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聯通知我,後天,有個與鄉鎮企業家的聯誼活動,在宇宙大酒店。

負責下通知的小楊還特別告訴我,這次聯誼活動,實際上是讓一個作家認識一個企業家,給每個鄉鎮企業家各攢巴一篇兒反映他們艱苦創業的英雄模範事蹟的報告文學。1—5萬字左右,長短什麼的,還有其他什麼什麼的,由作家本人和企業家面談,面議。這次活動是費盡了千辛萬苦,通過一位已升任要職的原文學愛好者,不,一位官商文三不誤尤其在文學上有造詣的有才氣的作家,才撮合成的。要不,人家企業家能理咱?摟著自個兒的純文學自嘆自賞去吧您哪。

打唱本兒的冒充作家來參加這個盛會的,只有我一個。我之所以能榮幸地受到鄉鎮企業家的接見,不是因為我出身革命幹部家庭—我老爹那種沒品沒級的公社幹部,在這兒算老幾?是個人都比他官兒大—看門兒的還是處級呢!我知道,我是託了兩個人的福。

頭一個是高主任。高主任知識淵博,為人和善,祖上幾輩兒都是北京城圈兒裡頭的人物,特能侃。像陳建功、鄧友梅什麼的,原先都特愛伸長了脖子聽他侃。慢慢的,聽侃的學問見長,直長到比他的學問還大,整天價忙活著山南海北地四處兒給人家侃,也就沒功夫聽他侃了。我呢,老不長進,還有一個毛病,一聽別人侃,立馬兒就不透靈,瞪瞪著眼睛,好像是在特認真特謙虛特誠懇地洗耳恭聽,其實是發呆,連自個兒都不知道心跑哪兒去了。高主任感嘆著聽侃的今不如昔,同時老為我聽侃的專注精神所感動,所以,一死兒地認定我是“孺子可教也”,有屁大的好事兒也想著我。

另一位是梁主席。有一次,梁主席主持一個打本子的作家會議,別人發言,主持人沒事兒,她就張著一雙美麗動人的大眼睛,像探照燈似的,踅摸著打本子作家頭上冒出來的“嗚呼呀”之類的靈感。台上一講話,我就開始犯病,走神兒,直瞪著眼琢磨,她是在調查張寶申的厚嘴唇呢,還是在研究郭啟宏的眼睛片兒呢?還沒等琢磨出來一點兒道道,探照燈照我這兒來了。我心裡一緊張,趕緊衝她陪了個笑臉兒,她也燈光裡掠過一絲絲兒笑意—得,就記住我了。

9點的會,8點多一點點兒,就到了幾乎大部分的作家,還有記者兼作家。滿頭白髮的,禿頂光瓢兒的,拱嘴呲牙的,如花似玉的,一臉清高的,滿臉堆笑的,木木呆呆的,聰明瀟灑的,百家爭豔。9點59分,正式開會,一個一個地輪著大講特講此次活動的重要意義,意義還沒講明白呢,已經是12點30分。

在一片謙讓聲中,開始午餐。鄉鎮企業家們一個個西裝革履,風度翩翩,挨桌兒給作家敬酒,向每個作家訴說久仰大名相見恨晚之苦。作家們放下架子,誠惶誠恐地一遍又一遍舉杯乾杯,感謝企業家們給了他們一次機會……

又過來一位更有派兒更瀟灑闊綽的大企業家。驚得我鄰座的那位78歲仍筆耕不掇的老作家連筷子都掉在了地上,喜得我對面兒的那位記者兼作家的司馬小姐把剛放下的嘴角兒趕緊又扯上來。

大企業家熱情地平易近人地挨個兒給每位敬酒,碰杯。碰到我這兒,我倆一對光兒,我愣了,他也愣了。

“你丫挺的,老三?!”

“呀—”二黑鴨子的老三一聲長嘯,甩開手中的酒杯,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掄起我就轉了一圈兒,“我的哥哥我的哥哥!我以為你丫挺的早混中央去了呢,怎麼還是他媽作家!”

對面兒,司馬小姐都快瘋了,氣得烤鴨杵在了鼻子上,愣把精心收拾了幾個小時的妝給毀了。臭鄉鎮企業家,沒見過世面,沒大猴兒!見著個土老帽的打本子的作家也值得激動,值得掄起來轉圈兒?有本事,衝咱來呀!

“人模狗樣的,怎麼著財神爺沒長眼就讓你發起來啦?”我問。

“我這幾把刷子,你還不知道?”老三倒不裝蒜,“今兒個咱住下來,我先給你大概齊說說,過幾天我派專車來接你,再好好兒聊!寫我,就你啦!”他轉身拍了拍巴掌,鬧哄哄的宴會廳立刻靜下來,“嗨!靜一靜!靜一靜!各位領導各位來賓,各位老師各位朋友,各位小姐各位同行。今兒個本人高興!怎麼著?見著我哥啦!替我高興不您哪?”

居然一片熱情的陪笑聲,還夾著一陣子顯然沒有準備沒有設計的巴掌聲。

“諸位!我提個建議,咱好歹都是文化人兒是不?挺不容易的湊一塊堆兒,別價吃頓飯一抹嘴交情就沒了,風流雅集,得長久點兒是不是?今兒晚上,我請客!請在座的各位,吃完嘍,開‘爬踢’,都別走,走,您那是罵我!我給開房間,單間兒,雙間兒,隨便!公安不查,服務員不擾!明天還有早餐!請大家務必賞臉!”

?一個髒字兒沒有。?“譁—”掌聲如雷。

那時候,誰他媽給老三拍過巴掌叫過好兒?只有掄巴掌揍。

老三專門要了總統套房,我們倆住。進門兒,他順手兒把“請勿打擾”的燈打開,進裡邊兒,又把房間的電話線掐斷。還不放心,又接上電話,給服務檯打了個電話,說今晚有重要公務,嚴禁打擾。

幹什麼呀,神經兮兮的?整個兒一事兒媽!

防備什麼什麼的打擾。老三說。東西!走南闖北的,什麼都門兒清。不像咱,別瞧對著外地人自豪地吹乎北京怎麼怎麼大,怎麼怎麼古,怎麼怎麼悠久文明,怎麼著立交橋修得比房頂還高,真碰上個問道兒的,問中南海天安門前門王府井還成,問個什麼什麼衚衕什麼什麼街,一抹黑兒。還別說街道衚衕,對門扯戶的鄰居誰能認全乎了?不臉紅,挺得住嗎?

老三急著侃他自個兒,我就偏不讓他窮顯排,拼死命的打聽老八。

“老八,”老三把脫下的西裝掛到衣櫥裡,一隻手撕著領帶。領帶被撕的張著老大的歪嘴,像條快滑脫的拴狗繩子,“死了。”

“老八他娘呢?”我很吃驚。

“也死了。有……快10年了吧?10多年了。噢,13年。老八他娘是85年冬天沒的,老八是86年春上過去的。”

“86年。”我算了一下,“;老八才50多歲,不到60。”

“可不是。”老三坐下來,終於安定了,又露出天生的滑皮溜鬼窩囊熊洋兒,“三奶奶可是90大多了!全鄉里的老人星兒!瘦得一把骨頭,骨頭外頭都是皮,一耷拉老長。看著不定哪會兒就吹燈似的,其實,老梆著呢。一到夏天,她就光著膀子坐在屋門口兒曬太陽,像一堆骨頭架子蒙了塊人皮,標準兒一骷髏白骨精。”

我說,老三,就照這個路子聊。你丫挺的今兒個要敢給我瞎掰胡侃打鑔玩兒,胡吹你自個兒,看我不煽扁了你。

老三就遵命,東一榔頭西一斧子的給我侃起了老八。

老八明顯見老了。主要是表現在腿上。

老百姓說,不怕先老頭,就怕先老腳。有的人一腦袋盡是雪白的毛兒,依然身體康健,紅光滿面,健步如飛。這種人,且活哪。有的人滿頭黑髮,看著精神,老是腿上沒勁,軟著軟著不定哪天就放倒,一放倒就嗝屁著涼全玩兒完。

老八先是走的慢,再是抬不起腳,往前趨趨的,像踩剛撒完籽兒的地壟溝。孩子們跟著喊叫追著他玩兒“踩水”遊戲,他的腿再也抬不到過去那麼高,再也充不了英國皇家衛隊的派兒,表示一下,身子還直打晃悠。“倒啦倒啦”的遊戲,就更不行啦。他得瞅半天,找塊平整地方,才敢像貴妃醉酒的臥魚兒似的,小心地出溜到地上。就這,還好半天爬不起來。腳底下真的是沒勁了。

有一回,老八走累了,趨趨到一個村頭兒的場屋,依著牆根兒坐下,把褲腰帶上滴溜著的羊奶子抱在懷裡,叉開腿,想曬著太陽眯一小會兒。一幫孩子埋伏在他對面,準備等老八起來走時好玩兒“踩水”遊戲。誰知,老八睡著睡著,忽然清清楚楚地喊了一聲:“來啦!”嘴一張,身子往前一探,就尿溼了褲子。老八睜開眼,低頭看了看,嘆了口氣,想爬起來,掙扎了好幾次,竟沒挪動窩兒。

老八的遊戲,又增加了一項“娶媳婦兒”。

經常有人問老八:“老八,想媳婦兒不?”

老八一本正經地回答道:“娶媳婦兒幹什麼用?害人!”

一幫子富有經驗或暫時還沒經驗的男人,就用葷話兒開導他,他就特認真特誠懇特謙虛地直著眼聽。

聽完了,一聲不言語,趨趨地離開,走。一個人在路上,就自個兒嘟囔:“害人!眼眼子!害人!”

有女人扎堆聊天兒,嘀嘀咕咕說老八得了什麼“野馬遺”,光做夢娶媳婦兒。娶的是誰?任誰也不知道。於是女人們就互相謙讓,互相保薦:“想娶你呢,你還不上趕著快去找老八戀戀愛?老八那個大蛋蛋裡,錢可多哩!”

村裡破例把他孃兒倆都算成了“五保戶”。老三是團支書,曾經代表村委會和父老鄉親給老八家送過幾次糧食。送去了,放在那兒,不動,老八還是風雨無阻地四處要飯。

那年冬天,天出奇地冷。老八家那床已有50多年曆史的被窩實在是不能再蓋了,村裡又拿出棉花,買來布,給老八和他娘做了一套新裡新表新棉花的棉被。也是老三送去的。老八的娘摸摸新棉被,聞聞自個兒的手,再摸摸新棉被,再聞聞自個兒的手,一連聲兒地說:“別,別,這麼好的東西,還不幾天就叫咱給糟踏了?怪可惜了兒的……”

一天一夜的大北風,夾著能打破人臉的雪粒子,把村子都快給平了。雜貨鋪的醬油都凍成了冰坨子。

天明,老八沒出去。

第二天,還沒見老八出門兒。

村委會分頭到各戶瞭解情況,也派人去刺探老八的軍情。

八面透風的屋子裡,老八和他的娘還蜷在床上睡覺。新被子整整齊齊地在一邊兒放著。

叫老八。老八把眼睛睜開,直勾勾木呆呆地盯著來人。

“怎麼著啦?老悶在被窩兒裡,不起來找點兒吃的?”

老八說:“俺娘不起,我不起。俺娘冷,渾身冰滋瓦涼。我得給她暖腳。”

老八的娘始終一動沒動。

來人預感不妙,慌慌張張回去報告。村裡的頭頭趕緊調集幾個人,趕往老八家裡。

老八的娘已經死挺挺的了。面容依舊,木木的,不喜不怒。只是硬梆梆地,冰凌塊兒似的涼。

好不容易把老八從被窩裡拽出來,老八哭著鬧著:“我不起,我得給俺娘暖腳,她冷……”像個小孩兒。

給老八的娘做壽衣,穿壽衣,開追悼會,下葬,都是朱家街父老鄉親一手承辦的,雖然老八和老八的娘從理論上說都不是朱家的人。說實在的,即使是從實際上論證研究,誰也不敢就那麼紅口白牙地肯定老八一準兒姓朱。這事兒,世界上已經沒有一個人能說得明白講得清楚。朱家爺們兒,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趙掌櫃的雖然已經把雜貨鋪的經營權交給了小兒子,但他卻十分硬氣地越了權,破了買賣人的例,慨然宣稱:“租賃傢伙,費用全免,儘管用。”

按照上級政策,本是應該火化的。鄉親們不落忍,要按老規矩辦,讓受了一輩子的老人入土為安。朱家街已經沒有幾個人記起談起老八的娘和邢大少爺的那回子事了。90多歲的高齡,憑這一條,就足以讓全村人尊敬,讓全村人親近,讓全村人傷心。

村裡的頭頭有些發憷,開了幾次會,拿不定怎麼辦好。最後,擱不住鄉親們一再要求,硬著頭皮和政策背了一把勁。

追悼會上,大家公推見多識廣德高望重的二黑鴨子致悼詞。

二黑鴨子站到靈前,給老八的娘鞠了一躬又一躬,足足鞠了七八個,鼻涕和眼淚一塊堆兒往下淌,淌著,說著:“我受苦受罪的三大娘啊,您老人家一輩子受了大苦受了大委屈啦!年輕輕的您守寡,您俊巴,外村的還有本村的好多個嘎雜子,都他娘不是玩意兒,誰不惦記著找您的便宜啊!”老三捅了他一傢伙,他覺察出來了,趕緊改口,“到老到老,見天兒吃老八兄弟要來的飯,飢一口飽一口的,操他個奶奶,還落個剝削!”老三趕緊又用胳臂肘子搗他,這一搗,他可沒詞兒了,只好放聲一哭:“我的三大娘啊,您這一走,舒坦啦,不受罪啦,老八兄弟可怎麼辦哪!”

叨叨半天,數這幾句話受聽。不少剛才還偷著樂偷著罵的,這會兒都流下了淚。

倆個精壯小夥子,一邊兒一個,夾持著老八,讓老八給他的娘淨面。二黑鴨子的老孃,拐著小腳,讓孫子攙著孫女兒扶著親臨現場,囑咐老八:“老八呀,給你娘淨面,可千萬別哭!要不,淚點兒掉到她臉上,她下輩子再託生就成麻子啦。”

老八不哭。這種事兒,他見得多了。人家哭天嚎地,他看,他聽,他放炮。淨完面,放壓板錢。然後合棺,出殯,下葬,起墳頭兒。老八總不哭。他娘棺材出門的時候,全村的人都掉了淚,老八趕緊跑到門外,放了三聲出門炮。把棺材安放妥,人們開始填土,老八又放了三聲安魂炮,特響,特脆生。

辦完了喪事兒,鄉親們把老八押回到小破屋裡,讓他歇著,各自散了。

天擦黑兒,老八趨趨到她孃的新墳頭旁邊兒,呆坐著。一直坐到第二天天大亮才被人發現。

發現他的,是外村一個起早趕路的。那人遠遠地看見老八在個新墳頭旁邊兒坐著犯傻,就吆喝老八:“嗨!幹嗎哪老八!”

老八說:“等俺娘,我給俺娘暖腳。”

那人問他:“你娘在哪兒哪?”

老八說:“在這裡頭,還沒出來。我等著俺娘。”

那人匆匆進村,告訴了朱家街的爺們兒。爺們兒老的少的來了多少撥兒,一直又鬧騰到天黑,老八還是不動窩兒,一死兒地等娘回家。

沒辦法兒,又驚動了二黑鴨子他娘。老太太拐拉拐拉好不容易才被人攙著架著駕臨老八他孃的墳頭兒,離老遠的,看見了老八,就哭,就上氣不接下氣地罵:“你個傻老八喲!要命不?要命不?”

老八說:“我等俺娘回家。她冷,我得給她暖腳。”

老太太一頭哭一頭數落:“你個沒良心的老八,你個黑心的老八呀,你娘拉扯你一輩子容易嗎?死了死了,死了你還叫她心裡難受,叫她放不下呀!”

老八說:“我等娘。我認錯。”

老太太淚眼圓睜,罵道:“一根筋的傻王八羔子!天生的不透靈!你等你娘你娘等你?你不回家去,你娘能睡得著嗎?回家去,給我滾回家去!回家給你娘暖腳去!”

老八蒙了。想想,娘黑天時候回家去了?怎哪沒見著也沒叫一聲呢?家冷……

老八居然乖乖地跟著老太太回家去了。

這晚上,老太太不落忍,充了一回老八她娘。老八那個高興哪,一夜裡問了多少回:“娘,你又熱啦?熱著呢!”

往80多上頭數的老太太,蠟頭兒似的,那擱得住這麼折騰?老太太被老八踢騰感冒了,咳嗽,發燒,水米不能沾牙。嚇得二黑鴨子一家沒日沒夜地守著護著,連鄉衛生院最好的醫生都請了來,朱家街很少有人用的吊針都用上了。

老八不見了娘就哭。見天兒坐在床沿上發呆,掉淚。鄉親們給他送點兒吃的,他就吃一點兒,送點兒好的,他就藏起來,唸叨著:“給娘吃。”

老八一天比一天瘦,走不動路,下不了床,慢慢兒連吃飯的力氣也沒了。

老太太在兒孫的精心照料和熱情呼喚下,又恢復了往日的狀況。剛一復原兒,她就命令兒孫們,把她送到老八家去。她不放心孤零零的傻老八。

老八臥在原先他娘睡覺的那一頭兒,一勁兒的昏睡不醒。

老太太剛到床前頭,老八忽然醒了,臉兒紅撲撲的,竟然一下子坐起來,依在了床頭上,好人兒似的,坐著。

老八的眼睛裡閃著亮兒,用手胡擼胡擼腦袋,把嘴角兒往上一勒,衝著老太太樂。樂一陣子,說:“我知道,我該叫您嬸兒呢,對不?”

老太太躺在病床上牽腸扯肚地掛念著老八,兒孫們向她報告老八的情況,她總是不大信,總是不放心。今兒個親眼看見老八原來這麼精神,心裡頭那個樂,自個兒的精神也見長許多。老太太高興,就誇獎老八:“喲!老八什麼時候這麼透靈啦?”

老八嘿嘿樂,說:“嬸兒,我心裡明鏡兒似的,這輩子,都不傻,一點兒也不傻。您信不?”

老太太就說:“信,信,老八小時候聰明,打小兒看大,嬸兒知道你不傻。”

老八要下床,老太太趕緊攔住他。對他說:“你歇著,別動,有事兒,叫你兄弟侄子們去辦。”

老八說:“給俺嬸兒弄點兒水喝,嬸兒渴。”

老太太趕忙說:“好老八喲!嬸兒不渴,嬸兒看見你好了,就病都好啦!也不渴啦!”

老八停止了下床的動作,眯起眼休息了一小會兒,忽然又睜大了眼,問:“嬸兒,您見著俺娘沒?”

老太太偷偷嘆了口氣。

老八說:“俺娘白天個哪去啦?怎麼老不見面兒呢?這飯都是俺娘要來的?該我要飯給娘吃的,怎麼我吃娘要的飯呢?不行,我明兒得早起,早起出去要飯,給娘吃……”

老太太的心又沉下來,忍不住想插話,想開導開導老八,誰知道,老八竟一反常態,好像要把在肚子裡憋了一輩子的話都吐出來,叨叨起來不住溜兒,不給她留個插話的空兒:“俺娘,見天兒晚上,才回來呢,她說,不放心我,要陪著我,我給娘暖腳,她涼,冰滋瓦涼的,我說,娘,您,怎麼不熱了呢?怎麼暖,暖不熱,娘說,那是你的火力也不壯了,也不熱了,從今往後,娘,也,不冷啦,也不用你,給娘暖腳啦,娘給我,破謎兒,還唱小曲兒,我怎麼就,聽不明白,唱的,是什麼呢?好聽,娘說,人到世上,走一回,都是命,命裡,安排好的,老天爺,老天爺讓眼眼子害人,害好多好多人呢,昨兒晚上,娘老早,老早,天一擦黑兒,就回家來了,娘說,老八呀,娘不放心你,你自個兒,沒法兒在陽間裡呆,跟娘一塊堆兒走吧,孃兒倆只要在一塊兒,啥活著死了的,還不都一樣?別抱怨人家,別記恨人家,你槓嬸子,你那個當什麼,協,主任,官兒的爺爺,四鄰八鄉,鄉親,都是好人,咱娘倆,兩輩子,不都是鄉親照應?就邢家,大少爺,小格,小格怎麼也會,有個害人的,眼眼子呢?娘說,你活泛著點兒,機靈著點兒,警醒著點兒,緊著點兒,趕緊多謝謝,謝謝鄉親的照應,今兒個,就跟娘走吧,走唄,娘,給我笑呢……嬸兒,娘叫我,謝您哩……娘想我,我也想娘呢,我跟娘走,我得要飯,給娘吃,我,得,給娘,暖腳,她冷,她涼,冰,滋,瓦,涼……”

老三聽的汗毛直支煞,渾身直冒涼氣,帶著一身的冷汗,逃到了院子裡,掐著中指壯膽兒,緊咬著後槽幫子提氣,戰戰兢兢地等奶奶。

好長時間,奶奶才從老八的床前離開。一言不發,一直到家,到躺在床上。

躺了一陣子,老太太掙扎著爬起來,非要給老八做頓飯不可,兒媳婦孫媳婦孫女兒,誰要代勞也不讓。擀著面,喘著氣,掉著淚,說:“也就是這頓飯的事兒啦……苦命的老八,總算熬出個頭啦……”

老三端著老太太親自動手擀的面葉兒,給老八送飯。老八又臥回到原先他娘睡覺的那一頭兒,昏睡。叫了半天,才勉強地睜了睜眼,說了一聲:“等給俺娘吃”,就又睡過去了。

“他就沒說過其他什麼?”我突然不透靈,問。問過了,透靈了。

人,都他媽自私,沒出息!我以為我這號的,整天價跟著修行,裝著修行,已經修成超凡脫俗“悠然見南山”的主兒了呢,誰知道,連一個花狸虎卷子都念念不忘,想叫人家惦記著。怎麼喝人家一要飯袋子粥的事兒,就黑不提白不提呢?鬧了歸齊,還不如人家老八的一稜一角!

“沒有。”老三很肯定地說,“給我說了那句話,他就再也沒說過一個字兒,也再也沒醒。第二天,他已經挺了。不知道是那會跟他娘走的。”

我覺著很不是滋味兒。半天,來了一句:“沒趕上好時候。”

“趕上好時候也不行。”老三很不同意我的看法,居然明目張膽地反駁我,“他們不把自個兒當人看,興什麼他們也過不上好日子。”

丫挺的!充什麼英雄。就你行!想罵老三一聲,底氣不足。人家就是行,怎麼地?我不好反駁,忽然想出一個惡毒的招數。

“邢小格現在怎麼樣了呢?”我問老三。

“邢小格?”老三皺皺著破眉毛,想了半天,“哪個班的?我怎麼沒印像?”

你丫挺的琢磨去吧!我暗自得意,又找補一句:“回家得空兒問問你老爹,興許他知道。”

老三做沉思不語狀,把腦袋扔在沙發上,半天沒言語。忽地,他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一伸手,按動了不知藏在了什麼地方的按鈕。

窗簾兒像舞台的大幕布慢慢分開,露出窗外的舞台。

天已經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