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半個小時之後,胡適效回到了家。
胡適效的家在市委大院。
市委大院畢竟不是老百姓的大雜院,門口有武警的崗哨,代表的就是一種威嚴。他到門口的時候,被哨兵攔住了,要求他出示證件。胡適效平時車來車去,哨兵們見他臉生得很,驗證也就格外地仔細。他也只有耐著性子接受檢驗。
自己家的窗戶已經沒有了燈光,看來家人都睡了。胡適效自己從身上掏出鑰匙,打開鐵門,又打開木門。住在市委大院應該是很安全的,本不需要一道又一道門,但是提防之心是人的本能。
他摸著黑走進洗漱間,簡單地衝洗後,躡手躡腳地來到臥室門口,輕輕一推,門是虛掩的。他正準備摸黑上床,床頭燈亮了,妻子胡麗麗正靠在床上向他瞪眼。
“你怎麼還沒睡?”他走上去想給她攏攏被子,卻被她推開了。
“你什麼時候從北京回來的?”她反問。
“早晨不是給你打了電話說下午的飛機嗎?”胡適效也有點不高興了。
“下午的飛機,怎麼到現在才回來?”
“我在辦公室了。”
“唉,別說你在辦公室,讓我戳穿了可不好。”沒等胡適效說完,胡麗麗就打斷了他的話。
“你檢查我?”胡適效的聲音也高了起來。
“哼,我才沒有那份閒心呢。”胡麗麗不屑地橫了眼胡適效,“董事長打電話來通知你明天上午八點開董事會,要你把材料準備好,他說你不在辦公室。”她越說越委屈,聲音也越來越小,撅起嘴來。
“呵,你不早說。”胡適效又重新給她攏攏被子,“我和考察組的同志談些事。董事長什麼時候打的電話?”
“八點多。你和誰談話用了這麼長時間?”防範是女人的本能,胡麗麗繼續著她的盤問。
這麼巧!可能是剛離開辦公室,李浩就找來了。“你對他怎麼說的?”胡適效放心不下,他沒有理睬麗麗的問題,他關心的是李浩。雖然麗麗的協調、交際能力比自己還強,但是今天有點特殊,她也不知他的蹤跡,怎麼應對李浩呢?這麼晚了,人不在辦公室,妻子也不知道他的去向,李浩會怎麼認為?
“說呀!”胡適效抖抖妻子的手,催促道。
“你也知道著急。”胡麗麗滿腔的幽怨,“我能怎麼說,我只能說你被幾個老鄉叫去吃飯了。”
“聰明。”胡適效高興地拍了拍妻子的臉。
胡適效和胡麗麗的婚姻還是李浩牽的線。
胡適效進廠第二年春天的一個傍晚,李浩神秘地把胡適效從車間帶上吉普車直接到了縣城李浩的家。
胡適效一進門就見一位姑娘背對著門在收拾桌子。
“麗麗,你也在忙?”跟在後面的李浩一聲招呼,使得姑娘一個急轉身,差點和剛進門的胡適效撞了個滿懷,兩人都下意識地往後退一步,姑娘的腰撞到了桌子,胡適效也踩著李浩的腳了。這一折騰把正在廚房的李嫂給驚動了出來。
“適效,來了,快坐下。麗麗,這就是我跟你說的胡適效,正兒八經的大學生。”李嫂看看沾滿油垢的雙手,又指揮李浩給胡適效泡水。
總算平靜下來。
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胡適效這才定下神來瞅瞅他們呼為麗麗的姑娘。圓潤的臉龐,白中透紅,算不得俊秀,但很耐看,個頭不高,長得很壯實。那張臉,經胡適效一瞅更是紅到了脖子。
“胡適效,這是縣委辦公室的小胡,胡麗麗。”李浩正式介紹,“東遠師範學校畢業的。不錯吧,多好的姑娘。”
“李經理。”胡麗麗漲紅著臉拖著長腔調。
“麗麗,咱們把廚房的菜端過來。”李嫂一邊喊著胡麗麗,一邊對著李浩努嘴使眼色。李浩哈哈笑著直襬手,示意她忙她的去。
他們進了廚房,李浩這才給胡適效指點迷津,他們兩口子是在做月下老人。
就這樣,胡適效和胡麗麗認識了。胡麗麗雖說只是中專畢業,但聰明能幹。認識胡麗麗以後,胡適效的生活得到了極大的改善。出身農家的胡適效長年在外,除了食堂就是食堂,偶爾參加一些應酬。現在不同了,星期天,胡麗麗不是把胡適效拖到自己的宿舍,燉這湯煨那煲的灌他,就是帶著魚蝦上胡適效廠裡。凌晨他們一夥也跟著沾光。李浩家也是他們常去的點。李浩兩口都很喜歡麗麗,嘴甜,手也勤,做的一手好菜。一到節假日或是家裡來客人了,李嫂總是一個電話把麗麗叫來了,胡適效也跟著到了。有色公司那幫小青年羨慕死胡適效了,說他命真好。
胡適效也很滿足。他們之間雖然不曾有過“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的狂熱戀情,也沒有“仰頭看明月,寄情千里光”的纏綿,但對一個出校門不久的農家孩子來說,知冷知熱,又能幹又是縣委幹部的胡麗麗不應該是最好的對象嗎?
一年後,他們結婚了。再過一年他們有了兒子。集團總部遷移到東遠市後,李浩出面又把胡麗麗調進了市委辦公室。
“唉,你還沒跟我說你和考察組談話的事呢?”胡麗麗捅了捅身邊的胡適效,她和許多女人一樣喜歡吹枕頭風,關心丈夫的點點滴滴。特別是丈夫擔任集團副總以後,只是市委辦公室副科級幹部的她,徹底放棄了在事業上有所追求的念頭,單位曾準備送她去省委黨校讀兩年制的本科班,為了家,她放棄了,為這事,胡適效很內疚,還耿耿於懷了好一陣。現在,丈夫、兒子是她生活的中心,他們的事對她來說都是重要的,可兒子大了,越來越對她不耐煩,經常以個人隱私為由拒絕胡麗麗的查問,她自然把更多的精神用在了胡適效身上。
胡麗麗用觀察的眼神注視著眼前的丈夫。她知道胡適效每當工作上遇到不愉快或自己的想法不能實現的時候,回家總是表現得焦躁不安的。而胡麗麗知道此時此刻應該怎麼去做。這種情況下,她往李浩家跑得更勤了,一是加深她和李嫂的感情、密切兩家的關係,二是可以從李嫂那裡或多或少地聽到些公司的情況回來再告訴胡適效。這種幫助的潛在力量是巨大的,胡適效曾不止一次地對麗麗會心地微笑,這微笑使她的心靈得到了最大的滿足,她也情不自禁地為自己感到驕傲和自豪,她也更加願意這樣去做了,她必須傾盡全力地幫助丈夫,因為她知道一榮俱榮一損皆損的道理,丈夫的成功才是妻子頭上最炫目的光環。
“都幾點了,明天再說吧,好累。”胡適效是真的累了,連打幾個哈欠。
“不行,我睡不著。”胡麗麗半撒嬌半使性子。
“你呀,”胡適效無可奈何地半坐起來,“臨走前,我不是找他們談了一下嗎?因為時間緊,很多事沒談完,我答應他們回來去談的。就是這樣。”胡適效很籠統地說了一下。他也不是有意隱瞞什麼,但是要讓胡麗麗知道他和梅冰單獨談了這麼長時間,那會生出許多事來。她會把你盤問得昏頭昏腦,一句話,一個動作,她都要追根求源。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胡適效只能挑主要的說。
“都說了些什麼呀?”胡麗麗平躺下來,側身摟住胡適效的腰,漫不經心地問道。她並不是對什麼都感興趣,有些查問純粹是一種習慣性的,但是你必須告訴她,越不說的事她越上心。
“推薦班子成員。我推薦李浩任書記,推薦肖民、陳誠任副總經理。後來,和他們閒扯了一會現代企業管理方面的事。”胡適效以最簡練的語言,把應該告訴胡麗麗的都說了。
果然,胡麗麗沒有任何疑問了。
畢竟是夫妻,胡麗麗從丈夫的言語中感受到了丈夫的無奈。“別想不開,退一步海闊天高,你這一次高風格,李浩能不記住?”她用她的實用性理論開導丈夫,“這次拉你上台也就是個陪襯,不知是誰出的壞主意了,你要是言語上有點不慎重,傳到李浩耳裡,別說這次上不了,下一次也沒你的份了。你在考察組沒亂說吧?”
“胡說什麼呢!”胡適效把妻子的頭從自己的胸前移開。
“現在這幾個副總巴不得你和李浩鬧翻,他們好乘機走到你前面去。你還真以為你有今天靠的是你的工作業績啊,我們單位才來的小青年都知道,四分工作,六分關係。你有今天,也是因為這麼多年來我們兩家關係密切。”她想說的是她和他們夫婦的關係密切,怕丈夫反感,臨時改成了兩家關係密切。她還清楚地記得胡適效唯一一次對她動粗的情形,就是因為她說了一句:“要不是我去找李浩幫你說話,你能這樣?”胡適效平時也承認善於交際的麗麗對他的幫助,但是對胡麗麗做點事就說到嘴上,家庭婦女式的淺薄更為惱怒。
見胡適效不語,胡麗麗以為丈夫被自己說服了,繼續闡述她的理論:“你呀,就愛鑽牛角尖。工作上的事是公有公的理,婆有婆的理,哪有那麼多是非原則,別人不反對,你站出來反對,不是神經嗎?你看你上一次辦的事,虧得李嫂吹枕頭風,否則,你還能像現在這樣滋潤嗎?”
“滋潤?”胡適效越聽越不對味。
“別不知足。和你一起進廠的凌晨到現在不還在下面嗎?好了,睡覺吧。”說完,胡麗麗伸手關掉檯燈,心滿意足地睡去了。
被胡麗麗這麼一通攪和,胡適效反而沒有了睡意。妻子剛才說的“上一次辦的事”近來總是在腦海中出現,反覆地折磨他。
三年前,省政府的一個部門領導為東遠集團介紹了鄰近的錦城市一家瀕臨破產的銅礦,希望東遠集團能把它兼併過來。錦城市政府非常熱情,李浩去考察的時候,都是警車開道,享受省級領導的待遇。
胡適效也是考察組成員之一。在考察的過程中,胡適效就對兩個問題不放心。一是這家銅礦緊鄰著一個國家級的森林保護區,這個森林保護區跨越兩個市,一個是錦城市,一個是寧城市。錦城市政府提出建二期的位置在環保方面就可能存在著大隱患。二是這家銅礦,在外面有許多債務問題,但洽談的時候他們沒有詳細說,甚至是有意識地迴避。
和錦城方面商談前,胡適效把自己的想法和盤託給了李浩,他認為收購這家企業意義不大,弄不好還會有後遺症。李浩沒有表態,只是點了點頭。會談的時候,李浩把二期工程的環保問題提了出來,錦城市政府當場許諾不會有任何問題,承諾這方面的工作他們全權負責,並表示要舉全市之力,竭誠合作,積極支持東遠集團的工作。胡適效提出了債務問題,並說了一個原則性意見,即實行承債式收購,要求市政府出面和有關債權人商量優惠事宜,將來的收購資金主要用於還債,其次用於生產,錦城銅礦要提供全面的已量化的和明確的債務關係的詳細資料,為下一步具體購併操作做好準備。胡適效的目的是為了保證收購資金的合理運用和資產轉讓後的錦城銅礦的正常運營。對此,錦城方面有異議,他們提出首先要確保支付拖欠工人一年多的工資,其次是生產,債務他們可以做工作,通過銀行解決。李浩對此未置可否,在他認為這些只是技術問題,工作深入下去後,形勢會自然明朗的。胡適效卻隱隱約約有一種擔憂,而且不完全是因為債務問題,他知道市政府會把這個包袱推給銀行,東遠不會在這方面有大的損失,他擔憂的究竟是什麼,當時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只是一種感覺。
回來後的董事會上,李浩讓胡適效把考察的情況向大家通報一下。胡適效在通報完情況後,又多加了幾句,把自己的一些想法說了出來。他說:“這家銅礦對我們唯一的吸引力就是它擁有的礦山資源,可那座山的主脈是國家級森林保護區,國家越來越重視環境保護,我不知道當地市政府能通過什麼渠道打通關節。再說,這家企業的管理一塌糊塗,債務他們自己都不是很清楚,肯定要影響工作進程,還有……”
“你呀,還是書生氣。”李浩打斷了胡適效的話。“中央都承認現在是社會轉型時期,市場秩序還比較亂,很多事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樣,合法的不一定是合理的,不一定能行得通,同樣的,合理的、行得通的也不一定就合法。亂世出英雄。人家政府都承諾的事你擔心什麼,他不兌現我不給錢就是了。那座礦山對我們來說是無價之寶,你知道嗎,裡面不僅有銅,可能還有金礦石,這是我們集團要進攻的主方向,以後的競爭就是資源競爭。我們從現在開始的發展方向就是要逐步壟斷資源。”
董事會通過了收購錦城銅礦的決策。
晚上回家見到胡麗麗時,她已得知會議情況,她把胡適效狠狠地數落了一通:“大家都同意,你反對什麼?你和董事長一起去考察的,你這不是明著和他過不去嗎?”
“這是關係到企業發展的大問題。不是和誰過不去的事,我是希望……”
“你希望什麼呀?是不是希望事實證明你是對的,他是錯的?”胡麗麗不容胡適效多說,迅速掐斷他的話頭。“你也不想想,錯了,大家都錯了,誰也沒責任。市場這玩意就是捉摸不定的東西。如果是你錯了,你犟牛有什麼價值?僥倖你對了,你可知道你將失掉什麼?一屋子的笨人,就你一個有頭腦?李浩也不如你?”胡麗麗越說越有氣。
胡適效的火也被激起:“你給我閉嘴,你懂什麼?”啪的,他順手摔掉手中的茶杯,氣呼呼地衝出家門。
那天晚上他在江邊待到了晨曦微露。他仔仔細細地把整個事情的前前後後回憶、整理了一遍,到後來,他也覺得妻子的話不無道理。他回去的時候,見麗麗和衣躺在沙發上,心裡一陣內疚,她昨夜不知道怎麼過的了!他悄悄地走進廚房第一次為妻子做了早餐。
收購工作後來發展得還算順利,董事會決定由胡適效負責整個收購工作。他全身心地投入了進去。債務問題在他的堅持下,逐項核實,並在合同中明確:交接日後顯現或產生的以原錦城礦山為責任人的債務,不再由新組建的東錦銅礦承擔。二期項目也報省政府批准了。省環保局也同意二期項目先行上馬,有關手續隨後辦理。
這是皆大歡喜的結果,胡適效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在拿到二期項目審批書的當天晚上,他就和胡麗麗一起去了李浩家。在胡麗麗的引導和敦促下,胡適效向李浩承認自己不夠成熟,做什麼事都太理想化了,缺少把握整體形勢和大局的能力。
世事就是這麼難料。一年後,二期工程就要投產了,一封匿名信把東遠集團告到了國家環保局。
浩浩蕩蕩的工作組開進東遠集團進行了為期一週的調查後,丟下意見:東遠集團沒有拿到環保評估書就開始施工,違反環保法,不僅要承擔經濟責任,主要負責人還要承擔行政責任。銅礦立即停工停產等待處理。
這意味著這個新建的企業,極有可能關閉。
所有的人都慌了,東遠集團亂了,錦城市政府也亂了,連省裡的有關領導也焦頭爛額。如果關閉,光看得見的經濟損失就是五六個億呀,不僅對東遠集團是重創,對這個不算發達的省份來說也是個不小的打擊啊。在向省政府主要負責人彙報的時候,主要領導問當初決策時有沒有人持不同意見,錦城市分管工業的年輕市長提到了胡適效。李浩的臉,剎那間陰得可怕。在場的胡適效恨不得衝上去捂住那個多嘴多舌的市長的口,他寧肯當初反對的是李浩,而不是自己。
省政府主要領導很注意地看了胡適效一會兒,語重心長地對所有到會的人說:“我們要建立法制國家,大家以後都要強化法的意識。問題出來了,我也有責任。現在我們還得做些工作,把損失減少到最小程度。”
回集團的路上,李浩坐在車內一言不發,下車時,他丟了一句話給胡適效:“你不是不成熟啊。這個項目的後續工作還由你負責。”
在省裡有關領導的直接帶領下,胡適效和省直有關部門及錦城市有關負責人在北京整整待了一個月的時間,總算把東錦銅礦保住了,二期項目也得到了認可,但國家環保局嚴令不許再擴建了,而且要東遠集團在開採礦山之後,立即修山還林。
這是最好的結局,但李浩既沒有在董事會上通報,也沒有對此做出任何評價,他只是讓辦公室把有關文件送給老總們傳閱一下。
從那以後,他對胡適效比從前客氣了許多,以前,他直呼胡適效名字,現在無論是什麼場合,都是胡總相稱了。這種變化,不僅在胡適效心裡樹起了一道牆,別人也聽出點異味了。人們發現李浩外出隨行人員中不是每次都有胡適效的影子了,另外兩個副總,特別是王源的身影越來越多了。
雖然,胡麗麗幕後做了大量工作,奈何江水東去。
近年來,情況有所好轉。李浩心裡也明白,他有很多地方需要依靠胡適效的智慧和能力,但彼此都清楚,再也不能恢復到從前那樣了。
近來常折磨胡適效的倒不是他和李浩的關係,而是他最近看到的一份報告,反映東錦銅礦近期加快開採進程,對森林的破壞非常大。他感到自己對子孫後代犯了大罪,不是他們一再地爭取,用所謂的潛規則,打通各個關節,這個礦就會關閉掉,眼前損失雖然很大,但後代將受益無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