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1967年還是1968年,忘了。

我已經是縣重點中學—三中的初中學生了。

開始,是罷課鬧革命;後來,是復課鬧革命;再後來,又是就近鬧革命。我們這些新生入校典禮上被譽為“未來的革命人才,時代的建設者”的尖子學生,被按行政地域分割,分別遣返回本公社中學鬧革命。

我們公社地處偏僻,有名兒的旮旯公社,窮,只有一所由“農中”—農業中學根據革命形勢需要臨時升格的中學。於是,我就成了這所農中的學生。班級代號叫六八O一班,四位數。雖然學校比三中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可是,班級代號好,比“八一八”、“八三一”等等紅衛兵組織還多出一位數去,挺有派兒的。

我們這個班有不少朱家街的學生。二黑鴨子的老三,和我同桌。老八的哥哥老七的兒子,也在我們班。我曾經熱情地問過他:“老八是你叔嗎?”沒料到,他一下子把自個兒的小黃黃臉兒做成醬肝兒,嘣地給我來了一記革命大拳頭,死命地嚷:“老八是你叔!”好在我從小就膽兒小,不善於和別人尤其是和強人爭鬥,所以戰爭的火焰沒有點燃。老七的兒子一擊成功,見我不再堅持理論老八是他叔,再想到我老爹是個還沒有被揪出來的革命幹部,權勢如何,還難預料,於是見好就收,鳴金收兵,把臉又變回原來的黃色加菜青色。

學校革命委員會張主任,也是本公社革命委員會的副主任,掌管著全公社的大部分也是戰鬥力最強的紅衛兵—紅衛兵的主力部隊是我們學校的300百多名中學生。

張主任經常披著草綠色的軍大衣,大衣的一隻胳臂袖子上彆著紅袖章,鬥志昂揚地給我們作報告。一激動,就一抖膀子,把軍大衣抖在地上,振臂高呼。呼得我們熱血沸騰,恨不得馬上馬就去為革命流盡熱血。

有時候,他一高興,我們就意氣風發地扛著旗子游行;他一不高興,我們就逮著地富反壞右、牛鬼蛇神、走資派、保皇派、叛徒、內奸、工賊、小爬蟲、變色龍甚至逍遙派之類的動物遊街。總之,是根據革命的形勢需要和張主任的革命情緒決定我們的革命行動。

清理階級隊伍,戰果輝煌。挖出了那麼多的階級異己分子,連趙掌櫃這樣的,三代以前扯旗造過反的都清理出來了,自然還得深挖,擴大戰果,痛打落水狗。

老八和他娘也被深挖出來。到這個時候才被挖出來,可見隱藏的有多深!隱藏的這麼深,可見有多麼狡猾,多麼有危險性!

老八和老八的娘,罪狀特多。大字報一直貼了公社大門口兩側幾十丈遠,還一次沒揭發完,輪著貼,貼了好幾輪兒,把牆都糊成了紙袼褙。

最主要的罪狀,大約有幾點:

一、老八家本來挺富,老八的爺爺積攢起十幾畝地呢!還能不剝削?根據馬克思的價值剩餘規律,老八的爺爺肯定是罪大惡極。老八的爹,更甭說,標準兒的一崇洋媚外,洋奴才,洋特務。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壞蛋的兒子,天生反革命。老八從根兒上就不正。

二、老八8歲的時候,曾經在大庭廣眾之下,用最惡毒的語言,辱罵過貧下中農三巴狗子。可見,老八8歲時就已經很反動,並且犯下滔天罪行了。

三、老八的娘和邢家大少爺曾經有過不正當的關係,老八又和邢家的嬌小姐邢小格談過戀愛。邢家大門是方圓幾十裡最大的地主,老一輩子少一輩子的都和老八家一個鼻孔出氣兒,合穿一條褲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四、一解放,老八就對政府不滿,試圖做最頑固的抵抗。政府好心好意送他到二流子集訓班改造,誰知道他不但抗拒改造,拔腿開溜,而且還罵過一聲“他孃的”……誰他孃的?政府?再往深裡說……憑這一條,槍斃,死有餘辜。

五、階級陣線不清,對敵人親對革命烈士冷淡。老八的六哥,就是那位跟海防司令出去當兵,後來把部隊拉上了沂蒙山的團長,後來當了我中國人民解放軍山東縱隊一個支隊的副總指揮。在孟良崮戰役中,他們支隊擔當阻擊任務,和敵人一個裝備精良的加強旅對抗,以利大部隊部署兵力。戰鬥中,朱副總指揮到前沿陣地視察,正碰上敵人瘋狂進攻。朱副總指揮和同志們一道兒,英勇抗擊敵人的進攻,不幸壯烈犧牲。

解放後,民政部門曾經派人來他家,來人還是個副局長,報告朱副總指揮的英勇事蹟,可見政府對烈士的尊敬程度。

那位副局長眼含著熱淚,把烈士的事蹟報告給老八和老八的娘。老八不記得有個哥哥,不知道哥哥對要飯給娘吃有什麼用處,一點兒反應也沒有。老八的娘也驚訝,還有個當大官兒的兒子?想了半天,有,外頭倆哪。再想想,多少年了,都長成人啦,都當上烈士什麼地啦—烈士是多大官兒呢?她沒問。副局長以為她是難過心疼得傻了呢,想找句合適親切的詞兒安慰安慰她。誰知道,沒等安慰的話想好,她倒安慰起副局長,說,怎麼著都一個樣兒,人,都是命兒,該走哪一步呀,沒生下來的時候就定好了,可不都是命兒唄……國家發給的革命烈士撫卹金,沒有一回是他們主動領的。不是隔上半年一年公社民政助理員給送來,就是三個月五個月村幹部開會給帶回來。給,不甘心不情願地接著,老八的娘還說怪話兒:“給老六烈士捎個信兒,別往家打錢啦,用不著,還不如抽個空兒來家一趟,看一眼呢……”不給,變成了村委會的燈油錢還是變成了村幹部熬夜的羊架湯,她們從來是黑不理白不理的,這是什麼態度?

還有……

當然,最最嚴重最最罪大惡極的,還是在台灣的那位海防司令帶給來的。海防司令,不,朱主任,自從為黨國操持台海建設,頗得總統賞識,一升再升,竟升到光復大陸特別行動部隊副司令。中將銜。1961年,蔣介石看大陸大片地方天災人禍,加上蘇聯老大哥逼命似的擠兌著要賬,大陸日子有些個緊巴,覺得反攻時機已到,便命令光復大陸特別行動部隊,開始實施反攻大陸計劃。臨反攻前兒,召開萬人誓師大會,蔣委員長親自出席,小蔣親自主持。朱副司令受命勉勵光復將士“不成功,便成仁”。講到大陸正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吾民正在遭受罕見之痛苦,朱副司令忽然想起老孃,一激動,竟然雙膝跪倒,衝著北方磕了三個響頭,聲淚俱下地喊道:“鄉親們!娘!你們受苦啦!吾當盡天職,拼死一博,舍此身趕走共產黨,光復大陸!吾軍一定能和父老鄉親一道,痛飲慶功酒!咱家裡見!”

錄音傳到縣公安局,公安局馬上派專車專人到了老八的家,讓老八的娘聽,看有什麼反應。老八的娘母子天性,雖是多少年沒見過面,卻憑感覺一聽就聽出來是兒子的聲音。副司令這一嗓子,喊得她心肝五臟直打顫悠兒,幹了20多年的眼窩子忽地流出了淚,一勁兒地念叨:“我的兒,我的兒,咱家裡見……”

舍此身趕走共產黨!咱家裡見!天!不要說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不要說油炸、火燒,就是把天上地下人間外星球所有的刑法都用上,也解不了革命群眾對階級敵人對國民黨特務的憎恨!

老八和老八的娘肯定是國民黨特務,肯定是最陰險最狡猾的階級敵人,毫無疑問了。

張主任一晃膀子,抖摟掉軍大衣,揮著雙手振臂高呼,命令我們:考驗你們的時候到了!革命需要你們採取積極的行動了!我們要毫不客氣地把國民黨特務拉出來!遊街示眾!把他們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

紅衛兵小將把老八家的門砸開,給老八和她的娘化了妝:每人抹了一臉的黑墨水,勾了個白眼圈兒,在額頭上用鮮紅鮮紅的漆打了個紅叉。紅漆一見黑墨水,頓時變成了黑紫色,好像包公前臉兒上的月牙兒。

小將們讓老八敲鑼,老八不敢接。不接,抗拒是不是?紅衛兵就對老八採取文攻武衛的措施,乒乒乓乓一陣子,老八更不敢接。不接,再接著文攻武衛。老八的娘被文攻武衛的偉大力量征服了,忙不迭地主動承擔了敲鑼的大任。

給老八和老八的娘戴上高帽子,遊街的行動正式開始。老八夾著要飯棍走在前頭,要飯棍的另一頭,攥在老八的娘捏著鑼的手裡。老八的娘幾十年沒出過大門,今兒個終於在革命力量的感召下走了出去。她幾乎不會走道兒了,摸索著,趨趨地探著腳兒,往前挪,惹得遊街總指揮直罵她抗拒革命。底下走不利落,上頭可還有活兒呢,敲鑼。她舉起革命的鑼棰,敲著革命的警鑼。鑼聲空隙裡,她就喊:“我是地主的破鞋—”,老八就接著喊:“我是國民黨特務—”,不喊不行,有專人在一邊兒提詞兒監督著呢。

喊著喊著,喊亂套了。老八的娘順著老八的話音兒,喊:“我是國民黨特務—”,老八這會兒倒透靈,見娘變成了特務,自動就把詞兒改了:“我是地主的破鞋—”。提詞兒的也樂了,反正都一樣,天下烏鴉一般黑,一窩子沒好人,誰是什麼都一樣。喊吧,別停著就成。

中午,遊街的隊伍到牛莊。

牛莊的革命組織招待我們,每人一個“花狸虎卷子”—一層黑麵一層白麵軋成的,是非常珍貴的食品,外加一片兒老鹹菜。老八和老八的娘,屬於牛鬼蛇神,沒有資格享受人間煙火,不能給他們花狸虎卷子和老鹹菜吃。它們只能喝水,喝涼水。

天兒熱,老八和她娘臉上的黑墨汁子,被汗衝得一道子一道子的,順著一下巴兩腮幫子,脖子延伸到身上。臉上和脖子裡都是一道兒深一道兒淺的黑印兒,像個長歪歪了的黑甜瓜。

老八巴砸著嘴,蹭到革命隊伍邊兒上,小聲地嘟囔著,央告:“爺們兒,行行好,我不吃,給娘吃……”

遊街總指揮嘣地跳起來,嘣地揣了老八一腳,罵道:“你他孃的臭國民黨特務!誰是你的爺們兒?咹?”

革命小將就高呼:“打倒國民黨狗特務!”

老八的娘依著牆坐在不遠處,沒事兒人一樣。我頭一回見著這位大名鼎鼎的“地主家大少爺的破鞋”。她滿頭的白頭髮,亂蓬蓬地,像一堆在泥土裡滾巴了半年的爛羊毛。一雙眼睛,哪麼大個兒,摳摳著,像死挺了半天的羊眼,瘮人巴唧的。對,沒錯兒,被宰了的母羊死後的眼神兒就是這樣兒。一身的衣裳大概有好多年沒洗了,散發著難聞的氣味兒。一臉的褶子,彷彿是怕人看見除了皮以外再也沒有什麼,專門兒把皮皺皺起來以顯著厚實似的,還故意耷耷拉拉,充好肉。

邢大少爺一定是個瘋子、傻子!要不,怎麼會和這麼一個醜八怪的老太婆搞破鞋呢?我記得,上小學高年級的時候,有一次,我們春遊。一幫子沒出息的女生跑著瘋著四處摘花去了,老師忽然和我們幾個男生談論起人生,發了一句驚天動地的把我們都聽傻了的名言:“搞破鞋就是談戀愛。不和自個兒的老婆談,和人家的老婆談!”大少爺得有多大的精神頭兒,才敢和她談戀愛呀!

高呼完,老八仍不離開。我瞅著老太婆,忽然神經麻木,一揚手,把手裡的花狸虎卷子衝老八扔了過去。老八接扔過來的東西這手兒絕活兒,是有十幾年功底的,萬無一失,一抄手就接住了,雖然我扔得有些偏。

老八樂得屁顛兒屁顛兒的就往他娘跟前跑,小將們都吃驚而且憤怒地看著我,像要隨時舉拳頭高呼。

就像老八在夢裡被小格捏巴捏巴後就醒過來一樣,我扔完花狸虎卷子,猛地清醒明白過來。

老爹已經是朝不保夕了,學校裡的紅衛兵領袖找我暗示過,要我關鍵時刻一定要堅持革命立場,關鍵時刻和某某劃清界限。“革命事業和革命組織隨時都在考驗著你!監督著你!”他鬥志昂揚地向我宣佈。今兒這一下子,完!

人關鍵時刻總是能出現特異功能,我立馬兒特透靈,趕緊衝著老八的後背影兒吐了一口唾沫,惡狠狠地罵了一句:“他奶奶的,臭特務!噁心!呸!呸!”

我不敢罵他的娘,他娘真的太讓人噁心。

按照遊街慣例,從牛莊就要一直往東,到我們村,然後再往北迴朱家街。肚子空空,老咕嚕咕嚕叫喚。開始還能念幾段兒毛主席語錄支持著,再後來,念什麼也盯不住了,我找個藉口,編了個“回村組織革命群眾參加遊街批鬥”的革命理由,溜回了家。看了一上午,已經沒什麼新鮮玩意兒。總指揮老是那幾句打倒砸爛火燒油炸的口號,老八和老八的娘也老是翻來覆去喊那兩句車軲轆話,革命的反革命的,都沒勁。

回村兒,就忘了自己是個偉大的革命小將,也忘乾淨了張主任的振臂高呼。

十二三歲的中學生,老是自以為已經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大人,懶得再和孩巴秧子們一起玩低智商遊戲,如老八踩水之類。往大人堆裡湊,有時候也插幾句,本來是書本兒上學來的真理,大人們偏不屑一顧,不拿正眼夾咱,你說可氣不可氣?得,自個兒來,成不?不湊大人的堆兒,咱裝大人。孩巴秧子們也欣欣然,好像八輩子沒有過領頭兒的似的,特聽話,特擁護,特服氣,特崇拜,自己也就覺著特帥。比拖著酸不拉嘰的腳脖子,跟著四處地轉悠,遊街,遊行,喊口號,強遠了去了。

遊街隊伍到我們村兒,太陽已經紅得毫無活泛勁兒,喘著大氣想擠巴著鑽進地底下去睡覺。遊街的隊伍剩下了沒幾個堅強鬥士。

趁著本次革命行動的結束,總指揮板起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的臉,抖摟起精神,對兩個牛鬼蛇神又實行了一次嚴肅的革命教育。大意無非是,革命形勢一片大好,越來越好,牛鬼蛇神要老老實實接受批判改造,不要亂說亂動,自取滅亡。否則,將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叫你們永世不得翻身云云。教訓完,人群呼啦聲走散—大家都急著回家—只剩下兩個牛鬼蛇神。

老八用打狗棍領著他瞎了眼的娘,慢慢地摸趨著往前蹭。

老八孃兒倆和我們村沒有什麼太密切的關係,除了我小時候曾嚮往過他一陣子,還有一個是四鳳兒。四鳳兒嫁給了我本家一個大伯,所以我應該叫四鳳兒大娘。說是大伯,那時論本家輩分兒叫的,其實這個大伯和我們家早已是八杆子打不著,只不過五百年前是一家,都姓個呂字而已。

解放後,核戶口,四鳳兒按老例兒填報,改叫呂朱氏。公安一聽就火了,什麼驢呀豬呀的,新社會還拿人不當人呀?還叫四鳳兒,聽著多舒坦!因此,四鳳兒大娘保留了閨中小名兒,沒有改稱驢呀豬呀的呂朱氏。老一輩的,提名道姓兒,叫“四鳳兒”,叫“他四鳳兒嫂子”,晚一輩兒的,當面兒把名字給她省了,叫大娘,叫嬸子,背後頭又給她把名兒添巴上,叫四鳳兒大娘,四鳳兒嬸子。好像四鳳兒這幾個字,不多叫幾聲就吃了大虧似的。

扯遠了。四鳳兒大娘應該是另一個故事裡的主角,此處就不多說她了吧。大伯家是我們村的富戶,四鳳兒嫁給大伯,當時是門當戶對,郎財女貌,挺般配。合婚的說是金玉良緣,夫、婦、富、福、副、服全佔。沒成想,幾十年後,犯了太歲。此時,她被理所當然地實行著專政,也隔三岔五地被揪出去,抹個大花臉,戴個高帽子,敲著鑼,吆喝著“我是地主婆,我是大壞蛋”,顛巴著小腳兒滿世界轉悠。

老八和老八的娘進村,她知道,但不敢開門,不敢言聲兒。革命隊伍散了,她也沒敢湊上去和那兩個牛鬼蛇神說話,怕本村的革命派發現。反革命串聯,那還了得!她悄悄地往村外出溜,裝沒事人兒,在路上磨蹭,等著。

回孃家的道兒,四鳳兒大娘自然明鏡兒一般。我哪,才不傻呢。我也知道,回朱家街,必得從我們村當中間兒的那條路往北,老八和老八的娘肯定得走這條道兒。我的埋伏兵,已經在路上佈下天羅地網啦!哈哈!

我的網是專門為老八張的,主要是想試巴試巴我的大人化程度。我設想,等老八走近了,就親自率領這幫好漢們一起喊:“老八老八,倒啦倒啦!”看老八倒不倒。老八要是倒了,咱就大人啦。要是不倒……咳,再說唄。

我把隊伍集中起來,進行戰前動員:一、形勢大好,越來越好;二、喊的時候,都要儘量把嗓子眼兒憋粗一些;三、喊……還沒講過癮呢,四鳳兒大娘怎麼鑽進我的天羅地網裡來啦?沒辦法兒,趕快埋伏吧!別看四鳳兒大娘在革命行動中老老實實,平時和娘她們一幫子閒說話兒,可會亂說亂動亂告狀呢!

四鳳兒大娘老在我網裡轉磨,真讓我起急。想派二晃子—四鳳兒大娘的親侄子想法兒調開她,沒等商量出個主意,老八和老八的娘已經慢慢騰騰地進入我的包圍圈兒!

我特緊張,四鳳兒大娘也特緊張。她光怕這時候來個造反派什麼的,直髮抖,兩隻眼睛老咕嚕咕嚕地四下裡瞅。她極力地裝出鎮靜的樣子,慢慢地接近老八和老八的娘。老八的娘看不見,不知道。老八悶著頭走路,也不知道。

這個狗特務,連他奶奶的接頭兒對暗號兒都不會!我恨恨地想。

我忽然透靈,竟然想起了比充大人更大的事兒:要是逮著幾個正在路上接頭兒的特務,肯定要比看老八倒下更有趣更驚險更來勁兒……

真可氣!四鳳兒大娘剛張口小聲叫了聲“嬸子”,老八剛把頭抬起來一點兒,二晃子—這個傻的掉渣兒、傻的冒泡兒、傻的直流大鼻涕的熊二晃子!為了向我表示自己剛才沒完成任務並不是沒本事,也不是徇私情,更不是沒膽兒,一下子喊了出來:“老八老八,倒啦倒啦!”

於是,臭孩巴秧子們就蛤蟆翻坑似的都跟著喊叫起來。

更令我氣憤的是,我已經無力控制戰局:二晃子一下子跳出來,跳到路當間兒。孩巴秧子們以為是我下達了進攻的命令,一個個都忙不迭地跳出來。

完啦!全完啦!

四鳳兒大娘昏黑中一下子被嚇得更加昏天黑地,屁滾尿流地滾回了村。

老八戳在那兒,一動不動。我的隊伍圍著他嚷,一點兒作用不起。

咳!看來只有我親自出馬啦!我大模大樣兒地端著大祿兒的架兒,走上來。老八還是沒倒,只是抬起眼皮盯了我一眼。

我和老八一對光兒,身上忽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轉身落荒而逃。孩巴秧子們先是一愣,然後,像遇見了鬼一般,嗷地一聲逃回村,比著腿快,比著瘋狂。

從此,我被剝奪了領袖的地位。

老八的這一眼,使我記了半輩子,迷惑了半輩子,琢磨了半輩子。

老八的眼睛是那麼深沉,那麼嚴正,那麼具有穿透力,那麼具有感染力!乞求?卑微?憂憤?期望?訴說?傷感?高貴?冷漠?……好像都是,好像都不是。

我曾有意無意地翻過一本專門描寫眼睛的書,都是從世界名著中精心摘選出來的。編書的人真辛苦,那麼厚!是叫什麼《寫作大典》還是叫《描寫辭海》、《眼睛大全》來著,忘了。裡邊兒的眼睛可真多。德·瑞那夫人的眼睛,安娜·卡列琳娜的眼睛,諾梯埃的眼睛,比利時大偵探波洛的眼睛,福爾摩斯的眼睛,瑞表哥的眼睛,刁德一的眼睛,小爐匠的眼睛……可是,我看了那麼多的眼睛,總覺得每個眼睛都是那樣的淺,淺的讓人一眼就可以看穿—起碼是可以被一個人看穿後記錄下來。老八的眼睛,記錄不下來。

多少年後,在全國第一屆中青年戲曲作家讀書班上,我們這些寫“嗚呼呀”、“你聽”然後接唱詞兒的所謂作家,奉命反覆琢磨老莎的《哈姆雷特》。歐大鼻子的片子,孫道臨先生給配的音。

看王子,感覺有點兒面熟。

給鄰座的徐棻大姐說,徐大姐直樂,一邊兒樂,一邊兒還直拿川音兒誇獎我:“啥子吆!瘋瘋咧!”

我又給皇親國戚的笨人王老大王毅老兄嘀咕。王毅兄因為劇本《皇親國戚》獲得全國劇本獎和小說《笨人王老大》獲全國小說獎而得名。那時候,他就已經有些反常,時不常兒的露出些個活得不耐煩的感覺。一聽,那個高興,緊追著我打聽:“你認識他?給咱介紹介紹啊!哪天兒找他聊聊去!”

不可言,他們永遠明白不了我的心思。

晚上,我鑽進錄象室,搗鼓開錄象機,自個兒一遍一遍地傻看。惹得大會最高首長於雁軍老太太直誇獎我肯學習肯刻苦,誇獎個沒完。看著看著,忽然大悟:嗨!丫挺的,老八的眼神兒!那位馳名全球的王子的眼神兒—模仿的老八!

不是,還是說不明白。老八的眼神兒,比哈姆雷特的還複雜,還深,還費琢磨。

這輩子是琢磨不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