃娃。

你傻笑個屁!我說。我就愛看他笑。

他留我住他家,跑出來躲債的時候常這樣。小時候他們把我扔在奶奶家,後來我大了能說出真相了,他們就帶著我到外面住。要我說我住過多少人家那可太難了。這個城市一半以上的人家我都住過,聞過各種的臭腳丫和臭屁味兒,這些氣味伴著我美妙的童年。等我長到會說假話的年紀,我的行動就比較自由了。有一回上課要用地理書,我回家去拿,兩個要債的正在我家做飯呢。做得了我就吃,問什麼我都說不知道,他們翻東西我也不管。晚上我們三人擠著睡,我反正不在乎,到哪都是擠著睡。第二天我從學校回來看見屋門大敞四開,那兩人走了,有個道理我忽然看得清清楚楚,家不家的無所謂,有個能躺下睡覺的地方就成。

那回我媽的羽絨衣沒了,肯定是他們拿走了。拉倒吧,我爸說,那能值多少錢。他一夜下來贏的錢就夠買十幾件羽絨大衣。沒人問他“你贏過嗎”這樣的問題。懶得問。

半夜裡我被吵醒,聽見我媽在外屋和二姑說話,我媽的聲音從來就尖:活該!他要作死就作吧,我反正什麼也不怕。我知道她早就採取豁出去的態度了。我又睡著了。

出了一件可怕的事,這件事我不想說,連想也不願想。可人作不了自己的主,越是不願想的事它越要往腦袋瓜兒裡鑽,你都不知道能跟誰玩命去。

我媽她不要我,把我扔了。那個黑黢黢的女的是我媽。這樣的事不可怕嗎?

我走在街上,她冷不了冒出來拉住我的胳膊,小奎子!她叫我。我說我不是小奎子,我叫王高。

王高?你拉倒吧!你媽是知青你知道不?你媽在農村生的你,你知道不?

我不說話,瞪著這個瘋子。

你爸是誰你知道不?

你胡說我揍死你!我大喝一聲。她樂了,提高嗓門兒:你媽生了你就把你扔了,給了我了,你是我兒子,叫奎子。

滾,滾你的蛋!我邊罵邊想跑,她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走,咱問你媽去!這就去問她,走呀!

我使勁甩開她跑起來,她瘋瘋癲癲在後面追我,一邊喊:奎子!奎子!我比她跑得快,就聽見她大聲地罵,罵我媽黑了心,罵我是野種,街上的人都站住看她,我一溜煙兒把她甩得沒影兒了。

被那麼些人圍著可太嚇人了,可要是半夜醒過來,屋裡黑咕嚨步只有自己一個人,那也夠喝一壺的,關鍵問題是我還不到四歲。黑暗中只有一個四歲的小孩在喘氣,那滋味我可知道。小心地一口口地吸氣,到最後空氣都沒有了,只剩下黑暗。黑暗堵住你的嘴,要把你憋死,可你一點法於也沒有,連動都不敢動。現在我十四歲,我又體會到了那種沒法子的感覺。眼看路邊有個自來水龍頭,我走過去把腦袋猛衝了一氣,喝了一肚子涼水,好點兒,也沒好到哪去。

我糊里糊塗到了家門口,看見我媽正拎著一桶爐灰往外走,我扭頭就跑。其實我真該讓她給我說說明白,可我就是不想看見她,不想聽她說話。我到龍生的學校去找龍生,他坐在教室裡的第一排,小腰挺得倍兒直,揚著圓乎乎的腦袋看著老師,老師唾沫星於亂飛,我真想給他把傘。後來總算打鈴了。

他問:哪兒去?我不說話,大步流星,他顛兒顛兒地緊跟著我,嘴裡一個勁地問,弄得我煩得不行,讓他少囉嗦!

我們倆出了城,來到河邊,這是我們的地盤,小風一吹美極了。龍生一直不出聲了,坐在地上望天兒,等他的神仙、他就這點好,從來不生我的氣。後來我想說話了,就把發生的事告訴了他,他傻愣愣瞪著我,好像我是個醜八怪。

我看著他那樣兒倒覺得好笑。我早知道他這人不行,沒經過什麼事兒,果然他開口說:你,你胡嘞。他的樣子很害怕,怪可憐的,我也不能再指望他什麼了。

我們倆都沉默不語,因為不知道說什麼。我學他的樣兒仰望天空,過了一會兒,我感覺龍生把他肉乎乎的手擱到我肩膀上。我一動不動,一縷縷的雲像掃帚,把天空掃得白白的,漸漸地我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我還是我,沒缺胳膊少腿兒,龍生就在我身邊,天氣也挺好,一切都不賴。龍生一定也和我想到一塊了,就聽他說:嗨,咱下水吧!

我倆跳到河溝裡,水涼嗖嗖的,我“嗷”地大叫一聲,吸足一口氣潛下去,黃綠色的水中一排排亮晶晶的氣泡!“咕咕”往上升,我的身體越脹越大,像氣球,最後“嘭”地爆出水面,水花亂飛。水下龍生的頭髮像水草飄來飄去,臉歪七扭八像怪物,我們互相遊近,又交錯遊開,他白生生的屁股像兩朵蘑菇,好看極了。

太陽已經貼近地皮兒,空氣亮堂堂的發紅,我決定夜裡住瓜棚,不回家了。龍生偷偷回家給我拿吃的。天黑以後蟲子一股勁一個嗓門地叫,滿天滿地。我和龍生擠得緊緊的還覺得冷,星星又大又亮,離得那麼遠一定很冷。

和往常一樣我爸上來先罵人:操他奶奶,媽了逼讓我碰上我弄死她,憑什麼給她兩百?扯什麼雞巴蛋,你啞巴啦!

我媽要是沒什麼可說的就一句不說,我爸沒有對手反而越罵越歡,罵到一定的火候就該動手了。他倆打架都咬著牙不出聲,只有東西發出聲音,床單撕了,鏡子碎了,暖壺砸了,擀麵杖橫飛。我爸想給我媽一巴掌,可沒做到,他的腳倒是踢著她了,也沒踢在肚子上。我媽打不過我爸可一點不怕他,她抱住他的腿,我爸摔倒了,碰翻了椅子,手被地上的玻璃碴子弄出了血,他倆可不在乎。我媽揮舞胳膊要抓我爸的臉,我爸玩兒命把她往床上一推,我媽很靈活,一翻身滾到地上,眼都沒眨就爬起來,我爸一把揪住她的後脖領子,狠勁一拉……

再熱鬧的事兒看常了也不熱鬧了,這是規律。可這會兒我不能走,因為我奶奶在。高兒!你倒是管不管哪,高兒!她大聲喊我。我當然不管。一會兒功夫鄰居就都到齊了,把他們倆拉開。

我爸又接著罵人,他真有精神。我們回奶奶家去了。

奶奶說我媽在農村生我的時候讓那個女的幫忙帶了幾天,她就賴上了。她的話都是放屁,讓她斷子絕孫去吧!我是王家的獨苗,稀罕還來不及呢,信那屁話?

你幹嗎不幫忙帶我?

我奶讓我問愣了。我媽說:你奶那會兒有病,帶不了。

這下我沒的可問了。再說我壓根兒就討厭提問題,能不問就不問,這回是特殊情況。接下來就該輪到我媽說要離婚了。

錯不了。她一說這話我奶奶就嘆氣,唉!唉!唉!嘆得腸子都要斷了。

我媽她氣了人就不說話了,眼睛空空地睃著房頂,每到這種時候我都覺得她腦袋裡有兩個小人在打架,她想看他們打完,可他們永遠打不完。

是這麼回事,我姥爺在北京當大官,我爸總說他是被我媽騙到手的,因為他什麼光也沒沾著。我媽說:我承認,我騙了你了,現在我不繼續騙了好不好?

想騙就騙想不騙就不騙,雞巴沒那麼容易!如果沒“雞巴”那就不是我爸了。到後來我媽一聽這話就笑,把我爸氣得發瘋。可是這一回她沒笑,臉色鐵青:你不答應,那我上法院,她說。誰也沒想到她真去了。

我奶說我媽是想回城,辦回北京去。我爺說:繼良也不是個東西!到如今我爸欠的錢太多,到處借,想瞞也瞞不住了。我媽和所有的人說她就這一條,和這種人沒法過日子。她的話誰也駁不倒。

龍生告訴我他爸爸問我爺怎麼辦,我爺說先拖著,拖著看吧。龍生問我的意見,要是我反對他就和他爸說不準我媽和我爸離。我沒什麼意見。我的意見是作為一個活物,如果非得把你生出來的父母,不如當貓哇狗哇,當人太煩了。

可我奶說我是王家的獨苗。這說明她沒學過常識,苗是植物,人是動物,兩碼事,混不到一塊。其實我倒願意變成一棵樹,苗太小了,不安全。

我在低頭寫作業,我媽來到桌邊,我不抬頭以為她能走,可她不走,還把手放到我的後背上叫了我一聲:王高,我只好抬起頭看她。

她的眼睛在燈光裡一閃一閃亮得奇怪,突然間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嗚嗚哭了。

從我長大以來不記得我媽哭過,所以我害怕了,可又不知道能幹什麼,只好乾坐著瞧著她哭。她趴在桌上,頭埋在胳膊肘裡,哭得肩膀亂顫,我看得出她難過得什麼也顧不上了。

我也很難受,恨不能站起來跑掉。我實在不願意看她這麼哭。很快她的哭聲就減弱了,就像刮過一陣暴風雨,她把臉在衣袖上使勁蹭蹭,抬起頭。

王高,媽要走你知道嗎?她的聲音很平靜。

我“唔”了一聲,放下心來。

嘿,聽我說話,看著我。

她的樣子真夠難看的,頭髮像堆亂草,眼睛又紅又腫,還有鼻涕什麼的。她說她只能一個人先走,因為回北京不容易,不知道能不能辦成……,說到這兒她站起身從鐵絲上夠了塊毛巾,抹了把臉,好像要等我問問題。我說過我的原則是能不問就不問。除非她跟我說她不是我媽了,那我得問問誰是我媽。她嚼著我往下說:這樣,你先好好和你奶過,等我去了北京看情況再說,成嗎?

我想說不成,沒別的意思,就是難為她一下。可我還沒那麼壞心眼兒。但是誰是我媽的問題確實是個問題,一直憋在心裡,不舒服。“上回來的那個女的是我媽嗎?”我問。

她死盯著我的眼睛,然後說,“不是。”她的口氣冷靜極了,讓人後背直起雞皮疙瘩,我相信了。

龍生和我說你媽走就走吧,有我哪。這一陣子我特別怕聽人這麼說話,趕緊轉過臉去。他還向我透露我爺已經動搖了,說心走了人留不住。我媽的心在哪兒我不知道,可我知道肯定不在這。

自由啦!我從來也沒這麼自由過。白天上學我在課堂裡幹各種我愛乾的事,只要我不惹別的同學,老師就不理我,如果我睡覺她就更滿意了。下了學我就去找龍生。二始有時問我考試得多少分?我說:九十。以前我是得過九十。龍生總是一百,他簡直是畜生。可他從來不問我功課的事,他真是特別瞭解我。

長大了跟你爸學開車,這輩子就行了。我奶這話我覺著還順耳。我爸開車,說上哪就上哪,前兩天剛去了趟山西。本來他就不好回家,現在我十天半月也見不著他一面,我家的房一直鎖著。有時候我奶讓我找他要錢,我爺一聽就嚷:別寒磣人啦!

寒磣多少錢一斤?這麼大小子不要吃要喝嗎,再怎麼說也是他兒子!

沒錯,我可不覺著有什麼寒磣的。奇怪的是我爸住在城邊上一個小旅館裡,開門的是個姑娘,嚇我一跳,還以為走錯了呢。

我轉身要走,她叫住我,問我找誰?我說我找王繼良,又告訴她我是他兒子。她一雙黑眼珠兒在我臉上轉來轉去,不說話。我問:你是誰?她一笑露出一口黃牙,讓我大失所望。

這時我爸趿拉著鞋在她身後冒出來,他塞給我五十塊錢。不知道為什麼我拿了錢卻不走,那個女孩兒閉住嘴好看多了,臉紅潤潤的,蒙著一層亮光。她也不動,歪著嘴不出聲地笑著。

雞巴看什嘛!家去!門“嘭”地差一寸就碰到我鼻於上。

很快大夥兒都知道劉學芬了,她是飯館裡端菜刷碗的,那飯館開在山西公路邊上。她今年二十一,不過我還聽說她十七。她現在在街上開了個包子鋪。我和龍生假裝路過那兒,她呲著一口黃牙招呼我們進去吃包於。龍生也認為她不笑的時候還成,我說那你跟她說說,龍生的臉就紅了。有一回我滿處找我爸找不著,只好找她,她從褲兜裡掏出一疊票子,從裡面挑出一張新的五十元的遞給我,我剛要轉身,她問:夠嗎?我說不夠,她笑了,“你就跟你爸學壞吧。”她說著低頭看看攥在手裡的錢,我轉身就跑,怕她把手上的錢都塞給我,那我該怎麼辦呢。

我媽來信說她找到工作了,可不理想,在書店賣書。我奶說人就是不知足。

她出去買菜時我爺忽然叫我一聲:高兒!你是不是也上北京?老實說。

這問題讓我受驚不小。我爺真是越老越精,但我也不傻,問:誰說的?他看著我嘆了口粗氣,沒再逼我。

晚上我躺在我爺身邊,我問自己:我真的能去北京嗎?能嗎?

我可不想跟自己為難,我繞過答案去想北京怎麼好。不用說,北京就是好,在那兒天下的人我都能認識,還能幹好些事。我開始猜我能幹什麼,跟猜謎語似的。開汽車,當個司機,開機器當工人,要不就開飯館,乾脆賣包子?想到這兒我忍不住樂了,我爺的呼嚕聲一下就停了。

從我爺身上我想到了姥爺。一想到他們我的心就涼了,我討厭姥姥姥爺的程度比他們討厭我更厲害,這方面我和我爸是一頭的。在我爸面前根本不能提他們,一提就罵,要是有罵人比賽他準得冠軍,他能破世界紀錄。他和我媽一結婚就上了趟北京,立刻就發現上當受騙了。後來我們三口子又去了一次,就結下了深仇大恨。

期末考試我有三門不及格,我要來龍生的成績冊,改了我的名拿給我爸看。他瞟一眼,用手巴掌打了我的後腦勺一下,就過去了。每到這種時候我覺得有這麼個爸也不賴。

放假了,我們天天到河溝游泳。我吸足了氣鑽進水中,耳朵嗡嗡響,腦袋裡金星四射,憋呀憋呀,直到最後的一刻:天上的太陽爆炸開來,炸成一團大黑傢伙!我第一,誰都比不上我憋氣時間長。

我吃的真不少就是不長肉。這孩子可叫不好養活,一到吃飯的時候奶奶就說,我爸來了她更是說個沒完。我給沒給錢!不想養拉雞巴倒,操的,讓他媽領走!我奶不出聲了。我吃我的,反正不能餓著我。河水像塊大綢子在我眼睫毛上下抖呀抖,太陽底下我渾身油亮。龍生說我不是猴變的,是泥鰍變的。

夜裡爺爺睡著睡著覺就死了,死在我身邊。我太驚訝了,覺得實在不可能。看上去他縮小了一點,比平時顯白,可怎麼能說他是個死人呢!天爺,我就是不相信一個人想死就能死,再說我也不相信我爺他想死。奶奶非這麼說,她大聲地嚎著:你怎麼說走就走了呀!你不能想走就走哇你!

全家人都在奶奶那裡商量事兒,我住到龍生家。夜裡我害怕得睡不著,感覺龍生會死在我身邊。我忍不住推推他。幹嗎?原來他也睡不著。後來我聽見龍生哭了,屋裡很黑,誰也看不見誰,我們倆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龍生抽抽搭搭地說,爺爺啥也不知道,你說呢?他都不知道他已經死了。

雖然這話聽起來像小孩說的話,可我心裡卻覺得好過了一點。

龍生他爸有槍,我以前從來沒看見過,這回看見了。他衝進屋大吼一聲:我打死你個敗家的免崽子!他揚起手裡的槍,姑父要打死的是我爸。

我爸的臉嚇得發青,他退到牆根兒,我奶大喊殺人啦,救命呀!大姑、二姑還有大姑父拉著龍生他爸把槍奪下來了。我爸的聲音抖得都沒調了:你打呀,不打死我你不是人揍的,殺人償命,有種的往這打……,我奶奶坐在床上哭得直倒氣,乾巴巴的手噼噼啪啪拍著褥子,一股股灰塵直衝房頂,嗆得她咳嗽起來,咳得身子馬上要散架。我使勁拍她的後背,她總算喘過一口氣來就接著嚎。

天黑以後我奶嚎不動了,等人都睡覺去了她告訴我這房子保不住了,我爸也甭想好事,他欠我姑還有別人那麼些錢,誰能讓他得這房呀?她的聲音啞得讓人聽著彆扭,我說你別說了,可她不聽我的,賣,賣了就都踏實了。高兒,咱就都聽老天爺的吧。

老天爺說我不是王家人。

老天爺真敢開玩笑。這個玩笑可開大發了。有誰活了十五歲忽然聽說自己和自己的家不是一家子。這類事我在電視裡看見過,可我又沒上電視。

後來總算有人給我講明白了,事情是這樣:我媽是知青,在農村生下我,把我給了那個叫我奎子的女人,後來她認識了我爸,錯了,不是我爸,是王繼良,這個王繼良不能生孩子,他有一種病,他和我媽結了婚,然後把我要回來,花了七百塊錢。上回那女人找來又花了他兩百,七百加兩百是九百。

九百塊錢不是個小數目,誰要是給我九百塊……,當然,首先我得有什麼可賣的。

不管我怎麼想也想不出我有值九百塊錢的東西,這麼說為我花九百塊我爸真是虧了。我不甘心,想來想去,忽然想起在什麼報紙上看到過賣血,這燃起了我的一線希望,血我有,問題是它究竟值不值九百塊?我問龍生,龍生不願意和我討論這個問題。

我說:又不要你的血你哆嗦什麼!

要也行,他嘴唇發白:你得告訴我,賣了的錢你要幹什麼使?

是哇,難道我想把錢還給我爸,我是說王繼良?要不還給我媽?原來我以為我是這麼想的,可是龍生問過之後我的想法全變了。我頓時覺悟到我誰的也不欠。然後我又想到血是我自己的東西,他們賣的都不是自己身上的東西。我是我,王繼良是他,我媽是我媽,我們三個人誰也不欠誰。

接下來我說:我知道賣血的錢幹什麼。我讓龍生猜,他怎麼也猜不著。我只好告訴他了:我要教育教育劉學芬,如果她能一小時不張嘴笑,不讓我看見她的大黃牙我就給她五塊錢。

龍生不幹,認為太貴了,我說那就三塊,他仍然嫌不值,但還是隨我了。我倆無論如何也算不清九百塊錢能讓劉學芬幾天不張嘴。

後來我急了,咱乾脆把錢都給她,讓她把牙全拔了吧。龍生笑得差點背過氣去。

一星期後奶奶把房子賣了,我爸一分錢也沒得著,都讓我姑他們扣下還帳了。他氣瘋了,要和他們拼命,劉學芬和我奶抱著他的腿不放;他一腳把劉學芬踹倒在地,就像以前踹我媽一樣,可是劉學芬不是我媽,她不會跳起來和他對打,而是趴倒在地上像只獵似的哭叫;我爸的臉七擰八歪,腦門上青筋亂蹦,衝上去要踢她,我不由“嘿”了一聲,我是想提醒劉學芬。這下倒提醒了我爸,他突然發現了在場的還有我,你個小雜種,都是雞巴你方的我,看我弄不死你……,我撒腿就跑。

河水還在流,天涼了,水淺了更清了。我坐在河邊的石頭上看水裡的魚,小魚游來游去,你親親我我親親你,搖著尾巴真好看。太陽輕悠悠落下去,碰到地平線上金光四射,好看極了。天越來越藍,星星一顆顆地冒出來,像要掉到我頭上。

龍生來找我,他叫了我一聲:王高,然後就抱住我哭了,像個小娃娃。

火車“咣噹”動了,這時有股勁擰著我的心,像擰麻繩那樣越擰越緊,成了個死疙瘩。我聽得見龍生的聲音,他一個勁地叫我的名字:王高三高……;叫得我都恨自己叫王高了。我想清清楚楚地看他一眼,他就在車下邊跟著跑呢,可我的眼睛出大毛病了,看什麼都糊塗,我氣急敗壞地把頭伸出車窗,風一下就把帽子刮掉了,我看見黑乎乎一團東西呼啦打在龍生臉上,把他打悟了,踉踉蹌蹌直要摔跟頭。老天爺,我都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兒了,又哭又笑。火車什麼都不管,鉚足了勁開始向前奔,誰要是想跟它較勁可就傻了,龍生是學校數得著的聰明學生,他站住不跑了,不光站住,而且他還飛快地往後退,越來越快,很快就縮成一個小點兒,等到他看不見了的時候我鬆了口氣,退回到車廂裡。

車窗外,街道在移動,房屋變化著位置。漸漸城市成了一片灰濛濛的影子,像發大水給淹了,滿視野都是莊稼地。我彎腰把一個塑料黑提包放到腳底下,裡面是我十幾年的家當,也算是紀念吧。這麼說其實不對,紀念應該是件看不見的事兒,能拿能扔的都算不上紀念。但是人呢?人是東西,看得見,可又沒法兒拿,要是能拿我早就把龍生揣兜裡了。龍生啊龍生,一想到他我又不好受了。

遠遠的,一個屯子罩在一團金燦燦的煙霧下,我好像聞見了一股燒苞米葉子的味兒,很好聞,還聽見大鵝嘎嘎叫,追著小孩子光著腳丫子四下瘋跑。上小學時我寫過篇作文,寫得就是這樣兒的農村生活,老師懷疑我是從哪抄的,因為她認為那篇作文寫得真實生動。

半夜我忽然醒來,火車“咔嚓嚓咔嚓嚓”的響聲聽著挺舒服,好像它會永遠這麼開下去,你不用擔心。我對面的一個男的在打呼,看著他肚子一癟一鼓一癟一鼓,讓我想起了爺爺,夏天爺爺光身子睡覺的樣子。然後我想到我和爺爺差不多,都說走就走了,我坐在火車上,爺爺呢,在一個自由自在的地方。我扭頭望望車窗,希望能看見爺爺在跟著火車飛跑。黑漆漆的玻璃上映出車廂裡七扭八歪的人影,大夥都在睡覺。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哪地方不對勁,低頭一看提包不在腳底下了。我厥屁股趴到地上,看來看去還是沒有,老天爺!這時有隻腳踢在我屁股上,我費勁地從座位底下爬出來,那個打呼的男的木呆呆瞪著我:想幹嗎小子?

大鐘響起來:東方紅,太陽昇,這曲調只在北京火車站能聽到,所以我很激動。周圍的人你擠我擁大包小裹累得半死,只有我兩手空空輕鬆自在。東方紅一完就是一聲聲鐘響,一共響了九下,我走出車站來到廣場上。

白茫茫的陽光撒滿天安門廣場,我之所以來到天安門是因為是人就知道這個地方。這地方真寬闊,人一來到寬闊的地方就容易覺得暢快,好像什麼事兒都能重新來一回。我媽跟我吹過在天安門上見到過毛主席,說他們怎麼又哭又跳,我覺得她一定是記差了。有什麼新鮮的,我也見著了,老大一個人頭掛在那,又不是瞎子。

中午我在前門吃了碗拉麵,我一次次對自己說王高你大聰明瞭,把龍生給的五十塊錢放在鞋案裡,不然就得餓肚子了。我沒要過飯,這輩子也不打算要飯。可惜了龍生的零花錢,零零碎碎也有二三十塊,都餵狗了。晚上我買了兩個麵包,大鐘打十下時我又回到火車站。姥姥家地址我有,可我不想去,下午我去王府井那個大書店,沒找著我媽。明天再到別的書店找找,找不著再說,好辦。

我打第四次電話才是我媽接的,聽見我說我在北京就沒聲了,我以為她把電話掛了呢。過了半輩子她才問:你在哪?我說就在大院門口,當兵的正用槍對著我呢。

姥姥姥爺逛菜市場去了,我媽讓我抓緊時間洗個澡,連說話的功夫都沒有。慌里慌張換上她的一件運動衣,走出大院來到街上我才得功夫把我的情況告訴她。她一直有些好奇地看著我,聽說我是神秘失蹤的,除了龍生沒人知道我上哪了,她忽然攥起拳頭捶了我一下,罵了我一句“臭小子”,嘻嘻笑了。我一下覺得我媽真可愛,她到底是我媽呀!

她想了想說反正是早晚的事兒,問題是太突然,讓她拿我怎麼辦呢,回姥爺家可能有點兒問題。我堅決不去!我說。她很快地掃了我一眼,那就住旅館。

旅館二十塊錢一個人,我住了兩天我媽就找著房了。她說自己真有運氣,同事的親戚正有房要出租,遠點兒,但是便宜,一個月一百二十元。她買了兩張行軍床,從姥姥家拿的被褥。她當然告訴他們我來了,他們的意見是隨你們的便。我和我媽都不會誤解。

晚上我躺在行軍床上,這是我在北京的床啊!我興奮得睡不著。

王高,你打算怎麼辦?我媽在黑暗中問我。

你說怎麼辦。我說。

你聽著,我一個人養不了你,我給你找了份工作,說好後天上班。

龍生:你好!

我上班了,在商店賣汽水。我媽給我買了輛車,六點

起床,騎一小時十八分到商店,這是我的紀錄。我和我媽

租房住。昨天颳大風,差點把耳朵刮沒了,真慘。你就好

好上學吧。我很好,有五個姐姐,一個妹,我掙錢可以自

己花,我媽不要。昨天我和姐妹們去了麥當勞,是一個美

國人開的飯店,你來我帶你吃。不寫了,經理要來了。河

溝結冰了嗎?奶奶好嗎?

想念你的王高

蔡小妹的眼睛瞪得像燈泡一樣亮,圍著我的有一圈燈泡,照得我心一陣發虛,可我挺住了。

真的嗎?!你媽自己在床上生的你!真的嗎?!把被子都咬爛了!真的嗎?!一臉盆的血!真的嗎?!我說是炕,不是床。可她們沒見過炕。告訴你們,那會兒她才十六。我本想說十四,又怕太過了。她們互相望望,吃吃傻笑起來。對我媽她們佩服得要命,覺得不是一般人,連她叫高紅軍她們都覺得了不起。我說那是文化大革命,她們聽說過,我說插隊她們就不懂了。我告訴她們就是一幫年輕人從城裡到農村去,她們堅決不信,騙人吧你,只有人從農村往城裡來。我他媽的也解釋不清了。

你爸上哪兒去了呢?蔡小妹細心地問。我說我爸在東北,是開車的,他賭錢,所以我媽和他離婚了。

這回她們全明白。

睡覺的時候我和我媽頭對頭,她一睡著就喘粗氣,聲兒還不小。我說:媽你睡覺打呼。她說我胡說。我給她學她的呼嚕,她笑了,要是光聽她笑沒準以為是個小姑娘呢,又清脆又開心。我發覺離開東北和我那個爸,她有些改變,比原來愛笑多了。沒人和她打架了,她來不來就和我動手動腳,踢我的屁股。

我爸在哪?

我媽不笑了,過了一萬年終於問了一句:幹嗎,想找他呀?

我倒沒想過。

我爸是個頑主,頑主這個詞我像在哪兒聽說過。我媽說頑主的意思就是指膽子大,什麼都敢幹,到處亂跑的小青年。他那會兒就是那樣的人。他們在集體戶裡呆不住,滿世界瘋跑,山西陝西內蒙,他人特仗義,四處有朋友。

那多好玩呀!我聽得來勁,不由坐起來。她想了想說:是挺好玩的。

後來呢?

後來他被抓起來判了,七年。

春天的風倒不會把耳朵刮掉了,可它像個大巴掌捂著你的嘴,不讓你喘氣。我恨透了北京的風,可是和老天爺有什麼理可講。我就學會了一條:忍著。

夏天也不好受哇。人在太陽底下就跟在火爐上烤差不多。蔡小妹她們不願意在外邊賣飲料,怕把臉曬黑了,我反正本來就黑。經理買了把大陽傘,不然啤酒汽水都是燙的。一到中午我就犯困,趴在箱子上什麼都不知道了,經理拿走兩瓶啤酒我也沒醒,他扣了我這月的獎金。小妹她們給我又湊上了,沒有我她們的臉能白嗎?

有天下午一輛車停到馬路邊,從車上下來一男的,要一瓶可樂。我收了錢把可樂遞給他。他嫌太溫乎了,這怎麼喝呀!我說是熱點兒,可都打開了怎麼辦?

好辦,你喝了吧。他說著就把可樂遞給我,我哪能喝,經理知道該扣獎金了。扣就扣吧,我給你補雙份。這人說話真他媽怪,是不是有病啊。

我打量他的穿著倒不像個瘋子,襯衫白得晃眼,一點兒褶兒也沒有,米色的褲子上兩條線筆挺筆挺的。忽然我自己嚇了自己一跳,這個人長得像誰哪?怎麼這麼面熟哇!我姐她們走過來,都盯著他看。他笑笑,問:看什麼?她們支支吾吾,吃吃直笑。那個男的說:他和我挺像是不是?

是呀,說的就是呀!

那就對了,他是我兒子。

那輛車鮮紅鮮紅,像人血染的。我坐上去之後他開動了汽車。我一陣興奮,心直哆嗦。我哪兒都不看,就盯著他開車的手,他開車和王繼良不一樣,他開車像玩。他看看我,又看看我,忽然問:每月掙多少錢?我告訴他一百二,他“哼”了一聲說夠黑的。這話我一聽就爽。從側面看他鼻子挺高,帶個墨鏡真神氣。他打開收音機:愛聽歌兒嗎?我說愛。後來我問:你也是司機?他把音樂關小,你說什麼?我又問了一遍。他笑笑說不是。

誰是司機?他想起來了。

我爸,原來的。我磕奔兒了一下。

再後來我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汽車,車在馬路上開,就像我的身體在河裡游泳,感覺好極了。再後來車停在一座閃亮的玻璃大樓前面,有個人走過來把車門打開,我不明白那人要幹什麼。這時他摘下墨鏡拍拍我的肩膀:咱們走。

這個地方麥當勞可比不了啦,起碼高級一百倍。可是也難說,吃飯的時候老有人走過來看你吃了多少,還沒吃完就把你的盤子拿走了,換個空的,這能算高級嗎?但是實話實說,這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一頓飯。我吃了好多,其實我還能吃,可我說我飽了。這頓飯花了二百三十六塊!我估量我大約吃了二百塊。

吃完飯他開車送我回去,我問他怎麼知道我在哪兒的?他呵呵一笑:我本事大了,想知道什麼就能知道,你小心點兒呵。他說話老像開玩笑。

車停在商店門口,我要下車了,他讓我等等。我眼睜睜看著他從屁兜裡摸出錢包,從裡抽出兩張一百元的,“啪”地一聲拍在我的大腿上:好好幹,小子,嘿,聽見沒有!我光顧看那二百塊錢了。

我站在馬路邊看他發動汽車,他抬起一隻手衝我晃了兩晃,我也招招手。車子像條魚那樣輕輕地遊開了,可它又停住,一個腦袋從車窗裡探出來:嗨,過來!

你知道我叫什麼嗎?我答不上來。我的傻樣兒讓他覺得很可樂:記住,你爸叫張峻嶺,記得住嗎?

他確實愛開玩笑。

姐妹們圍住我問這問那,蔡小妹的大眼睛更是直勾勾地對準我,像要咬我,可我卻顧不上她了。對所有的問題我都亂答一氣,我爸是做買賣的,有車,有公司,有大樓,什麼都有。

他有家嗎?蔡小妹專愛問這種討厭的問題。我忽然覺得她很是討厭。

他沒說我不知道,我就說:沒有。大姐們有些懷疑,小妹卻替我解釋:怎麼不可能,有錢就非得有家呀,誰說的,不結婚還自由呢。這麼一來我又喜歡她了。一下午她老往我身邊湊,可不知為什麼我並不像以前那麼高興,我也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也許問題出在她的眼睛上,以前我沒覺得她的眼睛那麼大那麼靈活那麼……,我並不是說她的眼睛不好看,我到底是什麼意思把自己也弄糊塗了。她好像有所覺察,和我說話的時候漸漸不專心了,一邊說一邊考慮著千百件心事兒。我覺得有點彆扭,可也沒什麼辦法。

晚上我正悶頭兒吃飯,我媽問:見著你爸了?一句話差點把我噎死。

沒想到她卻咯咯笑了:緊張什麼呀,是我找的他。沒想到吧!

我應該想到,可實在沒想到。

她得意地摸了摸我的腦袋瓜兒,我衝她笑笑:我爸……,兩個字一齣口我的臉就紅了,一時間恨不得有個地縫能鑽進去。我媽嚴肅地望著我,望了一會兒:沒錯,是你爸,說吧。

我沒別的選擇,只能問了,他是幹什麼的?我沒瞎說,他確實做買賣開公司,是總經理。她還鄭重地告訴我他有家,有個女兒,家在深圳,不過常回北京辦事。不知為什麼聽了我媽的話我心裡有點兒憋悶,什麼也沒說。關燈躺在床上我忽然很想念龍生,如果他在我就能和他說說了,說什麼都成,只要我倆在一起就能互相安慰。黑暗中我想暗自和他對話,試了試,不成,鬧了半天我總是在和我自己說話,我可不習慣像個瘋子似的和自己嘮叨,乾脆一閉眼,睡覺。

有那麼個成語叫做“心想事成”,我聽說過,可從沒想過是什麼意思,這回我可懂了,龍生來了!

在電話裡聽見他的聲音我還以為是做夢呢。不是,他就在北京。我樂得嘿兒嘿兒笑,姐妹們都問:天上掉餡餅了?不,掉巨無霸了!

龍生放暑假了,他和奶奶一起來的,住在前門外一家旅店。我給我媽打電話告訴她龍生來了,奶奶也來了,我晚上不回家了。她吭哧了一會兒,說行,沒說別的。

奶奶看見我哭了,攥著我的手,弄得我渾身冒汗。我覺得應該說句什麼話,就說:抽菸吧。我這可不是瞎說,我奶奶她是抽菸的,我在路上給她買了包好煙。她接過我買的煙,左看右看,我一轉身,出奇不意撲向龍生,左右開弓,砰、砰、砰,打得他連連倒退。立刻他就反撲了,用勁一揉,把我推得摔在床上,又躥上來壓住我。我倆在床上滾來滾去,龍生的勁比以前大了,費了我吃奶的力氣才算佔了上風,掐住他的脖子使他動彈不得,最終求饒。

奶奶看著我倆又流開了眼淚,我就又讓她抽菸。她想起來了,問我煙盒上是什麼字,我告訴她是英文,馬波羅。她還要知道是什麼意思,我說就是“牛仔”的意思。

牛什麼?

牛仔。放牛的。

哦,牛郎織女啊!給我點上。

我和龍生笑翻了。

我們沒有任何原因,就是高興。走到哪兒都樂,打來打去。我真後悔把存的錢買了運動鞋,不然我們就能玩得更痛快了。坐翻滾過山車的時候龍生死抓著我的手腕子,指甲掐進肉裡,我衝著他的耳朵大叫:睜眼!睜眼哪!他就跟死了似的。下來以後他蹲到地上用手捂住臉,我拼命掰開他的手,讓他看我手腕上的血印子。他沒有反應,嘴角向裡癟進去,像個小老頭兒,很是可憐。

小老頭兒一進麥當勞就返老還童了。他最喜歡的是奶昔,說以後掙錢了他要到這來一氣喝十杯。我說他喝不下,他說能。我說他要能一口氣喝十杯奶昔我請客。

真的?你有那麼多錢?他認真地看著我,看樣子他真是愛喝奶昔。

小意思。花光了跟我爸要。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說話。龍生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也許並沒別的意思,可能覺得我挺了不起,但是我們就此作罷,不提奶昔了。

晚上我倆擠在旅館床上,翻過來掉過去怎麼躺床都不夠大,乾脆坐起來。他問:你爸啥樣?我就告訴他了,說的都是實話。他半天沒出聲,不知道琢磨什麼呢。我忍不住問:想什麼哪傻蛋?他的聲音很輕,像說悄悄話似的:他有家了那就不一樣了。

我不懂什麼叫不一樣,他說你這都不懂?

對了,我就是不懂,你少跟我廢話!

黑暗中龍生的眼睛像兩個小亮點兒,我是為你好,他說。我知道他是為我好,他越是為我好我越不高興。這時我發現我的心對龍生也不能全敞開。這個發現讓我很是難受。

龍生忽然冒出一句:劉學芬大肚子了。

我吃了一驚。她和你爸結婚了,他告訴我。

我一下沒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了就說,什麼他媽我爸,你說誰哪!一時間我無名火起:我告訴你,王繼良和我爸比是狗屎一泡!還有……,我總算咬住牙沒說出他的爸爸也一樣狗屎。

龍生不說話了,躺了下去。你幹嗎,困啦?我不滿地問。

聽,他說。我聽了龍生的話仔細聽奶奶的呼嚕,一聲長一聲短一聲緊一聲慢,來啦!龍生說。話音剛落,奶奶的呼聲衝向最高最大的音量,戛然而止。龍生飛快地數起數來:12345678……

等他數到33,氣都快斷了,奶奶的下半個呼嚕終於打了出來。我倆喉很亂笑。

我和龍生腳對腳躺下,過了一會兒我忍不住用腳去摸他的臉,他不讓我摸,說太臭。我非要摸不可,他就撓我的腳心,我伸手抓他的腳,他使勁一踹,把我踹到床底下。

我一星期都沒去上班,天天出去玩,把錢全花光了。我奶奶高興地說我真乖。聽她這麼說我心裡很得意。她知道我爸是當經理的,不時拍拍我的腦殼:不賴呀,高兒,發啦。從那天晚上以後,說到我爸龍生都不表示意見。我當然不至於逼他,可我也沒放過他,臨走的時候我拍著他的肩膀說:以後缺錢說話,別客氣!他只是笑笑,他這小子要是倔起來也挺難辦的。我想他是有點嫉妒我,我能理解。

和奶奶離別時我假充好漢,說:祝您早點兒抱孫子。

奶奶“噗”地啐了一口:誰知道哪兒揣上的。我一點沒明白她的意思,也不好問。送走了火車,腦子裡忽然一亮:對呀,王繼良不是有病嘛!

龍生走了。我呢,被炒了。

你去跟人承認錯誤,寫個檢討行不行?我媽勸我。我說不行,晚了。

小時候讓你睡個午覺難死你,她責怪地說。她以為我真是因為中午眯了會兒讓老闆看見了。

小時候誰一睜眼就蹬兩小時車上班哪!她想想也對,不再追究了。

我天天睡到中午才起,吃點東西又接著睡,睡了差不多一個星期,睡得我渾身難受。實在不能再睡了,就上街亂逛。我完全沒有目標,溜達到哪兒算哪兒。中午一般不吃飯攢到晚飯一頓吃。我媽問我為什麼不吃飯,我說沒錢,龍生來的時候花了。她給了我十塊錢。這真是害了我了,十塊錢夠幹什麼的?羊肉串是我愛吃的東西,但是炸雞腿看著也不錯,我把手插在口袋裡攥著那十塊錢,一直走到王府井南口。麥當勞門前人進人出,很熱鬧。那些人都顯得乾淨漂亮,透著有款。

巨無霸根本名不符實,眨眼間就進肚了,我覺得胃口大開,趕緊站起來,離開這香氣撲鼻的鬼地方。出來以後我就感覺後悔,我應該選擇羊肉串的,那能吃多少串呀!還有很多選擇,一時間我忽然非常想見到我的爸爸,雖然我從來還沒叫過他爸爸。緊接著我又恨我自己沒出息,我懷著矛盾的心情來到我媽工作的書店,她正在和同事聊天兒,她問我有什麼事?我說你再給我找個工作得了。她愣了一下,樂了,你當我是大老闆哪!

每天等我媽一下班我倆就往勞務市場跑,轉悠來轉悠去,不少飯店在招人。你為什麼願意參加服務行業?突然碰上這麼個問題我一下想不出說什麼,只好說實話:飯店條件好,也不太累。問的人都笑了,我知道他們沒想到還有說話這麼不帶拐彎兒的。

第二回我就拐彎兒了,可拐不好,也沒成功。我媽說在飯店工作大概得找長得精神點兒的,我知道她是想安慰我,結果適得其反。我真生她氣了。什麼叫精神?她懂嗎!看看身邊的人我覺得我長得就不錯了,起碼五官沒毛病。我去理了個發,儘管不十分滿意總是那麼個意思,頭髮往前梳垂在眼睛上面,輕輕一甩就能甩到一邊去,但是白費勁,馬上它又落到眼前,要的就是這麼個勁兒。

這樣,一家檯球廳僱了我。

我的工資是二百八,工作也不累,我很滿意。老闆比我大不了多少,可他有檯球廳電子遊戲廳和歌廳,真牛逼。檯球廳裡鋪著地毯,有人邊玩邊抽菸,我們就得端著菸灰缸跟著,這需要手急眼快,我還行。碼球開始我不行,半個月練下來我覺得算有一手了。我喜歡聽球與球碰擊的聲音,清脆悅耳,我也喜歡照亮檯球案子的燈光,好像那塊綠色的台子就是一切的一切,球迅疾無聲地滾動,擊中目標或者輕輕錯過,這些和我沒有直接的關係,可是又有關係,有時甚至是生命攸關,好像冥冥之中是我在控制著一切。那些站在燈光外的人走來走去,他們看著都又年輕又有錢。

我媽說我變了,變白了,我說:是嗎?

我們的工作服是白襯衫外面一件西服背心,每次我對鏡梳妝感覺都不錯。我媽在一邊指著我的鼻子說:笑哇,想笑幹嗎不笑,傻瓜!

誰傻瓜,你才傻瓜哪!

她長腿一甩又想踢我,我靈活地閃開了,差點閃她一跟頭。現在她經常就這麼沒大沒小的。夠嗆。

那天我上班時接到一個電話,是我爸打來的。他約我在建國門1路車站見面。見面第一句話他就說:嗬,小夥子挺精神嘛!我的嘴登時就咧得跟瓢似的。

那雙皮鞋是棕色的,前頭帶黑色的花紋,閃閃發亮。挺好,就是它了,我爸說。他掏出錢包,他的錢包老是那麼厚,抽出幾張根本沒感覺。他給了賣鞋的小姐三張一百的還加了些零錢。天哪,我太高興了!心裡明明知道笑得太厲害了不合適,可就是合適不了。怎麼樣,滿意嗎?他問我。我藉著點頭乾脆把腦袋扭向別處,不讓他看見我的表情。

爸,這是什麼牌子?

我毫無準備地聽到自己叫出這個字:爸,簡直嚇了一大跳。他像是也有點吃驚,伸手胡擼胡擼我的頭髮,結果他告訴我的牌子我根本沒聽見。等他不注意的時候我又把頭髮弄整齊了。

我媽看見鞋說:不錯,你樂了吧。我說那當然了!她笑笑:你呀……;我怎麼了?其實我心裡明白她想說什麼,她沒說出來就對了。

晚上關燈以後我躺了一會兒,叫了一聲:媽!

幹嗎?

我說沒什麼。

有一會兒屋子裡很安靜,讓人感到不安。

怎麼了?她又問。

我幹嗎還姓王?

那你想姓什麼?

我沒出聲,我覺得我的意思她應該明白了。

你爸說什麼了?我還是不出聲,就聽見一陣啼唆的響動,她坐起來了。

王高!王高,你聾啦!

幹嗎?我的聲音聽著氣乎乎的,事實上我也是生氣了。

你說幹嗎?我叫你呢,你為什麼不答應?

我知道她也生氣了,也知道她為什麼生氣。我們倆都有生氣的理由,可是憑什麼她的理由比我充分呢。她的聲音激動刺耳,她說我沒出息,一雙鞋就能收買我,真沒勁,早知道我是這樣的人她養我幹嗎!到最後她幾乎喊起來:他管過你什麼?十幾年了他在哪兒?

你問誰哪,我怎麼知道?我拼命讓自己顯得冷靜,聲音都有些發抖了。

放屁!她尖叫一聲,把我嚇了一大跳。燈突然亮了,我媽的臉在燈光裡氣得走了樣兒,灰乎乎亂糟糟的,她起身下床,一步走到我床前,她像要把我看得更清楚點。

王高,你可以改名字,我告訴你,我不在乎。我在乎嗎,你說!

我不說。我咬牙忍住沒說“你他媽當然在乎”就很不錯了。我知道我雖然恨她,可是並不想把她氣死。

我要是在乎我早就讓你姓高了,你說是不是?難道我願意你姓王!

她這話說得有理,可我還是不說話。

我不是要和誰計較,你心裡的感覺我也能明白,他現在混得不錯,我不行,可是你問問他你和他過行嗎?你問問去!

我胸口一陣發堵,閉上眼,我真的恨她,恨不得她立刻死在我眼前,她怎麼就不知道她有多可恨哪!

憎恨就像一塊石頭,哽在胸口,我除了把它咬碎吞下去還能怎麼樣!當然我可以爬起來、下床、走出門去,我真的都準備坐起來了,可我忽然覺得自己早已和所有的人都斷絕了關係,用不著再跑了。真的,我都不想活著了,還跑什麼跑哇。離家出走也是需要一種心情的,而我連動一下的心情都沒。

這麼一想硬塊很快就不那麼硬了,我一聲不響閉眼躺著。我媽沒有再說話,憑心而論她不是個囉嗦的女人,以前常有人說她心胸開闊性格樂觀,她確實沒什麼心眼兒,想得開。果然她關燈躺下了,又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她喘氣的聲音粗起來。我漸漸有了心情,開始想問題,可什麼都還沒想明白就聽見她重重地嘆了口氣,原來我錯了,她根本沒睡著。我一下覺得火冒三丈,說不出的難受,生氣和難過混到一塊比什麼都要命,如果只是單純一種就好辦多了。小時候好就好在這兒,不是哭就是笑,童年真是一段無憂無慮的日子。

我醒來的時候我媽已經上班去了。床上一片朝陽。

那天我們正坐在亞運村的游泳館裡,我爸很認真地和我說要介紹我認識個人,我四下望望,誰呀?

她穿著粉綠兩色的游泳衣,鮮豔極了,襯托得她的皮膚白得讓人不能多看。她不胖不瘦,婷婷嫋嫋走到我面前站住,伸出一隻嫩手。

我真沒弄懂她是要和我握手,以前沒人這麼幹。嘿,怎麼傻啦!我爸推了我一把。這時她一屁股坐到我身邊,用胳膊摟住我的肩膀:兒子,他才傻呢,是吧?

這下我真傻了,誰是誰的兒子?

我爸告訴我她叫寇琴,這名字真夠逗的。我注意到了,她真會吹口琴。

我說的是她的嘴,實在奇妙,一和人說話就向四面八方扭動,簡直了不得。我老覺得她正準備著要吃我爸呢。

她老是叫我兒子,每叫一聲都讓我心裡一驚,後來我忍不住問:你多大了?她扭著嘴說你猜猜看。我不猜。她以為我沒明白她的意思,又說:你要猜對了有獎。

我受不住誘惑就說:二十。

她張嘴笑開了花,有紅有白:真的呀,我那麼年輕呀,我可太高興啦!

你別和孩子逗了。

誰說人家是孩子?她徵求意見似地望望我:多棒的小夥子啊!是不是?弄得我頭都抬不起來。

她還嫌不過癮,又把手放到我背上摩挲了兩下:我要有這麼個大兒子多好!

一時間我都覺得她是在罵人了。可她確實沒想罵我,她只是扭動著嘴想吃我爸。我爸什麼話也沒說,可我卻有種感覺,他也想吃她。至於怎麼吃法,我不便明說。

游泳池裡只有我們三個人,“口琴”坐在池邊用腳向我們撩水,我連忙把頭鑽進水中。等我冒出來就見我爸拉住她的一隻腳,她拼命亂踹,他倆玩得高興極了。

我一臉傻笑看著他們玩。我倒並不是想裝傻,只是憑本能覺得這樣兩方面都舒服。我爸放開她向我游過來,一邊劃拉一邊大喘氣:以後、我不在、你有什麼事、可以找、找你寇、寇大姐。

胡說!口琴縱身一跳,跳到水裡追我爸,我爸拼命逃跑,一邊朝我喊:叫她大姐!叫哇,兒子……

大姐,口琴大姐!我叫道。口琴立刻衝我來了,她不知道我是打水仗的老手,被我打得嗷嗷直叫,那一會兒我確實玩得挺開心的。

分手時她先走一步。我爸站在我面前,頭髮溼漉漉的,看上去非常年輕。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捏了捏:好,兒子,有空咱們再玩兒。

他叫我兒子我還是很高興。當我轉身要走他忽然又叫住我:嘿,兒子,別和你媽說呵。

我能嗎,真是的。聽我這麼說他笑了:行,去吧!

我把這事和威哥說了,威哥的名字叫郭威。他衝我擠擠眼:好哇,什麼時候給這姐們兒打個電話,約她出來玩玩,怎麼樣?

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就說她比咱們大多了。他哈哈一笑:那更好啦,越大越有經驗,懂嘛小子?當時我真沒大理解他的意思,不過我一個勁猛點頭。我不想讓威哥以為我是傻逼。我極力掩飾,同時意識到還得加勁兒學習。

威哥在學校上初三,他很狂,大夥兒都叫他威哥。許多比他大的人也這麼叫。他和我們老闆是哥們兒。開始他不認識我,有一回他和學校裡的兩個同學玩球,旁邊台子上的人不知說了什麼,他衝上去揪住一個人的衣領。那撥人不少,眼看台球廳就要大亂,我大聲喊:別毀東西,威哥,求你了……,當時我真的很擔心,上去想拉他們,結果被推得摔了一跤。威哥低頭掃了我一眼:嘿,聽著!我郭威不給哥們兒惹麻煩,走,外面去。

第二天威哥一來就拉我上廁所看他的雞巴。那東西腫得老大老大,紅得發紫,我的心一緊,威哥跟沒事似的。那撥人再沒在台球廳露面。

從那以後我就服威哥了,他對朋友特仗義大方,經常拉我一起出去吃飯。我口袋裡沒錢說不去,他說我真沒勁,我就舒舒服服地去了。威哥有個哥們兒偷了一箱手榴彈被警察追捕,逃到澳門去了,那傢伙父母都死了只有一個妹妹,威哥幫他養著,據說那女孩長得像香港的張敏。有無威哥突然問我能不能讓她到我家住一夜,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那一天我絞盡腦汁想出各種方案,最後決定說她是我爸女兒的同學,從深圳來。到晚上威哥又說有地方了,不去我家了。我鬆了口氣,又覺著很遺憾。

放寒假威哥要去青島,他爺爺是海軍的大官。他知道我姥爺也是大官兒,他說他很理解我,因為他的爺爺也是個老混蛋。我隱隱覺出他對我不錯這是個原因。這回他準備帶他的一個同學坐飛機去,如果我想去也帶我,機票錢他出。我真難以想像人坐在飛機上,而飛機真的飛上天空。說老實話我連真飛機都沒見過。

別人告訴我威哥的舅舅特有錢,威哥用他的錢就和從自己口袋裡掏錢那麼容易。要是被發現怎麼辦?早發現了,威哥說:我不跟我媽廢話,就問她一句,我是拿我舅的錢好還是到外面拿別人的錢?

誰的錢也不該拿。她媽說出這種裝孫子的話意思誰還不明白嘛。

有關威哥的事我從不和我媽說。現在我們很少見面,因為我每天回家很晚,她也樂得輕鬆,省做飯了。她壓根兒也不是幹家務的人,大大咧咧,能湊合就湊合。有時我乾脆住在台球廳,我媽問我為什麼不回家住,我也不多廢話,就說廁所大惡心。這其實是實話,衚衕裡的廁所離著八百里地一聞一個準兒。

我的同事小賁兒問:怎麼了王高?出什麼事啦!你說話呀,你哭啦?

滾,滾一邊去!我哽咽著,他沒聽明白,還一個勁問:怎麼啦,幹嗎哭哇……,我想大罵,可要是一張嘴非哭出來不可。檯球廳裡像個黑洞,簡直要憋悶死我啦!

哪兒去你?老闆一會兒就來!我理也不理地衝出門去。

街上的人都得了歪脖子病,都衝我這邊扭頭,我不怪他們,因為我知道自己的樣子確實新鮮,嘴咧得奇形怪狀,渾身止不住亂哆嗦,實在招人看。可我管不了那麼多了,龍生要死了,他得了骨癌,我奶奶來信說的。我淚流滿面,內心卻毫無知覺,一股勁地走哇走哇,漸漸地我看見了一個女的在我前面扭屁股,左右左右左,還有一男一女站在路邊互相啃來啃去,一個外地傻帽兒推著三輪車,扯著嗓子喊五塊錢三斤啦!這個時候我已經不哭了,臉乾巴巴的,眼睛有點酸,我四下張望,覺得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這個世界本來就很陌生,誰也不認識誰。

龍生忽然在人群裡探了一下頭,我想多看他兩眼,他卻躲到人群裡去了。

當我能夠想問題的時候我首先想到錢。道理很簡單,龍生要做手術,要花很多錢。和錢關係最直接的就是我爸,張峻嶺。可我不知道在哪能找到他。

我有“口琴”的電話。我撥了她的號碼,沒人接,我握著話筒像抓著一根救命草,嘿,通沒通呀?理髮館的臭娘們兒懶洋洋地問。我真想把電話扔她腦袋上。

我又來到街上,有一會兒我想到我媽,但立刻把她排除了,她是窮人,沒錢。大街上人來人往,我他媽的越看他們越有氣,一個個賊眉鼠眼,還樂呵呵的,真該來顆原子彈,炸得他們一個不剩,滿天的腸子肚子屎星子,滿地骨碌骨碌亂滾人腦殼,眼珠子當彈球兒,叭叭四射,想出這番情景,我心裡算是鬆快了點兒。

後來我口乾舌燥坐在馬路牙子上,一直坐到路燈忽然亮了。我心中一震,搖搖晃晃站起來想過馬路,發現世上除了人還有更讓人恨的傢伙,車。你要過馬路就得從這些鐵殼兒之間找出一條縫兒,它們雖然不能咬人,可人一靠近它就叫喚,和狗一個德行。一輛汽車軲轆離我的腳差著半寸就壓過去了,可它還呲牙咧嘴,露出半拉黑窟窿,從裡面發出一個女人的聲音:嗨,你找死啊!

我操你姥姥!不,不對,我操的就是你!

借我錢的人叫小豁子,在他臉上我看不出哪兒豁了,可他有種神氣,我倒看出來了。數錢的時候他的嘴唇越繃越緊,牙一點點兒呲出來,從牙縫兒裡嘶嘶直冒氣,一百元一張,他數了三十張。利息是百分之三十六,一個月還清。

現在台球廳的人都知道我有個爸是大老闆,深圳有公司,經常回來看我。

你幹嗎不去深圳?小賁兒問我。

去,當然去,他說了,再來就帶我去。

威哥從青島回來了,他笑著拍拍我的肩膀:夠有膽兒的,敢借豁子的錢。他收起笑容,我忽然發現他臉上的神氣很眼熟,再細看,他的牙也有點呲出來了。

什麼事急成這樣兒?是不是你讓誰肚子裡揣上了?一幫子人哄哄大笑。我也笑了。

笑他媽什麼笑!大夥兒立刻不笑了。嘿,王高,把妞兒帶來讓我瞧瞧,值不值三千,你小子忒傻,別讓人蒙了。

我不知道我該說什麼。本來我可以解釋,但我不想提起龍生,就是不想。

有人伸手摸摸我的後腦勺,我沒動。我知道出問題了,可還弄不清出了什麼問題,只能緊張地等著。“啪”的一響,我腦袋上捱了一巴掌,我回過頭,假裝當他是開玩笑,別鬧!

那人笑咪咪盯住我,小子,誰跟你鬧啦。威哥,還帶不帶他玩?

說,你借錢幹嗎用了。說啊!後腦勺上又是一下,比剛才狠。你說不說?!

我的嘴唇這時候變成石頭做的了,身體也開始變,很快也成了石頭,這個過程我自己都能感覺出來。他們也感覺到了,就一起撲上來。我摔倒在地,心裡數著數兒,可他們拳腳齊上,我就數不過來了。

過了一會兒我覺得四下裡安靜了,我動了動,抬起手遮住刺眼的陽光,他們的身影在太陽下像一堵高牆。一隻大皮鞋踩在我肩膀上,是威哥。

怎麼樣,好不好玩兒?問你就得說話!他猛地踹了我一腳,不知哪來的一股狠勁兒,我抄起那隻腳就地一滾,只聽“咚”地一聲,威哥重重地摔倒在地。我雙手撐地,想爬起來,這時千萬只腳把我端進地面以下。

後來我曝躺在陽光下,像只蟲子縮成一個蛋,渾身只有一種火辣辣的感覺,嘴裡還有股難聞的血腥味兒,我微微欠起身,“噗”地啐了一口。從兩條極細的小縫之間看見一些影子,模模糊糊。

龍生做了手術,他活了。他給我寫了封信。這封信現在在威哥手上。

捱打以後我一直沒回家,我媽來電話找過我,小賁兒跟她說老闆讓我學技術去了。學什麼技術?她挺高興地問。小賁兒說不上來,因為我忘了教他。

一個禮拜以後我才回家。天早就黑了,我媽不在,我一個人躺在行軍床上,後牆上有個開得很高的小窗戶,路燈能從那兒照進來一點兒,在昏暗的光線中我看著屋裡簡陋的傢俱,聞著一股股潮溼發黴的氣味,漸漸感到奇怪得要命,我為什麼躺在這個地方?我是幹什麼的?

臉上有隻小蟲兒在爬,我摸了摸,不是,手指頭上有點潮乎乎。我媽怎麼還不回來?她一夜都沒影兒,一定是回姥爺家了。

開門的正是姥爺,他一看我就愣住了,好像他在夢裡見過我,一下子弄不清是不是睡醒了。他的模樣也和我記的不一樣。我記得他沒頭髮,是個禿子,看來記錯了,他是個半禿兒,臉紅通通的,紅得像有病似的。

我媽在嗎?

他半天不出聲,死盯著我看,我渾身難受。

我找我媽。

她出差去了,怎麼,你不知道嗎?

他的話充滿懷疑,我聽出來了,不是懷疑我,而是懷疑我媽。去他的吧!我轉身要走,等等,你站住。

我還真站住了。進來進來,我有話和你說,來,進來呀!

我猶豫了一下,向門口邁了一步,他立刻後退一步,我又走一步,他又退一步,像是怕我打他,就這樣我邁過了門檻兒,等他在我身後“咔嗒”把門鎖一擰,我忽然覺得掉進了陷阱,但是我到底不是黃鼠狼,我是人,他也不過是人,用不著怕他。

我走進客廳,他讓我坐在長沙發上,我偏坐小沙發,他媽的一屁股就坐到了一個深坑裡,掙扎了好半天才站起來。

讓你坐那兒,他責怪地說,這個沙發壞了。我只得照他的話坐了。他自己拉過一把鮮紅的人造革椅子,坐下來。

怎麼樣啊?他的口氣就像他是個大老闆,也許更像個校長。

挺好。我不想多說。

是嗎,他笑眯眯望著我,一個勁兒從鼻子眼兒裡出氣,聽說你本事不小哇。

什麼?我裝不懂,我也確實沒摸透他的心思,反正是不懷好意。

說說吧,你的工作怎麼樣?

可以。我突然決定對他的所有問題都用兩個字回答。

可以是什麼意思呢?你能解釋解釋嗎?他像是要我回答,可不等我開口就接著說,這麼小年紀就不上學,在台球廳那種地方鬼混,還可以,可以什麼?

對這種問題我一字不答。

我問你,你們家是不是連鏡子都沒有阿?啊?!我忽然有點犯傻,說:有呵。

他不理我,站起來“咚咚咚”走出去馬上又轉回來,手裡拿了面鏡子,把鏡子一下檸到我鼻子尖兒上:你瞧瞧,看看自己的樣子,好好看看!

我的左眼還有點發青,頭髮好多天沒洗了,肯定談不上什麼髮型。我用手攏攏頭髮,手指頭感覺阻力不小。

沒用,你就是抹一頭香水也沒用。他把鏡子收到身後,你今年多大了?

這話聽著太夠意思了。我是我媽生的,我媽是他生的,不是生,就那個意思吧。

十七。是兩個字。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長氣,肚子都鼓起來了,十七,肚子再慢慢癟下去,還不算太晚。

什麼事兒晚不晚呢?我不由很想知道。

王高,你受你那個爸的影響這麼多年,不過你到底不是他,還不是一個壞人,還可以教育。問題是……,他卡殼了,猛然想起什麼,你媽她是個二百五,居然允許你不上學,你想過沒有,你這樣下去前途何在?你應該問問你媽,一個母親對自己的孩子是要負責任的……

我猛地站起來。

幹嗎你要?

玩兒去!

什麼?玩去?現在?!!他渾濁的眼珠子瞪得溜圓。

我看出來他沒理解我的話,想解釋一下,是別他媽裝孫子了的意思。但是一來他太傻,我覺著犯不上,二來這麼一解釋就不是兩個字能完的,乾脆不說了。

外面陽光明媚,天氣好極了。我把那個滿嘴放狗屁的老傢伙痛快淋漓地大罵了一通,才消了氣。

書店的人告訴我,我媽上南京去了,還交給我一封信,其實是張紙條兒,上面寫著兩行字:我出差了,找不著你。這回我要坐飛機,所以要告訴你,萬一出了什麼問題,我的存摺在姥姥家。你知道就行了,不會出問題的。

在衚衕裡郭威和他的人把我堵住。

你小子為什麼不告訴我實話?啊!

我不說話。因為我覺得他並不在乎我說什麼,只在乎他說話我是不是立刻答應。可他抬起手,手上是龍生的信。

給,他把信還給我,我接過信,仔細疊好放進口袋裡,忽然他向我伸出右手,我以為又要開始了,脖子一縮。走,哥們兒,他一把摟住我的肩膀。

我們去了一個挺像樣的地方吃飯,還喝了酒。威哥掏出一張紙放到桌上,我認出來了,那是我寫的借據。他說他替我把事兒了了,說完把借據撕成兩半,又撕成四半……,白花花的碎紙片兒四下亂飛,我胸口裡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往上湧,根本壓不住,我乾脆不壓它了,胳膊肘往桌上一架,埋頭嗚嗚哭起來。

夜裡我一個人在小屋裡睡得像塊石頭。

我爸回來了。不,是我媽先回來的。我問她飛機坐得怎麼樣?她說很好,很安全,和在地上一樣。接著就問我出了什麼事,姥爺和她說我鼻青臉腫。我說是讓人打的,她瞪起眼睛,看上去有些害怕,我說沒事兒,警察到檯球廳抓人,我幫忙抓來著。

我媽向我伸出右手,摸了我的臉一下,勇敢是好的,她說,可你還小,以後還是讓警察叔叔自己執行任務,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我喘了口氣說要是我死了,她就是烈士家屬了。她說去你的,你要是弄個半死不活呢?我怎麼養你?你想想。

這我倒真沒想過,應該記著點兒,缺胳膊少腿兒那還不如死了好。我把我的看法和她一說她很贊同,說要是有一天她中了風癱了瘓或是痴了呆了變了植物人,千萬要把她安樂死,我說沒問題,她看出我確實聽進她的話了很高興。她給我買了一件毛衣,老熱的天買什麼不成。她說就因為熱才便宜,非讓我穿給她看看。我穿了,扎得夠嗆,她嘻嘻笑著說,挺精神,你還真有點兒像你爸爸,你知道嗎!我媽挺傻的,這是她的優點,什麼事兒過去就完了,可我卻覺得她有點兒可憐。

我媽往床上一躺,伸了伸胳膊腿兒,啊,還是家裡好。這小屋還挺好的,你說呢?

我沒話可說,就哼了一聲。

等你大了,離開我,我也想自己住,你說呢?

那隨你便。

當然也可以和他們住,那樣能省點兒錢,可是太不自由。

你也知道自由好啊!

我當然知道了。她盤腿坐起來,一隻手托住下巴頦愣了會兒神,要能有個好工作就好辦了!

媽!我嗓於眼兒一熱,叫了她一聲。

怎麼?她微微歪著頭看著我。想說的話憋在心裡說不出來了,我想說不用擔心,我能掙錢,可就是說不出口。不說也罷。

和張峻嶺說話要多長個心眼兒,他可不是好胡弄的人。過得怎麼樣呵,小子。他和威哥一樣愛叫人小於。我笑笑:還行。怎麼個還行,說說。就是還行。

他像是不滿意,完了,你怎麼不會說話呀,一點沒繼承我的口才。那得怪我媽,不能怪我呀,我說。他笑了,沒人怪你,心裡有準兒就行。我看你心裡挺有準兒,是不是?

什麼叫心裡有準兒?

他想了一下:知道該防著誰。

我又沒錢,防什麼呀!

對,咱誰也用不著防,咱才沒那麼多心眼兒呢。“口琴”插進來說,一邊用眼神瞟著我爸。

我爸哈哈笑起來,這可真叫賊喊捉賊呀!

誰是賊?你說,誰是!口琴急火火地大叫。我爸笑得更開心了:誰喊誰就是,王高你看誰喊呢。

討厭,口琴說著伸手要打我爸,讓他一把攥住了手腕子。她用力掙脫掙不開,嘴八面扭動,看得我直愣神兒。我爸一鬆手她站起來就走,上廁所去了。剩下我和我爸倆,我爸看了我一眼,我覺得有點不對勁兒,就低頭看腳上的鞋,那天我還真穿的是他給我買的那一雙。結果他並沒理我。掏出煙點上了。

吃完飯我們去了口琴家,吃飯的時候她一直說:讓兒子去看看,認認門兒。她家不像家,像飯店,沙發像條船,一坐就像掉進軟棉花堆裡,眼睛就有點睜不開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沙發上,屋子裡沒點兒人聲,安靜極了。我扒著靠背坐起來,四下看看,看見衣架上還掛著我爸的衣服,可人不見了。

說不清從哪兒傳來一種聲音,我仔細聽又沒了。臥室的門關著,我輕輕走過去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我聽見自己的心臟咚咚咚跳得特別歡。

聲音從門裡邊發出來,類似男女聲二重唱,可哼的是小曲兒,哼著哼著“哎喲”一聲,猛然停住,接著又哼,又在不該停的地方猛停,調兒越變越厲害。我像被施了魔法,聽得一陣陣難受,可動彈不得,越聽小肚子越不對勁,發熱發脹發酥,想撒尿。

說話就憋不住,要尿褲子了,可我還是像個太空人似的,用極慢的速度轉身,乍著兩隻手,腳跟兒著地,一步步地倒騰,倒騰到了廁所門口。

廁所的門挨著單元門,衣服架就在門旁邊,這時發生了一件事兒,使我忘記了憋尿,這事兒是“叭嗒”一聲響,地上掉了個錢包。

錢包很厚,鼓鼓囊囊,露出一疊百元大票。我沒法想像它怎麼就掉到我眼前了?!這是天意。

臥室裡還在呼哧帶喘地唱二重唱,逼迫我作出了決定。我彎身撿起錢包,拿了三張,然後把它放回衣袋,過了一秒鐘我伸手又把它掏出來,又拿出一張。好了好了,我對自己說,成了。我連尿也沒撒,回到沙發上躺下,閉上眼,腦子裡哄哄響,什麼也聽不見了。

到底是親爹,不一樣就是不一樣,真給呀!威哥他們都笑嘻嘻地望著我。

我說:那是,不給成嗎!我的聲音聽上去那麼假,可他們一點沒覺察。我倒是也想過告訴威哥這錢是怎麼來的,但終於沒說出口。奇怪極了,我幹得出來,可說不出來,無論如何我也不明白這是什麼原因。去他媽的吧,乾杯!

我從來不知道我還挺能喝,這一手把他們給震了。“小過年”裡熱氣騰騰,大夥兒都脫了衣服,談論著前途問題。

聽著,我要開飯店就是二十層,一層一個國家,招全世界的小姐來侍候著。

傻樣兒,地球上有多少國家你丫知道嗎?

操你媽一百多個。

多多少,說準數兒。

媽了逼愛多少多少,反正到我這兒的都是大國,美國日本意大利……

聽著,我把意大利球星都買過來,我當老闆,賽一場就賺它百八十萬。

傻逼了吧,百八十萬?還不夠巴喬給小蜜買件衣服呢!

嘿,聽著聽著,我把拉斯維加斯買了,狂不狂!

說誰哪,哪國的?

我操土、土、土、土、上,拉斯維加斯,沒聽說過?

聽說過呀,不就是什麼什麼斯嗎!

撕你丫的嘴!

威哥隔著桌子打了老馬一個小嘴巴,打得他哎喲一聲溜桌子底下去了。我笑得差點噴了。接著我發現每個人都在笑,臉上油光光發亮,笑哇笑,笑得臉發酸,直膩歪,也止不住。一個越鼓越大的笑像巨浪一樣噴射而出,噴到他們所有人的臉上。

房頂的燈光直刺進眼睛裡,我用手捂住臉,把燈關了!嘿,關燈!沒人理我。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門響,我媽進屋了,手還提著褲子,是上廁所去了。

嗬,醒啦。她說,怎麼樣,好點兒沒有?

我腦子像一鍋漿糊,懶得說話。她走到床前,小床被壓得吱呀呀響,她坐下了,手放到我腦門上,涼涼的挺舒服。我睜眼看著她,覺得她很面熟,雖然我心裡明白她是我媽,可還是覺得很生疏。

你醉得跟死人似的,怎麼搞的?

我不出聲。

送你回來的人都是誰呀?王高,王高!

她以為我故意不理她,根本沒想到我的舌頭粘在上牙膛上沒法兒說話。

你別裝了好不好,睜開眼,聽見沒有?

嗓子眼裡毛扎扎的,心裡難受得要命,她總算看出我想喝水,給我倒了杯熱水,這樣我的舌頭才算能活動了。

但是我又有了別的需要,掙扎著想起來。

她說我不是你媽嘛,就在屋裡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