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荒原有愛--第四部
第四部
黑土三年前/24歲這一地年/一生中皈依的家園/
做北京電台的嘉賓主持/紅肝膽俠義踢盜賊/不學自駿會的兩個本領/草原來了馬理髮師/父親的衣衫年少
的我/《旅遊》雜誌社轉搖給我一封信/一個女孩騎滾著紅駿馬/她的長髮被風菜梳成青草、松林、山巒/
黑頭髮的紅駿馬唱著搖
滾曲走著搖滾步做著搖
滾菜/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乾燥的風狂吹了一個冬季。春季,吹綠了楊樹,吹落了柳絮,滿天的飛絮飄來飄去。
周未的午後,我和幾個朋友,坐在國際大廈28層俯視縮小的汽車和行人,喝著菊花茶,聽我講漂泊在途中的所見所聞,他們戲稱“昌平講述的故事會”。
3年前,我從徽州出發途經華東平原。黃土高原。內蒙古高原。青藏高原。雲貴高原一路漂泊到北京,我好像從一個高峰登上又一個高峰,驀然回首,已看不清來時的路,我漸走漸遠,長江邊那座多雨多夢的古城——我的故鄉遙遙的注視著被風吹黑吹瘦的遊子,我漸漸成熟漸漸深沉。
我來元蹤去元影飄泊了1000多個日子,1000多個城鎮鄉村,我始終沒有在一個地方固定居住下來,我已經習慣四海為家的流浪生活,故鄉和母親都不是挽留我的家。我拋棄了笛短蕭長的浪漫和舒適安逸的生活,我不愛戀家的溫暖,因為真的生命和靈魂都是元家的。
我24歲的這年,宿命裡安排一座文化氛圍濃厚的城市是我一生中皈依的家園。我被牽引著,當香山楓葉紅遍了山隅的時候,我將我的心毫無保留地交給這座陌生的城市,做一次理性的沉澱。
初到京都,人生地疏,我融身於大都市的喧囂和繁華中,像跌落大海的一滴水珠,很快又被吞沒,沒有留下絲毫痕跡。我孤獨地投身於人群之中,陌生的人群中我仍是孤獨,我忐忑不安敲響中關村一幢樓房。一位戴著眼鏡梳短髮的姐姐熱情洋溢地開了門,她就是後來成了我的老師我的副主編瀟。當我把厚厚一大疊稿捧給她,並期待著她讚美時,我得到的是悶棍一般的重重一擊,“像個文學青年似的!”她將稿紙丟在旁邊。我眼睛發紅甚至淚水打轉,不過,兩分鐘就挺了過來,“我重新再寫。”我走了,很快又被人海淹沒。
10天后,我又遞一疊手稿給滯。她點了一支菸狠抽了一口,把我冷落在一邊不管了,她頭都不抬一口氣讀完我重新寫的1000多個漂泊日子的心路和行路,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妹子,可以塑造,我不會看錯人的,我是於了10年的老編輯了。
終於,一篇兩萬餘字的我的自傳體遊記和讀者見面了,北京電台828千赫“人生熱線”邀請我做了3天的嘉賓主持,談一談漂泊經歷和中國的自助旅行。一時間反響四起,許多讀者聽眾來信關心詢問我的下一次行程。有人建議我苦練武功,或進修醫學,這樣走在途中可以和惡人搏鬥或防身,還可以給人民群眾看病救死扶傷。也許我在人們眼中是個武功蓋世的仗義“女俠”,其實我很溫柔文靜,女孩子所有的優點,我都具備……我辜負眾人的期望,至今,我仍不會醫治病人,遇到惡人時只敢動口不敢動手也,還有最後的絕招:逃命要緊!誰讓我天生英雄氣短。
那年,我從西北一路南下途經廣州,做短暫停留,調整自己準備繼續南行。
熾熱的陽光烤得我又一次目眩。我夾在臭哄哄的人群中,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買到一張開往昆明的火車票。擠出人群己辨不清東西南北,找個陰涼的牆角坐下大喘粗氣。突然,我的目光死死的被定住了,有個身背鋪蓋卷的農民模樣的中年人正仔細的瞅著牆上張貼的招工啟事:搬運工月薪500元,勤雜工月薪400元……他很專心地拿筆抄著地址,嘴裡還在不停地算計著,他怎知噩運漸漸向他襲來。
一個穿藍T恤的人,拿著一把長長的鉗子從那人的褲口袋裡夾出大大小小的鈔票……人來人往川流不息,有人表情淡漠看了一眼,又迅速走開了。熱血沸騰的我竄了起來,跳到竊賊背後踢了他一腳,大喝一聲:你膽敢在光天化日之下……
——那人驚慌失措奪路而逃,我大呼抓賊呀!街上行人依然如舊,不理不睬,來去匆匆。我撒腿去追,不料,手腕被緊緊抓住,姑娘!咋辦呀?我沒了錢,咋活呢?被偷的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向我哭訴,我心頭一陣顫慄,胡亂塞了幾張鈔票給他,剛想再去追,旁邊賣水果的大娘說,快逃!姑娘,那些人回來了,快躲起來!我回頭一看,了不得,藍T恤帶人來報仇了。無奈,寡不敵眾,我的英膽俠骨早已飛到九霄雲外,我如鼠逃竄,竄進巡警治安崗亭,尋求保護……那時,我真的好後悔,為什麼沒有苦練一身功夫,那樣就可以三拳兩腳打得他們鼻青臉腫,我逼著他們還錢給那個農民之後,當人們還在目瞪口呆時,我雙手一抱拳說諸位受驚了,昂首挺胸邁著俠客般的步伐飄然而去……
朋友們說我聰明過人,悟性高。這頂高帽戴得正合適。其實,我有自知之明,有時候確實很聰明,但都沒有用在正道上,讓我學什麼,學死了都不會;不學的,一看就精通。比如練武功,的確苦練酷暑寒冬,至今,仍不敢對人施拳腳,不過,在西雙版納的瀾滄江邊曾嚇跑了一隻狼。
值得自豪的是我不學自會的兩個本領:裁剪製作衣服和理髮。15歲那年,我就親手給爸爸縫製了一件衣衫。爸驚呆了,他抱起我用鬍子扎我,口中叨唸我的女兒我的小天才!他穿女兒的“作品”招搖過市,途中見了不管熟人還是陌生人都說:“怎麼樣?我天才女兒做的,好不好?”有人胡亂應付點點頭說好好好!有人小聲嘀咕這人是瘋了嗎?便遠遠避開了。
時光留不住,10年彈指一揮間。當爸爸又從衣櫃翻出那件衣衫穿上說天才女兒15歲時的佳作時,我捂著眼睛大叫扔掉吧快扔掉!那件衣服實在是“慘不忍睹”,針腳縫得歪歪扭扭,上衣口袋左高右低,衣襟前長後短。爸爸在穿衣鏡前照來照去,不停地用手扯平皺皺的衣領,直誇不錯不錯!我恐嚇他說再拿出來穿我永遠不回家了,永遠漂泊天涯無歸路,客死他鄉。這招真管用,只見父親啪地關上了衣櫃的門,少年的往事已成塵封的記憶
理髮嘛,自從內蒙古草原回來後,現在上癮了。只要一看見長頭髮飄飄就急得手癢癢的,可是幾乎沒有人相信我。我喚來弟弟:“坐下!”我命令他並在他脖子圍上毛巾,變戲法似的摸出剪刀梳子剛想動剪刀,只聽弟弟怪叫一聲:“媽呀!快來救命,姐在我頭上作文章。”媽媽聞聲而出,弟乘機逃之夭夭,千呼萬喚連哄帶騙軟硬兼施都無效,弟誓死不願合作,他吹著口哨棄我遠走。我望剪刀而興嘆,只好作罷。臨窗獨坐,對以前的豐功偉績作最後的遙望。
我一路吟著:“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來到內蒙古北部的草原,和馬背上的民族趕著羊群馬群遊遊蕩蕩,經過漫長的轉場,蓬頭垢面衣衫不整的人和精疲力盡的羊。馬,終於在肥草茂盛的地方安營紮寨。馬兒羊兒歡快撒蹄,點綴著綠茵茵的草原,人們開始汲水洗刷自己,露出英雄本色。
小依瑪像只雀)Lta的嘰嘰喳喳,我與她促膝共處,建立了深厚的友誼。我教她畫畫裁剪製作衣裳,我變魔術一般將自己的舊衣服三剪兩裁然後改變款式穿在她身上,依瑪如獲珍寶加倍借護,幹活時從不捨得穿。她正翻看我的影集,和我有一句沒一句閒聊。
“姐姐,你真行,畫畫行,做衣服行,寫文章行,什麼都行廣依瑪邊看影集邊誇我。
一時被這個孩子誇讚我竟不知天高地厚:“姐姐不僅僅只會這些,還有好多好多呢。嗯,姐姐會理髮……還有……反正挺多的。”
依瑪睜大眼睛驚奇地看著我,她放下手中的影集摟著我的脖子問:“真的?”
“當然!沒問題卜
依瑪像燕子飛了出去。“姐姐,會理髮嗅r頓時傳開了。第二天一早她家的蒙古包圍了一群人,他們指著自己荒草一般的頭髮憨厚地笑問:“昌平給我們剪了好嗎?”
在他們驚喜的注視下,我禁不住飄飄然拿出裁衣服的大剪刀,撩起馬鬃般的濃密油亮的頭髮,嘰哩喀喳上下揮舞魔剪,地上很快堆積了一堆碎髮。我看著依瑪的哥被我東一剪西一剪弄得象狗啃一般參差不齊的頭髮時,我漲紅了臉惴惴不安他說初學不久,剪得不太整齊……我一點兒都不謙虛不願承認自己確實不會,只在語言上掩護自己。我像做錯事的孩子竭力避開眾人的目光,等著他們的一鬨而笑離開我遠走。
依瑪拍手直嚷真好看!她哥用手摸了摸腦袋:“好!舒服多了廠大家異口同聲誇讚好矚好啊!淳樸的草原漢於,我知道;他們在鼓勵我。於是,我又拾起剪刀,一邊總結經驗一邊改變方法方式,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當剪了23個時,我用舌頭舔了舔被剪刀磨出水泡的右手,哼起了“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喲,為什麼旁邊沒有云彩,我等待著美麗的姑娘喲,你為什麼還不到來?”我瀟灑地揮揮手“下一個”,我已經得心應手熟練地操縱魔剪,剪出了4種不同式樣的髮型,從此以後,除了“服裝製作師”美稱又一“經典”美稱戴在我的頭卜。
“昌平,你這小傢伙,事還挺多的,講故事都不安靜,快關上那該扔了的叫了幾十遍的蛐蛐吧!”在眾人的怨聲中,為向他們證實,我打電話給華訊台:“小姐,那個叫紅駿馬的先生,他已經連呼了12次,可能是你們搞錯了,我根本不認識他。”我氣沖沖擱下電話,看了一眼紅駿馬反覆留下的那一串陌生的號碼,心裡納悶:吉林的區號,東北三省我從未去過,也沒有朋友,怪事!
從國際大廈出來時,已是萬家燈火。走在寬敞明淨的長安街,一種自豪感幸福感洶湧而來,情不自禁唱上兩句: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昇……
我回到了瀟親手給佈置的“懷舊屋”,屋裡懸掛著西藏的哈達,貴州的灘面木雕,傣族的服飾……還有我和瀟共同刨意拼湊的茶几。書架,別具一格,像個少數民族展覽室。
我倒在“懷舊屋”裡內蒙古捎回來的地毯上,懷舊了片刻,熄滅了電燈,在牆角上燃了蠟燭,簾幕低垂。搖曳的燭光中,我拾起滾落在桌下的筆,席地而坐,一疊稿紙放在膝蓋上,又開始了兩天不吃不喝不睡的“亂寫”,這就是我週六週日兩天刀架脖子都不會更改的安排,別在這兩天打擾我,狂呼我也白搭,因為BP機關上了!
星期一早晨,餓得兩眼冒金花的我一步三搖,來到瀟發現的一個隱蔽的西餐廳,她介紹給我之後,從此一發而不可收,我狂熱地迷戀上這個餐廳,清靜,溫馨,幽雅,老闆娘很漂亮。大吃大喝一頓,精神煥發,在老闆娘熱情的“還來還來”的招呼聲中,上班去!
編輯部桌子上一堆稿件,拆開。閱讀。分類,優秀的推薦給主編。
《旅遊》雜誌社轉給我的一封信,厚厚的,超重,背面貼滿了郵票,我拆開後立即被剛勁且又龍飛鳳舞的字吸引住:
昌平:
讀了你的遊記,便一刻不停地尋找你的下落。這個世界告訴我,必須送給你一件禮物,而這件禮物必傾注我生命中所有的熱情和積蓄,時間告訴你,在你的旅途中太需要這件禮物,你必須接受。因為我們所終生狂熱痴迷的自然向我們展開的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遠方,大自然對我們深情的召喚,我們要相依為命攜手走向遠方……
昌平,4月14日,是一個難忘的日子。東北寒冷的冬季,被春風偷走了,樹綠了,紫丁香開滿了山崖,我坐在山坡上寫生,我喜歡紫丁香,每年春天的時候,我都會畫紫丁香。黃昏已至,我收起畫板,斜斜地躺在草地上,打開隨身聽,肯尼基的《春天》、《回家》、《茉莉花》,好像專門為我寫的,它把我帶到了遙遠的天邊,這時,我的心境無法表白,一種悽美、綿長、曠遠……
我想到了大自然。我是自然之子,從小酷愛畫畫,吉林藝術學院美術系的4年學習,使我在國畫。油畫、雕塑、文學、音樂原有的基礎上又登上更高的階梯,我更熱愛生活和自然的真實。我想用手中的畫筆向大自然傾訴,在她的懷抱中度過一生。我要尋找一個志同道合的同伴,一輩子患難與共,浪跡天涯,我畫畫,他或她寫作,多好!
我跑回宿舍從牆上取下地圖,大喊一聲:結束在地圖和幻想間的流浪!
我像瘋了一般又跑到我執教的學校閱覽室,翻閱關於旅遊的資料。管理員催我出去說到了鎖門的時間,那一瞬間,我快瘋了,我翻開一本雜誌,天地間有個叫昌平的女孩兒在獨行,我請求管理員讓我將雜誌帶回宿舍,她答應了。
我讀完昌平的遊記,預感自己快死去了。夜不能寐,我艱難地推著時間這巨大的磨盤,四周迴響著雷嗚虎嘯……
第~~天,我打了無數次電話給雜誌社的編輯李老師,他說昌平和約稿的劉老師出差了,三天後才回來,她有昌平的地址和電話,她也知道昌平的行蹤。
在黑夜與白晝的交替中,一生的失落和付出,最後即將得到的是快乾涸的渴望和等待;昌平,你在何方?再沒有那隻流浪燕子的消息,我只好獨自上路,我的心我的雙腳!行期指日可待!
黑頭髮的紅駿馬
1996年4月15日緊接第二封信:
昌平。
紅駿馬是個苦孩子。我生在東北一個四面環山的小山村裡,那個村子叫哲馬背,村裡的人說我是哲馬背飛出去的一匹紅駿馬,我是他們的驕做。
童年的我喜歡畫畫,沒有筆沒有紙,我拿著樹枝在黑土地裡描著畫著……有一天,我對媽媽說我要上學,媽媽哭了。我知道她拿不出學費,我再也不敢說要上學了,我怕看到媽媽流淚。
那天晚上,媽媽在油燈下剪著七零八碎的布條,拼縫鹹了一個小包包,媽媽說該去唸書了。第~~天天矇矇亮,媽媽領著我翻山越嶺,穿過和我差不多高的蒿草叢,媽媽說從明天起你自己一個人走這條山路。
我走進學校大門的剎那間,粗頭髮現媽媽兩條鳥黑油亮長至膝蓋的麻花辮不見了,我撲在她的懷裡,麻花辮,媽媽的麻花辮!天空檸開了水龍頭,小樹苗便茁壯起來,雖然根太苦,植入我的靈魂,結出甜果。
昌平,紅駿馬的故事,以後再說給你聽。
雜誌社的劉老師被我的真誠感動了,她告
訴我你的電話和BP機號碼,說你在北京。我
瘋狂撥那個永遠沒有人接的電話號碼,話機上
01066163514的號碼被我的手磨得
快認不出來了,我只有將希望寄託在你的BP
機上,你的機子快爆炸了吧?在等待中,我一
字一字讀著你的文章,不放過一個標,點符號,
當又一次看你的沙漠中的照片時,冥冥之中向
我湧來的驚奇、喜悅和幸福,使我承受不住。
我曾畫過一張畫,遼遠深逮的荒漠,一個女孩
兒騎著紅駿馬,執著地眺望遠方,她的長髮被
風梳鹹青草,松林,山巒……昌平,那畫
中的女孩兒,就是你(現附上我以前創作的畫
的12張照片)!絕美啊!神奇啊!我的血液
像黃河的水一樣湧動。
昌平,你在哪裡?
黑頭髮的紅駿馬
1996上卜4月18日
我將紅駿馬的信反覆看了幾遍,被人感動,是種幸福。我把他的12張油畫作品的照片一字排開,追隨油彩的脈絡,我不肯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夕陽的餘暉,映照著黑土地,一雙堅實的大腳,踩在似乎飄著泥的芳香的黑土地上,高粱秸山一般背在身上,一隻木把斜斜地插著,一個男孩兒粉紅的小臉兒從高粱秸堆裡探了出來。畫的左下角兩行字:父親的脊樑是一座移動的永恆的山脈,父親的脊樑撐起了一個溫暖的家園。
我的視線從《黑土地)移到了《紅駿馬》的畫面上,騎在紅駿馬背上的那個女孩兒,確實有點像我,這是巧合還是天意?想象不出。
編輯部的電話驟然響起,我預感可能是紅駿馬打來的,從來不願接電話的我迅速抓起電話,“我是昌平!”還沒等對方開口,我連聲說了幾遍。
“真的是你?”
“是昌平!”
“我不相信,不相信!”
“是我是我是我廠
“我語元倫次是嗎?我聽出來了這的確是昌平的聲音。這種聲音,是在我生命深處蘊藏已久至今才慢慢向夕)一點一點擴散;這種聲音,是群山之中傳來母親呼喚我乳名時那種堅實的依靠;這種聲音,是肯尼基的《春天》《茉莉花》伴我走向遠方……昌平,現在讓我毫不掩飾自己地表白,我感覺淚水穿越心靈的滋味,四周都是你的聲音在迴響。昌平,我別無選擇,黑頭髮的紅駿馬要帶你一起飛翔,我曾為夸父感動,為自己感動,為昌平感動;昌平,你別元選擇,要麼跟著我走,要麼我跟著你!”
從紅駿馬的信中和談話中,可以看出他是個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的人,他的狂熱和追逐會引導他走人極端。必須制止他或讓他冷靜下來。我對他說:“5月9日我到長春採訪,正好順便去看你,現在,你好好給你的學生上課,不要誤人子弟。”我聽到話筒裡傳出“咚咚咚”的聲響,紅駿馬用拳頭砸著桌子,發出嚎嚎地叫好聲:“嗅!太好了!太好了!”
我踏上北去的59次火車之前,在紅駿馬的BP機留言,告訴他我5月10H上午11時10分到站,請他去接我。
以往的日子,坐過無數次的火車,從來沒有人接過站,所以就不知道何處是終程。這次,終於要被人接一次,心裡竟然像孩子似的興奮得睡不著覺。於是,臨窗而坐,聽車輪劃破夜的寂靜,偶爾,有列火車迎面開來又擦肩而過。今夜元眠。
火車緩緩地進站了。
我跟著人群之後,眼睛朝站台上張望,我不知紅駿馬的模樣,搜尋未果;也許他沒有來。我站了很久,正想朝出站口走,突然,站台懸掛的圓形掛鐘旁的石柱下,有個灰色的影子向我奔了過來,他嘴裡喊著:“昌平,紅駿馬來了廠
紅駿馬過肩的長髮被風颳得齊刷刷往後倒,他一直閉著眼睛腳下磕磕絆絆向我跑來,在離我一尺遠的地方停下腳步,說:“昌平,我不敢睜眼,是你嗎?”
我說當然是。
他微微地睜開眼睛:“昌平,不是在做夢吧?”猛然他張開臂膀緊緊地將我摟住,“不是在做夢?踏破鐵鞋啊!找著了你,昌平,上帝多麼偏愛我呀!凌晨3點,我就坐在那石柱下,眼睛跟著掛鐘的秒針在轉動,現在我的視線模糊,憑感覺我認出了你。”
我掙脫了紅駿馬的臂彎,用手拍了拍他被露水打溼的頭髮和好幾處脫了線的灰色線衣,說:“藝術狂人,我們該出站了!”
他接過我的揹包,嘴裡唱著:“我要從南走到北,還要從白走到黑,我要人們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誰,我有這雙腳我有這雙腿,我有這千山和萬水……”蹦蹦跳跳走在我前面,黑頭髮的紅駿馬唱著搖滾曲,邁著搖滾步領著我在陌生的城市轉了一圈,他自豪地指著城市一座座雕塑對我說:“昌平,這些都是出自紅駿馬之手,你看他的手都快變形了,為了藝術,值得!”
我和紅駿馬上了一輛公交車,他要帶我去哲馬背村,他的家。下車後,走在一條野草叢生的細窄的山路上。他說第一次和媽媽走在這條通向學校的路後,再也沒有人接送過他,無論颳風下雨,嚴寒酷暑,都是一個人來來去去,每天日未出人已出,日己落人還未歸;每天走在野草叢中,露水把衣服都打溼了,幾乎沒有穿過一次乾衣服。紅駿馬學習極用功,別人付出一分的努力,他付出十分的努力,終於,紅駿馬插上雙翅飛出了哲馬背,當他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他哭了。為媽媽,為自己,為外公家的那頭奶牛,他才有了上省城的路費……
在大學裡紅駿馬是唯一的穿著補丁套補了的衣服,同學們畫一幅畫,他畫上10幅,同學們看電影聊天打牌時,他鑽進圖書室專心閱讀美術史文學史。“昌平,你為什麼不說話,你在取笑農家兒子?”紅駿馬搖晃著我的雙肩,“別笑話農家兒子。”
我抬起頭,對他說:“你沒有讓黑土地哲馬背失望,一匹優秀的紅駿馬!”
我們穿過一片松林,眼前是剛開墾過的黑土地,泥土。紫了香摻和的芬芳,撲面而來,沁人心脾。
紅駿馬推開木柵欄,進了院子,喊:“媽!昌平來了!”
“媽媽去教堂了。”屋內有了答話。
“那是我弟弟。我媽媽是個虔誠的基督徒。”紅駿馬喚出弟弟,“快出來,喊昌平姐。”
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男孩子,走到我面前喊了一聲:“姐姐”後,就不見了。
我對紅駿馬說快餓瘋了。他一拍腦門…呀!興奮過頭了,可是,巧夫難為無米之炊,我拿什麼招待客人?”紅駿馬無可奈何坐在門檻上。
突然,紅駿馬跳了起來,跑到菜園裡拔了一些綠色植物,他嚷道:“昌平,你等著,這道菜你肯定沒有吃過。”
紅駿馬從陶罐裡掏出兩個黑黑的鹹羅卜和蔥。蒜。姜,綠色的蔬菜放在菜板上,咚咚地用刀切碎,然後摻和在一起倒在盆裡,加上鹽。油。辣椒,攪拌均勻,他端著盆,唱著搖滾曲,走著搖滾步,來到我面前,做個請我品味的姿式:“請!”
我用手抓了一把,塞進嘴裡,真好吃!真的好吃極了!我問他是什麼菜,他說:“搖滾菜!”後來,我去北京的一些東北菜館要吃搖滾菜,結果被人誤以為在惡作劇。
一盆搖滾菜幾乎被我獨自享用了。紅駿馬的媽媽回來了,她一跨進門,就好似我們早已熟識。她說昌平你可來了,我給你烙玉米餅去。我阻止不了她的盛情,只好幫她往灶裡添高粱杆,並且間寒問暖、關心衣食住行莊稼收成和教會的一些事。
樸實慈祥的媽媽,喜上眉梢,一邊烙餅一邊禱告:“主啊,感謝你,讚美你,你讓昌平來到哲馬背來到我家,紅駿馬得救了,主啊……”
我和紅駿馬並肩坐在開滿紫丁香的山坡,密密的松樹林裡傳出陣陣松濤,山下的黑土地有對農夫農婦在耕耘播種,他們的孩子騎在牛背上看小人書。紅駿馬讚歎:“生活真美!生我養我的黑土地啊,別了,我要和昌平一起走天涯……”
“紅駿馬,雖然你比我大幾歲,可你考慮的事情並不成熟。好!你現在可以去遠遊,你班上的學生怎麼辦?你想到了沒有?”
“昌平,我以為你會鼓勵我邁出第一步,沒有想到,你竟被媽媽的玉米餅收買了。你當初走的時候,學生。媽媽。弟弟,你都棄而不顧……”
“你……”我頓時語塞。過了一會兒,我說:“為了兩年半的旅行,我做了5年的準備:鍛鍊身體。旅行裝備。旅行資金。收集閱讀資料,還有許許多多細節,這些,你都考慮周全了嗎?如果你已準備充足,我不反對。我們所做的,要對自己負責,對家庭負責,對社會負責,你需要冷靜下來。我的建議僅供參考,你自己拿主意。”
“我想和你……昌平,你不帶我一起走,也不願跟著我嗎?”
“是的。”
“為什麼?”
“這些年,獨行已成習慣,不想改變。”
我竭力勸說紅駿馬“父母在不遠游”,是因為他媽媽的請求:“昌平,只有你能勸住他了。”
紅駿馬一言不發,默默地聽我遊說,後來,點點頭說:“昌平,我再考慮考慮。”
晚上,紅駿馬開著拖拉機送我去火車站。他媽媽往我的書包裡塞滿了鹹鴨蛋和鹹蘿蔔,我聽到蛋殼擠碎的聲音,她將書包掛在我肩上時,伏在我肩膀上哭了,說:“昌平,你能叫我一聲媽媽嗎?你還會來哲馬背嗎?”
“媽媽,媽媽,媽媽!我的好媽媽!昌平還會來的,一定會的。”我柔聲地喚著媽媽。
她抬起頭,將臉貼在我面頰上,淚沾溼了我的面龐。“我們早把你當成家中的一員了,你不會嫌棄農家人吧?”
“媽媽,昌平不會,昌平的本質是土。我對哲馬背的愛是刻骨銘心的,我喜歡黑土地,喜歡紅駿馬,喜歡你,媽媽!”
紅駿馬的弟弟拉著媽媽說:“讓昌平姐走吧,要不然火車會開走了。”他遞給我一張紙條說上火車再看,一定!
轟轟的拖拉機在窄窄的山路上驚心動魄地顛簸,哲馬背。黑土地。媽媽。弟弟離我越來越遠……
紅駿馬買了站台票,提著我的書包,送我上了火車。我讓他打開他弟弟塞給我的紙條,上面畫著一列火車和我的肖像,旁邊寫道:昌平姐,你帶來了歡樂和幸福,你走了,也帶走了全家人的心。讀著這歪歪斜斜的如小學生寫的字,我眼窩一熱,什麼也沒說。
火車鈴聲催發,紅駿馬跳下去。火車是空調車型,車窗是封閉的,我的手貼在玻璃上,示意他快回學校。紅駿馬將臉和雙手都緊貼車窗外,他的手跟著我的手移動。
緩緩地,火車緩緩地開動了,紅駿馬跟著緩緩地移動,我用手指在玻璃上劃出“危險”的字樣,他拼命地搖頭。
火車加快了速度,將紅駿馬遠遠地丟在後面。他飛快地追趕上來,終於,他的右手又貼在了車窗上,瞬間,又被拉開了距離,火車開得越來越快。
紅駿馬揚著頭髮瘋似的狂奔,近了近了,突然,我發現石頭砌的站台己到盡頭,再往前,紅駿馬就會……我大呼一聲,紅駿馬從兩米多高的站台上跌落下去,這時,火車快速地駛出了燈火閃亮的站台,奔馳在漆黑夜幕下的黑色原野上。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