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荒原有愛--第三部
第三部
眼裡的兩黑夜·殘火·狼魅/閃座電·雷鳴·洪水/神秘的活洞窟/黑牙齒黑寡婦/孿生火兄弟/火塘邊古老的愛情山故事/狩獵·打魚·手把手
教字/火把照亮荒山之夜
/剪不斷理還亂的離愁/
我眼裡的兩座活火山被
水淹沒/不要讓眼淚溢出
使江水上漲……
我像蒲公英的一朵小傘,被風吹離莖的家園,鳳帶著我走走停停,遊遍中國的名山大川五湖四海,看過人間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我走過春夏秋冬,走過樓蘭沙洲,最終飄落在美麗的西雙版納。
我從平壩進深山,出了傣寨竹樓又人哈尼村落。粗曠的象腳鼓,迷人的孔雀舞,叮噹作響的哈尼銀泡帽,還有那月光下的鳳尾竹林裡的哺哺綱語,這一切給片納增添了幾分神秘。
我的到來,正值傣歷六月新年。我在瀾滄江畔一個傣族村寨,與傣家人一起載歌載舞共度他們特殊的民族節日:潑水節。西雙版納是詩的世界,傣族是詩一般的民族。
西雙版納之行,收穫很多,本該劃上一個圓滿的句號。我日日在瀾滄江邊散步,周圍翠綠的群山,綠波盪漾的稻田,清澈的雪山融化的江水,在陽光下閃著金光,透迄穿過村寨中心,向遠處延伸開去……
我萌發一個念頭。我請老寨主扎個竹箋讓我漂流瀾滄江。他驚訝地看著我連聲問道:真的要漂麼?真的敢漂麼?我說決心已下不可改變,瀾滄江漂流史的空白將由一個女孩兒來填補,雖然是一次短距離的漂流。
老寨主非常欽佩我的膽量和勇氣,他精選一些粗細均勻的竹竿,用藤條緊緊捆綁成了箋子,他親自在江面試漂後,覺得比較結實,才鄭重地交給了我。
瀾滄江發源於青海省的唐古拉山。
從西藏東部衝開千山萬壑的層巒疊嶂奔人云南,它一路奔騰穿過無數個高山峽谷,來到西雙版納這塊神奇的土地。橫穿版納州1覦公里之後,流經老撾。柬埔寨。越南境內時則改名為淚公河,最後注人太平洋。
老寨主親手烤熟兩隻野雞和一些芭蕉葉包裹的懦米粑粑裝在竹簍裡,他派兩名身強力壯的傣家後生為我護航,我婉言謝絕了他的好意,並告訴他我喜歡獨來獨往去探險。
在一片沸騰的歡呼聲中,我提著裝滿食物的竹簍,英姿颯爽登上竹箋,輕點竹篙,漸漸離開淺灘順流而下。
群山像一排高高低低的屏風擋住了山寨,擋住了送行的傣家人……
兩岸高山之中的瀾滄江在陽光下閃爍,飛墾濺沫,群鳥在水面上飛翔捕捉魚蝦。瀾滄江魚的種類數量繁多,每當春暖花開的時候,魚兒們成群結隊游到這裡產卵繁殖,遇到湍急的水流時,魚兒們紛紛爭先恐後躍出水面,呈現出頗為壯觀的“跳龍門”景象。
竹筏彷彿漂流在綠色的長廊之中,綠得讓我心醉。江流的遠方,盪漾著一抹深藍和薄如蟬翼的霧氣,這深藍似乎在召喚我引誘我,使我陷入無盡的遇想。
竹箋往前漂,誘人的藍色變成了深綠,那色彩變幻無窮,難道我永遠無法到達那詩一般的美妙境界?
鳳兒陣陣,樹影婆娑,陽光燦爛,倒退著的山巒,這一切給人一種虛幻感。
竹箋載著我順流而下去尋覓大自然的奧妙,遠離凡塵,和大自然的絕妙佳境融為一體,返樸歸真,這一切,不正是我所渴望的嗎?
瀾滄江神秘莫測,江中礁石叢生,一不小心,竹筏就會撞翻;一會兒又漂進陰暗的峽谷,江水失去了高山的約束,變得寬闊平緩起來。
平靜的山裡忽然颳起一陣大風,只見遠處的森林起起伏伏,近處的樹木如雨打芭蕉葉一般,驚起一群小鳥兒從林間樹梢衝出來盤旋飛翔。這時,眼前漸漸變暗,升起一股襲人的陰氣,原來山峰擋住了斜陽,儘管遠處的曠野還很明亮,暮色卻早一步襲到了山腰,好像滿山的聲音都在催我上岸。
竹筏漂出了一個峽谷。
我將竹筏停留在水流平緩的淺水處。岸邊高低不平的山峰如一道天然的屏障,我找到一個山洞,拾一堆乾柴枯枝堆放在山洞裡,縮小了山洞的容積。
我在洞口點燃了簧火,洞口正好被火堆掩護,我覺得比較安全,才放心地登上竹筏將竹簍裡的烤野雞和糯米粑粑拿到山洞去。
我喝著瀾滄江的水,啃著烤雞腿,蹲在山洞裡。洞中草蟲微微吟唱,把雲遊天下四海為家的獨行客心頭一縷鄉情閒愁掠走了。
熊熊的火光照耀著夜色,增添了神秘的氣氛。我不時抬頭看一看漂在淺灘處的那葉竹筏,怕它被水沖走。
西雙版納的蚊子又黑又大,嗡嗡地叫著直往我身上撲,隨夜色加濃,我穿上所有的衣服,抵擋著寒冷和蚊子的虐待。
遠山。近樹。叢林,全都罩上了層黑紗。黑夜並不是千篇一律的黑,山樹林崗各有不同顏色:有墨黑,有淺黑,有淡黑,很像中國丹青畫那樣濃淡相宜。所有的一切都不是靜的,都像在神秘地不停地飄蕩著。天空中繁星如雨,互相擁擠著,開始了它們多情的夜生活。偶爾有流星忽閃劃過,卻在我心頭沉浮,刻下一個永遠沒有盡頭的直線。
我不停地往火堆裡添加枯枝。到了夜半,疲倦俏悄偷襲了我,眼睛不由自主地合上,疲憊的獨行客很快躺在山洞潮溼的地上睡著了……
突然,我被一種奇怪的聲音驚醒。周圍深沉的靜寂使我很快辨別出重重的喘氣聲,這聲音飽含兇猛的精力,絕非人類所有。無限的恐懼,加上黑夜的靜寂和乍醒過來的幻覺讓我睜大眼睛,在微弱的火光中看見兩道綠幽幽的光直射向我。
狼!我心底驚叫一聲。
年少的我在動物園裡看到過狼:豎立雙耳,賊亮的眼睛,鋒利的牙齒,長長的舌頭。此時此刻,久違的狼卻坐在我面前。它的前爪搭在地上歪著腦袋瞪著我。時間一分一分過去了。這隻狼是不是從動物園裡逃出來的?它也許改了惡性,不吃人了?我找出種種理由竭力安慰自己。
我往後挪動一下身體,我感覺有東西碰了後背,用手一摸,是我備用的木柴。我趕緊往快燒盡的篝火裡添加木柴,用嘴使勁地吹,火勢頓時變旺。狼似乎吃了一驚後退幾步,它好像被我的舉動激怒了。它用爪子刨著地面,低聲地曝叫著。
我想它一定是餓了。我將老寨主烤的山雞擲到它面前,它一躍而起穩穩地接住了,粑粑拋給了它,它嗅了嗅,又抬起尖腦袋目不轉晴地盯著我。
備用的木柴枯枝燒完了。我的心猛地縮緊了,我不知所措茫然地看看四周,夜,很靜,很黑。狼比我想象中更狡猾,它逼近了幾步。我把書。筆記本一本一本扔到火堆裡,火越燒越旺,狼無奈地退回原處,耐心地等待著。
行李包裡的東西能燒的都燒完了,風吹過快熄滅的篝火,捲起一陣灰燼。我脫下外衣,扔在殘火裡,剎那間,騰地竄出一片火光,1件,2件,3件,我一陣顫慄,不能再燒了,否則,要衣不遮體。我將脫下的牛仔衣褲,迅速又穿好。
火,漸漸變弱,變弱……
狼忽地站起來,喘氣聲越來越近。絕望的我一步步地後退,兇殘的狼一步步緊逼。空氣似乎凝固了,我感到呼吸困難,兩腿發軟跌坐在地上。突然,我眼睛一亮,隨手抓起地上的照相機,向狼砸了過去。只聽喀喳一聲,狼驚慌失措地逃走了。我莫名其妙地呆坐著,很久很久,像做了一個驚險的夢,終於徹悟:無意中按了照相機的快門,閃光燈嚇走了狼。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躺在山洞裡順地連打了幾個滾,抬起頭,一串熱淚滴落在胸前
曙色蒼茫。
殘星閉上疲倦欲睡的眼睛,退隱幕後了。
白晝正和逐漸蒼白的黑夜爭持不下,終於黑夜蟋縮著,鬆開緊抱大地的雙臂。
東方燃燒起了一團火光,就像我在灰燼中吹旺了快熄滅的火堆一樣。微微的晨風從森林裡吹來,從樹葉上拂下一滴滴的露水,打溼我的臉頰。
太陽終於在遙遠的山巒探出頭來,好像從深淵中解脫出來似的,它耀眼的光線平行地把一個個山峰連接起。江面上浮漾著朝霧,減薄了幾分濃味。
我將竹箋推下水,撐著竹篙,漸漸遠離危機四伏的群山,竹筏在江中隨波逐流,我覺得在江中漂比在岸上安全得多。
岸邊樹林稠密,喬木又高又大,密林上空,野鳥成群結隊飛翔,竟有幾百只的群體。那壯闊的陣勢,那優美的飛行,孤獨的漂流者久久不願收回目光……
竹筏漂流的速度本來很慢,但是漂進峽谷時,因為水流速度變快,筏子也飛速地往前漂。在江上漂流了兩天竟沒有遇到一艘過往的船隻,兩岸也不見人影。鳥兒清脆悅耳的歌聲和猿猴呼嘯的啼鳴陪伴著我。
4月的西雙版納,到處揮發著盛夏的威力,晴空萬里,只有一小塊灰暗的雲悠閒地浮在遙遠蔚藍的天際。
森林裡,烏兒也都張著嘴巴,歇息在樹梢,懶得飛出去覓食。正午在寂靜和酷熱中閃耀,風捲著一股熱浪,火燒火燎地使我感到窒息。我昏昏沉沉仰臥在竹筏上,瀾滄江的水是高原雪山化的水,涼爽的江水滲溼衣服立即驅走了圍繞著我的熾熱。
啪的一聲,有東西躍出水面,正好落在我胸前。原來是一條大鯉魚!
我緊緊地將它抱在懷裡,親吻著它,它是我在江上漂流中第一個離我最近的有生命的精靈。我將它放口水中,恢復自由的鯉魚,愉快地擺了擺尾巴,向深不可測的江底游去……
竹筏漂進一個大峽谷。
我站在筏頭觀察江面,竭力避開江中礁石,水流速度越來越快,竹筏磕磕碰碰往前漂。峽谷長得似乎沒有盡頭,陰氣襲人,天空的那塊黑雲不知什麼時候已蔓延開來,緊追著我,漸漸降低到兩岸聳立著的巖壁上,壓得我透不過氣來。
我像一個被人拋棄的幼兒,在江面上隨波逐流,孤立無援。我並不後悔,我喜歡流浪,喜歡探險,為了我追逐的一切,哪怕付出我年輕的生命。我這樣想著想著,覺得自己脊骨昂堅,驚慌恐懼離我而遠走……
忽然,灰暗的天空裂開了一道縫,像一把明晃晃的刀在灰色的幔上劃過。頓時,霹靂一聲,幽深的峽谷發出可怕的共鳴和轟響。我急忙蹲下,捂起嗡嗡作響的耳朵,彷彿岩石的碎片,紛紛落到我頭上。背上。
剎那間,沉重的雨點和風擰在一起,如一條條殘酷的鞭子似的,從天空中抽打下來,毫無憐借地落在我身上。除了白色滔滔的江水,我什麼也看不見,傷痕累累的竹筏在激流中掙扎著。
大雨一陣猛似一陣狂吻著地面,像天神打開閘門,
岸邊樹林稠密,喬木又高又大,密林上空,野鳥成群結隊飛翔,竟有幾百只的群體。那壯闊的陣勢,那優美的飛行,孤獨的漂流者久久不願收回目光……
二
竹箋漂流的速度本來很慢,但是漂進峽谷時,因為水流速度變快,筏子也飛速地往前漂。在江上漂流了兩天竟沒有遇到一艘過往的船隻,兩岸也不見人影。鳥兒清脆悅耳的歌聲和猿猴呼嘯的啼鳴陪伴著我。
4月的西雙版納,到處揮發著盛夏的威力,晴空萬里,只有一小塊灰暗的雲悠閒地浮在遙遠蔚藍的天際。
森林裡,鳥兒也都張著嘴巴,歇息在樹梢,懶得飛出去覓食。正午在寂靜和酷熱中閃耀,風捲著一股熱浪,火燒火燎地使我感到窒息。我昏昏沉沉仰臥在竹筏上,瀾滄江的水是高原雪山化的水,涼爽的江水滲溼衣服立即驅走了圍繞著我的熾熱。
啪的一聲,有東西躍出水面,正好落在我胸前。原來是一條大鯉魚!
我緊緊地將它抱在懷裡,親吻著它,它是我在江上漂流中第一個離我最近的有生命的精靈。我將它放回水中,恢復自由的鯉魚,愉快地擺了擺尾巴,向深不可測的江底游去……
竹箋漂進一個大峽谷。
我站在筏頭觀察江面,竭力避開江中礁石,水流速度越來越快,竹筏磕磕碰碰往前漂。峽谷長得似乎沒有盡頭,陰氣襲人,天空的那塊黑雲不知什麼時候已蔓延開來,緊追著我,漸漸降低到兩岸聳立著的巖壁上,壓得我透不過氣來。
我像一個被人拋棄的幼兒,在江面上隨波逐流,孤立無援。我並不後悔,我喜歡流浪,喜歡探險,為了我追逐的一切,哪怕付出我年輕的生命。我這樣想著想著,覺得自己脊骨昂堅,驚慌恐懼離我而遠走……
忽然,灰暗的天空裂開了一道縫,像一把明晃晃的刀在灰色的幔上劃過。頓時,霹靂一聲,幽深的峽谷發出可怕的共鳴和轟響。我急忙蹲下,捂起嗡嗡作響的耳朵,彷彿岩石的碎片,紛紛落到我頭上。背上。
剎那間,沉重的雨點和風擰在一起,如一條條殘酷的鞭子似的,從天空中抽打下來,毫無憐惜地落在我身上。除了白色滔滔的江水,我什麼也看不見,傷痕累累的竹筏在激流中掙扎著。
大雨一陣猛似一陣狂吻著地面,像天神打開閘門,把天河的暴洪肆意傾注。瀾滄江由一個溫柔的少女驀然變成了暴戾的魔王,怒吼著張大嘴想連人帶筏都撕碎。吞沒……
兩天前,當竹筏慢慢地在風平浪靜的江面上漂流,我不感覺有什麼特殊,有什麼危險,我絲毫沒有提防此時襲來的暴風驟雨。頃刻之間,不可躲避的風雨使江水猛漲,濁浪排空,迎頭捲來洶湧的惡流,我的生命立刻就陷入了不可知的恐怖之中,我竭盡全力用我的整個生命的力量來搏擊。我不敢確定,也沒有把握,更不知道我和我的竹筏還能支撐多久,我已將生命置之度外,與這不可抗拒、不可測知的險惡環境搏鬥,我的生命把握在自己手中!
亞熱帶暴風雨來勢迅速兇猛、銳不可擋,隨心所欲蹂躪了山川河流之後,轉瞬間,收斂了咆哮。雷走遠了,風也減弱了,雨並沒有停止,只不過雨點稀而小了。
飢寒交迫的我精疲力竭趴在竹箋上,那些被雨水從岸上衝下江的枯樹枝隨滾滾江流乍隱乍現漂浮在水中,將我的臉頰。四肢劃破……
突然,我覺得右手抓的竹箋鬆開了。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竹箋在風雨的摧折下,終於支離破碎,被水衝散了。
我抱著一根較粗的竹竿,像抓住救命的稻草。我掙扎著,努力往岸邊遊,想爬上岸,可是,兩岸黝黑的絕壁像凶神惡煞似的矗立著。
我頭頂是昏暗陰鬱的天空,腳下是混濁冰冷的江水,我的希望一個個地毀滅了,陷入一種迷憫的狀態……
我的手臂饅慢地無力地鬆開竹竿,自己的身體彷彿凝結成一塊堅硬的石塊,緩緩的,緩緩的,往江底沉墜,沉墜。
救命啊!……來人啊!……救命!……我用盡最後力氣絕望地喊著。,這悽慘的呼叫聲在無動於衷的深谷裡孤零零地迴盪……
千鈞一髮之際,一隻強有力的手臂將我托出水面,另一隻手臂奮力往岸邊劃去。
那人扶著我遊進一個岩石洞窟。洞窟的人口處一半被水淹沒,一半被雜生灌木覆蓋住。儘管洞外江水怒吼奔騰,洞內的水卻平靜地衝刷著奇形怪狀的石頭,發出溫柔的聲音。這一切讓我感動,我不能想象竟遇見這樣柔和的景象一一一個神秘的岩石洞窟。
離我六七步遠,一個小夥子坐在參差不齊的亂石堆裡,他脫下藍色的粗布對襟上衣,擰乾水後又穿上身,掩蓋了他那強健的閃爍著古銅色光澤的肌肉。他的眼睛信賴而又友好地望著我,驀然,我清醒了。我雙手一抱拳單膝跪下:多謝救命之恩!
他慌得急忙站起身來,帶翻了一塊岩石落人水中,洞裡發出迴音。
“起來……別……”他咧開厚厚的嘴唇,露出驚恐萬分的表情。他的上排牙齒中間掉了一顆,這不僅沒給他添上一點醜陋,反而更增加了他那淳厚。純樸的色調。
我在站起的那一瞬間,覺得天旋地轉整個身體都顫抖起來。右腿像燒的一般,原來小腿肚上劃了一個很長的口,傷口正咧開著,被江水浸泡後正泛著白色。強烈的疼痛,使我兩眼冒金花,身體搖搖欲墜,他走過來扶住我坐下。
撲通一聲,他跳下水,撥開淺水處亂七八糟的茅草和枯枝敗葉。
原來那兒藏著一隻獨木舟。
小舟往岩石洞窟深處劃去,光線漸漸顯得昏暗,只聽見木槳划水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前面有個洞口,投進來明亮的光線。他停放好獨木舟,猿猴一般敏捷地揹著我向洞口走去。
走出巖洞,只見崇山峻嶺圍繞著一個山坳。
山拗裡有個茅草竹枝搭成的幹欄式竹樓,形似孔明的帽子。竹樓被高大的長滿刺的仙人掌包圍,朝南面有一道小竹籬笆門。他揹著我從門邊的樓梯上了樓。
樓上堂屋裡有個女人低著頭聚精會神地在用古老的織布機織著布。
“批娜!”他急呼道。
那個叫批挪的女人停止織布抬起頭來,她見我滿臉傷痕全身溼透,臉色驟變但很快又恢復常態。批娜對他說了些什麼,我沒有聽懂,只見他點點頭出去了。
批挪給我洗去傷口上的淤血,進內屋拿出一套青藍色粗布衣裙給我換上,然後扶我躺在一個乾燥而溫暖的草墊上。
批挪端來一竹筒米粥,她粗糙的手托起我的背。我接過米粥筒,一開始軟弱無力,不久,就急切地吃起來了。
她勸阻我慢慢地吃。
“你是被人趕出來的嗎?”我搖搖頭。我一邊用微笑來回答她同情的凝視,一邊告訴她我是一個探險者,在漂流瀾滄江時遇到暴風雨,多虧了他……我扭頭四處尋找。
“他是我兒子,上後山給你採草藥去了。”批娜話音剛落,他捧著一堆草藥上了樓。批娜將草藥貼在我的傷口處又紮上布條。
一種愉快的昏迷悄悄控制了我,在無法表達的精疲力盡中體會到一陣感激的喜悅。
我睡著了。
接下來的時間,我模模糊糊知道自己在竹樓堂屋的草墊床上,我似乎長在這張床上了,一動不動躺在上面,像一塊岩石似的沉重。我沒有注意時間流逝……也不注意從早到晚的變化,批娜的織布機聲一直陪著我。有時,她靠近我的時候,她的每個動作每句話我心裡都清楚,她一勺一勺喂粥給我吃,可是我不能作出回答。要張開喉嚨說話,或是活動四肢,我雖作出努力,但無濟幹事。
在竹樓裡躺了3天,對休息感到厭倦和想活動的願望激勵著我。床邊一張竹椅上,放著我所有的物品,我那滿是泥汙的衣服。鞋襪,都被洗涮得乾乾淨淨。我換上衣服,用手理平了凌亂不堪的長髮。
我的右腿似乎消腫了,我試著想走幾步,鑽心的疼痛強迫我坐下。竹椅的後面放著一支嶄新的柺杖,我藉助柺杖的力量,一瘸一拐地扶著欄杆慢慢地走下木頭樓梯,來到樓下的院裡。
竹樓的樓下沒有遮擋物,四面通風。樓下用十幾根木柱子支撐著樓上的房屋,下面堆著排列整齊的木柴。有人正揮動著斧頭劈木柴,由於用力過猛,木柴飛落在我腳邊,我拾起後放在了柴堆上。
“謝謝。”劈柴人正是那天救我的人,他小聲地道聲謝謝並匆匆看我一眼,又迅速地移開目光。
“我還要再一次謝你救了我呢!”我緊緊地握住他的胳膊,連聲向他致謝。
“不!不是啊!那是我哥佔大。”他掙脫我的手彎下腰揀木柴。他額頭被兒綹頭髮遮蓋著。
我迷惑地一動不動盯住他,我的直視中有一種不禮貌的直率。
“我們是雙胞兄弟,我的名字叫佔二。”他的呼吸,他的眼神,我感覺到他內心的驚慌和膽怯。
這時,批挪揹著幾棵芭蕉樹幹進了院子。
“你怎麼起來了?”她說,“你好一點了嗎?”
我點點頭。批娜指著身邊的竹椅讓我坐下。
當我問起佔大時,真誠的微笑照亮她滿是皺紋的臉。
她的牙齒是黑黑的,像木炭一般。她上樓很快又下來了,她長著老繭的手裡捧幾塊烤魚片,說佔大早晨出江打魚去了,晚上才回來。她喜滋滋又補充說:“這魚是他烤的。”
批娜顯然很喜歡談話,雖然她的漢語說得不太標準。也許她從來沒有和別人說過話,許多年積累的話兒,都準備說給我這個忠誠的聽眾聽。
她麻利地削去芭蕉樹幹的外層皮,最後將剩下嫩嫩的芭蕉樹芯用刀切碎。
我一邊吃著香脆的烤魚,一邊聽批挪講亡夫甲佔的故事。
她說,她是哈尼族支系愛尼族的一個原始部落的人。
在群山環抱的一個原始森林覆蓋的山裡,有棵野生的老茶樹,高有20多米,樹的年齡和這個愛尼族部落一樣古老。
愛尼祖先給部落起名:茶王樹。部落的子民很少與外界接觸,生產方式和狩獵工具還保留著原始社會的遺俗。沒有產生文字,有自己的民族語言,處於木刻記事。
批娜是茶王樹最出色的少女。
17歲的批娜,開始在綴滿銀片的帽子沿邊留兩撮疏散的流蘇,用十幾股藍色細布條條縫成裝飾物系在腰間遮蓋至臀部,來表示她已長大成人。
部落裡和批娜年齡差不多的姑娘們集中在一個竹樓的火塘中點燃一堆火,將一種樹木放在鐵片上烘烤,然後刮下黑煙灰,她們用手指沾黑煙灰相互擦染牙齒。染得越黑,表示容貌越美。染過牙齒的姑娘們可以公開參加社交活動,可以戀愛擇偶。批娜和一個叫甲佔的小夥子戀愛了。
白天,甲佔進森林狩獵,批娜便忙於田間農活,二人很難見面。每當夜幕降臨時,熱戀中的甲佔。批娜從家中溜出來,到專供少男少女聚會談情說愛的“公房”裡去唱情歌,互相傾訴相思之苦。他倆無法再忍受這種聚少離多的煎熬,在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甲佔將批娜搶回家立即成了親。事後,甲佔請人帶上雞蛋、懦米飯和酒到批娜家向她的父母說明。這種“搶”或“偷”姑娘是愛尼族一種結婚形式和風俗習慣,當那些父母們發現自己已成年的女兒數日不見蹤影時,他們並不焦急,心裡反而高興。
批娜和甲佔恩恩愛愛過著幸福的日子。
甲佔是長子,他和父親負責生產和狩獵。批挪掌握整個家庭所有大大小小的事務,家庭所有成員的衣食住行都由她統一調配。她將以前凌亂的生活安排得有條有理,日子很快富裕起來,她把餘下的食物都分給部落缺少勞動力的人家。她是奈王樹最賢慧的女人。部落的人都這麼說。
批娜身懷六甲的時候,正值雨季。
甲佔從密林深處拖口來一頭野豬和兩隻大竹鼠,這是他狩獵功績最顯著的一次。當他把獵物放在自家門口整個家庭的人都忍不住為他喝彩。甲佔的臉頰呈現出了嚴肅的神情,他眼珠注滿了興奮。甲佔有力地握起了雙拳,粗硬的筋肉,凸起了稜角,他結實的身體裡的全部精力似乎有了一個看不見的電池在不停地充電。
批娜割下一些野豬肉分給部落里老弱病殘的人家,剩下的貯存了起來,她精打細算準備留著到獵物難捕的季節再吃。
幸運和災難同時降臨到甲佔的身上。在他享受了滿載而歸的歡愉後,當天夜裡,他感到渾身不適,忽冷忽熱。甲佔染上了瘧疾。
批娜上山挖了些草藥,煎了給甲佔服用,仍然不見病情好轉。甲佔的父親請來了糾瑪(巫師——愛尼族語)給他治病。
糾瑪召集茶王樹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們,叫他們每人手持一根木棒,糾瑪拿著長刀領著年輕人大喊大叫地上了甲佔家的竹樓,他們將躺在竹蓆上的甲佔團團圍住。
糾瑪瞪著滴血的眼睛厲聲喝叱亂棒打死甲佔。高舉木棒的小夥子們用腳使勁跺著樓板賤喝著一步一步逼近了甲佔。
甲佔嘴裡流著白沫,臉上紅通通的,他的頭和四肢不住地抽動著,牙齒也磨得嘎吱嘎吱地響。甲佔哆哆嚏嚎地挪動一下身體,他恐懼地注視著平時要好的兄弟們,這時竟一個個變成凶神惡魔索命來了。糾瑪尖聲怪腔要他們快下手。
突然,甲佔站起身來,踉踉蹌蹌跑到樓梯口抱頭滾下樓。
有身孕的女人不準上樓,批娜正焦急地守候在樓下。
最初的一瞬間,她驚呆了,甲佔滾落下來將批娜撞倒在地,她吃力地爬到他身邊,嚎哭著抱著病弱的丈夫,甲佔驚恐地捂起眼睛哀求:“批娜你快去阻止他們,叫他們不要殺死我啊卜身後又傳來排山倒海似的強大的呼叫聲,他推倒批娜,奪門而逃。
甲佔瘋狂地亂逃亂竄,他不知往哪躲,或許森林的密葉可以藏身。
吶喊的人群越逼越近。這時,甲佔的頭腦已經失去控制自己行動的能力,他瞪著發痴的雙眼四處亂竄,他的頭猛地撞在一棵粗壯的樹幹上,慘叫一聲倒在樹堅葉茂的望天樹下。追殺的人紛紛扔掉了手中的木棒,他們跪在甲佔的身旁,臉貼在地上,祈禱鬼魂快快離開。甲佔被大夥兒抬回了家。
其實,糾瑪並不是要殺死甲佔,只是想嚇跑纏在他身上的鬼魂,故意揚言要把他打死。如果驚恐萬分的甲佔逃進部落別的人家,糾瑪就帶人追到那家,任意打砸,認為是那家的鬼魂謀害了甲佔;如果甲佔逃進了森林裡,糾瑪就認為鬼魂駭怕而逃走了。
糾瑪站在甲佔家的竹樓上揮舞著刀,口中唸唸有詞:“鬼魂驅趕走啦,甲佔的病已經治好,平安無事唆r批娜和公婆趕緊跪下拜謝糾瑪治好了甲佔的病,救了他的命。
甲佔因為被恐嚇變得瘋瘋癲癲,反而病情加重,他連續幾天高燒不退,說了許多瘋話。
不久,甲佔死了。
四
嘟!……一天夜裡,茶王樹突然吹響了急促的牛角號。隨後,那棵古老的茶樹下被人群、火把填滿。批娜雙手被綁著,吊在老茶樹一根粗壯的橫枝上,她眼裡的淚水已經流乾,現在是每個毛孔都在哭泣。
火把扔在了地上,上邊又加了許多枯枝硬柴。頓時,火光沖天,濃煙迅速地陰森森地四處瀰漫。
劊子手開始在沙石上磨刀,聲音沙沙作響,令人膽顫心驚。
留著長鬍子的族長,聲淚俱下,正歷數著批娜的罪惡行為:“茶王樹最好的獵手甲佔不明不白突然死了,他屍骨未寒,批娜產下了一對妖孽,一對長相一模一樣的怪物。”
族長憤怒地指著躺在扭結樹下的一對男嬰,他嘶啞的嗓子繼續喊道:“這一群妖孽在作祟,使部落整日被瘴氣所籠罩,我的子民們又有一部分人病倒了,若不處死妖孽,茶王樹還會大禍臨頭的。”
族長用衣袖擦乾眼淚怒不可遏地宣佈:立即處死!
就在族長話音剛落的當兒,躺在老茶樹下兩個通體粉紅健壯的茶王樹的後代“哇”地嚎哭了起來,他們粗曠嘹亮的啼哭使熊熊火光中的那些激動憤怒的人群停止了騷動。
孩子的哭聲喚起了批娜胸中的勇敢精神,她慢慢地抬起頭,眼睛裡的恐怖和絕望漸漸消失,開始出現母親特有的柔情,她平靜的面孔掩蓋住內心的痛苦,她目光停在族長的臉上,驀然,凝固了。
劊子手也停止了磨刀。沙沙的音樂一旦停止,四周的殺氣立即減弱了幾分。
族長意識到這一點,他命令劊子手繼續磨刀,因為他從未改變過主意。
批娜的父母找到了為女兒辯解的藉口,他倆雙雙跪下,淚流滿面地抱著族長的雙腿,苦苦哀求著,請他饒恕女兒,尤其是那對可憐的沒有父親的孩子。
人群中有一絲莫名其妙的不安,已經沒有人再義憤填膺了,有人小聲地抽泣著,就連族長那憤恨的眼神中也閃爍著一絲惶惑。於是,人們回憶起批娜的賢慧。慷慨……
批娜的父母抓住了這個機會,號天呼地哭訴,叩頭求情。
族長和部落裡幾個頗有威望的老人,討論了10天10夜,最後決定放批娜母子3人一條生路,將他們驅趕出去,永世不準回來。
批娜帶著孩子離開了部落。哀傷的母親送給女兒一簍糯米飯和一簍沒有脫殼的穀子,這是為她預備的種子。
批娜就這樣一頭挑著剛滿月的孩子,一頭挑著乾糧和種籽,離開了古老的茶王樹……
批娜一直堅忍著不讓眼淚流出,當她說到她和幼子被驅趕出部落時,她再也忍不住了。她趕緊將面孔背向我,用手掌在臉上擦去淚珠。然後,她又扭轉臉勉強衝我笑了笑,就在剎那問,她似乎又回到那段悽慘的往事中,她心口深處洶湧起更大的傷感的波濤,她放聲痛哭起來。很久,她才停止哭泣,繼續講述下去……
她帶著兩個孩子四處漂泊遊蕩,露宿荒郊野嶺,那簍懦米飯糰很快就吃完了。她已經沒有意志來決定她的選擇,孩子飢餓的哭啼迫使她向有人類生活和勞動的地方走去。
批娜的頭髮亂蓬蓬的,拖把布似的垂在後背,中間夾著些乾草和枯樹葉,身上藍黑色的粗布衣裙又髒又破,散發出難聞的氣味。她黃中帶黑的臉消瘦不堪,悲哀的神色,彷彿木刻似的。
她流落到其它愛尼部落,她渴望得到一點食物,她走近一個茅草屋敲了門,一個衣衫整潔的女人開了門。她從絕望的心和衰竭的身體裡發出了聲音——一種低微和顫抖得可憐的聲音:“給我一點吃的好嗎?”
剎那間,那個愛尼女人眼中的溫柔消失了,惡狠狠他說:“原來是吸人血吃人肝的妖孽呀,別站在我家門口,滾開!呸廣門砰地一聲關閉了,並且上了閂。
飢餓啃齧著她,本能迫使她在有機會得到食物的部落周圍徘徊不肯離去。
她走近另一個屋子,離開它,再走近,然後又走開去。
她帶著飢餓、乏力。悽慘和絕望的感覺離開了。她藏進樹林的深蔭裡。
幾個月的漂泊,兩個孩子的腿。胳膊已經是皮包骨了,從衣服的破綻裡看得到他們骨瘦如柴的身上的每一處骨頭。他們拼命吸吮母親鬆弛塌陷的乳房,又失望地鬆開嘴。他們連哭的力氣都沒有,頭緩緩地垂向一邊,好像已經沒有氣息了。他們的母親衰弱得更厲害,她爬到竹簍邊,抓一把沒有脫殼的谷種,放人口中咀嚼著。
批娜朝太陽昇起的那條山路走去。她在途中不敢大聲說話,遇到孩子要彎腰弓背;遇到成年人時要磕頭作揖,母子3人處處受到歧視。
批娜忍辱負重沿途一路乞討,為了養活兩個死裡逃生的可憐的孩子,再苦也要咬緊牙挺過來。她對自己說。
她不停地走,走了很久。日升日落,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天,走了多少路。
一天,她坐在一塊石頭上,屈服於充塞她心靈和肢體的麻木與疲勞。這時候,她聽到一陣鐘聲——一種緬寺的鐘聲。
她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她看見一座傣族村寨掩映在青樹綠竹的樹林裡,四周佈滿稻田。樹林,一條閃亮的河流蜿蜒地穿過紅色土地的原野。
她掙扎著站起來,抱著兩個孩子向傣族村寨前進。
她走進村寨第一個竹樓,院子裡有個老婦人正要把一碗飯倒進雞舍裡。
“你把它給我好嗎?”批娜伸出雙手哀求道。
老婦人把飯倒在她手裡,她迫不及待地往孩子嘴裡塞,兩個孩子狼吞虎嚥,噎得伸長了脖頸。老婦人又端來一碗飯給批娜,她接過後用手抓著飯糰急切地吃起來。
老婦人用關注而又疑惑的目光看著這蓬頭垢面。衣衫襤樓的母子,她不住地嘆息搖頭說:“可憐的孩子!——那麼瘦!——可憐的女人廠
傣族人一般居住在倚山傍水交通方便的平壩,他們走出了封閉,比居住在深山密林峽谷裡的愛尼人的生活富裕得多。傣族和懾尼人比較密切,愛尼人經常下山,將捕捉的獵物拿到傣寨中換一些衣物。生活用品及生產工具之類。日久天長,兩個民族之間語言溝通的障礙逐漸消失。
老婦人名叫玉珍,她是這座傣寨中唯一的給孕婦接生的接生婆。她的常備接生工具是一把銅刀,寨子裡的人大多數都是捱了她那把刀的。也許,接生婆的天性就是很仁慈善良的,當她聽完批娜敘說甲佔死後她生下雙胞胎而觸犯族規,被族長驅趕出部落,帶著孩子沿街要飯乞討遭人辱罵的悲劇後,她渾濁的眼裡漸漸溼潤,淚珠緩緩滴下來。她用枯老的手撫摸著兩個孩子稀少的頭髮,抖索著說:“你們別去過那種乞討的日子,跟著我這老婆子過吧!有我吃的,就不會讓你們捱餓………
五
傣族善良的接生婆玉珍收留了批娜母子3人,組成了一個和睦幸福的家庭。屋裡屋外有了孩子的歡聲笑語,給玉珍的生活增添了樂趣。
勤勞的批娜在山坡上開墾出一塊空地,種上蔬菜。穀子,她還做了一副弓彎,偶爾射中兒只山雞。竹鼠之類的小動物。雨季的時候,她紡紗織布縫製衣服,一家人吃穿不愁,過著無憂無慮的幸福日子。
時光飛逝,不知不覺兩年過去了。兩個孩子和他們的母親身體已經恢復,孩子們四處爬高爬低地玩耍,批娜美麗如初。
日落西山,批娜照例去寨子中心的水井挑水。回來的路上,她遇到寨主的女兒跌倒在地,她慌得扔下水桶將她背送到寨主家。
後來,寨主的女兒生病了,發高燒說胡話,渾身長滿紅色的小皰皰。寨主請來一個巫師施盡魔法都沒有治好他女兒的病,眾目膀腰之下,巫師感到渾身不適。如果治不好寨主女兒的病,從此他在寨子裡的神聖地位將由別人代替。
巫師環視左右,汗流俠背。他一口氣爬上了山之頂巔,揮舞著衣衫長袖,雙目怒睜大喝一聲:“呀!玉珍家一團琵琶鬼魂在飄呀飄呀,哇!落在了寨主家的竹樓頂上。”他裝腔作勢把琵琶鬼魂說得活靈活現。他暗暗鬆了口氣,終於,找到了替罪鬼。
夜,靜悄悄的。天空像蒙上一層又厚又沉的簾幕,把寂靜的村寨壓得快要窒息。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黑夜的沉寂。寨主家的院子裡擠滿了高舉火把的人群,巫師說,只有把玉珍家的那些琵琶鬼捉住,綁在寨子中心那棵菩提樹上燒死,才會治好病人,要不然會鑽進病人的肚子裡吃掉她的心肝,以後還會吃掉寨子裡所有人的心肝,他將佔領我們村寨,繁衍後代。巫師的話像一顆炸彈扔進了人堆裡,人們開始驚慌失措,巫師乘機鼓動他們。
接生婆的職責是把睡眠放在白天,然後徹夜徹夜在村寨四周遊蕩。玉珍剛剛為一個孕婦接生回來,恰好在這個時候路過此地,她清清楚楚聽到了他們的說話。
她跌跌撞撞跑回來,叫醒批娜母子。玉珍收拾一些東西放在布袋裡搭在批娜肩上,她用長布帶將兩個孩子一前一後綁在批娜身上,她打開後門讓她們順小路逃向山村,然後沿著瀾滄江往下逃走,那兒安全。
批娜跪在她腳下泣不成聲:“那……您呢?
“我已經老了。唉!我一生中救了許多人,今天卻救不了你們。你們聽我的話,快走!”玉珍催促著批娜,將他們推出院門,上了閂。
在這荒涼的難以生存的地方,對生命的崇拜高於一切。人種滅絕,香火不續被看作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從古遠的時候,接生婆這種古老的行業開始確立權威位置,並且一直以一種神秘的力量庇護著這一方蒼生。
批挪剛走,沖天的火光和喧囂的人群將玉珍的竹樓團團圍住。
琵琶鬼!琵琶鬼!快出來!快出來!人群爆發出憤恨的吶喊。
玉珍穩穩地坐在地上,她那雙鷹隼般的眼睛閃閃發光,她沒有理睬他們,她開始夢吃般他說話,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在她唸唸有詞的當兒她還不停地扭動著脖頸,做著^A都不明白其內涵的動作。
她解開窄袖緊身上衣的紐扣,衣襟霍地亮開,於是,人們看見她肚皮上裹著紅黑相間的傣族織錦,正中一個大口袋。她先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飛禽的羽毛,朝空中撒去,片片羽毛飄落在了人們的身上臉上,還有一些落在火把裡,於是空氣中有一種焦糊味。玉珍撒的飛禽的羽毛征服和麻醉在場的每一個人時,她估計批挪已經逃到山林裡去了,於是,她停止了她的耕雲播雨。她停頓了一會兒,用手拽了拽衣服使之平整,然後扣上紐扣。
玉珍的舉動給人們帶來一絲惶恐不安,空氣中的殺氣漸漸收斂。寨主當初的激昂,如今已變得聲音微弱,因為他的肚臍開始隱隱作痛。他走近玉珍虔誠地跪下說:“我不想驚動你老人家,但是,只有那琵琶鬼的血才能救活小女,請你讓我們把那些外族人抓起來。”他話音剛落,就有幾個人衝了進去,把竹樓上上下下搜查了一遍。
琵琶鬼預先知道,跑了!
快追!還愣著?快!
寨主急忙帶著人從玉珍家撤了出去,凌亂的腳步,喧鬧的人群,漸漸走遠……
玉珍鬆了一口氣,轉身回屋。
“玉珍……”突然有人小聲地呼喚她,那熟悉的聲音讓她感到一陣顫慄。批娜從後院一片繁密的竹林裡鑽了出來,玉珍驚得跌坐地上,“你怎麼沒走?他們以為你們逃向前山,等一會兒迫不上,還會再返回來的廣
“我怕連累你啊!……我一直躲在竹林裡偷聽。”
批娜號啕大哭,兩個孩子也跟著哭了。
玉珍老淚縱橫,她用手抹去兩個孩子臉上的淚:“你們快快走吧,別管我!”
玉珍將批娜母子3人連推帶趕拒之於門外。
批娜離開了善良慈祥的玉珍。她們是否還能夠重新相見;她們是否可以重新活下去——這一切都覆蓋在沉重的夜幕下……
瀾滄江兩岸群山聳立,如一道天然屏障。
批娜揹著孩子磕磕絆絆沿著瀾滄江河床往下游逃了一天。
日落西山時,批娜鑽進灌木叢中,解開布袋把孩子和布口袋放在地上。她讓兩個孩子並排坐在石頭上,她倒出布袋裡裝的東西。她心中暗暗感激玉珍,布袋裝滿吃的。用的,還有一些沒有脫殼的的種籽……
批娜想起自己的母親……
批娜擦淨淚水,拿出兩個糯米粑粑給孩子吃。摹然,她愣了。孩子BBHB坐在石頭上,怎麼無影無蹤了?她的心驟然縮緊,她緊張而恐懼地環視四周,掠人視線的是山是水是樹木。她呆呆地站立著,沒有淚水,沒有喊叫,凝然不動,彷彿一尊石雕。
突然,寂靜的山野清晰地響起孩子的哭聲,批娜屏住呼吸,側耳ufiT聽。聲音很近,她扒開岸邊高高低低的野生雜樹。兩個孩子從繁密的樹枝空隙爬進一個岩石洞窟,洞里居住多年的肥大的老鼠四處逃竄,把孩子們嚇哭了。
這是個天然洞窟,裡面陰影朦朧。在微弱的光線下,能看見洞頂上懸掛著許多石柱,石柱的尖端一滴一滴的水,像一粒一粒的珍珠落下,發出溫柔的濺聲。
批娜清理出一塊平坦的地方,他們在這元人居住的幽秘的洞窟裡安了家。批娜感到神秘莫測的幸福在瞬息之間來臨了,它是一種情勢的契機。在日常生活中,人們不會因為有了一個洞窟棲身而感到幸福,可是,當批娜母子3人四處漂泊,處處遭人歧視,被人驅趕,疲於奔命,神經極度緊張。身體極度疲乏的時候,當生存的原始意念——保全自己和孩子的生命的時候,這個天然洞窟成了批娜的依靠。
六
/、
批娜帶著孩子在神秘而安全的洞窟裡安了家。有一次,她無意中發現這巖洞是橫穿整個山的,走出洞口,只見綠樹群山環抱著一個平壩。她在山拗裡選一塊最佳地勢,日夜不停地砍竹枝。樹木。荒草。幸福鼓舞著她,幾個月後,她搭起了一座簡易茅草屋。一家人歡天喜地從洞窟搬到新居,開始了新生活。
批娜開墾了一片荒地,撒上了玉珍給她預備的種籽。她進森林採野果。挖野菜補貼生活,母子3人過得非常艱苦,但比起那段漂泊逃命的日子,要好了許多。
孿生兄弟漸漸長大了,老大名叫佔大,老二名叫佔二。愛尼人取名一般都是父子連名,但族規規定,如果孩子未出生前父親死了,不準連父親的名字,批娜為了紀念甲佔而違反了族規。
佔大每天出江捕魚,佔二進森林狩獵,他們將捕來的獵物,拿到有漢族人和傣族人居住的平壩交換生活用品,他們與外界接觸多了,除了會說愛尼語之外,還會說漢語和傣語,但是隻能說說而已,不會寫。
佔大,佔二長相一模一樣,很難分辨,唯一的區別是,佔大的門牙掉了一顆。當我分不清誰是誰時,我會大聲命令他倆張開嘴巴,我湊上前分辨仔細……
在與世隔絕的山拗裡,和批娜母子3人朝夕相處,不知不覺一個月過去了,我腿上的傷口完全癒合,而且健步如飛。白天,我和佔二背上柴刀。木箭進入原始森林,隱藏在樹枝叢中,佔二將木箭塗上有毒的樹汁,挽弓射擊。這種古老的狩獵方式,成功率很低,有時一連幾天也捕不到獵物,偶爾射中野雞。竹鼠之類,我會肆無忌憚地大喊大叫地衝上去,將獵物掛在脖子上,佔二用手指蘸血塗抹在自己的臉上。胸前,張牙舞爪衝我扮鬼臉,我四處逃竄,無路可逃時,我便停下連連求饒,他方才罷休。
我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奔到異地他鄉一個沒電燈。電話。電視機,除了能填飽肚皮之外,其他一無所有的深山老林。平時的那些當代都市的喧鬧名利,爾虞我詐、勾心鬥角得到了淨化,獨步在寂靜的山路上,清新的空氣中聽一聽自己的心跳,驀然,覺得走進一種純淨的啟悟之中,於是流連忘返。
我自由極了,時而對著連綿起伏的群山放聲高歌或吼幾句唐詩宋詞;時而在山場裡的一塊平地挪騰起舞;時而爬上樹之頂巔的枝槓……批娜一家人不會干涉我,他們任我瘋狂,任我放縱。每天日出而起,有時和佔大出江捕魚,有時和佔二進林中狩獵,有時還和批娜學織布。染布。當夜幕降臨時,在昏暗的搖曳不定的火把的照耀下,我教佔大。佔二寫字、讀書。兄弟倆平時挺聰明的,一旦讓他們拿筆寫字,好像他們手中握的不是鋼筆,而是千斤的錘子,顯得特別笨拙,我手把手一筆一劃教他們寫自己的名字。有一次,我忍不住喝叱他們,真笨!我扔下筆,一跺腳,一口氣跑出了竹樓……
我抱膝坐在江邊聳立的山崖上,夏日的炎熱使石塊還有些溫暖。我望望天空,它很純淨,繁星閃爍。露水降落,吻著我的臉頰。微風低語,草蟲吟唱。
那輪圓月如明淨而娟潔的新浴美女,羞澀地從山巒後款款而出,剎那間把眼分辨不清的東西全都照亮了;高大的喬木,低矮的灌木,擁擠的群山,流動的江水,都好像被人施了魔法似的,遠遠近近隱隱約約地顯露了出來。我享受著大自然給予我的親切和寬厚的愛,我享受著深沉的靜謐,恰人的清香,明月的光輝。
20世紀末,各種各樣的時尚和潮流,如潮水湧來,人們隨波逐流,沉沉浮浮,像被抽打的陀螺一樣不停地旋轉著旋轉著……蝸居市井之中,沒有泥土沒有牛群沒有籬笆牆。海鮮城天天漁港KTv,鱷魚皮爾卡丹老人頭,藍鳥奔馳卡迪拉克,美金日元港市法郎,以車代步,電腦代替人腦,大街小巷流溢著霓虹燈光,搖滾樂,車流如水,一片騷動不安的樣子,面對日益華麗讓人目眩的繁華都市,有誰會仰起頭顱,去欣賞那夜空那星點那明月以及那斑駁的月中竹影的絕妙佳境。這是現代文明的一種悲哀。
有一天,我終於鼓足勇氣從現代文明的那種悲哀裡逃出來,獨自身背行囊,避開母親的淚珠擠進南來北往的人群之中,拋棄舒適安逸的日子,衝擊平庸的生活;遠離都市遠離功利遠離塵囂,帶著理想和信念穿越千溝萬壑,用自己的一種經歷在自然和人類面前證明人的力量,在與日月為友與山川作伴的風塵中淨化自身;用自己生命的歷險去探索世界的未知,竭力撕開人類與大自然之間的“隔膜”,讓自己真實的步履落在山重水複莽莽蒼蒼的土地上,貼近自然,和自然交流……
遠處的群山以房屋的姿態屹立著,身後是沒有航標喜怒無常的瀾滄江,眼前是批娜家簡陋的竹樓。這段日子,我久久不願離開批娜一家人,是因為無法報答佔大的救命之恩,還有批娜對我無微不至的精心照顧,我總想多陪陪他們,想給他們封閉的隱居生活帶去現代的氣息,向他們灌輸知識,沒想到兄弟倆木頭腦,真讓我無法容忍。我有的時候是非常挑剔的,一方面認為沒有知識是純樸淳厚的表現,另一方面又認為無知就是愚昧和不可救藥的呆傻。驀然,我覺得自己不可理喻,我很喜歡佔大佔二的樸實憨厚,又十分討厭他倆。
我收回思緒,像收回放飛的鳳箏一般。月亮在遠處的山巒絕望地徘徊著,對美好的夜色做最後的遙望,終於退隱幕後了。我緩緩站起來,伸伸手臂踢踢腿,慢騰騰地順著細窄的山路向批娜家走去。
新的一天開始了,這將是怎樣的一天呢?我決定離開山坳,準備等批娜他們醒來時,我將要和他們告別。我終於下定決心了!我為這新的一天感到興奮。
破曉前,我躡手躡腳打開籬笆門,溜進院子裡,我不敢上樓怕驚醒批娜他們,於是,我往堆放茅草的草垛邊一躺,舒展一下我痠痛的腰。突然,我驚叫一聲,慌忙地爬起來,原來佔大。佔二躲藏在草垛裡,露出腦袋,兩雙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我。我面元表情呆呆地站立,他倆忽地掀開蓋在身上的茅草,一躍而起竄到我面前。他倆粗野地一個將我攔腰抱住,一個抱住我的雙腿,抬著我就往木頭樓梯上爬。我一邊使勁掙脫,一邊大罵他們是壞人。他們像木頭似的不理不睬,彷彿根本沒聽見。
佔大。佔二抬著我上了樓,他們把我往堂屋中間的草墊上一扔,低著頭喘著粗氣。我無法容忍兄弟倆對我的粗野,我靈魂裡的血液,瞬間衝湧咆哮了。我一翻身坐起來,衝到兄弟面前,我的眼睛裡的兩座活火山正在同時噴發。
突然,我愣住了。堂屋裡燈火輝煌,十幾支火把插在堂屋裂開的木板夾縫裡,批娜織的白布被兄弟倆從織布機上抽了出來,掛在牆壁上,上面歪歪扭扭寫著:你生氣了嗎,你不要走。
我眼裡的兩座活火山漸漸被水淹沒,我看看那兩行歪歪扭扭的字,又看看倆兄弟,猛地,我伸出手臂把他倆緊緊地擁在懷裡,許久許久,說不出話來……最終,我還是沒有勇氣向批娜一家說出那句話。
七
佔大、佔二雖然長相一模一樣,很難分辨,但是倆人性格泅然不同。佔大沉默寡言,一副漠然呆板的樣子;佔二很活潑,整天跑來跑去爬高上低,來元蹤去無影,讓人捕捉不到。
每天到吃飯的時候,佔大的神情都不大自然,他總會找理由端著竹飯盒溜到外面去吃。他鬼鬼祟祟的舉動弓;起了我的注意。我躲在芭蕉樹後,寬大的芭蕉葉將我遮擋得嚴嚴密密。只見佔大端著他的飯盒,探頭探腦四處瞧瞧,他揭開我的飯盒,將他的那份食物倒到我的飯盒裡面,他捧著我的飯盒用鼻子聞了聞,又放下,笑了,我又看見他那顆缺少的門牙留下的豁口。芭蕉葉蟋蟋嗦嗦作響,佔大驚慌失措蓋好飯盒,逃之夭夭。
佔二敲著樓板大呼小叫吃飯了。佔大、佔二。批娜和我席地而坐,各自捧著飯盒,津津有味地嚼著佔大烤的魚片。
在山場居住的日子裡,我消瘦得很厲害。批娜家生活比較清苦,勉勉強強可以吃飽穿暖,我的闖入,增添了他們的負擔,所以我每天幾乎是半飢半飽,不願多吃多喝。
我扭頭看看佔大和佔二,發現他們飯盒裡的烤魚片少得可憐,我的好像比他們的多出許多。左右一看,佔大早不見人影。
我乘他們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出來,尋覓佔大蹤跡。我要揭穿他的秘密。該找的地方都搜遍了,該死的傢伙,躲在老鼠洞我也要將你挖出來。
堆放木柴的陰暗角落裡,我看見佔大那雙髒兮兮的光腳板。我走過去使勁跺了他一腳。我的出現,他驚呆了。佔大絕望地叫了一聲,好像是法官宣判犯人死刑時犯人那種絕望無助的喊叫。佔大慌忙藏起飯盒,毗牙咧嘴,一副痛苦的表情。我幸災樂禍他說,看你表面上挺老實的,其實你骨子裡是壞透了,你偷偷摸摸吃好東西,你根本不顧母親和弟弟,我要揭發你!我眼疾手快奪過佔大的飯盒。我躲閃不及。一腳踩空,摔倒了,飯盒從手中飛了出去,裡面的食物撒了一地。剎那間,我木然不動無聲無息,原來佔大的飯盒煮的是芭蕉葉,我拾起芭蕉葉放在嘴裡咀嚼著,很苦,很澀,佔大說,你別吃,我們苦慣了,你該多吃烤魚片……
時近黃昏,佔大佔二將我佈置的作業完成了,我檢昏一遍,很滿意。他們不是我想象中的那般笨,倆人進步極快,我忍不住誇讚幾句,佔二說,你閉上眼睛送你·一樣東西,不準偷看啊,數到10才可以看。我乖乖地把眼睛閉上,佔二在我脖子上掛了一串冰涼的像是石頭制的項鍊。他開始數數:一二三睜開吧!我溫柔地撫摸脖子上那串涼颶颶而且沉甸甸的東西,我驚奇地睜開眼睛想看個仔細。哇!一條手指粗細的花蛇!我嚎陶大哭,哆哆嗦嗦從脖子上扯下來,蛇在手中扭動了一下腰身,啪地落在地上。我大哭不止,佔大朝弟弟大吼幾句,將他狠揍了一頓,佔二一溜煙跑了出去,三天三夜沒有回家。
批娜像聾啞人一樣,整天眶眶噹噹地擺弄著那架老掉牙的織布機,她對所發生的事不聞不問,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好像我這個異鄉人根本不存在似的。夜半三更時,她會舉著火把在堂屋裡來來回回不停地走著,她面無表情目光呆滯,像瘋子似的。
我是個膽大得出奇的女孩子,喜歡冒險敢用自己生命的歷險去探索大自然的未知。徒步穿越沙漠,單槍匹馬闖戈壁,搖櫓盪舟遊西湖,撐筏獨漂瀾滄江。充滿詩意的旅途,經常被突如其來的暴風驟雨,意外的磨難,卷人了生死未卜的絕境。我沒有害怕,也沒有退卻,然而,被人稱之為“獨行俠”的女孩兒,竟被一條蛇嚇得哇哇大哭,兄弟倆為我而傷了和氣。佔二仍然音無音訊,佔大更加沉默了。他們哪裡會知道我害怕蛇的原因啊!那年那月那天,精神恍恤的母親將活生生的蛇硬要塞到病重的父親嘴中,她笑著說,吃了它,病會好的。父親同樣驚叫一聲,母親把蛇咬成兩截……
當然是“文革”期間的往年舊事,不堪回首。然而,這深山老林裡的一家人怎麼會明白“文革”呢?
在難熬的沉寂中,我開始打點行囊,整裝待發。我又一次陷入了困境,沒有交通工具,是走不出山拗的。我的竹筏被衝得支離破碎,我不敢將佔大的獨木舟偷走,因為他要駕舟出江捕魚,來維持一家人的生活。我也不敢把離開山拗的事告訴批娜和佔大。
我的到來,攪亂了他們一家人正常的生活。
堂屋的火把燃盡了,顫抖地熄滅了,眼前漆黑一片。我輾轉反側,輕聲低哺:佔二,回來吧!我心中如亂絲纏縛,佔二那委屈的臉在我腦海中乍隱乍現,一時間萬感交匯,黑暗中我用雙手抹去臉上的淚滴。我深深地後悔,自責……
半夢半醒之中,覺得臉上癢癢的,睜開眼睛,佔二笑容可掬地跪在我身邊,拿茅草在我臉上撫弄。我欲語淚先流。
很久,我哽咽說,對不起,佔二,讓你受委屈了。佔二用手捂住我的嘴阻止我說下去。他說,再送你一樣東西,不用怕,我不會嚇唬你了。
他牽著我的手,將我帶到岩石洞窟,坐上佔大的獨木舟,劃出洞窟。放眼高山流水,瀾滄江的天空原來是這般清爽明朗,遼遠而深邃,瀾滄江水依然在陽光下閃爍,婉蜒地流向遠方,可是此刻我的心不知向何處流轉。
江邊停泊一個嶄新的竹筏,筏上放著我的行囊(並且用防水塑料布包裹得嚴嚴實實)。佔二說,我們全家都非常喜歡你。他的目光小心地落在我瘦長的影子上:我知道,這裡是留不住你的。佔二的眼裡始終是一片長睡初醒的迷茫。他從背後抽出一截木棒,揮舞了幾下對我說,用它可以打狼。他塞在我手中轉身跑走了,邊跑邊喊:“批娜說,不準同異族的姑娘相好,但是她阻止不了我,我愛你廠
我低下頭,摸著木棒,木棒上工工整整刻著5個字,我愛你,佔二。我凝住淚滴,將佔二的那顆心揣在懷中,撐著竹筏往前,往前,不要回頭,在沒有漂出瀾滄江之前,不要回頭,不要讓淚水溢出使江水上漲。我不敢回頭望一望那個站在崖畔的愛尼族小夥,我沒有勇氣面對純情。質樸的人兒,只要回過頭去,我想我再也不會離開那個神秘的岩石洞窟和山拗裡的那一家人。
山裡響起批娜的歌聲,那苦澀的歌喉那綿長悽婉的聲調,彷彿在告知我他們一家的滄桑苦難的經歷,隔著樹叢山巒,我看不見她,也不知道她唱的是什麼……
竹筏猛地搖晃了一下,佔大溼淋淋地爬上來。他說烤魚片忘了給你帶。他從懷裡掏出那被水浸溼的烤魚,說:“你漂到前面一面靠山。一面有公路的淺灘,你要丟了竹筏,爬上岸,搭汽車,現在是雨季,漂遠了,我再也救不了你了,誰來救呀?”佔大低下頭,我知道,他是不想讓我看見他流淚的眼睛。“我再也救不了你了。”他小聲重複了一句,一頭紮下水,元影無蹤……
嗅!喲!我揚脖子扯嗓子嚎了一句船公號子,群山迴盪著粗曠的吼叫聲,驚起林中鳥兒四處逃竄。嗅喲!嗅喲!我繼續吼叫著。
江水流向遠方,遠方意味著什麼?遠方那一抹深藍又在誘惑我,那是我無法落腳的驛站。遠方沒有親人,遠方除了遠方一無所有。何處是終程?我黯然自問。
——一遙遙無歸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