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冬天,解放軍百萬大軍圍困北京城。

圍城的事兒,還是二黑鴨子帶回來的消息。

二黑鴨子如今和他老爹一道兒拉腳兒,出息得膀大腰圓。仗著年輕火氣足底氣壯,一氣兒走上個十幾里路不帶喘的。就憑這,比他老爹還高出一等去。他出了個長差,拉著邢家大少奶奶和邢家千金邢小格,去城裡頭前門外大柵欄兒,閒逛逛,順腳兒買點兒上講究的年貨。沒成想,離城門樓子還遠著呢,就看見到處都是兵,到處都是閃著藍光、紅光、白光的刺刀,到處都是沖天伸著脖子的大炮。好傢伙,那口張的,多大個兒的冬瓜,從上頭裝進去,一準“撲哧”一聲從底下漏出來。還敢進城?乖乖往回顛兒,留著點兒命吧您哪。

老八在方圓二三十里轉悠了10年。方圓二三十里的大小村莊,沒有他走不到的。窮家富戶,冬稀秋稠,無論誰家的飯,沒有他沒吃過的。老八由最初的害怕到慢慢的適應,再到慢慢地愛上這一行,不光是思想上有了個昇華,連要飯的技術也大有長進,簡直可以說達到了出神入化的最高境界。在一個門兒前站定,他立馬兒就能感覺出是能得到半碗稀粥,還是能得到半個窩頭,連窩頭是什麼面的都能感覺出來。剛有這種感覺的時候,連他自己都不相信。擱不住一試再試,一靈再靈,總能靈驗個八九成,老八才知道自個兒很了不起,原來還有這種能掐會算的特異功能。

天下要變了。

雖然從來不會有人正經八百地和老八聊這些個事兒,可是,老八也能時不常地“特異”一下子。沒人的時候,一個人走道兒,自己給自己聊幾句:“夥計,亂哄哄的!”“敢情天下得變!”“朱洪武偷窮人家的鍋幹嘛?他娘……什麼他孃的窟窿子眼眼子的!”“別鬧別鬧……”

老八成了名人。四里八鄉的百家飯養活了他,養活了他娘,四里八鄉的鄉親都認識他。天下沒有白吃的飯食,鄉親們閒待著沒事兒的時候,就拿他逗著玩兒,開開心。

孩子們在村頭玩兒,遠遠地看見了老八來,就停下來等著。老八走近了,孩子們便開始拍著手笑,拍著手嚷:

“老八的腿,

走一順兒,

老八的腳巴鴨子—

專、踩、水——!“

老八便把兩腿故意地抬起老高老高走路,像英國白金漢宮皇家衛隊換崗的士兵,一聳一聳的,“撲嚓”,繞著拐著踩進一個小水坑,泥水濺了一腿一褲子。孩子們就開心的樂,不遠處盯著的大人們也樂。

碰上一撥兒曬暖兒的或者賣呆兒扯閒篇兒的大老爺們兒,老八的表演就更精彩了:走近人群,老八必定皺皺起臉,把嘴角往上一勒,把要飯棍子往夾肢窩一擠,胡擼胡擼滿是灰土的腦袋,衝大夥兒一呲牙—這就算樂。人堆裡必定有人喊:“老八老八,倒啦倒啦!”老八於是就開始兩腿發抖,抖抖地走幾步路,抖抖地跌倒在地上,渾身抽抽。

大家真的很開心,真的樂。

樂個差不多了,老八就爬起來,一邊兒走,一邊兒悶聲悶氣地自言自語:“別鬧別鬧,俺娘還在家等呢!”

有人就問:“老八,還給你娘暖腳不?”

老八總是回答:“不暖哪行?冷!”

看了老八表演的人,總是很慷慨地施捨飯食。

這10年,老八的娘把自個兒關在屋子裡,沒出過大門。

頭幾年,慢慢地,女人們淡忘了她的髒被窩兒,懷念她的為人和手藝,開始隔三岔五地有人來推她的門,敲她的門,隔著門縫兒叫她,試圖和她恢復外交關係。任誰把大門拍得山響,喊得口乾舌燥,她抵死不開門,誰也不見。後來,就讓老八臨出門時把大門鎖上。老八不透靈,老記不住,老八的娘就罵:“忘了鎖門,不怕你娘那眼眼子被狗咬了去呀!”老八對眼眼子之類的最敏感不過,幾次就記得死牢死牢地。每逢外出,吧噠把門一鎖,鑰匙往脖子上一掛,雲遊四方去了。老八的娘,就摸索著把老八要來的殘羹剩飯放鍋裡,熬一熬,中午吃一頓。等到天擦黑兒,老八回來,孃兒倆再對付頓晚飯。

二黑鴨子往四鄉拉腳兒,時不常地和雲遊四方的老八碰面。每逢遇上,二黑鴨子總是居高臨下地教訓老八一番,就像一個大有成就的爹教訓沒出息的兒子一般。

“瞧你丫挺的熊操性!”二黑鴨子瞪圓了眼睛,一隻手指點著老八滿是灰土的臉,“年紀輕輕的乾點兒啥不好?非要溜溜鰍鰍地滿處討飯?咹?有兩膀子力氣還怕沒飯吃?嘁!”

老八悶著頭,不答咯他。一會兒,就開溜,一邊兒挪步兒,一邊兒嘟囔:“別鬧別鬧,俺娘還在家等呢!”

二黑鴨子衝上去揪住他,厲聲地說:“趕明兒個我上城裡,你跟我去!到城裡頭找個事兒幹—那兒事兒好找,越不是正經人越容易活……”

老八躲不過,掙扎不開,就仄愣過來身子,把打狗棍橫過來,擋著二黑鴨子那隨時要撲過來的巴掌,一邊兒躲躲閃閃,一邊兒還沒忘了給強者陪笑臉:“別鬧別鬧,我得見天兒給俺娘暖腳,她冷……”

二黑鴨子直著眼看著老八運氣。心裡在琢磨,是不是要煽他幾個巴掌,把他煽透靈?

老八已經走出好遠。

“暖你娘個……!”二黑鴨子想惡狠狠地痛罵一氣這個不爭氣的傢伙,無奈和老八屬同輩,沒有罵孃的特權,望著老八一搖三晃遠去的背影兒,只得作罷。

二黑鴨子前年娶的媳婦兒,今年已經舉著大胖小子串門子了。小時候的夥伴最不濟的也已經定了親,眼看著娶妻生子,成家立業,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向人生最輝煌最得意的時刻。唯獨剩下個老八。

老八不是不想。有時候,晚上做夢,小格在路上遇見他,衝著他笑,衝著他招手,他跟她走到一個背靜地方,小格就神手掏他那已不算小的玩意兒。小格的手軟乎乎的,暖和和的,一捏,那玩意兒不知怎麼地就往外滋東西。滋完了,他也就醒了,褲子上被子上粘乎乎的溼一片,渾身酸酸的,懶懶的,從心裡頭透著舒服。有時候,他娘也知道,什麼也不說,只是儘量壓低聲兒地咳聲嘆氣。可是,白天見了女人,即使是見了小格,他也總覺著一陣子一陣子的噁心反胃。所以,老八又是從來不想。娶媳婦兒?幹什麼用呢?老八自言自語地罵:“孃的!什麼他孃的窟窿子眼眼子的,害人!”

老八出門要飯有個規矩,八個方向輪著班兒來。初一初二去正北,初三初四去西北,初五初六去正西,初七初八去西南……有一天,老八要飯要到太平集。正巧停在德善堂門口。已經把坐堂應診的主要工作都移交給了兒子的老中醫,出門送客—現在能驚動他老人家的大駕的,必定都是貴客。客人走後,老中醫一轉身,發現了老八。

不知是老中醫天性仁慈,還是一時心血來潮,不知是老年懷舊,還是想起兩服藥賣了老八的爺爺一分地的麥子錢確實太貴了點兒,竟屹立於寒風之中,捋著雪白的長鬚,對老八絮絮叨叨地擺乎了半天,講老八的爺爺勤勞儉樸的豐功偉績,講老八的奶奶強忍病痛的堅強。末末了,招呼小夥計,把客人送來的大八件點心拿出來,親自賽到老八的手裡,搖一搖頭,捋一捋長鬚,捋一捋長鬚,再搖一搖頭,運了半天斯文之氣,才說道:“這叫點心。點者,聊表吃意而已;心者,一時之興趣也,非果腹之物也。沒吃過吧?回家慢慢和你娘一塊堆兒品去吧。唉!這人哪,都不容易,且得受罪哪!”

老八抱著點心,嘟囔著“給娘吃,給娘吃”,順著官道兒就往家跑。跑到半道兒,下起了小雨。老八不怕淋,但他不知道點心怕不怕淋,覺著還是別淋了好。前頭有個場屋,他就鑽到了場屋房簷底下,找到一個幹松地兒,臉衝著牆,把點心捂到心口窩子上,躲雨。雨淋著他的後背,卻淋不著準備給娘吃的點心。

要飯的有個規矩,不進人家的門。

點心的香甜味兒,從心口窩兒裡一股子一股子地散發出來。老八聞著,直流口水。他使勁兒抽著鼻子,使勁地嘟囔著:“給娘吃,給娘吃……”

“這討厭的雨,不定什麼時候停呢!”場屋裡間,草堆上,忽然傳來女人的聲兒。好像聽見過。

“管他呢!下它三天三夜才過癮!”是男人的聲音。聽著耳熟。

“真要下三天三夜怎麼辦?”

“咱倆住這兒唄。”

“呸!”

老八對上號了。男人是二黑鴨子,女人是邢家大門的小姐邢小格。

邢小格長相兒一般,不算太漂亮,但是穿章打扮都是一流,沒的挑。就那一條褲子,就夠小戶人家吃一年。最特別的,還是她的品行和別的富貴人家閨女不一樣。她不像其他大戶人家的大閨女,故意地躲著人,裝著學繡花,裝著學禮節。沒人的時候,恨不得把想起來的男人都吃了,在人前頭,又低著腦袋裝文靜,裝正經。她愛到處逛,愛到處看,還挺喜歡看老八。看見老八,她就咯咯地樂,特開心。

老八從來不去邢家大門要飯,連邢家大門附近的幾家也不去。但只要他一進邢家街,邢小格一準兒知道,一準兒追著攆著看。有時候,還拿東西給老八。不小心,她的手碰上了老八的手,軟乎乎的,熱乎乎的,把老八鬧的,骨頭都快酥了。

不用說,一準兒是小格僱二黑鴨子拉腳兒,逛街趕集買東西去了。

北方的場屋,一般都有三四間房大小。乾打壘,沒窗戶,正中間兒可著一間大小開一門,但不安門,敞著。最講究的,也不過是用幾根柴棒秫秸攔一下,怕豬呀羊呀雞呀什麼的進去禍害柴草。柴草都堆在兩邊兒地上。

老八沒動。他沒想著進去。沒人湊著和他聊天兒,他也從來不扎堆湊群兒地找別人說話。

“小格,咱倆來不?”

“呸!不要臉!”

“你呸呀?再呸點兒吐沫星兒給我,樂意!”

“呸呸呸!”

“呸吧,再呸我一下,趕明兒個你嫁給老八。”

老八嚇了一機靈。

“嘻嘻,嫁給了老八,我就和你好。”

“好一輩子?”

“好兩輩子,好三輩子。”

“我現在就想和你好……”

“不成。有了,人知道了,我怎麼活呀?”

“我想你,想你的那個……小眼眼子……”

“不要臉不要臉,我惱了!”

老八一陣子冷汗,一陣子特噁心。怎麼八不沾地把自個兒和小格、小格的什麼小眼眼子攪和到一塊堆了?還有個不要臉的二黑鴨子……猛然,老八聽見頭頂上滾過一聲震破耳膜的炸雷,清清亮亮地聽見天皇爺爺和眾家神仙一陣子驚天動地的鬨笑大笑狂笑瘋笑,明明白白地覺著有人朝自個兒心口窩就是一殺豬刀……血!老八一聲鬼嚎,霎時變成一隻躲刀的瘋豬,撒鴨子就往家躥。

躥到家,魂兒還沒定下來。連點心掉在哪兒了都不知道。

誰知道,就這麼巧這麼寸,沒多少天,邢大少爺還真地帶著幾十裡富戶盼穿眼的邢家千金小格上門求親來了。

邢家大門親自登一個窮家門,千金小姐又親自跟著被相看,真是亙古少有的稀罕事兒。

邢家大門的老爺子,已經大駕西征。是去了三山瑤池神仙府,還是去了極樂世界蓮花座,或是去了十八層地獄受割舌油烹之苦,再或是當了孤魂野鬼捧著水菸袋耷拉著腫眼泡兒東遊西逛,沒個準信兒。反正邢家大門現如今是邢大少爺當家,大少爺已經榮升老爺。平時忙,忙的再也顧不上笑嘻嘻。

老八出道兒走上要飯的第一步,頭一個奔的就是邢家大少爺。一呢,他喜歡邢大少爺;這二呢,邢大少爺畢竟和他算有來往有交情—不是還來鑽被窩兒暖和過嗎?那時候,老八還不知道要飯也需要裝備和行頭—要飯籃子和打狗棍之類的必備之物,空張著兩隻手兒跑到邢家大門。看門的不讓他進,他就等,傻等死等。邢大少爺終於出門來了,老八高興地上前打招呼。誰知道,邢大少爺看著整天笑嘻嘻的,關鍵時刻特別不夠哥們兒。他倏地換上一付怒目金剛的模樣兒,惡狠狠地罵道:“你他媽的小兔崽子!哪村的?誰家的野種?敢來邢家大門撒野找碴兒?給我打!往死裡打!打死餵狗!”

“咣噹”!大門關上了。

“咣噹”!看門兒的衝老八飛來一腳。

“咣噹”!老八搖晃著倒退十幾步,身子重重地撞在了粗壯的拴馬樁上。

“哇”地一聲,老八噴出一口血。看門兒的見了血,覺得過了癮,縮回到大門裡頭。

老八看見血,傻了。想想,血是從自個兒肚子裡噴出來的,再想想,還是讓它回肚子裡去好。娘說,咱窮人不缺骨頭,缺血。老八想趴下舔起那血,覺著暈,掙扎著一低頭,胸口一熱,“哇”的又噴出一口。老八急了,眼一黑,一頭栽到地上,迷迷糊糊就死過去了。正好趙掌櫃的給邢家大少奶奶來送繡花線,出門看見死在地上的老八。瞅瞅大門關上了,裝作沒事兒人,轉悠著欣賞了一會兒石獅子,確認大門裡沒有人在監視著,便偷東西一般把老八抱了回去。

趙掌櫃的怕落閒話,不敢在老八家大門外停留,又不敢大聲叫門,放下老八走吧,看看一會兒倒氣兒一會兒打顫的老八,又於心不忍。好半天,大概老八的娘聽見了老八的呻吟,才摸摸索索地開開門。趙掌櫃的不敢進老八家的門,把老八交給她,說了幾句話,就匆匆走了。

有兩炷香的功夫,老八才甦醒,是讓滴到臉上的淚給激醒的。一醒,就聽見娘在哽咽,在嘮叨:“傻八兒呀,傻老八呀,你還以為人家邢大少爺當真,當真喜歡你娘個×眼眼子呀!人家是城裡頭的老太太挑黃瓜……”

娘哭,老八就沒敢哭。渾身上下,胸腔子裡外,那個疼,疼得鑽心。一咬牙,出了一身的虛汗。最讓老八寒心害怕一輩子想起來就打寒戰的,是嘴裡又噴出了一大口血。這會兒,他才品出來,血是鹹的,還有股子鐵腥味兒。

一見血,老八怕極了,是在是憋不住,想放開嗓子哭幾聲。可是,老八的娘好像眼淚比老八來得更快更現成更順溜,一見老八吐血,一下子又大哭起來,哭了個昏天黑地沒完沒了。老八隻好再咬牙,硬忍著,硬挺著,不哭,瞅機會。

機會不多,不知道是娘沒給他留還是他沒注意。後來,老八也就忘了哭。

但老八記住了血。從此,老八再也不喜歡邢大少爺,再也不到邢家大門要飯。對趙掌櫃的尊重,卻又加重了好多。加重的明顯標誌,就是“俺”什麼什麼,至今不改。

邢大少爺親率千金小姐來老八家攀親,不是一時衝動,也不是鬼神差使,而是經過精心算計細心摳賬後才下了決心的。

“華北剿總”總司令兼察哈爾省主席、張垣綏靖公署主任傅作義將軍的秘書,代表傅將軍前往南京開會,接受機密,正巧碰上了老八的哥哥,那位海防司令。蔣介石先生此時已經感覺到了事情不妙,開始大批往台灣運送各種機密文件、金銀財寶、精英人才,為大撤退作積極準備。老八的哥哥此時已經升任少將銜總統府台海建設委員會的一個部門主任,主管台灣後勤事務。臨去台灣前兒,聽說北平傅作義將軍的秘書來南京開會,心裡就直琢磨。雖然傅將軍的部隊駐防北平並不能算是北平鄉親,但總是家鄉地方來的人,見不著家鄉人,家鄉駐軍也可以聊慰鄉情吧。便抽空兒一晤。

說來奇怪,朱主任少小離家,走南闖北,刀山火海里闖蕩這麼多年,死都死了幾回,極少極少想家,想娘。臨去台灣了,忽然有說不盡的眷戀,老想著回家看看,看一看小村莊,看一看娘。無奈軍務繁忙,軍法嚴明,看看娘只能是個夢了。一去台灣,誰知道哪年哪月才有機會到北平?

少將在秦淮酒樓擺席,特別宴請傅將軍的秘書。酒酣耳熱,竟回憶起不少小時鄉里趣事。並一再說:“鄙人以黨國公務為第一大事,是決不能回鄉叩拜高堂的了。仁兄回北平,如能抽出片刻閒暇,到敝裡賤門看上一眼,替在下問候一聲家母,兄弟在台灣一輩子感激不盡了!”說著,淚如雨下。

秘書回北平,向傅作義將軍彙報完公事,特意提起朱主任的拳拳孝心。傅將軍大為感動,命秘書攜帶禮物,會同當地縣府一道兒前去拜望朱老夫人。秘書還未出發,傅將軍感動加激動,意猶未盡,又親自打電話給縣駐軍張師長,傅將軍的把兄弟,命他務必放下一切軍務公務,一道兒拜偈朱家。

於是,長官秘書,縣府太爺,駐軍師長,帶著一個連的兵,連汽車帶馬車加步行地來到朱家街。

滿街的兵,滿街的官,朱家街嚇得家家關門閉戶。朱家街最富有最有頭有臉兒的人物是朱梗脖子,一看這陣勢,嚇得尿了一褲襠,趴在床上起不來。幸虧邢大少爺聽說了,急忙趕來,打聽明來意,熟門熟路地把各位長官領到老八家門口兒。“梆梆梆”拍門,沒動靜。一看,鎖著門呢。邢大少爺把客人帶到自己家,說了一遍又一遍“長官光臨,蓬蓽生輝,不勝榮幸”的話,他倒沒說累,師長坐不住了。秘書趕緊說了句“打擾,改日再登門”告別,縣府長官又特別加上一句“朱主任為黨國日夜操勞,無暇顧家,實為我等楷模。爾等鄉紳,務必多施援手,幫助其眷屬”的懇切囑咐。滿街的兵,滿街的官,“忽啦”一聲,潮水般撤的無影無蹤。

邢大少爺隱隱約約地感覺著國民黨不把牢。沒辦法,不把牢也得靠著。共產黨倒是一天比一天興旺,可是共產黨得了濟能有自個兒的好果子吃?何況,人家共產黨從來就不在明面兒上幹事兒,就是想和共產黨套近乎,想把女兒嫁給個共產黨,哪兒找去?他盤算著,老爺子那會兒,靠日本人,當維持會長,沒少撈了沒少摟了。摟個差不多了,小日本兒也滾蛋玩完兒。幸虧小日本兒玩完兒,老爺子也玩完兒,邢家大門的漢奸牌子也就一筆勾銷抹個乾乾淨淨。說實在的,邢大少爺對老爺子替日本人辦事兒收拾中國人,也感覺著不舒服。自個兒是中國人,欺負中國的老百姓,應當應份,誰叫他孃的窮鬼沒能耐來著?可是,幫著隔洋過海專門來中國欺負人的日本鬼子整治中國老百姓,怎麼說怎麼算也不該是多爭臉的事兒。所以,老爺子死,他還實打實地鬆了口氣。眼下,國民黨跟共產黨沒完沒了,窩裡鬥,打個血絲呼啦,你死我活,打吧,怎麼著也是中國人打中國人。再打100年,還是中國人打中國人,就像一家子親兄弟鬧家窩子,打完鬧完,氣兒也消完,轉臉又是哥們兒,沒啥大仇。當年馮玉祥兇不兇?幾十萬大兵夜襲北京城,那兵,一溜兒小跑,唰唰唰地從村裡過,整整過了一天一宿。怎麼著?宣統不當皇帝了,還享受皇帝待遇,住皇宮,吃皇糧。高貴人家兒,王爺啦,大臣啦,還不是都靠著“優待皇室”?這還隔著族呢!可見只要官兒大了,身份高了,興什麼法兒,換什麼朝代,都得敬你三分。

方圓幾十裡上百里,邢大少爺掰著手指頭數了又數,能和邢家大門抗膀子齊名的,也就是個探花劉家。可是,要論家財,探花劉家算什麼東西?探花劉家名氣是大,可名氣大,產業少,一窩子窮酸餓醋假斯文,咂巴咂巴都不值得佔個鍋煮—邢家大小姐還能沒罪受找罪受給放進個醋缸裡去?其他的吶,甭他媽唸叨了,不是小財主,就是破落戶,實在是沒有一戶人家能和邢家大門門當戶對,更甭說保護邢家大門了。論官位,大概方圓幾十裡上百里、百多里一直到城牆根兒,就數著這位朱主任、朱將軍大了。國民黨不倒,這是棵大樹;共產黨得濟—估摸著共產黨得濟也就是眼巴前兒的事兒—國民黨非得認輸,國民黨一認輸,再來個國共合作,朱主任是國民黨要員,怎麼著共產黨也得高看他三分。算來算去,小格天經地義地是要飯花子老八的媳婦兒。

大少爺親自帶著千金登門求親,朱家街算獲得了至高的榮譽,義無旁貸地該老族長出面迎接陪同。無奈老族長臉皮兒太薄,老覺著臉面上有礙,於是朱梗脖子便全權代表,出面作陪。老八姓朱不姓朱,另說著吧。可老八的哥哥,是洪武爺的血緣子孫,確鑿無疑,您就是滴血認親去,也沒跑兒。何況,老八家還住在朱家街,就得朱家爺們兒盡這個接待義務,撐這個臉面排場,行這個規矩禮節兒。再者說了,朱主任朱將軍確確實實為朱家街老少爺們兒掙了大臉面—要不,人家邢家大少爺會屈尊光臨朱家街,還給送個比鮮花兒還水靈的千金小姐來?

朱梗脖子知道老八的娘在家,鎖,是個擺設。為了討好,不,為了進一步鞏固和邢家大門的友誼,他使出了十二分的熱情和力量,動員老八的娘答話,開門。老八的娘耳朵特尖特靈,聽見是聽見了,就是不答話。朱梗脖子曾暗示大少爺先回去,改天再說,誰知道大少爺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死活不走,不見不散,愣耗。一直耗到老爺兒落山,老八一搖三晃地夾著打狗棍回家。

邢大少爺和朱梗脖子忙著給老八打招呼。老八木木地翻了翻白眼珠子,沒反應。摸鑰匙就開門,開門就喊娘。求親的不等讓,擁進了院子。

院子早已經不像個院子,滿院子乾枯的黃草,索索地發著抖,倒像個荒廟。屋子也破得不能再破了,屋門的縫能鑽進去只大狼狗,木板兒張張著,眼看就要掉下來。屋裡的味兒,不知道是什麼味兒,餿?臊?腥?羶?黴?臭?應有盡有。瞎老太婆一身油膩一身腥臊地坐在屋門口,活像個剛從大糞坑裡拉出來的泥胎。離著還有好幾尺遠,邢大少爺都覺著受不了,反胃,噁心,想吐。

小格“咯咯”地樂。東看看,西瞅瞅。看著院子屋子,覺著挺好玩兒;看看骷髏似的老八的娘,也覺著挺好玩兒。金玉奴嫁了個花子,李亞仙嫁了個花子,邢小格也要嫁個花子啦!以後邢小格也可以鑽戲台上進戲裡頭去,還可以和二黑鴨子在這兒偷偷地“來”那個……

朱梗脖子照舊稱呼老八的娘“嫂子”,雖然十幾年沒叫過,口有些打蹩。她給嫂子大概齊講了邢大少爺的來意,把小格遞到她手裡,讓她摸摸,品品,相相,看中意不中意。

老八的娘一言不發,白瞪著個什麼也看不見的大眼睛,聽。聽明白了,還是一聲不言語,就深深地嘆了口氣—她本來是想忍著,不想嘆來著,沒憋住。

老八今兒個得了個他想不到的好兒。

牛莊出嫁閨女,窩囊了一輩子的老炮手牛禿子,奉命放出門炮,想在本村爺們兒面前顯排顯排,一激動,心跳,一跳,過速。撐不住,摔倒了,半天爬不起來。好不容易爬起來,手抖抖索索地怎麼也不聽使喚,怎麼也點不了炮。那種炮又叫地銃子,黑不溜球的,又矮又粗,特墩壯,像個小鋼炮。裝滿了藥,看著就瘮人,離老遠地抽菸都心裡發抖。平時耍膘逞能比大膽兒的年輕人,都知道地銃子的厲害,這個當口,沒一個敢上去逞能的。老八趕上了,人們就拿老八起鬨。老八倒不怕。時候不等人,牛禿子一咬牙,在老八耳朵邊兒交待了幾句,這就算入門拜師傳藝了。

老八按照牛禿子的秘傳,在地銃子的前頭撒了一溜兒火藥,拿取燈兒一點,“梆”“梆”“梆”三聲,那個脆生,滿堂好兒。主家兒賞給了老八兩個點著紅點兒的夾肉饃,還外帶著一碗酥肉丸子雜和菜。

老八把雜和菜吃了,兩個夾肉饃看了半天,沒捨得吃,還是給娘帶回了來。自從要飯以來,老八從來都是把要到的好一點兒的飯食留給娘吃。

老八不知道這麼一大班子人是來幹什麼的,但是,看哪個都搓火。搓火歸搓火,可不敢把火搓到明處。這些年,他敢給誰吐過半句氣話,說過一個“不”字兒?老八就在心尖尖子上的最低下,找個角落自個兒嘟囔:朱梗脖子,要不是給你家四鳳兒做活……邢家大少爺,你不夠哥兒們意思……小格,你和二黑鴨子怎麼著都行,幹什麼死乞白賴地把我和你那什麼拉扯在一起……眼眼子!孃的!老八忽地出了一身地冷汗。

老八的娘直笑。不知道是笑什麼,也不知道是什麼笑,笑的總讓人聽著不得勁,可又說不出不得勁在哪兒。她笑著問老八:“八兒,邢大少爺給你送媳婦兒來了,你看上了不?”

老八就盯著小格看。腦子裡飛快地閃過一個又一個鏡頭:雜貨鋪裡男人驚天動地的鬨笑,大笑,狂笑,瘋笑;做針線活兒的女人們驚天動地的鬨笑,大笑,狂笑,瘋笑;小格和二黑鴨子的小聲笑……怪物!老八像掉進了灶火裡,渾身發熱。女人都是怪物!小格也是個怪物!看她那圓圓的嘴,一張嘴就是個窟窿!還有……她把眼睛移到小格的腿叉處,定住了。小格的褲子料是在城裡頭前門大柵欄瑞蚨祥買的,布料好,閃亮兒,做工也好,整齊。那裡邊兒呢?準是……她孃的!老八盯著,煩躁透了,一著急,自個兒給自個兒嘟囔:“熊玩意兒!一準兒又是什麼害人的眼眼子!就二黑鴨子……”

小格臉“唰”地一紅,“唰”地一白,驚恐萬狀,“嗷”地一聲,扭頭就往外跑。邢大少爺不明就裡,跟在女兒後頭就追,急忙中把手中的禮物—官家送的,自家送的,都忘了放下。

朱梗脖子瞥了老八一眼,瞥了老八的娘一眼,唸叨著:“不透靈,不透靈”,回家去了。

從此,再也沒有人給老八提過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