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八打小兒就不透靈。

不透靈不是笨,也不是傻,好像有那麼點兒“不開竅”的意思,但又不完全是。這種方言表達的意思很微妙,簡直是可意會不可言傳。不透靈就是不透靈,好像就是那麼個意思。

老八8歲上,還吃奶。

夏景天兒,天太熱,屋子裡院子裡都憋悶,做針線活兒的娘們兒們,合適對眼的,便湊在一塊兒,找個街面兒上的或者衚衕口兒的蔭涼地兒,一邊兒做活,一邊兒聊天兒。聊的雖然不過是張家長,李家短,北莊的孩子三隻眼,外帶著誰誰昨兒個又鑽誰家媳婦屋裡去了等等傳聞,但都屬於閨中秘語,加了不同的秘密等級,嚴禁各層次的男人偷聽。一般的孩子,8歲10歲的,就被圈到禁地之外了。找理由蹭秘密的或找娘有事兒想停下來聽幾句兒的男孩子,總會被呵斥一聲:“大男人家家的,愣這兒幹什麼?一邊兒玩兒去!”

只有老八例外。

老八的娘是個寡婦,遇事忍讓,待人寬厚,人緣兒挺好。他們這一堆兒女人數量最多,膽兒也最大。但她卻不敢大膽。既不敢像妯娌們一樣把自己的肉展覽出來,更不敢像那幾個祖宗長輩,脫光了膀子,兩個大奶子垂垂著,佛祖的風度,菩薩的心腸,方便快捷地捕捉著每一絲兒涼風。再熱的天,她也穿著大襟褂子,闆闆正正的。

老八和一幫孩巴秧子光屁股滿街亂躥。藏悶兒,鬥拐,爬樹,抓蛤蟆,拿線兒穿的豆兒餵雞……一身的汗一身的泥,整天價忙,忙的連放個屁都得抽空兒。

藏悶兒,老八總是被人家一找就找著,卻老是找不著人家。抓蛤蟆倒數他最勇敢,一圈子孩子圍著個癩頭癩腦特噁心的癩蛤蟆直叫喚,光給別人鼓勁兒,誰也不敢動。老八敢,一把就把癩蛤蟆抓手裡了,剝皮剁腿什麼的,全不含糊。

用穿了線的豆兒餵雞,是最精彩最有冒險樂趣的事兒。雞吃了線穿起來的豆兒,就歪著脖子紅著臉直轉圈兒,瞅著特好看。有時候,瞅著瞅著,雞主兒來了,孩子們就“嗷”地一聲四散奔逃。跑得慢的,就當了俘虜。俘虜沒骨頭,不等嚴刑拷打,便一致招供:主犯是老八。

老八還在瞅雞轉圈兒,雞主兒問老八:“是你領頭乾的?”老八看著雞的那個怪模樣兒,一勁兒地咯咯樂。

於是,老八就少不了挨頓揍,有時候是他娘揍,有時候是別人代勞。不過,別人代勞的時候少,好像不倒必不得已老八的娘不願讓別人代勞。

忙活了大半晌,孩巴秧子們餓了,一個個跑回家找吃的。老八不回家,家裡沒吃的。他抹著一身一臉的泥,找娘。掀開孃的大襟,顯露出兩個點著紅點兒的大白饃饃,伸出舌尖兒,舔一下嘴唇,舔一下大白饃饃,然後,就咬住紅點兒,有滋有味地咂磨起來。咂磨一陣子,鬆開嘴,還要扯著大襟不鬆開,用小泥手在大白饃饃上拍幾下,然後就帶著心滿意足飽騰騰的神氣等夥伴們去了。

老八的娘痴痴地看著自己雪白的肚皮上的泥汗和奶頭兒上老八的口水,甜甜地低著頭抿著嘴兒笑。

別瞅京城皇家威風天下第一,好像京城的太陽都比其他地方的暖和,其實,一到冬景天兒,北京這地兒,冷著吶,賊冷賊冷的。更甭說離皇上也就是離太陽更遠一些的京畿小村兒。天冷,屋子外頭結冰,屋子裡頭也結冰。半夜裡要撒尿,憋醒了,就是沒膽兒爬起來解決問題。待到實在憋不住,咬著牙,把冰涼的尿盆兒拉進被窩裡,身子拱成了個大彎弓形,蒙著頭,怕進涼氣。撒完了,鬆口氣,把尿盆兒放到地上,抖索著暖半天才敢出口氣兒。人還沒暖熱,熱氣騰騰的東西,已經結了薄冰。

種莊稼的小戶人家,沒人捨得買煤生火。不像城裡人,講究,舒坦。

無冬無夏,老八的娘都是摟著老八睡。老八把手搭在大白饃饃上,摸著,一會兒就能安然入睡,到夢裡或是和夥伴們或是和鬼怪們一起,幹些個稀奇古怪的事兒。

老八的娘用軟軟的手輕輕地拍著老八的腦袋,有時候還小聲兒哼哼歌兒。哼哼的什麼,老八不透靈,老記不住,但是他愛聽。莊稼人,沒電燈,沒鐘沒表的,天一黑,沒什麼事兒幹,點燈熬油地幹那麼一點子活又不上算,所以老早地就鑽被窩睡覺了。睡足了覺,天還不亮,就在被窩裡聊天兒。

老八的娘有時候給老八猜謎兒,有時候給老八講故事。故事不多,最精彩的不過是“朱洪武偷鍋”、“牛郎織女天河相會”、“七仙女下凡”、“白娘娘水漫金山”等等。謎兒呢,也不多。

有一次,老八醒了,把頭從孃的兩個大白饃饃中間兒鑽上來,看見娘正直著眼發呆,兩個眼珠兒賊亮賊亮的,在灰黑裡直閃光兒,像兩顆星兒。

講完了朱洪武偷鍋,天兒還沒到洪武爺良心發現要給人家把鍋送回去的時候,窗外還是黑漆漆一片。孃兒倆個又猜謎兒。什麼“麻屋子,紅帳子,裡頭住著個白胖子”啦,什麼“兄弟好幾個,圍著柱子坐”啦,什麼“雙胞胎,一線串,兄弟一發火,哥哥躥上天”啦什麼的,老八不知猜了多少遍,早已是猜來全不費功夫了。他覺著挺不好玩兒挺沒勁,鬧著嚷著要娘給他破個難猜的,有意思的。

老八的娘想了想,在老八的耳邊兒說:“你猜吧!軟忽柰柰——,倆手掰開——,腿肚子一挺——,往裡一聳——!”聲兒顫顫的,像唱歌,特好聽。

老八第一次聽到這個謎兒,把一個心全用到了找謎底上頭,連孃的身子一忽兒發熱一忽兒發抖都沒感覺到。

吃白薯?煮熟了的白薯軟忽柰柰的,吃的時候都愛掰開一半兒,先吃一半兒,再吃另一半兒。可吃白薯用得著腿肚子使勁兒嗎?還有吃白薯的時候,把白薯放到嘴邊兒,然後把腿肚子使勁兒一挺,再把白薯往嘴裡一聳的?

“鑽被窩!”老八忽然高興地嚷,像發現自己原來是個了不起的天才。

“怎麼能是鑽被窩呢?你說說。”

“這不嘛,被窩是軟忽的吧?軟忽柰柰,”老八一高興,忘了天兒冷,連說帶比劃,“要鑽進來,得把它掀開,然後呢,兩腿一挺,‘嗚—’就鑽進來啦!”

老八的娘笑得渾身亂顫,奶頭兒來回蹭老八的臉蛋兒:“掀被窩那叫掰開嗎?還用倆手?”

老八嘆了口氣,又回到了不透靈的感覺當中。還真難!是什麼呢?他忽然想起,有一天,跟一幫子半大小子看配驢。一頭叫驢,一頭草驢,打著轉兒,牽驢的人就緊牽著緊盯著。一下子,那頭健壯的叫驢就騎在了草驢身上,牽叫驢的人趕緊騰出手,把草驢屁股蛋子上那個三角形的軟忽柰柰的東西掰開,然後託著叫驢肚皮底下那個也是軟忽柰柰的東西放進……不對不對,沒見牽驢的人腿肚子打挺呀?也沒非得用倆手呀,那是一會兒用倆手,一會兒用一隻手……

實在是猜不出來了,他投降。

老八的娘伸下手去,輕輕地捏住老八的小雞雞兒,笑得氣兒都喘不上來了,說,“傻小子,猜不出來吧?告訴你吧,是……”

老八想著那天看配驢,兩個軟忽柰柰的東西的情景兒,忽然身上一熱,小雞雞兒在娘溫暖柔軟的手裡騰地跳起來。

“是穿—襪—子——!”

冬景天兒,人們沒法兒下地幹活兒,純樸的莊稼人又不願幹那些個丟人現眼的小買賣、小手藝,只有閒待著,享冬閒之福。享冬閒兒最好的地方,是村當中間兒略微向東偏一點點兒的趙記雜貨鋪。

趙記雜貨鋪兼做剃頭生意和紅白喜事租賃傢伙的生意,掌櫃的姓趙,是朱家街唯一的一戶外姓兒。

趙掌櫃的老家是山東,山東的西南角兒。那地方專出造反派:商朝的孫黑虎,隋朝的徐茂公,唐朝的黃巢,宋朝的晁蓋宋江阮氏三雄,元朝的二和尚,清朝的義和拳……據說,趙掌櫃的一家,就是義和拳變成一河血後逃到這個京畿小村的。算算時間,好像不太對,可趙掌櫃從來不給人打別兒,所以這事兒就沒法兒考證研究。趙掌櫃的爹老趙掌櫃,標準的山東大漢,愛練武,愛喝酒,愛大嗓門子給人掰扯。到趙掌櫃這兒就入鄉隨俗,京油子化了。但還保留了一些個不傷大雅的山東味兒,如把“他”念成“塔”,把“我”說成“俺”。鬧的孩子們都愛跟著“俺”、“俺”的學,“俺”、“俺”的起誓罰咒。

洪武爺的子孫,正經八百的龍子龍孫,雖然窮,卻不屑於幹開店賣貨的下賤行業。趙掌櫃的雖然也算是大宋趙家匡胤爺的後代,可他卻壓根兒沒有過皇家的尊貴與自豪。山東人,經商也是孔孟之道,溫良恭儉讓。他待人和氣,和氣得低三下四,他待人熱誠,熱誠得讓人出汗。朱家人既然沒人願幹這個行業,趙掌櫃的自然也就沒有了競爭對手。加上他待人和氣熱誠,雜貨鋪和所有的附屬業務又都是村上離不了的,何況,人家趙家當皇上的年頭兒比洪武爺還早一大骨截子呢!所以朱姓爺們兒也都沒把趙掌櫃的當成外人。

無論春夏秋冬,雜貨鋪老是個人場兒,沒斷過賣呆兒閒聊的人。冬閒兒時候,就更是擁擁擠擠的老爺們兒窩子。

男人們愛呆在這裡,有幾個原因。一個呢,沒事兒幹,在家縮著憋得慌,往雜貨鋪一聚,如同元首出國訪問,鄉里鄉親的聯絡感情方便。二一個呢,男人聚一塊堆兒,什麼不侃?誰有能耐誰侃得最兇:誰誰冬天去過海參崴,撒尿得拿著小棍兒敲;秦瓊秦二哥怎麼怎麼潦倒二賢莊,病臥三清觀;誰誰黑天走夜道兒碰上鬼打牆……在本兒的沒譜的,逮著什麼算什麼,侃個一溜夠,倒也能長長見識,開開眼界,時早無晚的還能充回大人物;三一個呢,保不齊本村的大姑娘小媳婦誰來買東西。大姑娘是自家的閨女,不好開玩笑,放開了眼看個飽總不違犯國法家規吧?小媳婦就讓人解饞了,小叔子侄子們逮著嫂子小嬸子就開葷,碰上個潑辣的,還能動動手兒,挨一巴掌,那軟忽柰柰的手煽在臉上也透著舒服,讓沒挨著巴掌的直眼饞。碰上個外村兒的姑娘媳婦打這兒路過,盯著迎來,盯著送走,還可以議論一氣,飽飽口福。四一個,說不定哪位揀了一便宜,一高興就顯排,一顯排就充闊佬,“啪”!從什麼地方摳摸出幾個鏰兒來,打一兩老燒,在場的人人有份兒,都沾沾酒味兒,碰個大方一點兒的主兒,還能從櫃檯上弄包花生米什麼的,香!

老八來找二黑鴨子。二黑鴨子的爹是個拉腳的苦力,整年價東奔西跑,長腳兒出過幾百裡,離皇上最近的地方到過天安門前頭的金水橋。在以前,那可是皇上至不濟也是王公大臣才有資格走的呢。所以,嘎七麻八的事兒,數他知道的最多。上至當年慈禧太后的裹腳布是什麼顏色的,下至現如今城裡頭糊頂棚用多少根兒葦子杆兒,比老年間少幾根兒,全門兒清。只要得空,他一準是雜貨鋪的主侃。二黑鴨子也經常跟屁蟲似的,跟著他老爹泡雜貨鋪,把腦袋放到他老爹的兩條腿中間兒,再從褲襠外頭露出個腦袋,,兩條胳臂架在他老爹的大腿上,託著腮幫子愣充大人,有滋有味地聽他爹侃,還得意地瞅瞅這位,浹巴浹巴那位,比他爹還牛皮烘烘。

老八在大人們散發著一股子一股子腥臊味兒的腿縫中來回鑽了幾趟,確認沒有二黑鴨子,便從雜貨鋪裡鑽出來。鑽出來,想撒尿。男孩子們十幾歲還穿開襠褲呢,方便,瀟灑。老八把腿一叉,用手一抓,衝著門旁邊兒的老榆樹就滋開了。

滋完了,晃盪幾下,老八習慣地低頭看一眼,忽然發現了一個怪事兒:它怎麼沒蹦起來呢?哪一回不捏巴著晃巴著,怎麼它就怠答不理的,怎麼哪一會兒娘一摸就蹦起來了呢?老八就琢磨起來。

趙掌櫃從來都是臉子衝外,眼珠子不停地往外瞅,為的是好及時發現來人,及時打招呼。他看老八衝著大樹身子在大涼風裡頭捏著個雞兒發愣,忙喊:“嗨!幹什麼老八?捏著個玩意兒發哪門子愣哪?快屋裡來暖和暖和!”

老八回過神兒來,但還是沒琢磨明白蹦不蹦的因由。他憋不住好奇,於是就向掌櫃的請教。

老八怎麼也不會想到,這麼點子小問題,會惹得趙掌櫃用一種奇奇怪怪的眼光盯著他看,好像回答不出來,好像他成了個什麼怪物;他更沒想到,滿屋子大男人都停止了嚷嚷,像聽到了什麼最稀奇最開心的事兒,靜了一陣子,然後就是驚天動地的鬨笑,大笑,狂笑,瘋笑。

三巴狗子,老八知道論輩兒是該叫他叔的,乜斜著眼睛,竟伸手扯住了老八的小玩意兒,怪聲怪氣地問:“你娘沒把蹦起來的這東西放到她那個窟窿裡?”

又是滿屋子驚天動地的鬨笑,大笑,狂笑,瘋笑。

老八想了想,搖搖頭,直著眼看三巴狗子,他不明白。

“老八,回去告訴你娘,你他娘這麼點芽芽子管什麼用!想用,我這兒有!堵她那窟窿眼眼子保準過癮!”

這次比上次笑得更兇,更來勁兒,更過癮,以至連蓋酒缸的蕎麥皮軟墊兒都“哧溜”滑了下來,砸了趙掌櫃的腳。

老八忽然明白不是什麼好話,準是一幫子大男人在拿他和他的娘開心逗樂兒。老八不知道人身上會有什麼窟窿眼眼子之類的東西,反正娘身上是不會有的,要有,他早發現了。可他們為什麼那麼開心那麼過癮地笑呢?他忽然隱隱約約地想起來,有時候看見大人罵架,有時候小夥伴兒們也學大人的樣子對著罵:“我操你孃的×!”那個什麼窟窿什麼眼眼子的該不是那個×吧?老八忽然怒火升騰,飛快地跑到門外,一轉身,一叉腰,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大喊了一聲:“我操你孃的×!”

笑聲像被人用快刀攔腰“卡嚓”切斷,齊頓頓地煞住。大人們誰也沒料到,一個不透靈的小孩巴秧子,竟然有這個膽兒,竟然有這個本事!

這一屋子朱姓爺們兒,沒有一個該著老八罵孃的。

老八不知道自己罵的是誰,誰也不知道他罵的是誰。要是誰一不高興把罵攬自己身上,就可以理直氣壯地把老八揍個半死大半死,好在老百姓信奉“拾金拾銀不拾罵”的真理,沒人逞英雄給自個兒拾罵揀髒帽子戴。

一雙雙帶著嘲笑、帶著戲弄、帶著幸災樂禍的眼光,齊刷刷的撲向三巴狗子。

三巴狗子被大家看得臉上有些掛不住,開始晴天轉多雲,多雲轉陰天。越來越難看。

趙掌櫃察言觀色,馬上意識到了危險。他估摸了一下陣勢,只有自己好出來打圓場。他衝老八一哈腰,細聲細氣地陪著笑說:“俺娘,早死了。”

人們像一顆炸彈終於熬到了爆炸時間,“轟”地一聲又大笑狂笑瘋笑起來。

“他娘早死啦,還是回家操你孃的眼眼子去吧!”

“快去吧—走啊—”

“哈—”

老八再怎麼氣惱,卻再也找不出比剛才那句話更有殺傷力、威懾力的武器來了。他屈辱地轉回身,揉著眼,抹著淚,抽著鼻涕,一哽一咽地喊著娘,“拖拉”,“拖拉”地回家了。

娘問他:“又和誰打架啦?”

老八不搭腔,光往娘身上亂瞅。

瞅來瞅去,還和以前什麼都一樣,什麼呀?他們笑什麼呀?在哪兒啦?老八昏頭昏腦的,越看不見,自個兒就越憋屈。一想起那怪聲怪調說出來的什麼窟窿之類的言語就噁心,就上火。

晚上,娘照往常那樣把被窩兒的另一頭兒折起來,用棉襖蓋好,自己先鑽進冰涼的被窩兒裡半依在床頭坐著,給老八暖窩兒。

老八怎麼也忘不了,娘身上竟然有個叫別人狂笑、一定是特別叫人噁心的窟窿眼眼子!他毅然地掀開娘搭在腳頭上的破棉襖,扔掉衣服,鑽了進去。被窩兒涼,涼得老八直咧嘴抽冷氣兒。

老八的娘很奇怪,問他:“八兒,今兒個犯哪門子邪了?”

老八本來不想答話,又覺著不答話不足以證明自己的精明,便悶聲悶氣地回了一句:“我給你暖腳!”

老八的娘說:“傻八呀,別傻啦,那頭兒冷,過來,娘摟著你睡。”

老八就不再理。

老八的娘藉著一點兒黃豆大的燈光朝老八那兒望,燈光裡好像進了水。老八把腦袋蒙上了大半個,只剩下了一點點兒烏黑的“茶壺蓋兒”。她嘆了口氣,吹了燈,摸摸索索地脫掉上衣,出溜進被窩兒。

她習慣地睡在床外邊兒,床裡頭空蕩蕩的。老八呢,蜷在另一頭兒靠裡的地方,使勁地縮著自己的身體,大概是怕碰上孃的那個讓人噁心的什麼東西。孃兒倆,竟像軍閥割據,劃地稱王。

這一晚上,老八睡的不安穩。一會兒醒了,耳朵邊兒又響起雜貨鋪裡驚天動地的鬨笑,大笑,狂笑,瘋笑,心裡頭就一陣子委屈一陣子噁心。一會兒醒了,想習慣地摸摸孃的兩個大白饃饃,一摸,冰滋瓦涼,硬牆。有好幾次,他想爬過去,鑽進娘熱乎乎的懷裡,把臉埋在兩個奶頭兒中間兒,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可一到這時候,就聽見什麼窟窿什麼眼眼子的笑……

老八居然熬到了天明。

他翻身爬起來,飛快飛快地朝娘那頭兒瞥了一眼。

娘正依在床頭髮呆。眼圈兒,一圈兒黑,還不如昨天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