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荒原有愛--第一部

第一部

正文:

追尋“魯賓遜漂流記”/走進八

百里秦川/牧羊老漢與孤獨的婆姨/

牛仔大衣情未了/小霞姑娘/我的心

被小偷憂鬱的目光啃了一口/一個

婆姨三個娃/他用大手拍拍我的頭/

掙脫人販子之手/沙漠獨行/荒原有

旁……

我的朋友和鄰居經常看到我穿著發白的牛仔褲,揹著行囊來來去去,“又要出遠門啦?”“又因來了?”和“像於獨行俠走過那麼多的地方!”這幾句是他們見我時最常說的話。我不敢說自己是個獨行俠或俠女,怕別人誤認為我是武功蓋世智勇雙全的劍客。

與現在大多數同齡人相比,我確實走過很多地方。尤其是偏僻艱苦。不通汽車或沒有明顯道路的地方,我最愛去了。

我走陝北,遊內蒙,進川藏,入雲貴,闖西雙版納。身處名山大川之中的我枕霞餐露,觀海聽松,與清鳳明月。鳥語花香為伴的時候彷彿進入無優元慮的逍避世界。

我向連綿起伏的群山。無語東流的江水。婆娑起舞的柳枝傾訴情懷。我不再感到躋身人類的高貴和貧賤,只覺得自己和山水花木一樣榮枯有時自生自滅。

我喜歡流浪,是因為自己丟棄了笛短蕭長和舒適安逸的日子,追求我所追求,逃避我所逃避的。

童年的我嚐到了被遺棄和輕視的快樂。

1949年,我爺爺孤身一人隨蔣家王朝匆匆離開上海機場的跑道,在隆隆的炮火中,倉皇逃離,丟下我奶奶和我父親。

“文革”時期,我父親在一所學校鞠躬盡瘁為人師表,世界似乎只在一天之內就改變了顏色。父親胸前掛著“反革命後代”的木牌被人押著遊行街頭。反綁著雙手的父親罰愧在人群擁擠的一個小廣場,他的頭顱被一雙大而有力的手摁在地上,“向人民低頭認罪”。“但白交代”的吶喊如潮水湧來。

父親血氣方剛,他掙脫那雙大子,仰起頭顱大喊一聲:我何罪之有?何罪之有?他的抗爭導致被人打倒在地,又踏上一隻腳。不久,他被押送到一個農場繼續接受改造。各種各樣繁重的體力勞動把父親的腰壓得更彎曲了,他默默忍受了無數個日日夜夜的精神上的折磨,終於,他再也經不起摧殘——

那時,我很小,還不記事。當父親被幾個人從農場抬回家放在床上時,他抖抖索索拾起頭來,劇烈地咳嗽兒聲,猛然,大口大口鱗紅的血吐在床上。母親嚎哭一聲,暈倒了。

母親醒來時已精神恍惚,瘋瘋癲癲,她叉唱又哭,打打砸砸,那些鐵石心腸的人認為她在裝瘋賣傻以傅得大家的同情好饒恕父親的罪行,後來才相信她是真正的瘋了,因為母親抓住了一條活生生的蛇,硬要塞給我父親吃,父親躲閃的那一瞬間,母親傻笑著將蛇咬成兩截,有滋有味地嚼著,潔白的牙齒被染紅了,像童話故事中的妖魔。

母親被人七手八腳押上了救護車,她嚎叫著,掙扎著。撕咬著,最終精疲力竭。救護車開走的時候,姐姐哭著追了好遠好遠,汽車捲起的灰塵將她包圍,我呆呆地站著,不知道哭不知道喊,像個弱智的傻孩子,但是我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天特別的冷,我穿著一件紅色的棉襖,袖口破了,露出白白的棉絮。我用衣袖擦了擦流出的鼻涕,聽見旁邊有人小聲說:真是造孽啊,這一家人真可憐,往後日子怎麼過!

那時我才兩歲,姐姐比我大10歲,弟弟尚未出世。

瘦弱的姐姐挑起了生活的重擔。她一邊精心服待病重的父親,一邊照顧年幼的妹妹,還要去醫院看望母親。我一天天長大,變得非常懂事聽話,整天牽著姐姐的衣角。她走到哪我就跟到哪,我已經被母親和院子裡所有的人遺棄了,我害怕姐姐有一天也忽然將我丟棄,我小心翼翼地牽著她的衣角,時不時怯怯地抬頭窺視她。我從來沒有見到姐姐笑過,哪怕一絲笑容。我不敢再抬眼看她了。姐姐蒼白的臉頰整日籠罩著哀傷,彷彿木刻似的。

父親吐血對我們家來說是件好事,他不必再去那個可惡的農場了。後來,母親的病情漸漸好轉。我們一家移居在一個偏僻的村莊,過著元憂元慮的田園生活。

父親是個不甘寂寞的人,他見村莊幾十戶人家沒有一個人識字,那種為人師表的激情被點燃了。他敲著鑼在村子裡穿行,說服農家人將自己的孩子送來讀書,不收學費。從此,我們家成了學校,父親的學生中有的人比他的年齡還大呢!母親是他的得力助手。童年,我的童年!我嚐到了被人遺棄和輕視的快樂。我喜歡獨自融身於黑夜,喜歡獨自置身於溪畔,從父親手抄的唐詩宋詞中找到自由和安寧。因為孤獨而自由,因為不為人知而安寧。一個雨後天晴的日子,陽光普照,格外溫暖,我終於揹著書包夾在人群中,昂首挺胸走進一所被綠樹環繞的學校,走進那寬敞而明亮的教室。老師們都關心我,同學們都喜歡我。

世界恢復了原來的顏色。

我長大了,對舞會、時裝。化妝品感到厭倦。我只知道鑽進父親的藏書閣汲取營養,三國的刀光劍影,唐朝的煙塵,宋代的風雨,在我眼前乍隱乍現。

我除了愛讀唐詩宋詞元曲之外,還酷愛有關探險和旅遊的書籍,尤其愛讀笛福的《魯賓遜漂流記》凡爾納的《神秘島》和庫柏的《最後一個莫希幹人》。

我把自己關在自己的小天地裡,別人的世界我不想進,我的世界任何人也進不來。

子繼父業,22歲的我當了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在家裡,每到吃飯的時候,一家人談論的主題總離不開教育。人才。學生;在學校裡,我;已榮幸地被劃人中文系培育出來的特立獨行和放蕩不羈的“怪才”行列之中。我對教導主任的警世恆言不屑一顧,我抹了抹額頭上的頭髮簾子,笑了笑,揚長而去……

我的抽屜裡,堆放著一疊疊形形色色的照片,它們記錄著我旅盎的足跡,我經常把它們拿出來一張張翻看,任恩緒遊離千山之外。

抽屜的底層有個花布拼湊的小荷包,裡面裝的是陝北高原的一撮黃土,它是我保留的遠比那些風景照片更深刻而難忘的記憶。

我一直渴望遠離都市的繁華,到荒蕪人煙的地方,去享受我的孤獨我的寂寞。

如果母親知道我獨自浪跡天涯,她一定不會同意的,因為我在她眼中是個沒有長大的孩子。我像耗子搬家似的,把所需的物品一件件偷偷地轉移到女友家裡,然後不辭而別。

我將我的世界塞進一個旅行包,悄俏坐上北去的火車,踏上茫茫的天涯路,開始了我的漂泊……

長蛇似的火車穿行在曠野之中,載著我一步步遠離那熟悉的站台。車外,西怕利亞寒流卷著狂舞的雪花;車內,我低吟著“明夜不知宿誰家”……車輪轆轆,漂泊,漂泊,漂泊……

第一次遠走他鄉,第一次坐了20個小時的火車。

到達西安,我拖著沉重的雙腿走出站口,隨便投宿在一個簡陋的客棧。我扔下行李,往木板床上一躺,對自己說總算到家了。這只是疲憊的軀體和流浪的靈魂得以休息的地方,我從溫暖而舒適的家漂泊到屬於“心”的家,驀然覺得自己成熟了,丟棄了幼稚和淺薄。依附別人生活的日子一去不復返。

古都西安的文章實在寫得大多了,寫的人中大多是高手,然而,我還是情不自禁落筆寫下了:古都西安。

地處陝西渭河平原中部的西安城東起渲關,西至寶雞,南接秦嶺,北抵陝北高原。陝西大部分地區是戰國時代秦國的疆域,故稱之為“秦”,渭河平原地帶,也就有“八百里秦川”之稱。

西安是中國原始社會文化發祥地之一,是舊石器時代。新畜器時代原始人類生活居住的地方。歷史上有周。秦、漢、唐等12個王朝在此建都。西安貯積了大多的朝代,匯聚了大多的遺蹟,山水亭舍與歷史的牽連大多,成名早,遺蹟密,名位重是西安的特點,使很多人慕名而來尋詩尋景尋歷史。

鳥瞰古都,城市內佈滿縱橫交錯筆直寬闊的街道。巍峨莊嚴的大雁塔和秀麗玲球的小雁塔遙遙相望,新型高層建築群與古代建築物相映增輝。這座雄偉壯麗的古都,經歷了人類社會歷史變遷的各個階段,現在已發展成西北地區最大的現代工業城市和文化中心。

我徒步繞明洪武年間修建的古城牆走了一圈,感受那風雲變幻的時代脈絡。古城牆周長11公里,高12米,有城門4座,每個城門上都建有歇山式的城樓,城垣垛口有500多個,構成了嚴密的城防工程設施。

西安城東6公里的半坡村,發現了原始社會新石器時代“仰韶文化”遺址。在考古發掘中,發現了大量的原始社會的半坡人使用的石制生產工具。燒陶器皿等。半坡遺址的遺物以及村落情況表明,半坡原始人處在母系氏族公社階段,過著沒有階級。沒有剝削。集體勞動共同分配的原始生活。

說起西安,人們總是和兵馬湧聯繫在一起。

距西安30多公里的臨渲縣,1973年宴寨裡樓村的農民在田間挖井時發現的、經過大規模的勘測和挖掘,震驚世界的“秦始皇兵馬湧”以雄偉的氣魄展現在人們面前。

從一、二、三號湧坑出土的兵馬誦像個個體魄健壯,姿態各異,頭型髮束多有變化,連面部形象刻畫也是有差異的。兵馬湧像主要分為7種類型:將軍俑。武官俑。戰袍湧、鎧甲俑、跪射俑、立射湧和御手俑。

兵馬俑真實地塑造了武士們剛健勇武的形象和戰馬雙目圓睜。張大鼻翼。嘶鳴欲動的狀態,渲染了整裝待發,一呼百應的臨戰氣氛。可以想象,當年秦軍確有戰無不勝。攻元不克的軍事實力,兵馬俑充分體現了秦始皇重視武力,嚴於治軍的思想。唐朝詩人李白以“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的詩句,頌揚了秦始皇的武功。

目睹這排列整齊。挺拔勁健的兵馬俑,尤如看見了秦始皇出征時的磅礴氣勢和刀光劍影的威武場面。兵馬誦閃射出的不僅是一代帝王的輝煌,更是中華民族智慧的光芒;是中華寫實藝術的典範,體現了在世界古代雕塑藝術史上濁樹一幟的東方雕塑藝術風格。古都西安最突出的特點是那些悠久歲月裡遺留下來的文物古蹟,引導我做一次歷史的巡禮。古都西安的一磚一石。一草一木。一字一物,都在述說昔日的盛衰,幻化出壯麗的史詩和曲折的傳奇,再現出歷史人物的來蹤去跡。

我又一次投入人流。我的周圍人頭濟濟,浩浩蕩蕩的旅行者一群又一群踏訪古都,探尋幾千年的歷史,探尋幾千年的文化……

從古都西安乘長途汽車進入陝北高原第一城:以煤炭工業為主的銅川市。

城市被夾在長長的大峽谷裡,在天與地相接的遙遠的天邊橫亙著蒼茫的黃土高坡。山坡上佈滿了土窯洞,窯洞裡穿羊皮襖的男人。大襟紅花襖的女人出出進進,端盆的。擔筐的。提籃子的,忙得不亦樂乎。有人沿著山頂另”條通往市區的細窄的山路,唱著歌、曲悠然自得下山,一會兒,就出現在擁擠的街道上。

汽車緩慢地穿行在擺著籮筐,竹籃之類擁擠的馬路上,山民們高聲吆喝叫賣:核桃、板栗。醉紅棗喲!喧囂熱鬧的人群,漸漸消失在汽車捲起的塵埃裡。

陝北高原的山,大多數是黃土囤積形成的土山。途經宜君縣時,盤山公路的兩邊群山兀立,而且都是石山。山坡上長滿自然生長的灌木叢林。山脈連綿不斷地伸展開去。我從山巒莊嚴的形態中,見證著大自然的不可思議的創造。遠處一座高聳人云的山之頂巔,有一座古老而破舊的小廟字,在凝固的高原以永恆的耐“心屹立著。

華夏祖先黃帝的陵墓座落在黃陵縣城不遠處的一個叫橋山的山包上,黃帝陵東側,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黃河,西側是橫亙綿延的子午嶺。黃帝頭枕子午嶺,足濯黃河,他右邊是八百里秦川,左邊是內蒙古的鄂爾多斯高原,他用雙手將分列左右的農耕文化和遊牧文化緊緊牽在一起。黃帝安然高臥,諦聽著子孫後代們的腳步聲,並不時給他們以祝福。

汽車順著洛河河谷前行。當汽車盤上了山頂,放眼望去,一個個的黃土高坡經過改造,已經變成一階一階的梯田,砍下來的玉米杆,堆成一個一個的垛子,點綴著高原那黃蠟蠟的底色。一會兒,汽車又駛進了溝壑裡,黃土高坡像被刀劈開了似的,陡然陷落下去,邊緣參差不齊,我的視線被黃色壁立的山巒擋住了,只有路旁一棵接一棵挺拔的白楊樹,從我眼前一掠而過。

荒涼凝重的高原喚起我對陝北一種深沉的感情。突然間,我抑制不住自己,眼淚迅速湧出。我想起一位詩人曾寫過:我是土命,我的本質是土,我離不開黃土地。

車上的乘客詫異地盯著我,問從異鄉來的我是生病了還是想家?我搖搖頭說,我被這片貧瘠的土地感動,我愛陝北黃土高原。他們說:我們恨這片黃土地,他讓我們租租輩輩都過著貧窮的日子……

天色近黃昏,汽車駛進洛川縣區域。洛川縣被稱為進陝北的大門,這是唯一沒有被夾在峽谷裡的城市。它處在一個高原廣闊的源之頂巔。自秦。漢以來,洛川縣便是西北邊塞一個重要地帶,魏晉時稱富城縣。公元392年,秦姚萇以洛水河流經其境,改稱洛川縣一直沿用至今。

長途汽車停在洛川縣城。隨著我一·起下車的還有幾個農民,他們像落人黃土地的水滴一樣,立即彼大地吸收,剎那間就不見了人影,剩下我孤零零一個人。

街上冷冷清清,行人稀少。飢寒交迫的我走近一家旅店,從牆上張貼的告示中我才知道春節放假了。所有的餐館、客棧都暫停營業,冷冷的玻璃門窗彈口我所有奢望。我從何處來沒人知道,我也不知道該往哪裡去,暮色裹著淒涼向我湧來……

我漫元目的,沿街緩緩而行尋找落腳的驛站。

這時候,我身後傳來悠揚的“信天游”,清晰地響在空蕩蕩的街頭,隨著歌聲越來越近,我聞到一股濃濃的羶味兒。

牧羊老漢一邊唱著信天游,一邊揮動著牧羊鏟,將嚏鬧的羊只圍攏在一起。他穿著羊皮襖,頭上蒙著一條髒得變了色的羊肚毛巾。

我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恭敬地詢問去文化館的路。老漢歪著頭迷惑地打量我一番,彷彿我是從另外一個星球來的。

啥?你要去文化館?跟著我走吧,我就住那兒不遠咧!牧羊老漢的話帶著濃重的陝北腔,這聲音使我感到特別親切,喚起了我對陝北高原的一種深沉的感情。

老漢仍然曲不離口,跟在羊群的背後,肩上扛著攔羊鏟,微駝的身子一閃一閃地走著。他嗆喝著羊群在一孔石砌窯洞的門口停下,告訴我縣文化館到了。

老漢領著我進了窯洞,窯洞裡有個身材高大的陝北漢子,站在一張沒有塗油漆的桌子邊給一疊剪紙作品分類。老漢介紹說這是館長李老師。說完他走出窯洞,趕著羊兒拐進一條小路,很快就無影元蹤了,只有那蒼涼的“信天游”在空中迴盪。

如果我沒有猜錯,姑娘,你是來陝北體驗生活並考察高原文化的吧?你辛苦啦!李館長的謙恭和熱情使我在最初的一瞬間,感到十分不安。他接過我的行李,打開烤火爐,讓熊熊的爐火驅走我身上的寒冷。這時,文化館內的同志們聞聲而來,他們圍著我噓寒間暖,一見如故。李老師給我煮一碗陝北永恆的飯食——“養麥砣砣羊肉湯”,聞到香味,我才知道自己真的餓極了。我接過碗,狼吞虎嚥,早已忘了自己是個斯斯文文的女孩兒。.以前的洛川,幾乎沒有讀書人。逢年過節,門上不貼對聯,那些農家人認為不吉利;要貼,又沒有人會寫字。幾個老爺們叼著旱菸,蹲在牆角琢磨著。主意有了,他們用碗底蘸墨汁,朝紅紙上扣一溜溜碗底砣砣,喜滋滋貼在了門上。自從有了文化人李老師,方圓凡公里人家的對聯他全包了。他大筆一揮,龍飛鳳舞,剛勁有力的對聯便貼在家家戶戶窯洞的門上了。李老師不但字寫得好,他還是鄉親們心中的畫家。他擅長國畫和民俗畫。

李老師的母親是一位目不識丁的農家婦女,繁重的田間勞動之餘,她把一些顏色不同的碎花布頭剪成各種形狀,拼湊縫製成色彩鮮明的布老虎。荷包、紅肚兜以及各種古代人物,然後用彩色的絲線繡上富有民間特色的圖案花紋。有一對被她稱之為“母與子”的布老虎被香港一位民俗專家收藏。母親的影響改變了兒子的一生。

李老師沒有辜負這塊荒涼而貧瘠的土地,他以自己執著的深入思考,窮追不捨,破譯出一個又一個隱藏在那些人文景觀和自然景觀中古老的奧秘。他曾帶著幾位擅長剪紙。刺繡。泥塑的陝北婦女,去上海。北京。香港等地,做即興表演,將古老的高原民間文化介紹給世界。那些沒有受過文化教育的農家婦女,憑著豐富的想象力,創造出一幅幅粗曠渾厚、古樸抽象的作品,令所有的參觀者折服,使人們對那塊撲朔迷離的黃土高原,產生心向神往之情。

李老師就像一個滔滔不絕的演說家,他開始講他的陝北高原,從華夏祖先黃帝講起,一個典故接著一個傳說,使高原佈滿了史詩和傳奇。陳跡與掌故。我津津有味地聽著關於陝北民歌。剪紙。刺繡、腰鼓、嗩吶以及構成高原文化的一切故事,我記住了“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清澗的石板瓦窯堡的碳”這句陝北俚語。

那天給我領路的老漢,住在離文化館不遠的地方。他獨自一個住眼土窯洞。他是個光棍漢,年輕時窮困潦倒,娶不起婆姨。他的土窯洞經過幾十年的風吹日曬,總覺得隨時都會倒塌似的。窯洞裡的牆壁煙熏火燎已經變得烏黑。窯洞前邊有一塊平地,柵欄裡圈著一群羊整日陪伴著他,倒也使他不覺得寂寞。

老漢姓王,沒有人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人們都喊他王老漢。儘管天寒地凍,王老漢仍然每天都趕著羊群穿過文化館門前的大街到荒原牧羊。當他拿起放羊鏟時,總是揚起脖子唱著:崖畔上開花崖畔上紅,受苦人盼的是好光景。

在陝北的日子裡,所到之處,都能聽到人們唱民歌。陝北人把日間播種的人叫受苦人,而不像別的地方叫“莊稼人”或“農民”。

我幫著王老漢將羊群趕到荒野的山坡上,老漢高興地憋細嗓子唱道: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也難留,手拉著哥

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門口……

敘事詩式的陝北民歌,大多數是一種憂傷的調子,那歌曲永遠掛在嘴邊,可能是對生活的最後一點記憶,也可能是對平凡的命運做語言上的抗爭。

王老漢夏然打住不唱了,他盯著光禿禿互相擠挨的群山。山頭一個接一個從腳下開始,一直排列到遙遠的天邊。天十分高十分藍十分潔淨。在這空曠的高原上,黑色的山羊和白色的綿羊自由自在地往陡峭的山坡上爬,尋找零零星星桔黃的野草,遠遠看去如同懸掛著的圍棋盤,黑白分明的羊群是棋子。

老漢從羊皮襖裡掏出一小瓶酒,仰脖子灌了一口,然後用粗糙的手抹抹嘴,扯著嗓子嚎叫似的唱起來:

五穀子田酋子唯有高粱高,一十三省的女

娃唯有蘭花花好,正月裡說媒二月訂,三月裡

送大錢四月迎……

他每次放羊總愛蹲在山頂一棵高大的杜梨樹下;他每次唱小曲時總盯著對面半山坡中那眼窯洞。這時,那窯洞門口搓玉米的婆姨就朝我們張望。

老漢告訴我年輕時他曾與那婆姨相好過,為了攢足訂親錢,他脖子上吊杆嗩吶,肩膀搭一條褡褳,走進了潔潔蕩蕩的乞丐隊伍。這在陝北稱之為“走西口”或“下南路”。

當他喜滋滋歸來時,沒有想到卻遲到了一步。姑娘家的父母早收到別人家的訂親錢,本該屬於他的女人,一頂花轎,結束了少女的夢幻。她驚天動地嚎哭了一聲,在嚎哭的同時,她變成了別人的婆姨,陝北民歌中那種悲劇愛情故事,又增加了讓她自己成為主角的一首。從此,王老漢沒有了幻想,沒有了激情,填滿他腦子裡的是養麥、穀子。高粱。黑豆這些概念。

婆姨的命真苦,當孩子們從窯洞裡一個個爬出來踏上山路時,娃他爸卻埋進了黃土堆裡。婆姨含辛茹苦把娃們拉扯長大,到了婚配的年齡,該嫁的嫁了,該娶的娶了,剩下婆姨獨守著這眼愛不能愛恨不能恨的寒窯。

把那婆姨娶了吧!就有人給你縫縫洗洗,搭拾話兒了。我話剛說完,王老漢愣愣地站起身來看著我。突然,他又跌坐在黃土地上,疲乏的夕陽照在他那刻滿歲月滄桑的臉上,那古老的激情又在他胸中湧蕩。

老了老了……王老漢緩緩地從我臉上移開目光,他看著半山腰那眼破窯洞門口的婆姨哺哺地叨唸著,我看見他乾澀的眼裡湧出了兩行熱淚……

少年時代,我和我唯一的弟弟是一對形影不離的好朋友,他曾用他的小拳頭保護過我。從小到大,在我面前他一直扮演著兄長的角色,當我要求無所求,想避無法避的時候,他總是伸出堅實的雙臂笑語殷殷他說:來吧!我和你並肩戰鬥!我為擁有這樣善解我意的弟弟而驕做。他支持我的事業,給我信心,鼓勵我幫助我。

後來,我和弟弟之間發生一場衝突,我們徹底鬧翻了。關於這場“家庭內戰”的起因是為了一件破舊的牛仔大衣。

我臥室的牆壁上掛著3件寶貝:尼康照相機一部。三腳架一個還有一件牛仔大衣。照相機曾在西雙版納救了我一條命,使我在狼口脫險,雖然相機和三腳架外層的油漆都磨掉了很多,那件大衣更是破舊不堪,但我一直視之為珍寶,畢竟它們陪伴我風裡來雨裡去,歷經了千辛萬苦。

一天,弟弟和我商量,他的朋友想借我的牛仔大衣做道具拍片子,讓一個城市乞丐穿。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同意了,因為這是他第一次請我幫忙。

過了很多天,仍不見弟弟將我的“三寶”之一物歸原主,我忍不住詢問一聲。他說早已放在衣櫃那個藍色的紙盒裡,他催我打開紙盒。他笑著說:“姐,我扔了你的那件牛仔大衣。太過時了,土得掉渣,影響市容!我給你買了件名牌帶狐皮領的羊皮大衣,喜歡這顏色嗎?

我睜大眼睛死死地瞪著他,突然,我大吼一聲:“不!你還我的牛仔大衣卜弟弟驚呆了,他往後退了幾步,我連衣帶盒向他砸了過去:“滾!滾開卜弟弟一邊用手擋住我砸過的紙盒,一邊逃到門口悲痛他說:“你……你……恩將仇報!我省吃儉用,自己都捨不得買件穿穿,你!太過分了,他一摔門轉身離去……

我和弟弟持久地冷戰下去,數十日彼此保持沉默,互不理睬。家裡空氣驟然凝固了,再也聽不到我和他的歡聲笑語,母親的多次調解也無濟幹事。

桌子上有我的一封信,原來是一家報社寄來的刊載我《陝北行》遊記的樣報。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洛川縣的版面上。

李老師安排我住在文化館資料保管員楊大

姐家裡,她的愛人在外地工作。大姐一個人帶

著兩歲的兒子,屋裡屋外有了孩子的笑聲和哭

聲,給她的生活增添了歡樂。

楊大姐床上被褥年數已久,補了好凡個補

丁,但是十分潔淨。大姐從衣櫃最底層拿出結

婚時的被褥鋪在臨時給我搭起的床上。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益著嶄新而又溫暖

的被子思緒萬千。陝北,我的腳步徘徊在你寬

廣博大的胸懷,我的豎琴是如此熱烈地為你彈

響,你覺察到我的心靈悸動嗎?

窗外,西北風呼嘯著刮過黃土高坡,有個

自遙遠而來的女孩許久許久不能入眠,她想了

很多很多……

早晨醒來,不見大姐母子,屋內爐火燒得

正旺。屋外,輕盈透明的雪花懸在空中,好像

在沉思——落下去好呢,還是不落下去呢?瞬

息之間,失掉了重量一般,遲遲疑疑落到黃土

地上,把自己在空中所佔據的地方,讓給同樣

苛剜,同樣溫柔的雪花。

大姐在桌上留張紙條讓我先吃早飯,不用等她們回來。我在溫暖如春的屋裡喝著金黃燦燦的小米粥,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家裡一樣,感到親切、溫馨。

雪越下越大,紛紛揚揚,傾刻之間天地鹹一色。大姐仍然沒有回來。我非常擔心,決定出去尋找她娘倆。

我穿好毛衣,卻怎麼也找不著我的那件滿是汙垢泥漿的牛仔大衣,明明記得昨晚我把它塞在桌子底下了。

砰地一聲門開了。

揚大姐推著孩子的童車像個雪人似的進來了。她手臂挽著籃子,裡面裝著我的大衣,她抖去上面的積雪,把它支放在火爐邊的鐵架上烘烤。

妹子,我洗乾淨了你的衣服。快過年了,你不在父母身邊,我想讓你穿得乾乾淨淨……揚大姐像犯了錯的孩子一樣,低著頭輕聲細語解釋著:

“大姐!”我的聲調都變了:“文化館的自

來水管凍裂了,不是沒有水嗎?”

“是啊,所以我起了個早,城外兩公里處的

一條河裡有水。我怕孩子吵醒了你,帶他一起

去了。”

大姐!……你……我抱起童車裡的“小雪人

兒”,我的臉緊緊地貼在孩子凍得發紫的小臉

蛋上,我的熱淚滴在他的身上,融化了美麗的

晶瑩的雪花……

姐,我已經找固那件珍貴的牛仔大衣了……原諒我……不知什麼時候弟弟站在我身後,他擁著我的肩,拭去我臉頰的淚,說:“前幾天我讀了姐你的大作。感謝陝北的我未曾見過面的楊大姐給你的那份關懷,那份深情,我領悟了人間這種醇厚如酒,純潔如哈達的情感……”

楊九蛆指著城外一個接一個的山頭告訴我,順著小路翻過三道山樑,那兒在趕廟會,既然進了陝北,不要放棄任何一個民間活動,她說。

連綿不斷的丘陵,掛著一條細長的彎彎曲曲的小路,被人的腳步千百次地踏過;被牛、驢。羊的蹄子千百次地踩過,小路變得光滑和堅硬,像一條白色的帶子,穿過一座又一座山脊。

這時,路上走過來一位騎毛驢口孃家的新媳婦。她穿著紅襖子,頭上盤著發轡,腳蹬繡花鞋。她有著一張俊俏的紅臉兒,眉眼分明,但不像男人那樣的稜角,而是十分柔和。五穀雜糧和酸白菜竟能營養出如此鮮豔的女兒家,真令人驚異!前邊牽驢經繩的小夥子,頭蒙著嶄新的白羊肚毛巾,腰問圍著一條長布腰帶,正如陝北民歌中所唱的那樣——騎驢的婆姨趕驢漢!

這兩口子十分顯眼地出現在寂寥的山路,毛驢的碎步清晰地響在靜寂的曠野,我忍不住喝一聲彩。驢兒“得得得”地很快超在我前面,新媳婦回過頭來一雙熱烈的大眼睛毫不忌諱地望著我說,前莊的廟會開始了!

他倆翻過一道山樑,好像一道彩雲飄逝了。她的一句話提醒了我,使我加快了步伐、

陝北的廟會就是集貿市場。廟會一個月只有3次,月初、月中。月末各有一次。趕廟會時間從中午12點開始,一直延續到天黑時才結束。

這是一條古老的街道,道路兩邊的窯洞破舊不堪,唯有牆上的毛主席語錄非常清晰,可見是每年都重新描寫一迄。

趕會的人一群一群走過街面,男人們穿著羊皮襖,鈕釦敞開著,他們的頭上永遠地蒙著一條白羊肚毛巾,腳下一雙厚底布鞋。他們的體形頎長而又健壯。他們的臉呈長方形,濃眉下都有一雙深遂的眼睛,高挺的鼻樑,顯得有稜有角的。有人說,他們是馬背上的民族遺留下來的最後一個匈奴。

婆姨們臂上挽著籃子,手裡牽著孩子,噴噴地誇讚那些花花綠綠的貨物。快過年了,孩子們希望穿雙新襪子,婆姨們想穿件花衣衫。廟街最熱鬧的是布匹。女人用的脂粉花朵。質量低而又金光燦燦的首飾和日用小百貨等攤位,她們在鋪面前站住了,仰起了臉,喚回自己的丈夫,指著想買的東西,由他做主買還是不買。

我在一個擺著柿子的地攤前停住了腳步,又大又紅的軟柿子,散發著誘人的香味,很多人蹲在旁邊先吃後付錢。我也吃兩個,然後問她多少錢,賣柿人說:一角錢4個。我表示只能吃兩個,剩下的錢和柿子都不要了,說完我又走進了人群。她追上我,手中拿著兩個柿子和5分硬幣,說,要麼收回剩錢;要麼再吃咱兩個柿子。

進了廟會中心,更加熱鬧了。各種貨物擺滿在狹小擁擠的街道上,各色各樣的地攤,數不清的雜貨,應有盡有。大紅大綠的色彩點綴著黃蠟蠟的高原,使荒涼的黃土高原充滿生機。

賣糖人兒的,賣門神畫兒的,擔筐提籃賣蒸糕。油圈。烤餅的人在街道上走來串去。吆喝叫賣聲在廟會上空喧囂,噴香誘人的陝北各種小吃的氣味在空中瀰漫暮色四合,廟會散了。

塵土飛揚,被人足。車輪。牛蹄踏來碾去,到處是垃圾和牛糞的街道變得空蕩蕩的。

喧鬧的黃土高原沉默了。

以永恆的耐心等待高原子孫後代們的腳步,又一次踩著她寬廣博大的胸懷,奏起生活的交響曲。

在洛川縣我深人民間考察,收集了一些資料和民間手工藝品。李老師要為我做個具有陝北特色的刺繡——荷包。他飛針走線在荷包上綴繡著圖案,動作迅速麻利像巧婦一般。我問他想不想離開落後貧窮而封閉的高原,遠走高飛?他從兜裡掏出一撮黃土塞進荷包裡,封上口用牙咬斷線,抬起頭來說:“黃土地是我最初的搖籃,也是我最終的歸宿。”他遞給我那個親手縫製的荷包又說道,“我是土命,我的本質是上,我離不開黃土地……”

我一直認為,互不相識的人根本不可能建立彼此間的友誼。可是我錯了,自從在人地生疏的延安火車站和一個叫小霞的姑娘相識之後,徹底改變了我的想法。火車到達延安時已是晚上,外面漆黑一片,隱約可見山巒的輪廓。山坡上有星星點點的燈光,那是從一個窯洞半月形窗戶射出的微弱的光,與新建成的燈火輝煌的延安火車站形成鮮明的對比。

火車站在郊外離市區很遠。

一輛輛中型巴士一字排開,司機們爭先恐後扯著嗓子嗆喝招攬乘客:上車兩元到市區,客滿即開!快上車!車主連拉帶勸,我跟著人群上了一輛巴士。

我穿過人群的縫隙,擠向巴士的尾部。突然,我感到腳底下軟呼呼的,我心裡驚叫一聲:不好,踩著別人的腳了!沒有等那人開口責怪我,我急忙連聲道歉。

沒關係的,不痛!你坐下來吧!那人往裡挪動了身子,給我讓出個座位。

我坐穩後才看清那人原來是長髮過肩戴著黑邊眼鏡的女孩兒,她衝著我友好地笑了笑,又靦腆地低下頭,避開了我的目光。

乘客一個個都坐下了,嘈雜紛亂的聲音漸漸平息,汽車駛在路燈昏暗的街道上。售票員逐一開始收錢撕票,我拿出10元錢準備遞給售票員時,身邊的女孩兒說:“替你買過了,給,車票。”

我受寵若驚,心想我並不認識你呀?我將錢給她。

她說正好有4元錢。她用手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繼續說:“你別客氣快收起錢啊!你自遠方來一趟延安是多麼不容易,尤其你這樣一個獨行客。”

她就是我初進延安時認識的第一個朋友一小霞。

她在銀行工作,和我同齡。她長得不太漂亮,但很清秀典雅。

在車上,小霞對我說她第一次出差去省城西安,她說她很害怕,也很想家,她非常佩服我的勇氣和膽量。

小霞讓我住在她家裡,我執意不肯,怕給她增添大多的麻煩。她領著我住進延安的一家價格合理又整潔安全的國營旅館,把我安頓好她才離去。第二天,她送來她母親特意為我包的羊肉餃子。在陌生的城市,受到小霞一家人無微不至的關照,我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小霞帶我遊覽了整個延安城。參觀毛主席當年在鳳凰山、楊家嶺。棗園居住過的土窯洞。她還告訴我一個關於延安的傳說。

延安原名膚施城。相傳,佛租釋迦牟尼有一天路經此地,坐在延河畔清涼山上一塊大巖上休息。突然,他聽到一聲悽慘的叫聲。原來是一隻老鷹在追逐一隻鴿子,鴿子被鷹啄得羽毛亂飛,疲於奔命,鷹窮追不捨。可憐的鴿子鑽進佛祖的衣袖裡縮成一團,處在極端飢餓中的老鷹,一聲長唆,斂落在他身邊。佛祖被難住了:他既不忍心看著弱小的鴿子在他面前被吃掉,那血淋淋的場面將會褻讀他的眼睛;同樣,他也不忍心讓勇敢強健的老鷹餓死在他面前,那他將會於心不安的。於是,佛祖舉刀從自己身上割下一塊肉給老鷹吃了。鴿子和老鷹都得救了,雙雙飛向了天空。

膚施城因此而得名。

釋迦牟尼“割膚施鷹”坐過的岩石,後世稱為“仙人石”。後來,有人在那塊石頭上刀劈斧鑿,修成一個方形的大石房,房中間,立起3尊大佛,房間四面牆壁,密密麻麻鑿出了1萬隻形象各異神態逼真的小佛像。這間石房,就是延安地區有名的佛教聖地“萬佛寺”。

登高遠眺,清涼山、鳳凰山、寶塔山像3個巨人穩穩地站在延安城周圍。西川河。延河自遠處湍湍而來,在寶塔山下,匯成一股直奔東南,注入中華民族的母親河一一一黃河。

三山對峙,二水交流,形成這座陝北高原名城的基本佈局,也奠定它龍盤虎踞的森森氣象。

近些年來,延安發展迅速,如今已是人口稠密,樓房林立,街道寬敞的現代化城市。為了不破壞這座歷史名城的總體風格和風貌,現在仍然保留著一些平房和土窯洞。

我從來沒有被小偷偷過東西,正當我為此事而揚揚自得之際,小偷卻俏俏地把手伸進了我的口袋……

三面環山的延安的早晨,天亮得很遲,尤其是隆冬季節的早晨。

上午9點,街上幾乎沒有行人。我匆匆走進延安市郵政大樓,準備給家裡打電話。我不辭而別離家出走至今已一月之久,如果再不向母親報告行蹤,我怕她整天為我提心吊膽的。

郵政大樓的長話廳裡空蕩蕩的,一股刺骨的寒風跟著我捲了進來。我急忙關嚴了大門,發現門後蜷縮著一個穿羊皮襖的小夥子。我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他的眼睛肆元忌憚地打量著我。

我正趴在櫃檯上填寫長途電話單,那個穿羊皮襖的小夥子湊近我說,借用一下鋼筆好嗎?

我說送給你用吧!我知道延安地區大多數人的生活還是非常艱苦的,甚至買不起一支鋼筆。我慷慨地把筆送給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就像小霞初見我時不聲不響替我買車票。

我將鋼筆遞給他,我微笑著等他接受我給他的禮物。

那男孩兒愣愣地看著我,很久才伸過手來,他一把奪過鋼筆轉身跑了出去,連一聲謝謝都沒向我說。他轉身的瞬間,我發現他的臉上流露出一種莫可名狀的神情。

我把長途電話單交給話務員,她說交50元押金才開通電話。我一摸口袋,它正裂著口似乎在向我訴昔。我猛然徹悟:他是小偷!我誤人他設好的圈套,他的可憐換取了我的同情。我痛恨自己缺乏敏銳的觀察力,錯把惡狼當羔羊!

以前的賊還有賊鳳,什麼“劫富濟貧”之類;現在的賊已經完全擺脫“先輩們”留下的“職業道德”的束縛,胡作非為。

我——一個富有的獨行客,剎那間,已成為一個身無分文的貧民。我無精打采走出郵政大樓。冷清的街道,寒風捲起的樹葉。雞毛和紙屑飄在空中,咧啦啦地又落了下來,跌打在我的髮梢。肩頭。我的心情變得異常沉重,咬著嘴唇強忍著不讓眼淚流下來。

突然,我想起好友慧臨行前,將一個牛皮紙信封塞進我的行李中,她風趣他說:“為了弘揚中華民俗文化,有力出力有才出才,我,元才便出財也!帶著路上用吧!”

我迅速跑回旅館,從行李中找出那個信封,厚厚一疊鈔票從信封裡跌落,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又趕回郵政大樓,交了押金。

母親慈祥的聲音從千里之外傳進我的耳朵,我撇了撇嘴,眼淚流了出來。母親說出遠門也不打聲招呼,偷偷跑了,家裡人多麼焦急呀!準備登“尋人啟事”了。不過鍛鍊鍛鍊也好,讓旅途的艱辛磨掉你的嬌氣你的傲氣你的任性!你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保護自己;要在逆境中求生存。母親一面批評我一面又鼓勵我,我擦乾眼淚,不敢向她說剛剛被盜的事件,怕她擔心。

驀然,我驚恐萬分。那個可惡可恨的小偷,那個披著羊皮的“狼”又朝著我走了過來,我想喊抓小偷呀!但是喉嚨像被鎖上了似的,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小偷越來越靠近我了,他盯著我,好像小偷是我而不是他,我又緊張又害怕。如果他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搶走我所有的積蓄,我就用電話機敲碎他的腦殼,我端起電話機,尋找下手的機會。

“啪的一聲,一團東西飛落在電話機旁的桌子上,我還未緩過神來,他已逃之夭夭。我揀起來一看,正是我被偷的錢。

母親在電話的那一頭叫了很久,喂!喂!怎麼啦?平兒你說話呀?!

我的心被小偷優鬱的目光啃了一口。我的嗓子火辣辣的,我大聲對母親說:“我愛延安!我愛小偷。

我匆匆掛斷電話,去追那個有良知的小偷,我要將我那並不富裕的口袋分一半給他。

哪裡有他的蹤影……

大年三十,在中國每個人都希望全家能夠團聚在一起,闔家歡樂共度除夕之夜。

然而,我恰恰相反,每到春節的時候,我都打點行裝北上延安,再換乘長途汽車直奔安塞縣真武洞鄉。童年的夥伴,昔日的同學,逼我老實交代,是不是在黃土高原秘密安了家。我回答日:確實有個家。

朋友們目瞪口呆,足足盯著我看了10分鐘之後,一直追問讓我說出前因後果。

安塞縣的真武洞是有名腰鼓之鄉,我慕名從中原地區匆匆趕到黃土高原,那一天正好是大年三十。冬季的黃土高坡,似乎天地都蒙在一層暗濁的黃沙中。

我爬上一道大山樑,視力所及的地平線,連綿不斷的光禿禿的黃土高坡,一座更比一座高。我身處一種高深莫測的境界裡,我渴望揭開那層黃蠟蠟的神秘面紗。

翻過幾道山樑,看見不遠處山場裡,幾十座窯洞,分列三排,懸掛在朝陽的山坡上。村莊的上空炊煙裊裊,窯洞裡不時有人出出進進,貼窗花的、貼對聯的。端盆拿碗的,忙得熱火朝天,好一幅農家過年圖!

我沿著細窄的山路,向一孔窯洞走去。窯洞外面的牆壁上掛著一串串玉米棒和於辣椒,用五顏六色的碎花布頭縫製的門簾低垂著,我隔簾問道:“屋裡有人嗎?”

突然,竄出來一條花狗衝著我汪汪亂叫。這時,從窯洞裡跑出一個頭蒙白羊肚毛巾的男人急忙趕走了狗。他憨憨地一笑,說:“咱這裡的狗,見慣了穿破爛衣服的,見了穿囫圇衣服的,瞧著希罕就不由叫幾聲。姑娘,別見怪!”

他沒有問我從哪裡來,來這裡幹什麼就請我進了窯洞。他喚來自己的婆姨,讓她拿掃帚疙瘩幫我掃去衣服上的塵土,幫我脫去鞋子,催我上炕暖腳。那婆姨穿著大花的襖子,盤著髮髻,露出秀美的耳朵和白皙的脖子。她眉眼分明,兩頰紅潤。我心裡暗暗驚歎:哪像個山野村婦啊!婆姨給我腿上蓋一床被子,又抱一床墊在我後背上,她說這樣坐著舒服。

婆姨的3個娃見來了生人,一溜煙跑了出去,在門簾外探頭探腦窺視著我。

我招呼她們過來。我拿出包裝精美的巧克力糖。餅乾一一分給她們。我從家裡出發時,買了一大包禮物,有筆記本。鋼筆。書;有姑娘們喜歡的花呀朵呀的;有孩子們愛吃的糖果之類。這不,派上用場了。孩子們很快和我混熟了,她們湊近我怯生生地喊了一聲:姨!

老大是女孩兒,和她媽媽一樣是個美人兒,她9歲上小學一年級。老二。老三早躲在一邊貪婪地舔著巧克力。老大乖巧地像、貓似的倚著我,她給我唱支陝北民歌:山丹丹花開紅豔豔喲……我“心頭一熱,親了她的小臉蛋兒她溜下炕,端了半盆水,仔仔細細洗了臉和手,又擦點潤膚油。她爬上炕說:“姨!我洗得好乾淨,再親親我吧!”她一本正經嚴肅地仰著臉,期待著……天真可愛的女孩兒喚起我胸中一種特有的柔情,我緊緊地緊緊地將她摟在懷裡……

這個村子叫曹莊,幫我吆喝狗的男人是一村之長。那年安塞腰鼓隊進北京時,他就是其中的上員。他感慨他說,當時,既激動又緊張,激動的是鄉下腰鼓竟然在萬人矚目的天安門廣場龍騰虎躍狂舞一番;緊張的是腳下不是塵土飛場的黃土地,心裡覺得不踏實。

我和村長吩嗑的時候,他婆姨把一個大竹篾放在炕上,一盤酸白菜,一盤養麥砣砣,一盆土豆湯,一碗紅燒豬肉,一籃白饅頭,逐一放在竹篾裡。村長放了一掛鞭炮,點著門口掛著的兩盞燈籠,孩子們爬上炕,我們盤腿而坐開始吃年飯。

孩子們抓起筷子伸向盛豬肉的碗;村長伸手打了老大。老二的後腦勺說,讓姨吃!她倆縮回手饅饅將筷子移向酸白菜的盤子。婆姨端著碗不停地往我的碗裡夾紅燒肉,村長催我趁熱吃:“娃們不喜愛吃咧!塞牙縫!”

我就著鹹鹹的淚艱難地嚥了一塊,突然,我粗魯地奪過那個碗,將新年的美味佳餚平均分給每一個人……

大年初一早晨,村長領著一支腰鼓隊挨家挨戶拜年。身穿白衣白褲,頭系白羊肚毛巾,腰扎綢帶身挎腰鼓的隊伍,很顯眼地出現在黃土高原。這群年輕氣盛的黃土地的子孫後代,無拘元柬自由自在地敲起腰鼓來,鼓點鏗鏘有力,震憾人心。鼓手時而凌空跳躍,時而旋轉踢腿,陣容千變萬化,氣勢宏大,顯得穩健。豪曠。熱情奔放。變幻莫測的腰鼓有種強烈的吸引力,我像著魔似的,不知不覺擠進腰鼓隊,有人在我腰問掛上腰鼓,我忘情地手舞足蹈起來。

這時,安塞腰鼓敲得更歡,舞得更狂……

村長喚來幾個後生娃,他們不容我說話抬著我就往山上跑。他們在一座壁立的黃色山巒前放下我,村長指著半山腰一孔嶄新的窯洞說:“送給你的新年禮物!”

我驚呆了。那天,我無意中說我要佔山為王在山上挖個窯洞,以後我在這荒野窯洞裡隱居,寫出不朽的文章。

我眼前晃動著一張張純樸真摯的笑臉,我分明聽見他在說:漂泊的人兒,無論你飄向海角天涯,南北東西,別忘了,陝北的腰鼓之鄉有你的家……

從安塞縣經延安再到綏德縣,是一段艱難的路程。長途汽車行駛在細窄的道路上,路的兩邊都是元底的深淵,一不小心汽車就會墜人峽谷,車毀人亡。汽車吃力地喘著粗氣爬上山之頂巔,驀然急轉彎又緩緩地滑向那山底,反反覆覆不斷地使人恍惚迷離。

汽車在於長縣一個加油站加油時,司機說全程200多公里7個多小時才到綏德縣城。

車上的人胸有成竹個個都從袋裡掏出事先備好的乾糧,吃飽後幾乎都東倒西歪睡著了。

我沒有預備乾糧,肚子咕咕直叫提醒我熬不了7個小時。我看見加油站不遠處有個賣饅頭的小吃鋪,我溜下車買了10個裝在塑料袋裡,我拿出一個來,”啃一口美滋滋地嚼著,填補空空的胃囊。

回到加油站時,我大吃一驚,手中的塑料袋掉在地上,白白的饅頭四處滾動。

車開走了!我本能地驚叫一聲,惶恐地站在路邊很久才清醒。追呀!我發瘋般地往前跑,追逐漸漸消失的長途車。我的兩條腿怎麼能追上汽車的4個輪子?

狠心的司機將我拋棄在無人的曠野,我痛恨他,詛咒他。

我搜集的陝北幾個縣的民間文化資料和一些手工藝品,我的3部照相機都丟在車上,尤其是那幾十卷拍過的膠捲,那是我歷經千辛萬苦才拍攝到的關於人文景觀和自然景觀的珍貴鏡頭,那也是記錄我陝北行的足跡啊,那幾十卷膠捲是我生命中極為重要的一段記載。我想著想著,墨汁一樣濃黑的悲傷在我心中流淌……

喂!男人粗曠的一聲吼叫壓住了汽車發動機的喧囂。那輛開走的長途汽車又開了回來,汽車調了個頭在我身邊停下了。

混蛋!誰讓你不吱聲就下車了,無組織無紀律!老子開了20年的車,就他孃的今天發了善心,要不是怕你一個小姑娘在荒郊野外被狼拖走了,我才不回來找你,白浪費汽油。老子一生就這一回,快滾上來呀!還愣著!

司機怒目圓睜,他那滿臉的絡腮鬍須活像個閻王。他一邊罵我一邊不停地搓著手掌,我想要不是一車的乘客他肯定會扇我兩巴掌。

我默默地坐回位於上,心裡不但沒有一絲謝意,反而在恨他,恨得咬牙切齒。

拿著!他遞給我兩個饅頭,威嚴地命令我,使我不得不伸出哆哆嗦嗦的手去接住。我偷偷地瞟了他一眼,一臉和藹替代了他剛才的那副凶神惡煞的模樣。

“吃啊!餓了吧?”他聲音溫柔了許多,眼光也是柔柔的。

旅途中經歷大多坎坷的我,認為自己變得很堅強,也認為自己永遠不會再流淚,可是當我面對他一句關切的話語,一個關切的眼神,我忍不住泫然淚下。

被人關懷是一種幸福。

委屈。幸福。歡欣在我心中相互交織。我思緒萬千。不知不覺中汽車已駛進綏德縣城。

我最後一個下車,他走近我,用他的大手拍拍我的頭,說:“我是個粗人,說話沒輕沒重,傷著你了吧?下次你可要注意,別粗心大意,記住了啊!”他說話的語氣,猶如慈父一般……

我到綏德縣的那一天,正巧碰上米脂和綏德兩縣民間自發組織的秧歌隊聯合匯演。要不是親眼目睹,我才不會相信酸白菜和五穀雜糧竟能營養出如此英俊的男人和漂亮的婆姨。我忍不住喝一聲: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

男人們個個身材高大挺拔,給人一種玉樹臨風的感覺。從鄂爾多斯高原刮來的強勁的風,沒有把米脂婆姨的皮膚吹得粗糙不堪,她們皮膚白皙又加上一種天然的粉紅色;面部有稜有角;比男人的臉柔和,那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肆元忌憚地瞅來瞅去,碰上陌生人的眼光,瞬息之間便低下頭半羞又半喜地抿嘴偷偷地笑。

相傳,三國時的貂婢就是米脂人也,呂布是綏德縣人。

十—

太陽在我頭頂閃爍著光芒,昏鴉蹲在枯樹枝頭目送我的背影;為我祈願一路平安。

真正令我魂牽心動,日思夜想去流浪的地方,天蒼蒼野茫茫,塞外那亙古的土長城在荒漠等待我的到來。

南國如今又是香草萋萋。滿庭芳菲,誘惑我與白雲一起留守故園,而我偏偏是風的女兒,喜歡在四季裡到處流浪。

一個人獨行在無人的荒野,我橫衝直撞,反正天廣地闊,眼前一片蒼涼。猛然回頭,讀起我身後踩出來的一串孤獨的腳印,伸向遠方……

我身陷迷津,看不清來途去路,這裡屬於沙漠和丘陵相結合的區域。

我一會兒走在兩道高得令人頭昏目眩的黃土山巒構成的夾壁裡,一會兒又行走在沒有樹也沒有草灰不溜湫的沙地上,反反覆覆的丘陵。沙地,沙地。丘陵……

忽然,我發現視線所及的地平線有些異常,我陡然一驚怦然心動。我不知道自己走去的還是被吸去的,終於,我站在古老的長城腳下。

淡淡的夕照。荒涼的沙漠、勁厲的寒風在頹壁殘牆間呼嘯,顯現出一種更壯麗的氣魄。我們的祖先竟用人力在野山荒漠間修了條萬里屏障,給我們留下了一種人類意志力的驕做。

站在歷盡滄桑傷痕累累的城牆上,塞外的風狂野地吹亂我的黑髮。我全身心地投入對歷史。對歲月、對民族的巨大驚悸,我為我是中國人而感到無比自豪。

長城外有個很小的村莊,只有17戶人家,那些土窯洞不知經過多少年的鳳吹日曬,似乎隨時都會倒塌。我不知道那村莊叫什麼名字,因為全村沒有一個人會識字,他們說話我聽不懂,我說話他們也不懂。村子裡的男女老少都圍著我,他們用困惑的眼光打量我這個天外來客。

嘰嘰喳喳喧鬧的人群,驀然凝固了。有位長著白鬍須的老者,走到我面前連轉了兩圈。他渾濁的眼睛審視著我。他穿著磨得半光的羊皮襖,腰間繫著一根草繩。我聞到他身上一股濃濃的羶味兒。

他坐在滿是塵土的地上,吧嘈吧嗒抽了兩口旱菸。

“你從哪兒來的呀?”老者開口說話了,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北方調,他的聲音使我感到特別親切,我頓覺輕鬆了許多,終於有人能聽懂我的話。我迫不及待地把我的姓名。家庭住址說得清清楚楚。我怕他年紀大耳朵不好使,又大聲重複一邊,我從安徽來!

老者饅時騰地把菸斗在鞋底上磕了磕,倒出菸灰。說:“我年輕時下過南路,走過西口,見過大世面。”

他摸索了半天,從懷裡掃出點菸葉裝滿菸斗。他又從頭到腳看了我一眼問:“你說啥?安徽?那是啥個地方喲?”

我越解釋他越發糊塗。我急中生智,拿出紙和筆畫了個天安門城樓,我湊近他耳邊說:“我來自北京!”

我話音剛落,他哆嘯了一下,煙桿啪地掉在地上,他滿臉驚訝忽地站了起來:“咋?主席讓你來的呀?”

我無奈地搖頭又點頭。他咧開沒牙的嘴笑了,我看見,兩行眼淚從他眼裡流出……

村民們歡呼雀躍。每家每戶輪流請我到家裡坐一坐。女人用衣襟把髒得發黑的碗擦了又擦,盛上滿滿一碗玉米糊,我剛端起準備喝,另一家的人就蹲在門檻上侯著。老者家窯洞的牆壁久經煙熏火燎已經變得烏黑,我盆腿坐在炕上,昏暗的油燈忽閃忽閃的,繼續燻著那烏黑的牆壁。

全村人都擠在老者家的窯洞裡,他們傻愣愣地看著我,面部表情很嚴肅很虔誠,好像我不是人而是他們心中的神。

我把幾十年來所發生的重大事件一一告訴那個頗有的。曾走過西口見過大世面的老者,請他轉告村民們,他恭敬的說:“好!好!”

遺憾的是就在我離開和長城一樣古老的村龐時,老者對我說:“你回去告訴主席,我們挺好的,都好!”

我看見他仍站在亙古的土長城牆邊,突然,他在我身後喊:“那,主席他老人家啥時候來……”

十二

我遠離人群遠離市井遠離暄囂,我將自己最美麗的青春與大自然做了交換。

生命在律動,風景在行走,日升日落,獨行俠經歷大自然鳳風雨的磨碩,一天天逐漸成熟。

我走過春夏,走過秋冬,走過樓蘭,走過荒野。

一一走進陝西省最北的古城:榆林。

榆林城與內蒙古接壩,中間橫亙著毛烏素沙漠。由於風沙漫延,榆林曾3次遷址。近些年來,大面積植樹造林,種草,沙漠得到有效治理。

晚上10點的夜街空蕩蕩的,我下了長途汽車後,步伐匆匆走進一家國營招待所,總檯小姐說沒有單人房間了,一間雙人房還空著一張床位,可以嗎?又累又困的我連聲答應:可以可以!比露宿街頭強多了。我心想。

房間裡住著一個刀多歲的大姐,她半坐半躺靠著床頭,好像剛剛睡著。我躡手躡腳不敢弄出響聲,怕吵醒她。我拿出方便麵,耗子似的啃著。

小妹妹,就吃這個呀?大姐翻了身,醒了,關切地問我。我趕緊向她道歉打擾了。

“客氣啥,我倆有緣千里來相會!”大姐口才極好,說話一套一套的,自稱學識淵博的我也甘拜下風。她起床從她包裡拿出一罐午餐肉,打開執意讓我吃。我為吵醒她而深感不安,她如此熱情使我更不安。我謝絕她的好意。

大姐拍拍我的肩膀說:“小妹妹,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嘛!大家出門在外都不容易,彼此應該相互照顧。我相信,如果我倆交換位置,你也會像我這樣做的,不是嗎?吃吧!吃吧!”

大姐眯著眼睛溫柔地看著我,不容我再拒絕。

我邊吃邊想,陝北那麼多素不相識的人,不都是像這位大姐一樣坦誠嗎?

我吃飽喝足之後,倒在床上矇頭大睡。

要不是同屋的大姐喊我起床,我不知道自己要睡到什麼時候。

大姐買了許多榆林土特產和風味小吃放在桌子上,催我趁熱吃。

旅途中,每到一處都有一些善良樸實的人關心我幫助我,這種關心和幫助,完全出於自願,是不求任何回報的。

大姐說:“小妹妹,下午我帶你去佳縣的白雲山趕廟會好嗎?”

我滿口答應,很高興和這位熱情的大姐結伴而行。

我讓她等我幾個小時,我出去拍一些榆林古建築的照片。

我急於去白雲山趕廟會,我拍幾張照片就匆匆趕回招待所的房間。

我敲了很久的門,大姐才慢吞吞將門打開,她連打幾個哈欠,說無聊得很,躺下又睡著了。

大姐啪地把門鎖上了。讓我和她一起下樓,她去買車票,讓我去提兩瓶水。

服務員說開水已經送過了,為什麼還要兩瓶?我說我不知道。既然房間裡有開水,就沒必要再去提開水了。

我回到房間整理行李準備下午和大姐去白雲山。

房間裡味兒不對呀,我聞到一股煙味,但兩個菸缸都是乾淨的。我心裡陡然一驚,把垃圾桶仔細地檢查一遍,發現了4個香菸頭。其中兩個留下了鮮紅的唇印,另外兩個,說不定是男人抽的。

我回憶大姐開門時,她的眼神流露出一絲慌亂。她說她在睡覺,為什麼頭髮不凌亂,被褥也沒有睡過的痕跡?她讓我下樓拿開水,服務員卻說已送過了。

我外出的時候,屋裡肯定來過人,他們在商量什麼?各抽兩支香菸可以說明,大姐調虎離山之什把我騙下樓,然後那人趁機溜了出去。

我在衛生間的地磚上發現了男人的腳印,因為地磚潮溼而留下了清晰的大腳印,還帶著泥土。我的疑問得到了證實:他們想要謀財害命,我決不能和那女人去白雲山,那是自投羅網呀!

我提起行李,趕緊逃吧!這時,外面過道上傳來清脆的腳步聲,那女人口來了。我脫了外衣躺在床上,用被子緊緊地捂著腦袋。我呻吟著:“啊呦啊呦!肚子痛死了!我不能去白雲山,我在街頭地攤吃了驢肉,髒兮兮的,好像中毒了。好痛呀!”

女人說:“不行,車票已經買好了,一定得去!”

我流出一串眼淚,一副痛苦難忍的樣子:“我實在不能去。我給你錢補償你的損失,還不行嗎?”

女人走近我用手摸了一下我的額頭說:“小意思!我守著你,好好休息吧!咱們明天再走嘛!”

我成了囚徒,在她的嚴密監視下我插翅難逃。大喊大叫喚來人?不行,萬一狗急跳牆,她先下手殺死我,然後逃之夭夭。我閉著眼睛裝睡,心裡在想如何對付她。

這個偽裝的女人,沒有比她那張誠實的臉更會騙人的了!

夜半時分,有人敲門。我的心怦怦亂跳,心想,完了,死到臨頭了!女人沒有開燈,她壓低嗓門喚了我幾聲,見我沒有任何反應,她罵了我一句:“睡得像豬!”

女人摸索著下了床開了門。我嚇得用牙咬住被子,控制自己的情緒,防止叫出聲來。

女人說:“她是個做學問的人,4000元怎麼樣?明天一手交錢一手交人。”

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有學問的人養不住,3000塊,多一個子都不出。”女人緩了一會兒又說:“3000就3000,不過她的隨身行李和照相機全歸我了”

兩人生意成交,男人離去,女人上床。我驚恐萬分如驚弓之鳥。

床頭我的小鬧鐘秒針滴答滴答的聲音,像一把把刀刺在我心上。我恩緒凌亂,報警?我沒有確鑿證據,空口無憑,如果真的被拐賣到山旮旯裡,證據有了,我去哪兒報案?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天剛亮,我悄悄起床,臉沒洗牙沒刷,輕輕打開房門。站住!那女人的聲音冷幽幽地傳來,我覺得脊樑骨都麻了。我努力地露出笑容說我好餓,上街買東西吃。

她忽地掀了被子,光著腳下了床,從她的包裡拿出一罐八寶粥遞給我:“先湊合吃吧,我也該起床了!”

女人坐在床沿上,低頭彎腰從床底下的鞋子裡掏襪子。猛地,我打開易拉罐蓋將八寶粥倒在她身上。她驚叫一聲:“死鬼!沒長眼睛!”我急忙用毛巾給她擦,乘機塗得她滿身都是。她奪過毛巾揮手打了我一記耳光。

女人脫光了衣服進了浴室,我急忙提著行李奪門而逃。

我以驚人的速度跑到街頭。這時,兩頭大騾子拉著車得得得由遠而近。我張開手臂截住車子,趕車的農民間我去哪裡,我說哪裡都行。

車子一會兒就出了榆林城。

太陽昇起來了,照著一望無際的金黃的沙漠……

十三

趕車人在3間泥上壘成的像碉堡一樣的房子前停下,說:“姑娘,到我家了。你是來拍沙漠照片的吧?”

我看著空蕩蕩的沙漠,漾出一圈一圈金色的光華,把天空映照得好像綢緞一般明亮。我置身於其中,有一種虛幻的瑰麗感,它誘惑我將走進它廣大的胸懷,我難以自抑脫口而出:“我將要徒步穿越沙漠!“趕車人說行走120裡,估計兩天才可以到內蒙古的石拉點不素,這段路程荒元人煙。我對他說我體質極好,精力充沛,走兩天沒問題的。

趕車人給我裝滿一壺水,帶足兩天的乾糧,他拿了一把彎刀遞給我說防身用。

我告別泥屋的一家人,雄赳赳氣昂昂走進空曠而蒼茫。美麗而神秘的沙漠。一步一步,留下一串曲曲折折的腳印……越往毛鳥素沙漠深處走,越覺得景緻更好。一叢叢紅柳點綴著金黃底色的畫卷,使沙漠充滿生機和活力。

沙漠綿延無盡的天邊,疲乏的太陽,燃燒了一天之後,緩緩地向地平線墜落。

冬日的夕陽,像疾病纏綿的美女,憂愁而蒼白。

靜寂的沙漠變得神秘莫測,一股襲人的陰暗饅慢地從四面八方湧來。

我選擇一塊紅柳茂盛的地方,從腰間解下趕車人送的彎刀,砍了一大堆紅柳。我撕了本書點燃,再把紅柳堆放上,趴在地上用嘴使勁地吹,荒漠升起一般濃煙,燻得我眼淚鼻涕一齊流了出來。

火勢漸旺,夜色漸濃。

茫茫的荒漠被夜的黑幕遮蓋住了,周圍籠罩著深沉和神聖的寂靜,偶爾刮來一陣風,紅柳沙沙的聲音十分奇妙地穿過寂靜的夜,向四周延伸。我打了個冷顫,身子蟋縮得更紫。仰望漆黑而空洞的天空,七八個星星似乎沾滿了霜花,周身發著冷光,它們帶著驚訝的神情窺視著荒漠中的野火和獨行客。

我閉上眼睛面對無邊的黑夜,聽任心靈在一無所有的空間漫遊。我看見一個無限狹小又無限廣大的世界;它沒有邊界,又與一切隔絕。此時此刻,自然人生都被黑夜吞噬,所有的煩憂離我而遠去,心靈異常寧靜,多一份獨有的釋然。

歌樂之柔婉繞人心襟;宋詞之憂愁伴風飄零;羽裳之輕盈翩然落下;竹蕭之悲悽催淚滂沱的浪漫閒情已蕩然無存。遠離人情遠離都市遠離繁華,心緒寧泊成一潭湖水,沒有人再來擾亂。我與月同醉與日同醒,獨處的寧靜並非是一種無奈。

曙色蒼茫。

我收回恩緒,踩滅灰燼中的殘火,又開始了新的一天長途跋涉……

太陽像生了一場大病似的,黯然元光。天空。沙漠顯得十分灰暗,十分愁慘。

行走在鬆軟的沙漠上,很艱難。雖然是隆冬季節,我也覺得燥熱、口渴。我仰脖子喝乾了壺中的水,心想揹著水多沉呀,還消耗體力,不如儲存在肚子裡。

下午,天空變得異常昏暗。突然,一個大旋風夾叫著鋪天蓋地捲了過來,我躲藏不及,被鳳颳倒在地,野性的沙漠狂風挾著黃沙從我身上碾過。我睜不開眼睛,手觸摸到一叢紅柳,我像抓住一根救命繩索,死死抱著不放,風沙肆元忌憚地折磨著我。

黃沙瘋狂地飛馳著,發出噼啪噼啪的響聲。

天黑的時候,風漸漸弱了。

精疲力竭的我吃力地站起身,抖去頭髮衣服上的沙土。剎那問,我感到頭暈目眩,站立不穩,重重地摔倒了。

寒冷。疲倦。惶恐。淒涼毫不憐借我,如潮水般將我淹沒……

沙漠,天穹之間渾渾濁濁,狠心的太陽一直躲藏著。我彷彿一隻元頭蒼蠅分不清東西南北,茫然奔走。

突然,我歇斯底里嚎叫一聲:天啊!頓時,全身的血液都湧到頭頂。前面,但但直直死死板板的沙地有一串清晰的腳印,那是我的腳印啊!我走了一天,兜了一圈又繞了回來。

命中註定,荒漠獨行客將成為荒漠幽魂!

我神經質地狂笑著,支起三腳架,對好焦距,自己給自己拍下最後的遺照,給親人們留下永恆的回憶……

我緩緩地倒下了,四肢接近軟化,又酸又痛。

難道就這樣死在荒漠?然後一群禿鷲聞到死屍味,就紛紛飛來包圍住我,一口一口啄著腐肉……死的恐懼禿鷲的怖懾,殘酷地俘現在眼前。

不!我不想死!要活著!對生存的強烈渴望,一種堅強的毅力促使我重新站了起來。我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無邊元際的沙漠,四面八方眼睛所望到的地方,都是金黃色的細沙。一片靜寂具有野蠻和恐怖的威嚴,沒有給我留下任何可以產生幻想的餘地,迫使我不得不害怕。惶恐。

我終於盼來太陽,三天前我是那樣的自信,等太陽一出來就能辨別出方向。現在,我絕望了,我根本不知道身居何處。

天上沒有一片雲沒有一絲風,地平線的盡頭,仍是金黃一片,沒有樹沒有草。

我側耳聆聽,希望聽到腳步聲或汽車的喇叭聲。沙漠中一絲微弱的聲音,都牽動著我敏感的神經。

一次次的失望,猶如一次次跌人漆黑的深淵;希望一次次在心中升起,又一次次在絕望中沉墜……

我低下頭顱,一串熱淚滴落在黃沙。早知如此身陷絕境,坯不如讓人販子拐賣到白雲山的山村做個農婦!如果現在來了一群大漠盜匪,將我俘虜,押回匪寨做壓寨夫人,我也心甘情願啊!

人販子。盜匪,來呀!我等待著……

飢餓、口渴、疲倦,生理上的折磨。內心裡的焦急,我倒在一個隆起的沙丘上。我張著嘴,舌頭幹得不能捲動,像噙著一塊木頭,我想咬破自己的血管,喝自己的血……

突然,一陣鳥群從我頭頂飛了過去,它們俯衝下來,停落在不遠處的沙灘上。

我激動得全身抽搐著,我想鳥群一定是找到了水源。我掙扎著站了起來,連滾帶爬,捕捉鳥的蹤跡。

一個狹長的湖,四周結著冰,上面覆蓋著殘雪,奇蹟般的出現在眼前。

我像動物一樣咆哮著撲在冰上,貪婪地用舌頭舔著舔著。我脫了皮靴瘋狂地砸開冰,將頭扎進冰窟裡大口大口地喝著……

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悄然襲上心頭,我躺下很快睡著了。

半夢半醒之中,我好像聽見馬蹄的得得聲。是大漠盜匪來了嗎?心頭一振,我忽地坐了起來,嗷嗷叫著,像一匹曝叫著的狼。

馬蹄聲越來越近,我搖搖晃晃站起身來,艱難地睜開眼睛,我驚叫一聲撲通又倒下了。

一匹紅色的馬馱著一位穿著紅色蒙古袍的女人,像一片紅雲飄然而至,停在我眼前。

童年往事一幕幕出現在腦海:父親大口大口鮮紅的血吐在白色的被子上,母親瘋了被車送走的時候,我穿著紅棉襖。

我憎恨紅色,我害怕紅色,然而救了我的命的卻是紅色;讓我憎恨,讓我害怕,讓我愛的紅色啊!

英姿颯爽的女人將我扶上了馬背,帶著我離開可怖可恨的荒漠;把我抱進了蒙古包。她像一片紅雲飄出飄進,給我一種恍恍惚惚的感覺:她是人呢還是仙女?我猶如置身於夢境。

她遞給我一塊香噴噴的烤羊肉。在她溫柔的注視下,我遲遲疑疑咬了一口,哦!原來不是在夢中!十四

從陌生的地方醒來,準備告別蒙古族的大嫂。我狠狠心蚊子一般哼哼了一聲:“走了。”大嫂愣愣地看著我說再來哪!我使勁點了點頭轉身走了,很久,我沒敢回頭。

我離家飄蕩過許多地方,有高度現代文明的,有原始落後的,我看過,住過,感動過,傷心過,我的思想和生活多多少少也受到一些影響,但是,我始終沒有在一個地方固定住下來。我之所以喜歡浪跡天涯,是因為我天性浪漫和渴求學到更多的知識,在大自然的風雨中淨化自身,在旅途中思索生命的意義和人類的未來。自從離家出門遠行,註定我一生都為遠方所牽引,為遠方而奔走,每天我都要起程上路奔向另外一個陌生的遠方,所以我沒有勇氣對路過的地方幫助過我的人說聲再見。

——我拋棄了所有的疑慮和憂傷,去追尋遠方。走慣了遠路的三毛唱道:遠方有多遠?請你告訴我。然而,蒙古大嫂沒能告訴我,我依舊穿著那身破舊的牛仔衣褲,悄俏地上路了,身後留下蒙古族大嫂——我的親人和她那群白雲般的綿羊,我走向遠方。

我一站一站走過青春的歲月,我不知道究竟要飄蕩多少年。路過的人和旅途中的事一幕一幕在腦海浮現。我知道此次遠行並非是一次壯旅,在很多人看來是浪費生命,甚至認為是沒有意義的。我不想替自己辯護。當年徐霞客走出家門的時候,他的旅行也是沒有目的的。他在一種莫名的渴望下漫遊一生,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不停地旅行。他不留戀溫馨的家,而真的生命和靈魂其實都是元家可歸漂泊不定的。

我離開家長途旅行的那一年22歲,正巧和徐公第一次出遊時同歲。

有人間我盲目的煙處流浪,會給社會帶來些什麼?我不想白來這個世界走一遭兒,我只想留下一點美好的痕跡,給社會增添一點點的內容。

人有許多種活法,我選擇了我喜歡的生活方式,人世上還有什麼比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更幸福呢?

融於自然的時候,我才發覺大自然是人類心靈的唯一對應。她的風花雪月,她的滄桑粗曠每時每刻都在勾劃一個人的一生。人生的一些體驗便隱藏在其中。當一個人走進大自然懷抱中,即使沒有讀過一天書也不覺得有大多的缺憾,滿腹經綸也不會覺得特別富有。這就是神奇的自然!

在旅途中行走的我是非常幸福的,好像遠方有個永恆的異鄉人在不停地召喚著我,我沿著那條沒有盡頭的路去追逐他離鄉背井的時候,我已是那永恆的異鄉人!

我坐在伊金霍洛旗往北駛去的長途汽車上。車窗外,一叢叢矮樹毛絨絨雪白一片,天氣晴朗,沒有落雪的痕跡。身旁的蒙族漢子告訴我那是夜間降的霜,因為氣溫較低很難融化的。我第一次明白了什麼叫“玉樹瓊花”,我不禁為大自然神奇的又一佳景而驚歎。

擁擠的乘客並沒有帶來溫暖,汽車駛過黃河大橋的時候,寒冷像魔鬼一般糾纏我。我搓著凍得麻木的雙手,跺著快失去知覺的腳。我幾乎冷得快哭出聲來了。在江南水鄉長大的我招架不住北方零下20度氣溫的虐待,漸漸地,我好像失去了知覺,也好像是睡著了。我夢見了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兒手握著一把燃燒的火柴,幫我驅走了寒冷,我和她一起飛越千山萬水,向天堂飛去,好溫暖好溫暖……

當我醒來時,賣火柴的小女孩兒也元影元蹤,我睜大眼睛,才發現身上多了一件衣服,鄰位的蒙族漢子將他厚厚的帶著體溫的袍子蓋在我身上,他緊抱雙臂蜷縮在座位上。我急忙將衣服給他披上……

旅途中,我處處受人關照,當我和朋友們聊起類似這樣的感人的事情時,他們一則認為我誇大事實,二則認為我是弱女子,可能會引起旁人的同情。可是,他們卻不知道人間的真情和中華民族善良的本質。

生活是創作的源泉,人民是文學的母親,我誠懇地全副身心地面向直至縱身投入人民的生活中。人民給了我真誠樸實的回報,所以我才能在筆尖上流露最真的親身感受。

我是一個永恆的異鄉人,用漂泊的一生,寫著寫不完的故事,只有你們才是那本完整的書中不可缺少的內容,儘管你們識的字並不多……

十五

我尋循天空飛鳥的痕跡在荒灘沙漠跋涉。日子一頁一頁地撕去了。我踩過的足跡,慢慢地在身後長成大山。我以岩石般的耐心,平淡中積聚著力量,一路奔波四處漂泊,永不停留永不回頭。

花開花落春去春回,亂山深處寂寥空谷,我的衣衫已被磨洗得襤樓,我的長髮荒蕪得如野草一般,我又扔掉了一雙磨穿的鞋子,我像當年爬雪山過草地的紅軍戰士一樣,從背囊裡抽出老鄉給我做的布鞋,撫摸了好久,穿上了。

西北高原的空曠和荒涼,教會我如何克服困難保全性命。在那無數個夜晚我以自己骨殖的磷光為燭,曾照亮過破廟。狗窩。羊圈,與動物家畜共寢,它們幫我驅走無眠長夜的寒冷。這時,我會噙淚自問:你為什麼要來,你為什麼自找苦吃?然而,我自己都說不清究竟是為了什麼,然而,我心裡卻依然非常明確知道自己的行為並沒有錯。我用這種經歷和生命的歷險,讓那些灼熱。冰冷。狂亂、紛紛擾擾的日子見了我都逃避掉。我自己就是一個完整的天地,我有我的太陽,它在黑夜元邊的天空畫出光明的軌跡,引導著我。所以,我的心很踏實。這些日子我理解到人間的真善美,人間的苦難艱辛憂傷快樂和幸福。我什麼都不怕,也不擔心被社會遺棄,因為我和永恆站在一起。我的心在怦怦地跳動著,最美的最苦的事物將在那裡永存,誰也奪不走它,誰也買不到它。

在旅途中,我設法讓自己去適應自然去適應惡劣環境,而不是讓它們來隨心所欲的適應我。面對寒冷。飢餓。焦渴。死亡時,我也是充滿勇氣,尋找快樂和幸福。人的快樂和幸福都是由內心來決定的,而不是身外之物。

西北的旅行將暫時劃上旬號,留下大多的遺憾誘惑我再一次貼近她的胸懷。揹包裡又多了幾塊饢餅,我的靈魂遊蕩在那漫漫的蒼穹之中。路邊一頭死羊散發著臭氣,我扔下一件寄生蝨子的衣衫,一句豪放的別語沒有說出口,我四仰朝天倒在荒原的胸脯上,我甘心情願腦把我的肉體。情感擲在她滄桑的刻滿傷痕的肌膚上,她像愛人一般挽留我。

又要啟程了。我一次次在日記中寫下這句話,我只能這樣,我流浪的咆哮的血註定了我流浪的一生。

雨是什麼?我已不太熟悉。自從我踏上行程一路往北,北方的高原,不常下雨,更沒有雨季,只有鳳在沙丘留下狂草的字跡。江南生長的我,經常喜歡在雨中看著狹長的小巷深處,偶爾有穿著膠鞋撐著雨傘的行人走在寂寥的巷道里。兩邊青灰色的磚牆。瓦片,青灰色的石板鑲嵌的路,眼前摹然乍現的詩意的雨巷景色,好像是一幅現實派佳作的再版。那時,我很難控制自己內心的激動。雨不停地下著,我沒有擋雨的習慣,死活不肯打傘這件事使母親心痛,這已成為習慣,雖然我知道不是個好習慣。但是,我卻改不了。

高原沒有雨的日子,花遲遲不肯開,草也不願長,淋慣雨水的我,不知不覺中自己的心又幹又澀,母親還會心痛嗎?她減少了一份對女兒淋雨著病的擔心嗎?

黃昏的落日漸漸沉向遙遠的荒原的深淵,荒原被染成了血的顏色。漂泊的鄉愁,異鄉人在天涯一剎那間的感觸和疼痛,要控制起來是很困難的,雨,便在那一刻,在我的愛人——荒原的胸懷裡,如潮水湧來,大滴大滴打在我的身上。臉頰,涼涼的,鹹鹹的,慢慢滲透荒原的胸襟,直到匯成一條小河,穿過了那顆缺水乾澀的心田。那不是我的淚。

江南,我的故鄉啊,那多雨多情溫柔的地方,我時常漫步在雨中那古典的小巷,彷彿穿越古典時空,沐浴唐朝的雨宋朝的煙,吟著古典的唐詩宋詞,想著古典的心事。當我溼淋淋從小巷深處走向家的時候,無論清晨還是夜半。我拿出鑰匙,剛想揚進鎖孔,這時,門已經打開了,母親在等待著我,她心痛地拿乾毛巾擦著女兒的長髮,什麼也不說。我逃避她的注視溜進自己的屋,簾幕低垂,一盞柔和的桔黃色的燈和一盤古典的曲瀰漫著小屋,我知道那是父親剛剛替我開放的音樂。

官宦子弟的父親,文革期間被揪送到農場改造,頑固不化的他受盡磨難,竟然沒有改造過來,以至到現在仍不會做飯。洗衣,除了讀幾本古典的書之外,餘下的僅是小資產階級情調了。

有一次,我那滿腹經綸之乎者也的父親,急切地叫醒熟睡的我,他滿臉喜悅的伶愛地對我說:“平兒,爸熬了粥快起來喝吧,這可是……怎麼說呢,你們作家的專業用語——處女作!快快起。”我翻身跳起來直奔廚房,20年來第一次嚐到老父親親手做的飯。我揭開鍋貓似的嗅了嗅,仔細檢查一番後,皺著眉問好像米沒有淘,父親反問我誰說米要淘,那樣,營養不是被水沖洗盡了嗎?我氣鼓鼓扔下鍋蓋,一言不發回房了,門摔得巨響。

我不禁可憐同情起母親了,她竟跟這種現在仍自稱少爺的人生活了幾十年,真是苦了一輩子。自那以後,父親像做錯事的孩子,見了我都不敢抬頭。他躲在書房整天捧著幾本書,陷入書中看得天昏地暗。我見他的那副樣兒,又氣又惱又恨冷笑著自言自語道,早已淪落為公僕,卻還在做著少爺的夢,一生無為,只讀舊了滿屋的古書。我趁父親上廁所之際偷偷地溜進書房,一個惡毒的計劃蓄謀己久,我要扔了他這幾天愛不釋手苦讀的書。我鬼子掃蕩一般捲走書桌上的書,準備讓它們在垃圾桶安家。那一瞬間,我愣了,我擦亮眼睛才發現不是那些線裝的古書,而是《學烹飪》。《家庭生活常識》,它們觸動了我的心靈深處。真切的父愛改變了父親多年來不可改變的天性。

我非常喜歡成熟滄桑的男人,很多人推測說我缺少父愛,儘管我口頭上沒有承認,其實我很渴望得到一種成熟男人如父親般的呵護,我像一隻小鳥依著一棵大樹,不怕風雨不怕雷鳴,我走遍萬水千山都不曾尋循到。父親啊,今天,我才頓悟,那是因為你一直也沒有表示,你不是在言語和行動上流露,而是隱藏心底,終於,我理解了你從未流露的愛,我感受到了幸福,那是一種讓心靈承受不住的幸福啊。父女情深!

母親是大家閨秀,自從踏進我們的家門後,生活的艱難洗去了她多年養成的嬌氣,文革那段難熬的時期,她和父親一起面對那悽風冷雨冰刀霜劍。當全家吃不飽時,她開墾荒地撒上穀子;當全家穿不暖時,她紡紗織布;當全家露宿野外元處避風雨時,她伸出如蔥的十指為鋤,掘土壘牆,再搭上荒草竹枝的房頂。母親為了這個家所受的千辛萬苦,難以描述,但她從來沒有怨恨過什麼或者對家庭不滿。知書達理真善美集於一身的我的母親,她和那些上了年歲的中國式的母親有所不同,她從不嘮嘮叨叨,她對孩子特別寬容。我們犯錯誤時,她也不指責打罵,只是溫柔中略帶一絲嚴厲說:該談談心了。母親呀,你的背已不像以前那樣挺拔,你的秀麗的臉龐鐫刻了歲月的滄桑,濃密的頭髮已漸漸稀疏又增添了幾根白髮,當女兒羽翼豐滿翅膀變硬的那一天,突然飛向那遙遠的千山之外,怕你擔心也怕你傷心,我沒敢告訴你,偷偷地離家出走。後來,從弟弟口中才知道,你早已覺察我的心事,我的那筆旅行費是你塞給弟弟由他轉交的,並叮囑不要讓我知道。我明白呀母親,你只是不敢接受女兒飛離你用嚎築起的巢這一事實啊。你一天天數著日子盼我早早歸家,我也想早一天投入你的懷中,告訴你許多有苦有甜的故事。但是,當我走進北方的每一個村莊時,都會遇到陌生的母親給我熟悉的母愛也許是這種無私的愛牽引我不停地行走,直到那天之涯海之角……

暮色四合,我嚼著饢餅,揹著背囊,一步步遠離粗曠荒涼有風元雨的北國的疆域。被鳳吹黑的遊子加入了北雁南飛的行列,然而,離我的母親更遙遠。我告別了紅柳沙漠戈壁,我獨行的路途另一個神奇又展現了,大西南林立的石林和原始森林遙遙地注視著我,我歡悅地直下西南投身在神秘的濃蔭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