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2)

可我需要拉屎。

我媽架著我,我的胳膊掛著她的脖子,由她把我送到男廁所門口。我進去蹲下,正在疼痛難耐的時候就聽她在街上大叫:王高,完沒完?完沒完王高?

我大吼一聲,走你的!

後來不知道過了幾輩子,我搖搖晃晃走出廁所,衚衕裡黑漆漆的,一個人影猛地斜刺裡冒出來,嚇得我酒都醒了。原來我媽她沒走,等著攙我回家呢。

你現在盡和什麼人來往?我怎麼一個也不認識。晦,我跟你說話哪!她扶著我弄得我也很費勁。

我告訴她那些人是我特磁的哥們兒,特好,我還告訴她龍生做了手術,得救了。我給他寄了錢,錢是我哥們兒給的。她一直攥著我的一隻手,這時鬆開了:你借了多少錢?

我說不多。

是多少?

你別管了,反正不用還。

為什麼,借錢怎麼能不還哪?

就是不用。你不懂。

這時我們已經回到家裡,她站在門口,手拉著燈繩,若有所思。那,他們的錢是哪兒來的?

我一機靈,警惕起來,媽的,怪我一時受了感動把她當成自己人了。

他們的錢是不是……

你這人真沒勁,我說。

如果是正道來的,為什麼不用還?

你瞎說什麼哪!

那你告訴我,你有錢還他們嗎?

有。

在哪兒?拿給我看看。

反正不會用你的錢。

那不行,你得給我說清楚。

說個屁!我豁出去了。王高,你,你混蛋!你今天要不說明白我就……

她兩步衝到我面前,我猛地躥上床,雙手攥拳,咬牙切齒,頂天立地,這副樣子把她嚇愣了。結果她什麼也沒幹,只是仰著臉傻乎乎兇巴巴地瞪著我,我們倆終於沒有動起手。要真是動起來後果不堪設想,雖然我居高臨下,未必就能得勝,但她久不鍛鍊了,所以也難說。

關鍵是這個架怎麼想怎麼沒法兒打,於是我們同時放棄了。

我就要睡著了,也許已經睡著了,一個聲音在叫我,王高,王高你睡了嗎?我用鼻子哼了哼。你聽我一句話,絕對不能隨便花別人的錢,你想想王繼良……,我慢慢沉入水中,水下那麼寂靜,王繼良也不來打擾我了。

口琴的家在一個新建的小區,所有的樓長得都一模一樣,所有開電梯的女的都用懷疑的眼光看我,看得我直吹口哨。

12O6,我記得這個號碼,但是每座高樓裡都有一個12O6,我敲了五次門,心想如果再不是我就不坐電梯了,直接從窗子跳下去。老天有眼,開門的是她。

她沒想到是我,一臉吃驚,手把著門,不想放強盜進屋。然而我不是強盜,她只能笑臉相迎。可那一會兒她臉上的表情讓我忘不了,很彆扭。

我爸在睡覺,她在看電視,她讓我一塊兒看電視等我爸睡醒。

她指指茶几上的一個盒子,裡面閃閃發光都是糖。我挑了一塊金紙的,她說銀色兒的好吃,我聽了她的,確實不錯。

你也來一塊?

她說她怕胖。她穿了一件只到大腿根兒的裙子,肩膀上兩根細帶子掛著,四肢苗條雪白,得,來一塊吧。

她的嘴嚼了起來,讓人覺得糖甜美無比,無法想像,引得我連吃六塊,湊了個吉利數兒。

咳,你長得像誰你知道嗎?她瞟著電視,輕幽幽地問。

像我爸。

不像你媽?

像我爸。

你媽長什麼樣?

她收回目光,平靜地注視我。她那點小心眼兒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可我用一貫的策略。

我媽,我媽嘛,不好說。

怎麼呢?

我媽她,說難看吧也不難看。

那就是好看?

也不能說有多好看,年輕的時候可能還行。

現在老了?

不,她臉上倒不顯老。

身上呢?

身上?我嚥了口唾沫,哪兒?

我是說胖嗎?

不,不胖。

瘦?

也不算瘦。

我們倆就這麼磨牙,她想聽的我偏不說,可又不讓她覺出來。有一會兒我覺得她挺可憐的,費這麼大勁打聽我媽長什麼樣兒,她要是見過我媽就絕不會有這份興趣。我媽這個人根本不能用好看難看衡量,她的問題是像個男的。

沒想到心裡這麼一想嘴裡就冒出來了。

口琴咯咯笑了,你爸就這麼說,說你媽人不錯,就是有點兒像男的。

我心裡“咯噔”一下子,他們倆在一起議論我媽使我很不痛快。但是我的心情在這個地方還是藏著點兒的好。

嗨,兒子,兒子!

叫我哪。

我告訴你,你比你那個妹妹強多啦。

我妹……,我嘴張著,眼瞪著,口琴看著我笑得前仰後合,我突然明白她說的是誰了,可不是,我是有個妹。

我妹她怎麼啦?她不笑了,那孩子可不像你這麼懂事兒,那麼大點兒就跟兇婆子似的,真的,不騙你。

對你兇?

她敢!她嘴一撇。那對誰?

你爸呀,讓她訓得一愣一愣的,我真看不上,哪有那麼慣孩子的,長大了還有他活路嗎?

她來這兒啦?

沒,在電話裡邊。她那個媽就更不是個人了,整個兒一奴隸,連奴隸都不如,要是我早造反啦!

反誰呀?

誰欺負我我就反誰。哼。

這會兒我和她倒是挺一致,滿肚子不服,直生悶氣。過了一會兒口琴嘆了口氣,也就是你爸他對我好,是真好。

她直愣愣看著我,弄得我不敢再看她,只好看電視。她伸出一隻手放在我肩頭上,捏捏我,真的,兒子,等有一天你懂什麼是愛情了,你就理解我和你爸的事兒了。

我現在就理解,誰說我不理解,我太理解了,我就是不能忍受她一會兒一個兒子地叫我。我控制不住心裡的厭惡想瞪她一眼,結果大吃一驚,她眼裡亮晶晶的,有顆淚珠兒馬上就要滾下來。我愣住了,她哭什麼呀?誰招她惹她了!非常奇怪的是我心口忽然有點兒熱乎乎的,像是受了什麼感動。

我爸睡醒了,我們已經看了一會兒電視劇。口琴回過臉,用愛不夠的那種聲音問:睡醒啦,睡得好不好?

我爸看見我還挺高興,你怎麼來啦?

想你了唄!口琴替我說。

那天我們沒出去吃飯,口琴說一家人在家吃多好,於是我們一起去了賽特商場,買了三個電火鍋,一人一個,還買了好多盒各種的肉。口琴用一隻胳膊挽著我另一隻手拉著我爸,笑得清脆得要命,我都覺著不好意思了。可她確實開心,誰也沒法兒怪她。

吃完火鍋都快九點了,我爸打開錄像機,放上一盤武打片,是我最喜歡看的那種。然而坐在我爸和他的情人之間看就是另一回事兒了。一晚上我心情很快活,這會兒開始變化,他們是一男一女,把我夾在中間,通過我進行著某種交流活動,他倆會氣功,使的是暗勁,弄得我身體跟過電似的。

又不能立刻起來,忍受到了一定的時候才站起來說我要撒尿。其實我真是白受罪,他倆誰也沒問我一句。

我走進廁所,關上門,解開褲子。尿有是有,可是撒不出來。那玩藝兒改變了方向,朝前直立著。我想想點辦法解決它的方向問題,用手壓住它,反而更難受了。隨它吧,看它要幹什麼。

半天它就那麼直挺挺地待著,我猶豫不決,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猶豫來猶豫去,我的尿算是出來了,那傢伙也慢慢低下腦袋。

我係好褲子,走出廁所,客廳裡除了電視沒有別的光亮,電視裡打得天翻地覆,整個屋子在劇烈搖晃。我站在廁所門口,看見我爸和口琴都不見了,剩下他的衣服搭在沙發背上。

黑衣人從牆頭一躍而起,直衝樹梢,擦著樹梢飛過去;拿寶劍的女子追著他飛,飛得比他更利索……,我走到沙發前坐下,屁股壓著了我爸的衣服,門突然開了,兒子,你看你的吧,困了就睡。

月黑風高,夜深人靜,黑衣人從天而降,一霎時飛沙走石,天昏地暗,黑衣人就是我,我從高空急墜,哈地砸到地上,猛然驚醒,發現自己真的躺在地上。我迷迷糊糊撐起上身,驚愕地看見我爸光著腳丫兒站在面前。

混蛋,你幹什麼了!他聲音不大,但是極兇。

我幹什麼了?

“啪”地一聲,茶几上玻璃杯亂跳,水珠兒濺到我眼睛裡,我揉揉眼睛,看見幾張百元大票兒擺在茶几上。

這是什麼?

我先站起來,然後說錢呀。

誰的錢?

我不知道。你再說一遍!他向我一步逼近,我碰到沙發上,差點揮個大跟頭。

站好了。我說站好!他一巴掌搶過來,打得我眼冒金星。

我還沒明白他要幹嗎,手腕兒已經被他按在茶几上,只見一道亮光一閃,是把刀!

我剁了你!你信不信!你個下三爛,你哆嗦什麼!

那把刀剁人有困難,是削水果的。可我確實是哆嗦了。

小子,想幹這行我給你找師傅,三八蛋說話不算話!今天我告訴你,當年,一提大吉普沒人不知道,全北京有名兒,不是別人就是我。八把菜刀架我脖子上我連眼都不帶眨的,就你,瞧你那雛樣兒。

他厭惡地鬆開我,直起身子後退了兩步,他身上穿了件條子睡衣,露著胸脯,很像電影裡黑社會老大。他慢慢把刀子折起來,扔到沙發上,順手抄起一張一百元票子,抖了抖:這錢是誰的?

我說了實話。

他把手圈在耳朵後面,好像他是個大聾子:你說什麼,我聽不見。

你的!

好,我的,這是我的錢,對吧。你看著!他面帶微笑,把錢又抖了兩抖,那是張新票,發出好聽的嘩嘩聲。他兩手捏住錢,手指輕輕一交錯,錢被撕成兩半,然後又重複了同樣的動作……,他一共撕了五張,就是說他把茶几上的錢都撕了,把所有的碎片小心地放進菸灰缸裡。

看見了吧,這錢是你從我這兒拿的,現在我把它撕了,我覺得挺好,撕了比給你用了好。

他坐到沙發上,拿起煙盒,從裡面抽出一支菸點上,抽了兩口,翻起眼睛看看我,眼珠子像兩個玻璃球。

我問你,你喝過冰棍嗎?

我聽不懂他的話,就愣愣地看著他不出聲。

是啊,是沒人聽說過喝冰棍兒的,可我就喝過,喝了整整一夏天,喝得直氽稀!你懂嗎?

我立刻被他的故事吸引住了,忘了他剛剛怎麼折磨我的,為什麼?我問。

哈,他乾笑一聲,不為別的,就因為我是賣冰棍兒的。夏天賣不完,到晚上就化成水兒了,一家子都跟著我喝。我弟天天站門口等我,我趕緊往家跑,有兩天他沒喝上,天太熱,得有四十多度,冰棍一根兒沒剩。全家都高興。那種日子叫什麼你知道嗎?就叫一無所有!

他眼睛發紅,聲音洪亮,從裡面出來我就是窮光蛋一個,沒人靠,就靠自己!操的,這會兒的孩子懂個屁,當錢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他媽的,混蛋!

他大吼一聲,我渾身一震,忽然我想對他說我也是靠自己,剛要張嘴腦瓜兒裡“轟”地一響,老天爺,我來這兒不就是為了偷他錢嗎,這是真的,我已經這麼幹了。我還有什麼說的。

他抬起頭,向門口包斜了一眼,我跟著轉過頭去,口琴斜靠在臥室門上,雙臂交叉在胸前,目光低垂。

屋裡煙霧迷漫,我爸他把抽了一半的煙村進菸灰缸,猛地立起,睡覺!

我又在樓群裡迷了路,這鬼地方是新建的,連路燈都沒有,四下昏黑一片。我想像剛剛發生了核大戰,外星人來了,只有我一個人還活著,心裡漸漸快活起來。走著走著一樓的一個窗子突然亮了,嚇我一跳。雜種操的,還有別的人,那我就沒什麼可得意的了。

轉到大街上,路燈下的街道亮亮堂堂,一個人影也沒有,我忽然想起小時候,半夜一個人往化肥廠走,去找我媽的情景。那會兒我又孤獨又害怕,現在我倒不怎麼怕了,可還是孤獨。想想還是小時候好,一進車間,機器轟轟響,我媽扔給我一件大衣,我往一堆口袋上一倒就睡了,睡得要多香有多香。現在讓我上哪兒找化肥廠去呢?我覺得有點兒累了,可腳底下一前一後緊倒騰,我懶得管。

街上開始熱鬧起來,像變戲法似地冒出許多人,有的騎車有的跑步有的炸油餅。我口袋裡還有錢,就買了倆油餅,剛吃兩口就覺得噁心。我抓著油餅不撒手,走了半天,想把它吃下去,不然怪可惜了的,可後來還是扔到垃圾桶裡了。我總不能抓著油餅繞北京城轉圈吧。

街上的汽車越來越多,我忽然想到其中有一輛是我爸,他開著賣冰棍賣出來的紅色汽車,想想真挺慘的。又一想這事不公平,我賣汽水怎麼就連一個車軲轆也賣不出來呢。可惜呀,我沒早生幾年,和他一起賣冰棍。但那是不可能的,因為他是爸我是兒子。他媽的要是我是他爸多好。猛然間我想到一個問題,他是我爸嗎?腦子轟隆一聲,天地大放光明,對呀,這問題提得好哇!這麼重大關鍵的問題我以前怎麼就不帶琢磨的哪。這件事絕對經不住琢磨,一琢磨他根本就可能不是我爸,誰能證明他是我爸呢?就憑我媽一句話靠得住嗎?誰知道他和我媽是什麼關係?再說他是幹什麼的,有身份證嗎?我本應提高警惕,可一時糊塗就給收買了。

立刻我又想,這小子收買我想要幹什麼?他說他要給我找師傅教我一門手藝,可那些話更像是氣話,不像真的。他一直對我不壞,確實不壞。也許他是我爸,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想到這兒我心裡亂得要命,彆扭極了。一個人老弄不清自己的爸是不是爸,這確實是個問題。我身上都急出汗了。

千百萬人走上大街,每個人都急急慌慌,只有我在慢悠悠閒逛,想問題。一個追公共汽車的婦女撞了我一下,一個腳下拌蒜的老頭兒把豆漿濺了我一身,一個騎車的中學生軋了我的腳,我發現我的問題變得無關緊要了,簡直不能算個問題,這年頭誰在乎誰是誰呀!我要不是瘋了才怪哪,要不就累糊塗了,我他媽的實在太累啦,只想倒在地上就睡,就怕帶紅箍的不讓你睡安生,所以只得堅持走到家,走到那張行軍床前,一秒鐘的功夫就死過去了。

歌廳裡光線很暗,我和威哥坐在角落裡。台上有個女孩在唱歌,說她是女孩其實有點兒裝孫子,她準有二十好幾了,唱的是“烏溜溜的眼睛”。她頭上戴了頂帶簷兒的帽子,卡著眉毛,配合著歌詞兒東一眼西一眼滿場亂掃,臉上還長了些疙疙瘩瘩的東西……,不過說她幹嗎,威哥約我來玩兒是為了安慰我。他聽我講了遇到挫折的事情,說:我要在就好了,打得丫找不著北信不信!什麼雞巴玩藝兒,玩兒蛋去吧!

聽他這麼說我一點不生氣,只覺得很痛快,可見張峻嶺是我爸的可能性極小,但是我沒把這個想法和威哥說。這是我自己的問題。

我爸一個操性,你是沒見過,見了更噁心。還他媽的處長,畜生!

我笑起來,心裡有點懷疑威哥也有同樣的問題,那個處長是不是他爸他也弄不清,所以經常臭罵幾句來檢驗一下,檢驗的結果他暫時還是他爸。

我爸就一點兒好,老他媽急著開會去,我就抽他臨要出門的時候跟他提錢的事兒,他沒時間廢話就給我了。我要拿也不拿他的,他的還不就是我的。

這時那個烏溜溜的眼睛唱完了,有人給她鼓掌,威哥也鼓了兩下。接著又一個像條蛇似地扭著就上來了。威哥嘿嘿一樂,嗨,夠騷的,你要不要?

這兒小了點兒吧。

沒錯兒,三圍差點兒勁,也就鬧個湊合吧。

那我就別要了。

你不要我要,操,老子不挑食。

我們倆你一句我一句,這種玩法真不錯,把這些女的一個個玩兒個夠,一分錢不花。

後來威哥也上去唱了,他唱的是:別問我是誰。他微微晃動身體,閉著眼睛,就像睡著了。

從沒想過愛著誰

為誰而憔悴

從沒想過對不對

為什麼很疲憊

匆匆忙忙孤孤單單

從來沒有人來陪

真讓我心碎

我的心一抽一抽,有點疼。突然,威哥的聲音變得冷冰冰直通通,像大石塊砸到頭上,又像地震,從腳底下震得你直髮抖。

別問我是誰

請和我面對

看看我的眼角流下的眼淚

我和你並沒有不同

只是我的心更容易破碎。

這是我這輩子聽到過的最好的歌,它唱的就是我,唱出了我的心聲,我感動得鼻涕眼淚嘩嘩直流,趕緊四下睃望,看看自己是不是被別人注意上了。我的心忽悠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兒,天哪,那是誰呀!

沒錯兒,是口琴!千真萬確就是她。

那張嘴我絕不會認錯,它微微扭動著和另一張嘴湊近,兩張嘴馬上就要親了,這時我的心跳都停了,那個她要親和要親她的是個男的,可不是我爸。

我興奮得幾乎要發瘋,威哥一回來就發現了,出什麼事啦?

我把我的重大發現告訴他,聲音激動得止不住發抖。

威哥也興奮起來,甚至比我還興奮,兩隻眼睛閃閃發光盯住口琴,手指不停地叭叭叭打著榧子。那兩個人在昏暗中親來親去,黏成一團,這種親法在我的小腹和褲襠處產生了效果,弄得我很不好受。我總算拼命扭回頭來,威哥眼神發直,嘴半張半閉一副呆傻狀,我臉一陣發熱,心裡的彆扭勁就別提了,恨不能站起來一走了之。

操他媽的,威哥終於目光陰沉地向後一靠,聲音充滿仇恨。這他媽騷貨,找操哪!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命令我過去,和口琴打招呼。

我聽了他的話就笑了。

笑他媽什麼,當我說著玩哪,起來!

威哥的話有時難分真假,我坐著沒動,有點為難。

傻逼!過去,去呀!

過去幹嗎?我問。

你丫真傻呀!他扭過臉,氣得連看都不願意看我了。其實我一點不傻,我已經琢磨出他的意思了。

我深吸一口氣,站起來。坐了半天皮帶都鬆了,我先緊緊皮帶,邁出一步,發現鞋帶也鬆了,又蹲下繫鞋帶,黑燈瞎火摸了半天,威哥踢了我一腳,我這才直起身子。剛走出兩步腿就絆在別人的椅子腿兒上,險些來個狗吃屎。我磕磕絆絆,說了八百六十個對不起,總算走到他們面前。那個比我爸年輕得多的男的抬眼瞟瞟我,口琴也跟著他扭過頭來,她嘴張得老大,像吸了一口毒氣。

我以為她會暈倒,可是她卻叫了我一聲:王高,是你呀!她那麼興高采烈,把那男的嚇了一跳。他不由打量口琴、看她是不是犯了什麼病,口琴感覺到了,生氣地說:看什麼,躲開。

那小子莫名其妙看了我兩眼,聽話地站起來離開了桌子。

我扭頭想看看他上哪兒去,口琴卻拉我坐下,一個勁問我喝什麼?

我說我有的喝,在那邊。她順著我示意的方向看了兩眼,威哥也正往這邊兒看呢,那副樣子一點都不好看。那孩子和你一塊的?她扭回頭,假裝鎮靜。

對。

來玩兒?

又十。

有一會兒她沒話說了,就清清嗓子。你爸走了你知道嗎?她很靈活,馬上又接上話茬兒。

我不吭聲,不說話有時候是絕招。果然她有點發慌,討好地說,上回那事兒我說你爸了,幹嗎呀自己的兒子,不就幾百塊錢嗎,至於嗎!他那人就那樣兒,火一上來誰都不賃,沒事兒,過一段就好了,我再跟他說說。

說什麼?

你說說什麼,你說。她真心實意望著我,等我說話。我心說玩蛋去。

她輕幽幽嘆口氣,王高,這事也不能全怪你爸,你幹嗎那麼幹哪,用得著嗎?你要缺錢和誰說不成,那麼於不是惹你爸傷心嘛,是不是?他就你這麼一個兒子。說著說著她眼裡淚汪汪起來,我差點兒吐了。她這套是從哪兒學的?就是給我一百萬塊我也學不會。

真的,王高,你要用錢幹嗎不和我說,我能不給你嗎?她親熱地對我看著。

那是,你敢不給。

她吃了一驚,我自己也吃一驚,沒想到我來得挺快挺順溜。

嘿,你這孩子怎麼說話哪?她有點兒發急了。

對了,我就這麼說話,我說錯什麼了?

她一時語塞。威哥他一直盯著這邊,我衝他微微點點頭,讓他心裡有數。

那孩子是幹嗎的?口琴忽然問。我告訴她是開歌廳的。就他?她哼了一聲,根本不信。可威哥讓她心裡不踏實是真的。

她故意不再理我了,轉過頭去看台上唱歌的人。我卻盯著她看,死盯不放。我覺得我的目光就能要她的命,我真有這種感覺。才一會兒功夫我就差不多掌握了威哥那種本事了。

果然她受不住了,向我轉過臉來,你幹嗎老看著我?

你好看哪。

瞎說八道什麼,她的嘴像條毛蟲蠕動著笑了:看著你挺老實一個孩子。

我特老實。

是嗎,她挑著一隻眉毛問。我肯定地點點頭,強烈地感到一股無賴勁兒。

你聽我說,王高,口琴正面對著我,看著我的眼睛,你還不瞭解你爸,真的,他的情況不會都告訴你,他、他也不是就我一個,他……

呸!我恨你們,滾你們的蛋吧!我終於說出這句憋了許久的話。

她盯著我繼續看了一會兒,低下頭又抬起來:好吧王高,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咱們還算是朋友,怎麼樣?

我咬緊牙關,仇恨使我都忘了為什麼來的了。可她沒忘。

她伸出一隻手拿起她放在椅子上的皮包,從裡面摸出一個精緻的錢夾子,“叭嗒”打開,看了看,數出五張一百元票子。

我不由自主移開目光,威哥在昏暗中像只野獸,衝我呲了呲牙。

給,她把錢放到桌上,拿著吧,算我替你爸給的。

一時間狂風驟起天昏地暗,我一把抓起這些錢把它們撕得粉粉碎,揚到口琴臉上,碎片滿歌廳飛舞,口琴、還有威哥、還有整個歌廳的人都目瞪口呆,而我哈哈大笑,轉身揚長而去。

這一連串的鏡頭在我腦子裡飛速地閃了一千二百遍,然後我鬆開攥得緊緊的拳頭,抬眼望望四周,沒人注意這兒發生了什麼,除了威哥。我匆匆伸出手,一把斂起那些票子,把它們揉成一團,塞進褲袋裡。口琴耐心地等著我,臉色平和。

我站起身的時候她說:再見。

你媽了逼!我說。

操她姥姥的,丫認栽了!威哥的聲音歡快得直打戰,她就給咱哥們兒吐血吧,要敢不吐,就揭丫的!

我們走在大街上,邊走邊嗷嗷亂唱。已經是深夜了,我倆乾脆走到馬路中間,威哥跳起舞來,我也跟著他跳,遠處車燈閃過,照在我們身上,沒人敢碰我們。我從來沒有這麼痛快過,像狼一樣扯著嗓子狂吼。

我媽的臉湊得很近,一說話一股熱乎氣兒,你別起來,躺著休息,多喝水,這有一滿壺,千萬記著喝,記著吃藥,記得吧?我記得,什麼都明白,我病了,發燒,躺了好幾天啦。還有一件事兒我一下子想不起來,別急,讓我慢慢兒想想。

天下雪了,河水結了冰,我在河面上滑冰玩兒,當然還有龍生。我們倆有一個冰爬犁,我推他他推我,滑得像飛那麼快。龍生的臉蛋凍成兩個紅疙瘩,我一把揪下他頭上的狗皮帽子,他的腦袋瓜熱氣騰騰像個蒸籠,我把帽子往遠處一扔,“嗖”地一聲坐著冰爬犁就滑走了。

河面上空無一人,四下裡靜悄悄的,只見一條條冰沫子像蛇似地在灰乎乎地冰面上游動。起風了。龍生!龍——生——!我大聲喊他,可他躲起來了。

後來我問他躲哪兒去了,他笑咪咪不說話。

我轉過身不理他,他湊過來小聲說:放心吧,你讓我辦的事我都辦好了。這一下我想起來啦,我們倆說好了要出門旅行,讓他爸和火車站的老江頭說說,讓我們不買票就上車。只要你病一好咱就走,龍生笑模笑樣地望著我。

大地一片雪白,真乾淨啊。

太陽慢慢地接近地平線,紅豔豔金燦燦,亮堂極了。龍生,看哪!看見了嗎?我看著哪,咱們快走吧。

天快黑了,只聽見腳步聲咯吱咯吱咯吱響,龍生死了,他死了。

現在我開始懷疑死是什麼意思,這個問題我以前也想過,那是在我爺死的時候。大夥兒說這人死了,他就是死了嗎?

死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我翻來覆去地琢磨,最後總算想明白了,死就是再也見不著了的意思。當我想明白了這點,我就嚎叫起來,張著大嘴流著口水,完完全全像個大傻子。而且奇怪的是我能看見自己的模樣,看得一清二楚。我看著自己哭得跟傻子似的,我也不管,只覺得哭得好,該哭,你就哭吧你這個混蛋王八蛋,哭死你才好哪!我一邊哭一邊罵自己,總覺得下一口氣就會憋死,結果偏偏又喘上來了。

後來我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抱著個潮乎乎的枕頭,耳朵裡有隻哨子一股勁地尖叫,鑽得我腦仁兒疼。疼得受不了了,我就吃下一顆藥,是顆白藥片。吹哨的人停住了,威哥把他趕走了,他自己唱起歌兒來。

從沒想過愛著誰

為誰而憔悴

從沒想過對不對

為什麼很疲憊

匆匆忙忙孤孤單單

從來沒有人來陪

真讓我心碎

我跟著他唱起來,一邊唱一邊流眼淚一邊咬牙,哦,別問我是誰,別問我是誰,我也不管你們丫的都是誰,我他媽的根本不在乎。這輩子我就認識一個龍生,龍生沒死,他死不了,有一天我死了,他就也死了,只要我不死,他就也活著。別問我是誰,問了也白問。

小賁兒說威哥進去了。他慌里慌張,結結巴巴。

出什麼事兒了?我問。他光搖頭不說話。

老闆今天沒來,檯球廳裡玩的人不多,我想我應該去打聽打聽消息,也許一會兒就會有人來報信兒。可我已經等不了了,就讓小賁兒照看著點兒,我準備到威哥學校找人去。

走之前我先上了趟廁所,在廁所牆上我又看見那句話:大雞已操你逼!每回我看見這幾個字都有一種奇怪的忙亂感,今天我卻樂了,寫這句話的人肯定悠閒自在,心裡美滋滋的,叫人羨慕。

我嘩嘩尿了一大泡,這時我也不那麼慌了,不管出什麼事兒了,我們有的是哥們兒,總有轍。我腦子轉得飛快,已經想好了先找誰再找誰,一邊繫著褲子走出廁所。

一個人躥到眼前,又是小賁兒,我立刻感到事情不妙。他說有人找你。

找我?誰?

不認識。

我繞過小賁兒走進檯球廳,一眼看見我爸站在那兒,他也看見我了。我們倆互相看著,真像不認識似的。說實話他那張臉我一眼就認得出來,可他到底是什麼人我真的不知道。

他一步步朝我走近,面無表情,很嚇人。我一時衝動轉身想跑,但忍住了。他一直走到我面前,盯著我的臉,好像要往上啐東西,可沒啐。跟我走,出去。

我們坐在街邊的一家小飯館裡。他皺著眉掃了掃骯髒的桌子,老闆,來……,你吃幾兩?

我說了個數兒。

對,六兩餃子。不,不要別的。

我一個一個地把六兩餃子都吃進肚子裡。他坐在我對面抽菸,不時地瞟我兩眼,我不說話,他也不說話。

盤子光了,我放下筷子。

吃飽了?

飽了。

那好,我就有兩句話,說完了就完。他說著把一個信封推過來,這是給你的,一千塊錢,你愛怎麼花怎麼花。從此以後你就別再找我了,你再找我也沒用,我也不認識你。我沒你這麼個兒子,你聽明白了嗎?

我也沒你這個爸。我衝口而出。

成。咱們就說定了。

他站起身,我坐著沒動。

把錢收好了。也許有一天咱們還能遇上,誰也說不準。再見。

威哥從裡面傳出話,讓我收拾口琴。事情原來是這樣,他去找她要錢,她不給,還罵了他,威哥讓她等著瞧,口琴就告訴我爸了,我爸找了警察把威哥給拘了。如果我不給威哥報仇,不滅了口琴,他就滅了我,不信我就等著。

我當然信,我幹嗎不信呢。世上什麼事兒都會發生,連龍生都死啦!

你覺得有些人就該死,可他們活得比誰都好,這個世界從來不朝人希望的那樣兒變,你希望什麼它準往反著走。今天它說這人是你爸,你就信了,明天它準反悔。它倒不是光和我作對,對誰都一樣。拿我媽來說吧,她現在誰的老婆也不是,不用希望誰怎麼樣,可她還有我這個讓她躲不過去的兒子。她希望我好,我偏偏就好不了,等哪天我進去了,要不就讓威哥殺了,她就會發現我發現的道理:不要希望。或者反著想。有人管這叫自我欺騙,我覺得自己騙自己總比受別人騙強。可大夥兒都不樂意,寧願受人騙,也不捨得騙自己。這就叫賤,活該倒黴。

以前我不怎麼注意我媽,吃了張峻嶺那頓餃子我不由注意她了,發現她的臉上皺紋多了好些,想想她真可憐,馬上就要發現自己的希望全落空了。

我媽和口琴,她們倆都是女的,女的和女的真太不一樣了。我媽那麼傻,一點不覺得自己是女的,口琴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讓人覺得是母的。我要滅了她!讓張峻嶺抱著死屍樂去吧。

下雪了,雪片落在眼球上,冰涼冰涼,很舒服。我站在大街上,東張西望,心裡下著決心,今天,要不然就明天,反正越快越好,來它個一了百了。可我腦子裡有點亂,一時難以決斷,只有繼續往前走。

大雪紛紛揚揚那麼潔白,一落到地上就變得溼唧唧黑乎乎的,汽車不安地亂按喇叭,街道響成一片。我集中精力考慮方法問題,有好多種方法,刀子,繩子,放火,煤氣……

有一回,威哥和幾個哥們兒攔住一個他們學校的,讓他掏錢,那傢伙又瘦又高,兩隻手插在兜裡,結結巴巴,一個勁說不是他的錢,是他媽的錢,說來說去老那麼兩句,嘴唇直哆嗦,臉比白紙還白。我當時也在場,心裡著急得要命,真想一槍斃了他得了。

現在我忘了那小子到底掏了多少錢,也許一分沒掏,放他走了。這樣的事也有過。我拼命想想起來,似乎他掏沒掏錢非常非常重要,弄到最後我也不知道自己希望什麼,是希望他沒掏還是掏了。

天慢慢黑了,雪還在下,下到地上也是白色的了。我好幾次差點摔跟頭,結果真摔了個大跟頭。我坐到地上,手抓了一把雪,心裡一陣激動,就坐在那兒捏呀捏呀,捏成了一個雪球。我本來想砸公共汽車,接著又想砸騎車的,後來又想砸商店,砸小汽車,可砸的東西太多啦,我一直猶豫不決,最後我的手失去了知覺。

我終於想出一樣好傢伙,槍。他媽的那傢伙往外一掏,整個一個黑社會!雖然我還算不上黑社會,可黑社會也是從白社會進去的呀。再有一條,不是人人都有地方弄到槍的,可我行。

我一激動,腦子轉得跟飛輪似的,直冒火花。頭一件事兒,把我媽的鑰匙拿到手,這很簡單,跟玩一樣,然後去自由市場那個攤兒,不,那地方我媽老去買菜,六里鋪百貨商場門口也有個配鑰匙的,不然上我們那邊更保險。配好了我媽的鑰匙就是姥爺的鑰匙,這可難多了,只能是晚上,等他睡著了。想到睡覺我忽然心頭一喜,我媽說她不自由,就因為姥姥姥爺一輩子當兵養的毛病,非得聽著起床號起床,聽著熄燈號睡覺,早五點半晚九點半。

他們不看電視嗎?她說看,就看新聞聯播。我說那更好,你看唄。

沒門兒,還不夠聽他們囉嗦的哪!乾脆睡覺。

睡不著怎麼辦?

愣睡唄。

我媽愣睡了一年多,我來了她才不愣睡,自由睡了。

那把槍就放在姥爺屋桌子的抽屜裡,是他從一個師長手裡搶的,上面刻了一行小字兒,紀念什麼什麼戰爭,109。我媽告訴我109是個團,姥爺的團,那把槍她說是勃朗寧。既然叫外國名兒一定錯不了。我的計劃是先配好鑰匙,等白天老頭兒老太太逛菜市場我穩穩當當就把槍拿到手了。

我順利地拿了我媽的鑰匙,配好以後給她往床上一扔,她就以為是她自己扔的,又收到包裡。我又順帶著問了問情況,她說現在姥姥也有點愣睡了。我假裝逗樂問要愣多長時間?她說愣到十點十一點吧,什麼時候等姥爺也愣睡了那就好玩了,說著她哏哏笑起來。看來得抓緊時間。

我媽一邊鋪床一邊哼哼,哼的是一首她小時候唱的歌,什麼小鳥在前面帶路,風兒吹著我們,我們像春天一樣……

我心裡有點亂,媽,就你,還春天哪!她掃了我一眼,接著唱起鮮豔的紅領巾和美麗的衣裳;我越聽越不安,媽,問你個問題。

她不唱了,等著我。我要是不在了,你怎麼辦?

你要上哪兒?

哪兒也不去,說著玩。

那有什麼怎麼辦的,我這輩子就這樣了。

為什麼?我忽然不服氣起來,你可以再找個人,我說,男人有的是。

你怎麼知道?她上上下下打量我,王高,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我?可惜,沒人要我。

我媽愣愣地看著我,好像在琢磨我的話。那,那咱倆不是一樣了嘛,也沒人要我。她說這話時又自然又真誠,弄得我挺不好受。我要你。我衝口而出,說完就覺得是胡說八道。

我媽用手神神床單,抬起頭眼神亮閃閃的,王高,你要有點兒出息,將來讓他們看看,聽見嗎?

我點點頭。

懂嗎?

我又點點頭。

她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麼,可沒說,過了一會兒又哼起那支歌來,什麼小鳥哇,春天哇,花園兒哇……

就在我準備採取夜間行動的時候,蔡小妹找我來了。她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了一個女孩兒。我一見那女孩兒就傻了,那不是龍生他妹嘛。

龍生他妹長得和他實在太像了,只是比他頭髮長,個兒矮點兒,是個女的。我不由瞪大眼睛盯著她,看得她直臉紅。

蔡小妹很懷疑地望望我,你們倆認識?

對,我認識她哥。

她沒哥。

她有,叫龍生。是不是?

龍生他妹有些奇怪地望著我,忽然笑了,一笑的模樣更讓我差點兒暈過去。我早就有這樣的發現,世上有些人,不分外國人中國人,也不分男女,會長得很像,你一眼看見一個人就猛然想,這人像誰,我怎麼見過呀!結果想來想去,想得要發瘋,最後總算想出來這個撿破爛的老頭子是你在電視裡看見的少林寺老和尚,廣告裡的那個金髮美女是化肥廠和我媽一車間的劉大辮子。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長得和龍生這麼像的人。她笑起來兩眼眯眯的,圓乎乎的臉像個發麵糰子,嘴唇有點厚,眉毛像月牙那麼彎著,有點像女的。不對,她本來就是女的。

小靜,我怎麼不知道你有哥,他瞎說哪吧!

沒。我有個表哥。

她這麼說倒真叫我想不到,可我立刻就接過話茬,你哥好嗎?

她微微愣了一下神兒,挺好的。

他現在幹什麼呢?我不甘心,又問。

原來幹什麼現在還幹什麼。她倒挺會說。

你什麼時候見著他的?他還那麼胖,跟口豬似的?我忍不住繼續挑釁。

這個叫小靜的再也憋不住吃吃笑了,蔡小妹掃了她一眼,她笑得彎下了腰。

好哇,你騙我哪!蔡小妹尖叫起來,伸手要打她,小靜就躲。兩個人圍著我繞了八百多圈,繞得我暈頭轉向,心裡樂滋滋的。

後來蔡小妹問我誰是龍生?我不想告訴她,可是看在龍生他妹的面上我說了,說完心裡就堵得慌。小靜和蔡小妹合租一間屋,她在一家美容院給人洗頭。我問她洗一個頭多少錢,她說要看什麼樣兒的頭了。我說要是我的哪?她撲味又樂了,她愛笑這點也像龍生。蔡小妹打斷我倆的談話,問我過得怎麼樣,她一直想來找我玩,可又怕我去深圳了。

去深圳幹嗎?我一下都沒明白,立刻又想起來了,對對,你找得太及時了,不然我就走了,我看著蔡小妹的表情,覺得效果不理想,馬上又加了一句:上香港去。

這下立馬見效。你要上哪兒?!香港?!!

對,香港。

去幹什麼?

玩呀。

她兩眼放光,羨慕地望著我,望得我都有點堅持不住了,趕快問她過得怎麼樣?

我問了許多問題,包括她們每天吃什麼,幾點上班幾點下班幾點睡覺,有沒有禮拜天,休息不休息,洗一個頭能有多少錢,累不累,打不打算回家?老闆對她好不好?問著問著突然發現蔡小妹不見了。

她拿著一塊烤白薯,遠遠地落在後面。

咱們過去吧,小靜說,一邊衝蔡小妹使勁揮手。可她老也看不見。

等等。我叫住小靜。

她扭頭等著我,面帶微笑,嗨,你要不說話我可走啦。

我一時衝動,想告訴她不是明天就是後天,我就要有把槍了,到時候……,當然我什麼也沒說。

我請她倆到飯館吃飯,要了一盤煮花生米一盤小惠拌豆腐一盤四川泡菜,我是算著口袋裡的錢要的,當然還要了兩瓶啤酒。不一會兒她們倆就吃得哆哆嗦嗦,我鼻子也吸溜吸溜的。蔡小妹好像又高興了,說香港有這有那,有條女人街,東西很便宜,我說去香港要買就買金子,因為假貨少。她立刻把右手舉到我眼前,你看我這個是真是假?

她帶著一個又大又粗跟頂針似的傢伙,不可能是真的。

我說了,她就看著小靜吃吃笑,小靜也笑,兩個人衝著我笑個沒完,笑得我都膩歪了。

告訴你吧,是真的。

扯。

瞧,他還不信,她撇撇嘴,你跟他說。

小靜告訴我這個戒指是蔡小妹她叔的,給她戴兩天玩玩,是真的。

給,好好看看,別到時候真假不分。

我把那個老大的頂針套到小拇指上,在陽光裡那傢伙黃澄澄的,說不出好看還是難看。這就是金子,金子就是這德行的。

你戴著吧,小妹大方地說,等走的時候再還我。

上哪兒?我問。

香港呀!

我差點讓一口啤酒噎死,玩了命地咳嗽,就差把心肝兒肺吐出來了。兩個女孩兒又拍又捶,一陣緊忙活。吃下牛肉拉麵身上暖和了,我們站在馬路邊又聊了半天,因為我不怎麼想走。可小靜說她得上班去了。

蔡小妹拿眼睛瞟著我,你呢?她似乎有所期待,可我突然沒了心情。

我說我也有點事兒,等從香港回來跟她聯繫。我一邊說目光卻從小靜臉上掃過,不由地擠了擠眼睛。

她笑著,很平和又很狡猾,我弄不清她是不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也許她是裝糊塗。她不是龍生,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誰。可我覺得有點喜歡她。

我假裝匆忙地轉身離去,走出一段路忍不住扭頭看了看,只見她倆親密地挽著胳膊,邊走邊說邊樂。我心裡忽然彆扭得要命,倒不是在乎她們議論我什麼,而是覺得世道不公平。我想像著身邊有個伴兒的感覺,想象小靜挽著我的胳膊,想來想去不對勁兒,倒不如蔡小妹挽著我更合適。我可以逗她,騙她,想怎麼騙怎麼騙,只要她高興就成。和小靜能說什麼呢?說我爸是個三八蛋,這輩子我都不想再搭理他,我媽是個倒黴蛋,我一點法子也沒有,只有隨她去。這些話想想都難受,有什麼可說的呢。

我接觸的妞兒真是不多,喜歡的一個沒有。我覺得她們有一個算一個,都差不了多少,都犯一個毛病,喜歡受騙。你要是不騙騙她們她們就覺得你這人沒意思,不值一理。你要是和她們說實話那就傻逼了。說到這兒還是女的聰明,人家就懂得自我欺騙這一套,玩得還挺好。我也聽說過玩得不好的,可是沒親眼見過。也許我媽算一個,她根本不會玩。等有閒心的時候我也許故意當回傻逼試試,看看效果如何,現在可沒功夫。

有一會兒小靜的笑臉老在我眼前晃悠,弄得我心裡亂糟糟的。要是龍生真的有個妹妹就好了,那我就把她當成我的妹妹,一輩子養活她,對她好,什麼都給她,她想要什麼我都給她弄到手,一輩子什麼事兒也不幹,就幹這個,那樣兒該多好啊!

屋子裡真叫黑,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這可不是形容,我真把手舉起來了,可看不見它在哪。我覺得自己就像個瞎子,原來人要是瞎了還真不好辦,不敢動,就覺得一動準撞上東西。

屋裡真他媽暖和,有股說不出的幹木頭味兒,我站著站著都有點兒犯困了。過了得有好幾千年,耳朵漸漸聽出嘀噠嘀噠的響聲,眼睛模模糊糊看見一塊灰乎乎的方框子。我琢磨了半天,總算琢磨出那是廚房裡的窗戶。

我記得姥爺的屋子在廚房右邊,要不就是左邊,好像還是右邊,就開始往右摸,腦子裡忽然想到一個問題,老頭兒把鑰匙放在什麼地方呢?我並沒有糊塗到連想都沒想過這問題,但是我得承認想得不太多,沒想明白。現在我越想越心急,伸出去的手猛然排到什麼東西上,一陣劇痛,眼冒金星,他姥姥的我的手腕子呀!

我渾身冒汗,眼淚都出來了。就在這時燈光大亮。姥爺穿了件背心兒,光著兩條腿,頭髮蓬亂,手裡死攥著一個玻璃瓶子,正要往我頭上砸哪!

我總算能大叫出聲了,哎呀媽呀!疼死我啦!

沒想到人的手腕子長得還真結實,居然沒有折。可是比折了疼一百倍,我呲牙咧嘴,眼淚橫流,別的什麼也顧不上了。

姥爺鎮定地拿來雲南白藥,別說,還真管事兒,我立刻就活過來了。他緩過神兒把衣服穿好,這會兒功夫足夠我想出對策。

我說我媽說明天要出差,可我發現她把鑰匙拉在家裡了,我來給她送鑰匙來了。這話應該說合情合理,沒什麼大毛病,可是天下就有這麼巧的事兒,我話音剛落,有人用鑰匙擰開了大門,走進來的不是別人就是我媽。

咦,你怎麼在這兒?她驚訝得直揉眼睛。

沒等我開口,老頭兒就說,你也太粗心了,鑰匙丟了都不知道。

什麼鑰匙?

咦,你是怎麼進來的?老頭兒糊塗了,不,應該說他明白過來。

用鑰匙開的哇。這不是嘛。

這麼一來配鑰匙的問題立刻暴露了。接著就是要我交代為什麼偷偷配鑰匙。

我沒有準備,靈機一動忽然衝著我媽去了,咱家跟冰窖似的,你倒是一冷就往這兒跑,我怎麼辦,想凍死我呀!你能來我怎麼就不能來。

這麼個理由誰也沒想到,連我自己也沒想到。可我說的句句是真話,絕沒半點兒假。加上這屋子裡這麼暖和,說的時候心裡真覺得有點委屈,連聲音都哆嗦了。

我以為你今天不回來了。

我就是回來你也不生火呀!

那誰知道你回來不回來,再說我不也凍著嗎!

怎麼,你們冬天不生火嗎?

對了,我媽懶得生。

你就那麼懶嗎?

他老不回家,回來也那麼晚,乾脆鑽被窩得了。

那你自己呢?

我,我能湊合。

怎麼湊合?

她老逛商場。

瞎說。

誰瞎說了,你告訴我的。

那你讓我一個人在屋裡幹凍著,等著你呀!

我還盡幹凍著哪!

我手凍著的時候比你多多啦!

開玩笑,豈有此理!你為什麼不生火!

生了,到晚上就滅了。

這叫什麼話?你們過的是什麼日子?!啊!

老頭兒把生火問題一下上了綱,我媽臉上有點掛不住了,說那是她的家,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沒礙別人的事。她的態度把她爸惹急了。

我問你,你是人還是豬?

什麼意思?

我就問你這句話,你回答我。

當然是人。我替我媽回答了。

我沒問你,問的是你媽。

是人。我媽大聲說。

誰呀?姥姥搭了句茬兒,睡眼惺忪地從裡屋走出來,迷迷糊糊看著我們,我們也看著她。

我媽“撲哧”笑了,我也想笑,可手腕子還很疼,沒笑出來。

姥爺看著我媽,臉色發白,你還笑,你有什麼可笑的?我都為你害臊!

我怎麼了?

你看看你們倆,半夜三更到處亂跑,簡直就是盲流嘛!

我媽伸手就來拉我,走,王高,咱們走。疼得我差點暈過去。她嚇壞了,問我是怎麼搞的,這下又轉回到配鑰匙的問題上。姥爺指出,大半夜,一不敲門,二黑著燈,三偷偷摸摸,這種行為像什麼人,他讓我自己說。

我當然不說。他替我說了:小偷!

他回的是他姥爺家。

哼,我不認他這個孫子。

你不認他也是,這是事實。

我還不認你哪!我激動得聲音發抖。

那你幹嗎上我這兒來,幹什麼來了?你說呀!

我想大吼一聲,我要拿槍崩了你!可是上下牙咬得太緊了,一下子都分不開。我媽又要拉著我走,老頭兒怒火萬丈,大喝道:站住,高紅軍!

我媽的臉一哆嗦。姥姥看看老頭兒又看看我媽,就是沒看我。別生這麼大氣,有什麼話好好說,好不好?

姥爺呼嘯呼味直喘氣,對,是該好好說說了。好多話我一直憋在心裡不願意說,當初我就堅決反對那個姓王的混蛋,第一眼看見他我就覺出他不正派。事實證明怎麼樣?我是對的。現在看來有其父必有其於,看看他的兒子,他們之間是有遺傳基因的,這是科學。

他說話時不斷嚼著我這個物證,一臉的得意洋洋。我又急又惱,我自己的事兒就夠麻煩的了,還要把王繼良也栽到我頭上,別操你媽了!

誰說我是姓王的兒子?他不是我爸!我爸姓張,叫張峻嶺!

一句話把他們鎮蒙了。我媽多少年隱瞞的事情,”讓我這句話全捅出來。

姥爺姥姥全傻了。這世界對他們太狠毒,居然讓我和我媽這樣的人和他們發生關係,真是天大的冤枉!他們倆結結巴巴問來問去,你看我我看你,姥爺想埋怨姥姥,是她生出我媽,姥姥還想埋怨他呢。最後總算弄明白誰埋怨誰都晚了,眼前的這兩個怪物是沒法子消滅的,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他們一下子洩了氣,姥姥哭了,姥爺板著臉,像是失去了知覺。屋子裡鴉雀無聲,靜得嚇人。

你為什麼早不說?他困難地看我媽一眼。

說有什麼用,已經發生的事兒了。我媽的手指在沙發扶手上劃來劃去。

那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

那他就不是那個姓王的兒子。

那他也是姓張的兒子,她冷笑了一聲,他總得是誰的兒子吧。

說得好,我都想給她拍巴掌了。屋裡又是半天沒人說話。姥姥擦擦眼睛,嘆了口氣,你說說,你怎麼就這麼倒黴,找的兩個男的都這麼混蛋。

因為混蛋太多。

放屁!姥爺猛地抬起頭,兩隻眼睛紅通通的,問題出在你自己身上,是你太糊塗。他往前欠欠屁股,舉起一隻手放到太陽穴上,用指頭在那個地方戳來戳去,你自己好好想想,什麼叫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還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說的就是你這樣的人,還有一句話是,對了,一丘之貉,狼狽為奸,這都是什麼意思你知道不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就會和什麼樣的混蛋……,他他媽的又緩過勁兒來了。我可再也不想受了。

你們憑什麼說我爸混蛋,我爸是幹什麼的你們知道嗎?

他幹什麼?姥爺擰著脖子問。

他乾的事兒多啦,他是經理。

王高,說什麼說!我媽想阻止我,我才不聽她的哪。只聽姥爺從鼻子眼兒裡冒出兩股涼氣,經理?他扭過臉不準備理我了。

他是共產黨員!我忽然明白該怎麼說了。

老頭兒的腦袋立刻轉了回來,一臉的驚訝,是嗎?他是嗎?

當然是了。他還是先進工作者,勞動模範哪!

勞動,他勞什麼動?

他給咱國家掙了多少錢你猜得著嗎?我頓了一下,一億!媽的,我可能說得太邪乎了,他們大眼兒瞪小眼兒,死盯著我看,我連忙往下說。他還要讓我上大學,說學了知識能為國家多做貢獻。

我媽不由站起來。那你為什麼沒去呢?姥姥頂真地問。

我爸怕我走了,我媽傷心。他老跟我說要我孝順我媽,他還給過我錢讓我給我媽買東西,可我自己給花了,都沒敢告訴他。

我媽已經走得離我很近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望著我,可我不受干擾,照說不誤。

我爸對他父母特好,老帶我去看爺爺奶奶,他們住的房子都是他給買的,比這房子大多啦,特高級。

那他是有錢,姥姥說,咱們這就挺好,姥爺接了一句。

我爸掙了錢盡贊助別人,贊助學校什麼的。

我們也贊助過。殘疾人他有沒有贊助?有。貧困地區?有。革命老區?讓我想想,也有。我爸乾的好事兒多啦,都上電視了。他還是自學成材,好多國家都請他去,美國日本意大利,可他都拒絕了,說不去。

為什麼?

不為什麼,他愛國。要不人家怎麼選他當代表哪!

什麼代表,人民還是黨的?

都是,又是人民又是黨。

我還想往下編,因為我覺出他們聽得挺來勁兒,而且我想起來還有個地方叫政協,那兒的人不叫代表叫委員;這時我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怪嚇人的,連忙轉過臉,那是我媽。只見她的嘴哆嗦著,臉也開始拍,越抽越厲害,都不像個人樣兒了,嗓子眼兒裡一個勁咯咯地倒氣兒。

她這是怎麼啦!我納悶兒極了。我媽總算喘上一口氣,猛然爆發出極為響亮的嘎嘎嘎嘎的聲音,媽的,原來她這是笑哪!

她笑得前仰後合,笑得頭蹌地,兩腳亂蹦噠,她簡直就是瘋啦!

你、你、你、你,她笑得都哭了出來,用手指著我的鼻子,你、你、你、你、你太逗啦!笑、笑、笑、笑、笑死我啦!

我媽又哭又笑,渾身顫抖,鼻子眼睛嘴七扭八歪,都要從臉上飛出去了,這輩子我還沒見過這麼種笑法兒哪!她實在太痛苦啦。看著我媽那副沒法兒形容的模樣,我他媽也忍不住了,也笑開了。沒錯兒,這件事兒是可笑,實在能把人逗死!我正笑得起勁,我媽朝著我就衝過來,我趕緊一把拽住她,不然她準得撞到牆上。她撲到我懷裡,一個勁兒直哎喲,我也有點受不住了,覺得笑真不是什麼好玩兒的事兒。

結果我們光顧笑了,等覺出事情不對頭已經晚了。

姥爺臉色鐵青,手指頭直哆嗦,你們倆給我滾,滾出這個家,我再也不要看見你們。滾!

這個老頭兒簡直兇惡萬狀,刺激得我不由問道:你先滾一個,教教我。

王高,別,別這樣。

那你會滾?你滾一個給我看看。我對我媽說。

有什麼難的,不就是,就是滾嗎……,我媽的話還沒說完就又笑開了,我也跟著笑。我們母子二人瘋瘋傻傻,像兩個神經病,真夠現眼的,連我們自己都看得一清二楚,可就是沒轍,真要了我們的命了。

爸,爸你,你……你別生氣。我實在,沒,沒法兒……哎唷我的媽呀,快救救我王高……

只聽“啪”的一聲脆響,玻璃杯摔在了地上,摔得粉碎,這一手靈極了,我們猛地止住笑,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四秒鐘五秒……,我媽的嘴開始噗噗往外吹氣,姥爺的眼珠子瞪得要掉出來,說不出話,抓起一個杯子朝我媽扔過來。我媽一閃身,杯子從她耳邊飛了過去,飛向電視,正砸到屏幕上。

屏幕裂開來,四分五裂冒白煙兒,我媽回過身看著電視機渾身亂哆嗦。這時我覺得我媽有點不對勁,想幫幫她又不知道怎麼幫,就走過去抱住她的肩膀,媽,媽你怎麼了?她想掙脫我,用力把我推開,別管我,別管!讓我笑,我願意……

可她已經笑不出來了,她的力氣都笑光了,咧著嘴,手扶著電視一口口倒氣。姥爺姥姥都怔怔地看著她。

我,我看看,它壞沒壞?她說著去按電視開關,屏幕上很快就冒出人影兒來,不過那些人都在水裡泡著,說話亂跑調兒,手腳一動都跟麵條似的,這下又糟了,我媽又要笑,她剛剛噴出兩聲哈哈哈,就停住了。我從她的眼睛裡看到害怕的表情,連忙轉過頭去,只見姥爺的身體一個勁兒往後繃,都快彎成弧形了,嘴角兩邊冒出一些小泡泡,小泡泡堆積成白色液體往下流,姥姥驚慌得聲兒都變了,老高,老高你怎麼啦?你說話呀!老局……

爸!我媽張牙舞爪衝上去,掐住姥爺的鼻子和嘴唇之間的地方,狠狠地掐呀掐呀掐,姥爺的身體慢慢地沉重地向後倒下去,倒進了沙發之中。

救護車尖叫著,把姥爺拉走了,姥姥和我媽都跟車一起去了醫院,她們把我忘了。

幫忙的人散了,樓道里空空蕩蕩,單元門大暢四開,等著我進去。我就走了進去,進去以後轉過身“咔噠”關上門。

電視裡一大堆身穿軍裝的男男女女正在大合唱,從他們飄來移去的嘴裡實在聽不出唱的是什麼,一股股忽高忽低的聲音伴隨著一小股一小股的白煙兒從電視機裡冒出來。我想把電視關了,怕它爆炸,可開關不管用了,我只得拔掉插銷。白煙兒慢慢地不冒了。

屋裡很安靜,讓人覺得不對頭,好像有人在看著我。我把四間屋子巡視了一遍,姥爺的床上亂糟糟的,被子都掉到地上了,我走過去想把被子撿起來,不知怎麼搞的卻躺到了床上。

我躺在姥爺床上,心裡緊繃繃沉顛顛的。都怪我,是我惹的禍,要不是我,姥爺這會兒正躺在這兒呼呼大睡呢,大肚子一鼓一癟一鼓一癟,就像這樣。我越琢磨越難受,不由想縷出個頭兒來,就是說這些事兒到底是怎麼發生的?縷呀縷,幾下子就縷到姥爺自己身上。事情很簡單,沒有他就沒有我媽,沒有我媽就沒有我,沒有我也就沒有這些倒黴事兒。可是也不這麼簡單。他有了我媽也許並不要緊,只要我媽不碰上張峻嶺,就沒事兒。就算躲不過張峻嶺,也別再碰上王繼良。姥爺他們剛才就是這麼個意思,他認為這事要怪也怪我媽,怪不到他頭上。這樣一來我就想,那不如王繼良沒出生,那個混蛋東西。這就得怪我爺了,不然也是怪我奶奶。最好壓根兒連他們都沒出生,那就最保險了。可我突然想,那龍生也就沒有了。不行,絕對不成。可是也不見得,龍生反正已經沒了。

我心裡一陣煩亂,爬了起來,四處轉悠,打開一盞盞燈。廁所裡,雪白的澡盆在燈光下很是耀眼,水龍頭滴嗒滴嗒,沒關嚴。我伸手去擰龍頭,發現水是熱的。

我放了滿滿一大盆熱水,脫了個精光,躺進澡盆裡。熱乎乎的水包圍著我的身體,真舒服啊。這時我腦子轉動得順溜多了。

我已經出生,正在這兒洗澡,所以沒什麼可想的了。我也不願意事情搞得這麼亂七八糟的,這能怪我嗎!要說倒黴我比他們倒黴,要說中風該我中風,要抽瘋也該我抽,我他媽的怎麼就好好的呢?找誰說這個理呀!可也許我天天都在抽瘋,只是我不覺得。

電話鈴響起來,是我媽,她想起我來了,告訴我姥爺正在搶救,讓我彆著急,她的聲音有點哭咧咧的,你好好的,好好的別鬧,就像我是個小屁孩兒。放下電話我回到澡盆裡,不知不覺流起了眼淚,眼淚噼滴啪嗒落進水中,我擰開熱水龍頭,水越來越熱,騰騰的蒸汽把我淹沒。

半個月後姥爺從醫院回家了。又過了一個禮拜,我到109團去當兵。我的生活從此變成了另外的樣子。

1997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