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梅冰失眠了,胡適效的影子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她弄不明白自己了,他究竟有什麼樣的魅力讓自己這樣輾轉難眠呢,自己怎麼會想著一個認識不久的男人了呢?她找不出理由。窗戶外面,灰濛濛的天上掛著一輪圓圓的月亮,像是一個大鏡子。面對著這面鏡子,她覺得自己的臉熱了,紅了。
梅冰出身於書香門第,父母親都是大學的老師,都是要強有個性的人。兩個老人現在倒是互相體諒互相寬容了,但年輕的時候就像一對大孩子,能為一件東西的顏色是洋紅還是桃紅爭論不休。自小梅冰不絕於耳的就是父母的爭辯,她煩透了,早早就想離開家。可造化弄人,她考取的竟然是父母執教的大學,出於對父母的尊重,她只得按照他們的意圖住在家裡。大學畢業的那年,母親把跟著父親讀研究生的于傑推到她面前,她沒有太多考慮就接納了,她渴望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小天地。
在和于傑正式交往的前一天晚上,母親把梅冰叫到了臥室。
“冰兒,你今年二十二了,不小了。該找個對象了吧?”教政治的母親生性剛強,今天晚上,在女兒面前卻是個慈祥的媽媽,她用溫柔的目光注視著女兒,似乎才發現女兒出落得如此美麗,不禁面帶驕傲之色。
梅冰被母親的話說得一愣,太陽打西邊出了,老兩口不讓她住校的目的,就是看著她不讓她早戀。四年來,愛慕的目光不曾間斷,情書撕了一封又一封,理由就是父母親不同意她早戀。這個理由傳到班裡,一時還成了笑柄,大家戲說她還是個洋娃娃,一個還在父母懷抱中的娃娃。其實梅冰心裡清楚,真正的理由是她心中的白馬王子至今還未出現。她正好藉著父母親的由頭去擺脫那些糾纏。沒想到媽媽竟然在她大學還未畢業時,就主動給她介紹對象了。梅冰很是吃驚。
“嗯,是這樣的。”母親也看出梅冰的驚訝,“跟你爸爸讀研究生的于傑,你有印象吧?”
梅冰點點頭。這個于傑經常來,一來就幫媽媽幹活,嘴巴又甜,總是梅師母長梅師母短的,怎麼能沒印象呢?而且,他還是他們學校屈指可數的帥哥之一。梅冰班裡還有兩個女孩暗戀他呢。但也僅僅是有印象而已,梅冰和他幾乎沒有說過話,見了面也只是點點頭。爸爸媽媽的學生太多了,車水馬龍似的川流不息,梅冰也只能把他們當作一種風景。
“他對你印象很好。你爸爸說,他很勤奮,在學業上很鑽研,而且,為人也好,在班上是班長,還是黨員。他今年研究生也要畢業了,極有可能留校。我們只有你這麼個女兒,當然希望你留在身邊。你爸爸覺得你們挺合適的,你看……”
“媽,我對他沒有感覺。”梅冰拖著腔,拉著母親的手撒嬌。
“唉,什麼叫感覺?小資情調。感覺能當飯吃還是能過日子?你這孩子。真正的生活是油鹽醬醋,是平淡和瑣碎,不要把生活想象的那麼浪漫。那會害了自己的。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多。我和你爸爸就是最好的例子,我們是同學,談戀愛時確實很浪漫,婚後不還是照樣吵鬧。所以你一定要吸取我們的教訓,要實際點。”母親心疼地拍打著梅冰的手,“于傑這孩子我看很勤快,也很會料理,你爸爸說他的宿舍非常整潔,收拾得跟姑娘屋子一樣。這一點就比你爸強。冰兒,家務活多磨人啊,媽不想讓你也受這苦,我是被你爸爸逼得沒法兒。”
“媽。這可是你的不對了,到現在還後悔嫁給我爸啊?”梅冰說。
“傻孩子,誰說後悔了。我是想告訴你生活是殘酷的,別把它想象成花前月下。”母親拉著梅冰坐在床前,“我和你爸感情是有的,也有你說的那種感覺的,但是我們的個性都太強了,都是事業狂,對家庭花的精力和心思都很少,讓你受委屈了。”母親眼裡湧出了淚花。
“媽,別這麼說。”梅冰用手擦去母親臉上的淚花。
“所以媽媽發誓要給你找一個能照顧你的人。于傑這孩子我是放心的,她會把你照顧得很好的。”
第二天,于傑出現在梅冰面前時,梅冰竟然沒有一點少女的羞澀,也沒有女友們常說的那種緊張,出奇地冷靜。她很從容地打量著于傑,把這個比她長四歲的他打量得窘迫起來,雙手不安地搓著。婚後,于傑曾問過她,當時為什麼那麼冷靜,梅冰也說不清楚。
于傑確實如母親所說的那樣勤快、能幹,承擔了大部分的家務活。婚後的梅冰出落得比做姑娘時還嬌嫩,不做粗活的雙手,白細,蔥根兒似的,像十幾歲孩子的手,梅冰的一班女同事、女同學羨慕得眼紅,見到梅冰都想狠狠地捏她一把。梅冰的父母更是喜不自禁,他們總算為女兒找到了一個如意郎君。梅冰很幸福,大家都這麼說。
梅冰自己卻沒有太多幸福的感覺,包括蜜月裡。
梅冰認為蜜月應該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少女時的梅冰就曾為自己設想過浪漫的蜜月之旅。和心愛的人兒,坐著馬車在山谷林間隨意而行,傾聽林中的鳥鳴,欣賞山間的野花,月光下,手挽著手在溪邊漫步,近聽潺潺流水,遙看月中嫦娥。想象是美妙的,可只能是想象,她真正的蜜月是在焦急和匆忙中度過。
短短的一個星期,于傑帶著她到了北京,又去了承德、秦皇島。于傑說,機會難得,一定要多看幾個地方。他起早貪黑地拖著梅冰不停地趕路,下了火車又上汽車。回來之後,梅冰腦海中印象最深的就是趕路、趕路、再趕路。她心裡湧現一層淡淡的苦惱,這種苦惱像雲一樣變化莫測,像風一樣使人暈頭轉向,說不清也抓不住。有一點她可以確定,這絕不是她理想中的愛情。不是,絕對不是。他們之間沒有寶玉、黛玉的一見鍾情,沒有梁山伯、祝英台的纏綿悱惻,也沒有王昭君、呼韓邪的牽掛思念,更沒有卓文君、司馬相如的激情,一切都是那麼平淡,那麼瑣碎。與其說他們是一對愛人,倒不如說他們更像一對生活伴侶。
梅冰也曾試圖和于傑談談未來,談談愛情。她把保留多年的曹禺的話劇本《王昭君》給於傑看,並告訴他王昭君對自己的影響。于傑不到半個小時就翻了一遍,說了一番她意想不到的話:“梅冰,文學不是生活更不是歷史。你只知道王昭君自請和番,說她和呼韓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也有說王嬙當年出塞並非出於本意。什麼事情的發生都有背景,昭君出塞也是有原因的。你分析一下,她入宮難道不想得到天子寵幸?如果真像傳說中是畫師毛延壽誤了她,那更說明她不是故意躲避元帝,她時刻在等待天子召幸,只不過她機會不好。遠離家鄉,遠離熟悉的環境,隻身去不開化的夷蠻之地,她是心不甘的,是逼不得已的,並不是為了愛情。後來,她從胡俗下嫁呼韓邪之子更是情非得已。你沒有看過《昭君怨》吧?那可又是另一個調了。你呀,不要被這些虛無的情啊愛的迷惑,生活是需要腳踏實地的。”
于傑還要梅冰少看小說,多讀實用的東西。他本人就是個實際的人,他在生活中有章有法,家裡被他安排得就像學校一樣,有嚴格的作息時間。就連夫妻兩人什麼時間散步,去什麼地方散步,什麼時候看電影,看什麼電影,都是有計劃有安排的。梅冰曾戲言道,這哪兒是家嘛,從辦公室出來,就又到了課堂。只有等到于傑進了書房去鑽他的舊書堆,梅冰才算有了自己真正的空間。好在於傑本人沒有太多的愛好,需要安排的時間也就不多。對專業如此鑽研的于傑,假如能多用一點心思研究一下梅冰,研究一下女人,研究一下人性,研究一下人類的情感世界,假如他能仔細觀察,假如他能看穿她的心思的話,哪怕只有一次,她也會覺得幸福無比,千言萬語就會立刻源源不斷地從心頭湧出。可是,她期待的東西一直沒有出現,梅冰覺得他們生活上越接近,心理上的距離反倒越來越遠了。
苦了梅冰,在對愛情有了那麼多的憧憬之後,生活卻給了她一個不溫不火的愛情和婚姻。她認命了,因為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她認命了,所以她過得很平靜。
然而,今天晚上她卻無法讓自己平靜下來。胡適效離開時的一剎那間,她的腦子竟然一片空白。他走後,他的身影卻又那麼清晰那麼固執地盤桓在她的腦海中。他是那麼容易讓她激動,那麼容易引起她的共鳴。“愛情是沒有因為所以的,是不計較得失的。”胡適效的這句話像錘子一樣敲打她的心。她曾經對最要好的同學說過,她愛于傑可能就是因為他會照顧她,他愛她,所以她才愛他。她和于傑之間有因為所以,有原因有結果。難道說這不是愛?梅冰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于傑和她之間是少了點什麼,這一點連媽媽最近都感覺到了。曾把這樁婚事當作自己最得意之作的梅伯母年前曾鼓動梅冰兩口子春節期間去旅遊。當時梅冰並沒有意識到母親的用心,很不理解,家裡人本就少,他們出去了,父母怎麼辦?媽媽就把她一人拽進臥室。
“冰兒,你們不要管我們了,你們倆的生活是不是也太單調了,哪像現在的年輕人啊。孩子交給我們。和于傑一起好好玩玩。”
“媽,我不想出去,沒意思。”
“你不想和他單獨在一起?”
“婷婷大部分時間在你們這兒,我們不是單獨在一起的嗎?”“媽不是這意思。我是說你們兩人之間是不是應該增加點什麼,怎麼比我們老人的生活還沉悶了?”梅伯母不安地望著女兒。
“媽,不是你說生活就是平淡和瑣碎的嗎?我這樣平淡你又不滿意了。”
“不是我不滿意。我是覺得我以前那個活潑可愛的女兒那麼早的老去了。不是人老,是心老了。”
“是不是于傑對你說的?聽他瞎說。”
“媽不是瞎子。你說你現在除了工作,除了書,你還對什麼有興趣?”
“媽,我工作很忙,你不知道嗎?”
“冰兒,你還是個女人呢。你這個年齡應該對很多東西感興趣,比如說服裝了、美容了、健身了,還有情感方面的需求,你也不能太像我們這一輩子人的生活了。時代不同了。媽媽希望你幸福啊。”
“媽,你不要擔心我,我很好的。”
“你和于傑兩人生活還和諧吧?”
“媽。”
“你別嫌媽嘮叨。媽是過來人,這麼多年來,我真的很少見你有那種幸福和滿足的神情。”
“媽,我三十多歲的人了。你別替我操心了行不行?”
話雖是這麼說,但是,梅冰心裡還是苦澀的。于傑儀表堂堂,一米八的個子,身體健康。可是他們新婚之夜的夫妻生活就失敗了。面對于傑的內疚和恐懼,梅冰表現了最大的寬容和諒解,經過近一個月的磨合,他們才勉強可以。他們的夫妻生活對梅冰來說,體驗快樂的成分很少,更多的時候是出於對於傑的尊重,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她是越來越沒有興趣,甚至於表現出厭惡。當然,這種厭惡只是存於她的心中,她是不可能讓于傑發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