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兩個國民黨特務深一腳淺一腳地蹭到家,廣播匣子裡莊嚴的國際歌已經唱完,開始新聞聯播。冬天的晚上8點多鐘,對於日出而作日沒而息的莊稼人,已經是在被窩裡酣甜一夢的時候。
兩個人摸索著開開門,摸索著進屋,也沒點燈—也沒燈點。老八家已經有些個年頭沒點過燈了。瞎娘傻兒子的,點燈熬油地幹什麼用?
因為忙遊街,老八沒法兒外出要飯。不要,就沒得吃。老八舀了瓢水,倒進要飯袋子裡,晃了幾晃,再倒出來,居然變戲法兒似的弄出來了半碗四眼兒粥。
老八把碗捧給娘,說:“娘吃。”
老八的娘接過碗,嘆了口氣,像是對老八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八兒晌午就沒吃東西。哪興不給人吃東西的呢?臨槍斃還給桌好酒席,讓敞開著吃……八兒是人呢。”
老八說:“不是人,是特務。”
老八的娘說:“特務也是人乾的不是?你四哥,要比你鬼頭多了呢,沒法兒比。不才是個特務?”
老八就不再說話。
老八的娘支楞起耳朵聽了聽,確信沒人,便從懷裡掏出大半個花狸虎卷子,遞給老八,小聲說:“八兒,好特務,快把它吃了!晌午前兒我啃了兩口,墊巴了一下,就藏起來了—你還沒得著什麼東西吃呢。”
老八悶著頭,不接,說:“娘吃。”
老八的娘就起急,恨恨地罵著說:“這個傻八兒,怎麼剛當上特務就不聽孃的話了呢?餓壞了身子骨兒,還當不當啦?”
老八說:“娘吃。明兒個一大早,我就出去,要飯給娘吃。”
老八的娘摸趨著找到老八,找到老八的嘴。先掰一口卷子放到自己嘴裡,大聲地砸巴出響來,再掰一口,塞倒老八的嘴裡。
老八含著,不嚼,也不咽。
老八的娘就生氣,說:“不響。不好聽。”
老八這才像娘一樣,大聲地砸巴出聲兒,嚼,咽,有板有眼的。
吃完了,摸趨著上床,睡覺。老八還發誓似的嘟囔:“明兒個早起,要飯,給娘吃。”
朱家街大隊革命委員會接到公社革命委員會的緊急通知:一定要嚴密監視老八和他的娘,看他們是不是要往台灣發電報傳遞情報什麼的。並且一再強調,一定要派心最紅根兒最正最可靠最機靈的同志擔任監視任務!
二黑鴨子是無產階級,他家的老二是個基幹民兵,還是個受過訓練的民兵排長,監視特務的重要任務,就當然地落在了老二身上。
老二剛娶了媳婦兒沒多少日子,熱乎著呢!既不敢違抗革命委員會的指示,又捨不得新媳婦兒的熱被窩兒。琢磨半天,還是和新媳婦兒一塊堆兒睡覺比革命工作更重要些,便眼珠兒一轉,把任務又非常嚴肅非常認真地交派給了老三,我的同學。並且特神秘兮兮地教給了老三好幾招。比如,監視的時候,要蹲在窗台底下,蹲著,一定蹲著,不能坐下。萬一特務發覺,掏槍的功夫,起身就能跑或者撲上去—最好是跑去報告—坐下,就來不及。再如,屋裡人說話的空檔裡,趕緊閉住氣,千萬不能大聲喘氣兒,以防特務發覺。只侃得老三又興奮又激動又嚮往,巴不得趕緊英雄一回,好有資本向同學吹牛侃山。忙不迭地約了幾個要好的夥伴兒,去老八家蹲窗跟兒監視特務去了。
這些,都是老三用極神秘極自豪的口氣顯排給我們班男生的。我們還一人兒啐了他一大口唾沫。
老八的娘不知道是累,是興奮,還是有重要的情報等著時間給台灣發送,翻來覆去,老在床上烙餅。
老八已不像以前那樣,睡下就成死狗。娘一翻身兒,他就醒。
老八的娘連著翻了好幾個身兒。老八就叫:“娘。”
老八的娘嘆了口氣:“娘老啦。”
老八安慰娘說:“明兒個早起,要飯,給娘吃。”
老八的娘忽然又笑。笑一陣兒,就說:“娘還能吃幾口飯哪?眨巴眼兒,70多奔80啦!你姥爺、姥姥、爺爺、奶奶,都沒我長壽呢。”
老八不答碴。這些人,他都沒見過,光是聽娘整天唸叨。除了唸叨,還有什麼使用?他不知道。
老八的娘絮絮叨叨個沒完:“人活七十古來稀,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個兒去。論走哇,也值啦!放不下你呀,傻八兒!你都40多的人啦。草木人兒,誰還能保準兒沒個頭疼腦熱的?我得了,床邊兒有你給我遞碗涼水呢。剩你自個兒嘍,又有誰給你碗水喝?所以呀,娘不能死,不是怕死不想死,人死活還不是一口氣兒?死得不放心哪!娘且得陪著老八。喲!老八80那會兒,娘都110多歲啦?喲嗬喲嗬,真是個老不死啦!”
老八說:“娘老不死,我要飯,給娘吃。”
老八的娘說:“你還當真,以為娘能活到一百多歲,老陪著你呀?傻呀,傻吧。得學會自個兒照顧自個兒,娘再捨不得甩手蹬腿兒就走,也得走,不作主,命不由人呢。明兒個早起,娘再給你縫個袋子。你呀,也活泛著點兒,長點眼力見兒,瞅著個合適的茬口合適的人家,就想著給人家要幾個鏰兒,慢慢積攢著,防備著點兒……”
老三終於沒聽見老八家響起發報機聲,就老太婆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好像也不是什麼暗語密碼。一會兒打哈欠,一會兒眼皮子發澀,人困馬乏,蔫出溜兒地開溜。往下的事兒,就不知道了。
菊姐姐出門子的時候,我已經儼然大人了。
我和菊姐姐不投緣,她現在雖然再不能像捏槐蟲兒似的提溜我,提溜不動了,可還是老橫橫兒的勁勁兒的,專找我的茬兒,就好像我也是個國民黨特務,她有責任有義務有權力對我實行無產階級專政,權力還特大。
她出門子,我就特意地說成是“掃地出門”,“清理階級隊伍”,高興,幹活兒也特別的賣力氣。加上我的工作能力大有長進,頗受賞識,於是,打發一些個散客,支應一些個瑣事兒,就由我來獨當一面了。
還是老八放出門炮。
老八還是那個老樣子,橫著的臉,眼睛老眯著,瞅著從爛鞋前頭拱出來的腳指頭。人叫他,他就抬起頭來,皺皺起臉,把嘴角使勁兒往上一勒,胡擼胡擼滿是灰土的腦袋瓜子,沖人們一呲牙。小褂兒和半截褲子已看不出本色。褲腰戴上掛著的要飯袋子,仍然羊奶子一樣,走一步打一下腿。不同的是,老八的頭髮開始變白。腰裡的羊奶子,也多出一個,掛在另一邊兒。這樣,另外一條腿,也走一步挨一下了。
老八的炮還是嘎崩脆,招的四周遭兒看熱鬧的人們歡呼叫好兒。放完炮,老八就往我這兒湊,我手裡攥著娘準備好的夾肉饃,兩個,取成雙成對的吉利之意。雜合菜什麼的,和娶親的酒席一樣,由菊姐姐的婆家準備。想起來菊姐姐婆婆家擺酒設宴地娶過個母夜叉去,想起來我們家清理階級隊伍又取得一個史無前例的最最空前的、最最偉大的、最最決定性的勝利,我就直想樂。老八的炮,放得真棒!
老八走到我跟前兒,衝我眯起眼皺皺起臉呲呲牙,我趕緊把夾肉饃遞給他。他胡擼胡擼腦袋,接過來,裝到要飯袋子裡。還不動窩兒,國家元首會晤似的,和我對戳著。
“少爺,行行好,給倆鏰兒,給俺娘。”老八見我不明白,就央告。又像提示。
他奶奶的,這是什麼時代的語言!我身上一發緊,趕緊掏出一塊錢,給他。
一塊錢!多麼偉大的壯舉。一個最強壯的棒勞力,累死累活幹一天,才掙5分錢!我老爹在公社當幹部,四里八鄉的鄉親都認識他,都尊重他,一個月才30多塊錢工資。一塊錢,可以買40根兒鉛筆;可以買50個雞蛋;可以……
老八搖搖頭,不要。說:“賞倆鏰兒,給俺娘。”
我趕緊把兜裡準備自己密起來的幾個鏰兒摳出來,燙手似的甩給老八。
老八接過鏰兒,放到另一個要飯袋子裡,然後衝我一呲牙,就匆匆地走了。他得趕在接親的前頭,到菊姐姐的婆婆村頭上等著放進村炮。一路上不知道能碰上幾撥兒拍手唱“老八的腿,走一順兒”的孩巴秧子,不知道能碰上幾撥兒喊“老八老八,倒啦倒啦”的大人們,他得把時間打富裕。
等我回過神兒來,想起來還有一個再研究一下老八的眼神兒的重要任務,老八已經一顛一顛地走出很遠了。
沒成想,把菊姐姐清理出去後,不長時間,我也被清理出來。當兵,上學,進城裡工作,稀裡糊塗地成了個城裡人,還他媽成了什麼作家—提起來這倆字兒我就牙根兒……噢,不,不敢癢癢,腫,上火。有時候,匆匆忙忙回趟家巡視一下,縣裡知道了,還非得給派個吉普車—好擠出空給文學青年見面兒,侃山,充能人。我能讓人家司機師傅像蹲大獄似的蹲著候著?得,趕緊開溜,比蜻蜓點水兒還脆巴利落。
從此,我再沒見過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