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八照常要飯,放炮,照常“要飯給娘吃”,照常“得給娘暖腳”。

分到他名下的9畝4分3釐7毫好地,老八從來沒高興地說過一句“要”—更甭說像其他翻身農民那樣感謝不盡,也從來沒謙虛地說過一聲“不要”,好像壓根兒就沒這回子事兒。老八的娘倒是老唸叨,反反覆覆地念叨:“要地有什麼使用?我能種?我不能種。八兒能種?八兒也不能種。要過三年飯,給個縣長也不換。他遊蕩慣啦,改不過來啦。也沒那能耐呀?別把他當成個人兒,這輩子就是個要飯的命星兒……把地荒荒著,挺可惜了的……”

地是莊稼人的命根子,說什麼也不能在懶人手底下荒著不打糧食。一個不種地的“遊民無產者”,把持著快10畝好地!鄉親們意見大了去了,有的就告狀,村幹部們有些招架不住。

幸好,土改工作隊工作基本結束,曹隊長帶領人馬殺回了北京城,改造小市民去了。村裡成立了黨支部,黨支部成立大會後的第一件事兒,便是決定把老八家的地抽回去,重新分給幾戶勞動力強的貧下中農積極分子,困難戶。

找老八徵求意見。老八不抬頭,不張嘴,徐庶進曹營—地不是他的。別看老八的娘一勁兒地自個兒嘟囔,真叫她表個態,嚇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啦,光在嗓子眼兒裡呼嚕“您聖明”。

終於,地又分了出去。為這,幾戶分到地的人家還湊份子,請了一個唱京東大鼓的瞎子班,唱了好幾個晚上的亮台。分到地的貧下中農積極分子、困難戶,高興地逢人就說新社會的好處,逢人就感謝毛主席,足足有好幾個月小半年。

老八還當他的“遊民無產者”。

興完分地,沒幾年,就興互助組。興著興著互助組,又興初級社。然後是高級社,人民公社。

入社的時候,有些個人可是沒少犯了彆扭。您想,汗珠子摔八瓣兒,一身泥一身土,風裡來雨裡去的,剛剛把土地伺候得像模像樣兒,說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自己的了?再怎麼說集體的優越性,也免不了難受一陣子。老八省事兒,不入不行,村裡就給他寫個名兒。寫個名兒,就成了光榮的人民公社社員。為這事兒,還有人直誇老八“看著不透靈,其實最聰明”,好像老八早就諸葛亮借東風一般,掐算出來要有這麼一回入社。要不,哪能會眼瞅著那麼多肥地不動心呢?

國際國內形勢一片大好。滿村都是大幅的宣傳畫,畫上的花生殼子比船還大,一個棉花桃子得好幾個大人抬。滿街的大標語,個頂個兒的大字比10歲孩子還高。任莊的隊長任自明,披紅掛綵,敲鑼打鼓,風風光光轉遍了全縣。說發明了一種讓小麥高產的科學種田法兒:一畝地下5千斤種子,一個種子結倆粒兒,畝產就是1萬斤。要是一個種子結10個粒兒,那就是畝產5萬斤啦!要是全縣全省全國都照這樣高產,一畝地產糧食幾萬斤,沒問題!一準兒能放衛星,氣死美帝!

有不相信科學種田的,那是右派,是落後。是別有用心。

劇作家曹隊長二返頭回到朱家街一帶,帶著幾個特俊俏特水靈的丫頭向大家宣傳生活目標: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點鈴電喇叭,電犁子電耙—連人帶牲口,吃飯睡覺,拉屎撒尿,立馬兒就要全實行電氣,全用電化上啦!

要共產主義了。

一家一戶的小廚房都被強行革了命。鐵鍋,砸了,大鍊鋼鐵,支援國家建設。人,共產,每個村都辦起了大食堂。

幾千年,中國老百姓就那麼著一家一戶各人顧各人,一代又一代的,養成了自私,是不是?不說太遠,從孔聖人勸善勸孝勸仁勸義勸天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見那時候人就很自私了—算起,也上下兩千年了。又經過兩千年的墮落,您想這人心還有法兒要嗎?上頭兒熱血沸騰的給他們實行共產主義,讓他們過好日子,偏偏有不少的農民,仍然一往深情地眷戀著自家的小廚房。其實,他那小廚房,也不過就是熬半鍋四眼兒粥,煮幾塊老白薯的水平而已。不過,眷戀歸眷戀,中國老百姓是溫順善良的,尤其是對官家。他們最懂得“人家怎麼著,咱就怎麼著,跟著大轟隆,別墊底兒,別伸脖兒”的處世哲學。所以,共產主義實行起來,沒遇到什麼大的阻力。老百姓們一邊兒眷戀著自家的小廚房,一邊兒心情激動地期待著共產主義的早日到來。

這下子,苦了老八。百家飯成了一家飯,給誰要去?還能見天兒堵著一家門口伸手兒?何況,共產主義大夥房最鐵的一條原則就是:不勞動者不得食,按勞分配,逐漸過渡到按需分配。老八,既不是勞動者,也沒想做一個勞動者,他不能享受共產主義的優越性。

大家熱火朝天,老八冷冷清清。大家奔陽關大道,老八就漫無目的地順著小道兒亂鑽。

鑽來鑽去,老八從另一個方面發現了共產主義的優越性:大豐收,出奇地大豐收,本來是莊稼人既高興又忙的日子,可莊稼人光顧著等共產主義了,莊稼戳在地裡沒人理會。您想啊,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日子馬上就要到了,誰還在乎那點子破莊稼!

老八知道這是沒人要的東西,拿家去,不算偷。秋收大忙過後,場乾地淨,莊稼人掛起農具閒聊,地裡的東西就成了共有物兒,無論是誰家的地,也無論是種的什麼,收得怎樣,任何人都有權到地裡去撿拾,不論撿到什麼拾到什麼,都歸撿拾人所有。莊稼人叫做“撿秋兒”,趙掌櫃的經常說成“鑾”,L+U+AN,三聲,不知道怎麼寫,“鑾”肯定是白字。

老八的要飯袋子改了飯食。今兒個裝一袋子玉米粒子,明兒個裝一袋子黃豆兒,後兒個又提溜回家一袋子白薯。白薯是含水帶汁兒的鮮物兒,不禁放,放些日子就壞。老八的娘就坐在屋門口兒,摸趨著把白薯切成片兒,曬成白薯乾兒。一個秋天,一個冬天,老八的破屋子裡竟堆起小山似的糧食堆。人吃,老鼠也吃。原本餓得瘦皮癩毛一直抱怨著唧咕著要搬家的老鼠,也吃得毛光體肥,意得志滿。老八和他娘黃皮寡瘦的臉上,竟然添上了一絲絲兒柔和的粉紅。

1960年剛開春兒,大夥房開始撐不住勁兒。頭一陣子,老百姓還念“一天八錢,餓不著炊事員;一天半兩,餓不著司務長”的歌兒,試巴著用幽默來平和不聽話的肚皮。後來,八錢和半兩連連告急,集體的大倉庫裡已經沒有糧食。大夥房經常地停火,等著其他地方調糧食來才能開火。終於,有一天,再無糧食可調,大夥房蔫出溜兒地甩下飢腸轆轆的老百姓,溜回書本兒裡,自個兒琢磨經驗教訓去了。

大豐收,沒收成,家家沒糧食,怎麼活下去?越這時候,早先兄弟哥兒們親熱得恨不得穿一條褲子的蘇聯老大哥,越板起臉子要賬,那幾年整天吆喝的什麼國際無私援助,扯著嗓門子叫喊的什麼共產主義陣營親兄弟的互相支援,如今都成了非立馬兒還清不可的債!什麼友誼什麼交情,全他媽騙人,連小孩巴秧子過家家都比這義氣。

咱中國人命硬,什麼樣的日子都能熬。牛吃的麥秸稈兒,羊吃的地瓜蔓兒,豬都不吃的花生殼兒、棉籽兒餅,磨成面,起個名兒叫“澱粉”,都成了人們果腹的風味食品。趙家莊有個在八三四一當兵的,回家探親。周圍的人一個勁地衝他打聽:“毛主席他老人家還斷不了吃頓豬肉燉粉條吧?”問得那位軍人實在是盯不住了,號啕大哭,洩露了一個驚人的秘密:“毛主席已經有幾個月不吃紅燒肉啦—他老人家最好的飯食,也不過就是幾片兒辣椒燉紅燒肉啊!”

勒緊褲腰帶,還債!別看中國人在官家面前稀泥軟蛋,丫挺的老外欺負咱的時候,從來就沒服過軟兒!

榆錢兒還嫩著,人們就把它擼了個精光;榆葉兒長的剛展開身兒,已經從人們的肚子裡打了個穿堂兒。吃完榆樹葉子,人們又開始吃柳葉兒。柳葉兒有毒,吃下去,臉就腫起來,腫得明溜溜的,眼都合了縫。趙掌櫃的雜貨鋪早已沒有一丁點兒可填充肚子的東西。他昏花著眼,抖抖地坐在櫃檯後頭,盯住進來的人看半天,一笑,說:“您發福了,紅光滿面肥頭大耳的,多富態,比俺強。”

陸續地,開始有人經受不住飢餓的威脅,當了逃兵,到另一個世界找飯轍去了。村西頭的啞巴,臨過去前兒,把自個兒的左手都啃吃了,連血都被舔得乾乾淨淨,光剩下個白骨頭碴子,活脫脫白骨精的妖爪。帶著這樣的妖爪去見閻王爺,還能得著好臉子看?撈著好果子吃?

老八照舊早起,鎖門,轉身,開步走,走道兒和平時一模一樣。要飯袋子在褲腰戴上滴溜著,像剛產完羔兒的大母羊的奶子,走一步一晃悠,走一步打一下腿。

誰也不會想到,老八家有糧食,有一屋子的糧食。

捱到麥口兒,已經看見了生命的希望,人們的生命和忍耐也達到了極限。

直到有一天,幾乎被飢餓折磨得失去了理智失去了人性的人們,忽然起了疑:咱正經八百的莊稼人都餓成這個熊樣兒,別說給別人飯吃,連自個兒都快折回去了,老八靠什麼活著?靠什麼還是一個老洋勁地四鄉轉悠,好像還挺滋潤?

於是,有人猜測,大概是老八在台灣當將軍的哥哥,夜裡派飛機來空投過壓縮餅乾,有的就添枝加葉,說哪天哪天哪晚上,親眼見著有潛伏的特務來偷偷送糧食……

又一天,天擦黑兒,老八回家不久,有人聞到了老八家飄出來的酸酸的腥腥的肉香!

開始是一個人聞,再是兩個人聞,到最後,半個村子上的人都湊過來聞。人多,好乾事兒,老八家的破門很容易地被已經沒有力氣的鄉親們擠倒了。人們擠進院子,擠進老八家的破屋。

老八的娘正坐在灶前燒火,一手呼噠呼噠地拉著風箱,一手熟練地往灶膛裡填著碎柴爛草。她看不見火,火看著她,把她的臉都看紅了。

她聽見了許多人的腳步聲,聽見了許多人的喘氣聲,但她沒抬頭沒打招呼。

她只為她的老八活著,多少年,她只和她的老八說話。

鍋里正在熱氣騰騰地咕嘟著,散發著奇怪的肉香味兒。老八偏坐在鍋台上,低著頭看鍋。好像要透過鍋蓋看見鍋裡的美餐。

開始有人慢慢地往外擠,省得越聞越覺著肚子餓。正正經經的人,餓死也不會去要人家的東西吃,去到要飯花子的家裡,像要飯花子一樣要吃的—比嗟來之食還沒出息。

也有人愣厚著臉皮,戳著,看著。任憑臉紅心跳,我自巍然不動。生命要活下去,就需要頑強。

火已經熄了一陣子。鍋裡頭不再咕嘟咕嘟地唱,氣兒也不再一股一股地冒。老八的娘摸索著把兩個飯碗,一個缺了個豁口子的碟子,還有兩片兒不知道幹什麼用的瓦碴片兒,擺在鍋台上。好像是覺著過意不去,又撩起烏油油的大襟,把碗、碟、片兒,挨個兒抹了一遍。

老八掀開鍋,把煮熟的美味放進娘擺好的一個個的傢伙裡頭,等著待客。

老八的娘就說:“我眼瞎,不知道是誰在這兒戳著,誰要是餓了,就來吃吧。”

煮熟的老鼠,毛已不太光滑,可還是又肥又大。

於是,剩下的人就慢慢分批撤退,沒一個有膽量的把老鼠接過來吃掉。小時候為了治疝氣,我曾經吃過一窩兒油炸小老鼠。長大了聽說,南方還有民族拿老鼠當尊貴食品,用來待客呢。吃老鼠有什麼可怕的?啞巴餓急了敢把自個兒的手吃掉,為什麼那麼多人就沒一人敢吃老八家的老鼠呢?

不是給您吹,我知道老八那一屋子糧食的下落。

那年,我已經5、6歲。

別瞧我如今個老醜木呆,不招人待見,小的時候,長的大眼睛小嘴兒的,可是挺俊巴挺惹人喜歡的,就是有些個不透靈。自以為很得意地說句話兒,自以為很聰明地辦件事兒,老是招別人笑招自己人生氣。娘經常瞪著眼睛呵斥我:“看你,老八似的!”所以,我老覺著和老八聯繫特密切,特有緣分,應該是好哥們兒才對。

我和老八的緣分,或者說叫友誼,還可以往前追溯。

菊姐姐經常惡狠狠地數落我,大聲地宣揚我和老八的交情:

梅姐姐出門子,我才剛剛2歲。蘭姐姐抱著我,離老遠的看。老八放出門炮,炮又響又脆,還散發出一股子很香很刺激的火藥味兒。我就拍著手笑,叫“老八”,要老八抱。

蘭姐姐出門子,我5歲多。還是老八點的出門炮,還是那麼響那麼脆。黑不溜秋的地銃子,還冒著煙兒呢,就被老八裝進懷裡。我看不見了地銃子,便看老八的要飯袋子。要飯袋子像大羊奶子一樣,在老八的褲腰帶上提溜著,走一步一碰腿。那裡邊兒裝的是什麼東西呢?我感到好奇,湊過去,想和老八哥們兒一把,研究一下。菊姐姐跑過來,壞了我的大事,把我像提溜個槐蟲兒似的提溜走了。一邊兒提溜著我,一邊兒還罵罵咧咧:“賤骨頭!賤爪子!賤德行!天生的老八!”

再大一點兒,我就和小夥伴兒們一起,遠遠地迎著老八,等著老八走近,拍著手唱:

“老八的腿,

走一順兒,

老八的腳巴鴨子—

專、踩、水——!“

看著老八擺出英國皇家衛隊士兵換崗的姿勢,一跳,一跳,最後跳到水坑裡,可得意啦。我們會專門兒找附近有水坑的地方去拍手,省得老八到時候找不到水坑,犯急,上火。

每逢這時,奶奶只要是遇上了,就會一遍又一遍地給我念秧兒:“別欺負人家老八。壞良心。要不是人家老八送來一要飯袋子米粥,你呀,興許早找你爺爺唱歌兒去了呢。”

我爺爺死得早,我壓根兒沒見過。或許見過,但沒有任何印象。

有時候,娘聽見了,就反駁。她認為,一個革命幹部的家屬,竟然受到過一個傻兒吧唧的要犯花子的救命之恩,簡直就是對革命幹部革命家庭甚至是對革命工作的侮辱。這種事兒,無論是有還是沒有,都不可說不可傳不可老惦記著,寧可信其無,不可信其有。不知為什麼,奶奶有些怕娘。她不服氣,又不敢爭辯,就自個兒悄聲嘟囔:“四里八鄉的,受老八恩惠的人家兒多著呢!眼看眼看要餓回去了,人家老八掐准算準了似的,送上門一要飯袋子不知道哪兒來的粥,鬼門關上轉悠一遭兒,又回來了。要不人家老八,能回得來?人,得有良心……”

奶奶個兒高,拄根柺棍兒走路還晃晃悠悠地。她的聲音也晃晃悠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